[摘 要] 本文立足于小说《人生》的文本,对“人民性”问题展开具体探讨。首先,对“人民性”这一文学创作理念进行历史溯源,指出在中国的文学语境下,文学的“人民性”体现在为“最广大的人民大众”服务上。其次,从人物塑造、叙事特点以及社会环境背景等角度,剖析路遥《人生》对“人民性”理念的深刻践行,揭示出文本在人物塑造上蕴含的真实感和在叙事上体现的苦难意识,由此,彰显《人生》创作产生的文学效果和审美意义。最后,跳出《人生》文本,对“人民性”的价值如何“保值”这個问题进行延伸思考,以期赓续当代文学视域下“人民性”文学作品的生命活力。
[关键词] 路遥 《人生》 人民性
[中图分类号] I06 [文献标识码] A [文章编号] 2097-2881(2023)09-0069-04
一、“人民性”溯源
就文学创作而言,早期体现人民性精神的民歌在西周采风时期出现;春秋时期,比较明确的艺术人民性思想产生;而后经过数千年的发展,艺术人民性受到重视,成为时代主潮[1]。在中国,“人民性”虽然有悠久的历史渊源,却并非一个本土学术概念。最早提出文学艺术意义上“人民性”概念的,是德国哲学家、神学诗人赫尔德,但是赫尔德的研究旨趣更多集中于民族性,因此并未从概念上对人民性与民族性做出区分[2]。随着俄国社会运动对文学“人民性”的推崇,俄国诗人、批评家维亚杰姆斯基在1819年给屠格涅夫的信中第一次使用“人民性”这一术语,在此基础上,诗人普希金进一步作出探讨,可这时的“人民性”仍未被准确定义。直到别林斯基的阐释,才从真正意义上划定了文学“人民性”的理论内涵,“他将人民性从国家整体的概念引入对普通的‘人的审视,尤其是以农民为主的底层人民,自然赋予人力量的同时并没有按照阶层进行分派,底层人民与有教养的人是一样的”[3]。因此,具有“人民性”的文学作品要观照历史、关怀人民,有悲悯情怀和苦难意识,书写人民奋力与苦难抗争时生无所息的生命姿态[4]。观照中国的文学语境,文学的“人民性”体现在为“最广大的人民大众”服务之中。
二、《人生》的“人民性”读解
1.“人民性”:《人生》写作的精神指向
《人生》发表于中国社会的转型期。这一时期,文学的“人民性”渐受关注,但真正反映现实生活、关注广大人民、关怀弱势群体的文学佳作并不多见[5]。面对20世纪80年代中国文坛甚为活跃的“日新月异的各样流派与技巧”[6],路遥不为所动,选择坚守自己的“人民性”文学写作原则,于是《人生》的创作被提上日程。然而,如果仅仅以“人民是作家代为发言的群体或是深受同情的阶层”[6]来理解路遥的“人民性”创作理念,未免太过粗泛,路遥作品中对“人民性”的发展之初,在于对人民内涵的深刻理解,从而真正做到了以人民的视角呈现农村的社会生活面貌。在路遥的笔下,人民终于能摆脱对作者的依赖,实现了自我独立发言的精神跃升,作者不再以旁观者的身份对人民施予同情,而是切实融入人民的生活之中,体验人民的悲喜。
2.“人民性”的内涵剖析
路遥小说中“人民性”的内涵之一,体现在人物塑造上的真实感。《人生》与《平凡的世界》《白鹿原》等作品相比,其“史诗化”特质明显逊色,尽管叙事不够宏大,作品中的人物形象却格外立体生动,深入人心。笔者认为,路遥在刻画人物形象时具体从两个方面入手来突出人物真实感,从而将“人民性”理念融入文学创作。
其一,观照传统儒家精义。在陕北农村土生土长的路遥,深受传统儒家思想与民间文化的影响,在塑造人物时总能“让严酷的人生氤氲在温馨而浓烈的人情氛围中”[6],同时侧面反映了朴实的农村环境对个体思维认知潜移默化的影响。典型性例证是小说塑造的德顺老汉这个形象。如果以叙述篇幅来界定《人生》中各人物的主次,德顺老汉或许无足轻重,可有趣之处在于,越是不够起眼,越衬出德顺老汉在小说中每次“出场”时起到的恰到好处且意味深长的点睛效果。小说开头,德顺老汉的出场被一笔带过,高加林在河里洗了澡上岸,穿上衣服后,光着上身回了崖上面,躺在了一棵桃树下,紧接着小说讲到桃树的归属问题时第一次提到了德顺老汉。原来,桃树是德顺老汉种下的,而给村里的娃娃分发未成熟的桃子则是德顺老汉多年的习惯。从他把未熟的桃子全分给村里娃娃的这个细节,可见德顺老汉的“儒士”品格,他善良,愿意把桃给娃娃吃;他睿智,选择把“还没熟”的桃给娃娃,既能避免桃子熟了之后被不着调的大人哄抢,娃娃吃不到,同时也避免到桃成熟时娃娃因此起冲突,伤了和气。此外,不论大人还是娃娃,抢桃都可能使桃树遭殃。由此可见德顺老汉考虑周全,哪怕明知未熟的桃不够香甜,也偏要“不合时宜”地摘桃送人,因为这是他为人处世的方式。黄土地哺育的百姓从不习惯遮遮掩掩,在观察到高加林和刘巧珍之间处于萌芽期的朦胧爱情后,德顺老汉第一时间为这对有情人唱出了朴素而真诚的祝福:“你们两个‘实实的天配就……”[7]小说发展到高潮,高加林抛弃刘巧珍后,德顺老汉又赶到县城,直言高加林“把良心卖了”“巧珍那么个好娃娃,你把人家撂在了半路上!你作孽哩!”[7]到小说结尾,德顺老汉一针见血地点出高加林的人生遗憾:“娃娃呀,回来劳动这不怕,劳动不下贱!可你把一块金子丢了!巧珍,那可是一块金子啊!”[7]如果说路遥的《人生》蕴含对个体人生的道德劝诫,那么德顺老汉无疑是将路遥的道德劝诫意图贯穿全文的关键人物。这种道德劝诫落实到高加林身上的同时,也给予读者精神启迪,让人醒悟德顺老汉与高加林其实不单存在于小说的文本世界,更是现实生活中真实人物的写照。换言之,现实生活中的读者被不自觉地代入文本语境中,模糊的边界诚然不是“真”的,却幻化出了“真实”意味。联系中国古代的宗法传统,德顺老汉似乎是以传统宗法体系内的族长身份隐现于小说的始末。如果“将《人生》看成是一部戏,德顺老汉既扮演了一个有道德力量的老生角色,同时又扮演了豪爽仗义的武丑角色,这两个角色统一于德顺老汉,使他成为乡土文明的‘守夜人”[8]。
其二,创新思路挖掘深度。继“延安讲话”后,文学创作的核心课题大多都围绕塑造新人——尤其是塑造新农民形象展开。对于长期以农民的儿子作为身份体认的路遥而言,自然要将自己对中国农村状况和农民命运的深切关注,具体落实到《人生》的人物塑造中去。高加林就是他倾注心血塑造的人物,高加林身上展现了矛盾性格的真实集聚,而这恰恰是对新农民形象的诠释。首先,他是一个农民的儿子,因而情理上他没有理由轻视和他同样出身的其他农民,但与此同时,他不曾发自内心地对农民身份产生价值认同,至少,他不愿意再踏上父辈一生务农的老路。其次,虽然根在黄土地,高加林却有强烈表达人生诉求的欲望,并敢于为个性化的追求付诸实际行动。“你们有你们的活法,我有我的活法!我不愿意再像你们一样,就在咱们高家村的土里刨挖一生……”[7]高加林对他父亲和德顺老汉所说的这句宣言无疑是掷地有声的,要知道在那个年代,“活法”往往是按既定程式被安排好而不容置疑的,这意味着“宣誓意识”本身并不多见,更何况出现将宣言呼喊得坚定而响亮的人。值得一提的是,高加林这一经过知识与文化洗礼后的思想观念是可贵的,农民的人生没有理由因“农民”这一身份而就此彻底固化,通过日复一日的辛勤奋斗,每个人的生活都理应存在变得更加体面的可能。自始至终,高加林无非是想要抓住这份可能性而已。由此,高加林的“新农民形象”陡然挺立,所以能赢得读者的理解与共鸣。而这种共情效果的产生,就是作品“真实感”得到读者认可的体现。不可否认,高加林的身上存在“利己主义”的人性缺陷,尽管如此仍无法抹除其“新农民”特质。原因在于,相比于旧式农民,他尝试去突破小农经济影响下农民固有的思维局限,尽力破除狭隘的传统困境并且取得了一定成效。细读文本,可以看出高加林其实并非彻头彻尾的自私无情之人。甚至从某种角度来看,自私与良知的反复斗争一步步将高加林推向被道德谴责的深渊。我们必须承认,他在刘巧珍和黄亚萍之间的抉择历经了一个极为漫长的过程,而选择困难的根源在于他还“深沉地爱着”,至少“全心地爱过”刘巧珍。后来高加林为了自身发展的利益抛弃了巧珍,但紧随“抛弃”而来的并非毫不在意抑或如释重负,而是长久甚至深入灵魂的煎熬,“他的良心非常不安——他还不是一个十恶不赦的坏蛋!”[7]于是“他像一个疯子一样在自己的窑里转圈圈走;用拳头捣办公桌;把头往墙壁上碰……”[7]其实,他又何尝不知他的辜负是对巧珍的伤害,更是对自己的残酷?问题是,命运面前,他也只是一个被随意摆布的木偶。说到底,那颗一心追求进取、想要抹除农民身份烙印的决心没有理由被否定。通过对自己的惩罚,也更能看出高加林的用情至深,看出他的善良本心。甚至,和黄亚萍在一起后,他还本能地考虑到“克南是会很痛苦的”[7],这并非逢场作戏,而反映出道德的极致是推己及人。以上,是叠加在高加林个人身上的矛盾展现,强大张力冲击着每个读者的内心,幻化出既陌生又熟悉的意味:这是高加林的人生,却不可否认地映射出“高加林们”的生命常态。
小说中“人民性”内涵之二,体现在小说叙事上现实主义的苦难意识。由于对“城乡交叉地带”异常熟悉,路遥的作品往往依照他本人在城乡之间真实而沉重的人生经验展开叙事,深刻反映了城乡生活的差异和冲突。《人生》依托的背景就是当时社会下的户籍制度,这种户籍制度划定了市民与农民的等级界限,激化了二者的矛盾冲突。由此观之,高加林的人生困境,本质上就是身份的困境,就是“由户籍限制所造成的难以摆脱的生存困境和精神焦虑”[9]。农村户口的同学回村务农,相比之下,城市户口的同学却理所当然地能够寻求门路找到一份体面的工作,这种人生困境始终困扰着农民身份的高加林,尤其在他接受了教育熏陶变为知识分子,深刻洞察了天堑般的现实差距后,渴望奋力填补差距而不得时。小说刻画出的苦难体验便多了几分令人痛心的悲剧色彩,从而让读者为作品反映出的个体与社会、传统与现代的强烈冲突而唏嘘不已。在路遥那里,“悲剧将人生的有价值的东西毁灭给人看”[10]的美学理念得以充分践行,实实在在地记录了“平凡人”的苦难,如此真诚的文学创作实践反映出的,正是路遥对人民的关切。历史发展由苦难推动,时代精魂由苦难熔铸。《人生》的“人民性”因“苦难”的注入而厚重,也因“苦难”的托举而矗立。
三、“人民性”的价值传递及价值何以“保值”
根据接受美学的观点,文学作品是一种交流形式,只有通过阅读,文本的意义才能由此产生[11]。对于《人生》“人民性”的理解不应局限于作者的创作维度,而要延伸到读者的反馈层面,通过二者的交互延续“人民性”的价值。据编辑王维玲回忆,《人生》的出版曾一度引发评论热潮,不计其数的读者在阅读后产生共鸣[12],而这份热烈回应恰恰体现了人民因“被关注”而在内心油然而生的真切情感。
说到底,“人民性”处理的无非是文学与现实、文学与人民之间的关系问题。以此为准绳审视当代文学,可以发现当前文学创作确实存在一些形式大于内容的问题,似乎“人民性”的现实性必须依托写作技巧对苦难的渲染方得以呈现,在这个过程中却忽略了对造成苦难的根源以及如何面对苦难等问题的探讨。究其本质,在于没有认清文学“人民性”中“为人民”的这一面。因此,要想让“人民性”“保值”,就应转变观念,把秉持“人民性”由选做题变为必答题。“我们当下对于文学人民性的认识应该超出反应论的范畴,而进入影响论的地界,前者关注的是文学来源与表现的人民性,而后者着眼的是文学影响与作用的人民性,而对于文学人民性的全面探讨是应该从这两个方面去进行综合的考察,或许这才是当代文学人民性的研究者所应取的准确途径。”[3]
四、结语
“文学该为谁写作、文学怎样体现人民性,这个问题在当代显得尤为迫切与紧要,在拷问着每一个作家的灵魂,考量着每一部作品的价值。”[5]本文立足《人生》这部作品,通过对小说中“人民性”内涵与价值的具体探讨,呈现经典为当下现实主义文学创作示范的一条可行的路径,强调路遥作品“对于当代作家的使命意识与审美理想有着积极的重塑意义,并对正视当代文学与社会、与人民大众之间的关系具有示范作用。”[6]不可否认,《人生》也确实存在诸如“没有平衡地处理好观念与经验的关系,遂使僵硬而抽象的观念干扰了他对经验的真實叙写”[9]等瑕疵,然而瑕不掩瑜,希望当再度出现“文学人民性之路行不通”的质疑之声时,我们能意识到根源或许不在于“人民性”本身的合理性,而恰恰在于现有文学创作偏离了“人民性”这一既有的正确轨道。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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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 伊瑟尔.阅读活动[M].金元浦,周宁,译.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1.
[12] 王维玲.岁月传真——我和当代作家[M].北京:首都师范大学出版社,2009.
(特约编辑 孙丽娜)
作者简介:思冉,华南师范大学文学院本科在读,研究方向为汉语言文学(师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