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哀感文学中的他者

2023-12-20 13:15龚智鹏
长江小说鉴赏 2023年9期
关键词:束缚

[摘  要] 日本哀感文学研究大都以“物哀”的审美意识为核心,除此之外,日本的哀感文学还有很多值得研究的内容。20世纪50年代中期至70年代初,日本的经济进入高速增长期,社会剧烈变化并引发新的社会矛盾。安部公房敏锐地捕捉到现代社会中边缘人物的“疏离感”,并在其作品《砂女》中表现这些人物的悲哀。他的哀感与传统的“物哀”有明显区别,它建立在对人生和社会本质思考的基础上,充满深邃的理性并体现出鲜明的存在主义美学特征。

[关键词] 哀感文学  《砂女》  疏离感  束缚  社会边缘人物

[中图分类号] I06         [文献标识码] A         [文章编号] 2097-2881(2023)09-0059-04

日本的哀感文学历史悠久,“物哀”的审美意识更是深深扎根于日本文学的土壤之中。有关日本哀感文学的研究,最具有代表性的研究成果为蕾晓敏编著的《中日哀感文学比较研究》[1],该书收录了多位学者对中日哀感文学的研究成果。以往的学者对日本哀感文学或哀感文化的研究大都以日本传统的“物哀”意识为研究对象,但该书还加入了太宰治、大江健三郎、远藤周作等日本近现代作家的研究成果。从继承“物哀”美学的角度而言,书中提及的部分作家在这一特征上表现得并不十分明显,他们作品中的哀感更多是西方思潮和具体社会历史条件相结合的产物。这些研究为进一步探究日本哀感文学的内涵提供了新的研究思路。

安部公房是日本战后著名作家,他目睹了日本战后的经济腾飞与社会环境的急剧变化。其代表作《砂女》深刻反映了该时期日本社会发展中的城乡矛盾和现代社会中人们面临的孤独感、疏离感,字里行间流露出主人公面对现代日常生活和城乡文化冲突时的悲哀。目前,学界普遍肯定了该作品对现代人存在价值的追问,以及对现代人精神状况的人文关怀。例如,高野斗至美就认为《砂女》将现代人的生存现状与沙的形象相重叠,在与沙作斗争的男子身上看到当今社会的现实样态,这一评价已经成为关于《砂女》的常识[2]。叶渭渠评价道,安部在作品中着力表现主人公与砂搏斗的精神,寓喻人在混乱的社会的孤独中,只有通过努力才能创造人的存在的客观条件,才会寻找到生存的可能性[3]。李德纯提出,安部意在说明在什么地方做什么事情,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活法,敢于面对无所归依的孤独,从而表现出人生的不确定性和两难处境,以及现代人对灵魂突围的渴望[4]。综合现有的研究成果,不难发现学界对该作品的研究重点主要集中在小说所反映的现代社会矛盾方面,而学者对于身处这种社会环境中的主体,即现代人的心理状况关注较少。因此,本文试图从哀感文学的角度分析《砂女》中人物的悲哀情愫及其根源,为探索我国经济在高速发展背景下人们的心理变化、应对现代人的“异化”问题提供一定的参考。

一、深陷日常性“虚无”的哀伤

《砂女》讲述了男主人公为暂时脱离无聊的日常生活前往海边沙丘采集昆虫标本,却被沙丘村落的村民欺骗,进而被囚禁于沙穴之中,被迫成为村落的劳动力的故事。男主人公努力尝试逃脱,却屡屡失败,其逃生的意识逐渐被沙穴中单调的生活所磨灭。最终在真正面对逃脱的机会时,他却自愿回到沙穴之中。整部小说有着大量的心理描写,体现了男主人公这类在社会既成规则中难以寻觅自我价值之人的生存悲剧,以及在社会经济高速发展过程中,以农村人为代表的“掉队者”的悲哀与无奈。

安部公房的作品具有浓厚的存在主义哲学色彩,经常让读者感到晦涩难懂。存在主义认为“人被‘抛入这一世界,便对周遭环境感到陌生、孤独,甚至于我们会常常感到即使最接近的事物也变得无法理解”[5]。人一旦意识到所处环境和社会的既成规则并非先验的存在,并思考乃至质疑其合理性,重新探索自己作为人的存在价值,就容易將自身从周围人里边缘化,陷入“与众不同”的孤独中。《砂女》中的男主人公正是被这种孤独感所包围。作为一名教师,他将学生比喻为“河里的流水”,将教师比作“沉在河底的石头”,学生们每年都从自己身边越过,奔流而去,只有教师必须留下来,这让他感受到一种被孤立的悲哀,从而不愿意在这份工作中投入热情,仅仅将其作为自己谋生的手段。并且,他将教师的工作定义为“就是让人把没有的东西想成‘有,所谓幻想教育”[6],这也表明他对教师工作价值的根本否定,从中没有获得任何的成就感与自我认同感。面对年复一年的机械性重复的工作和缺乏创新且看不到前景的人生,他想要逃离,却又悲哀地不知去往何处,只能选择暂时“麻醉”自己,以求得一丝安慰。

存在思想的神秘与不安的背景,呈现于虚无的经验中。这种经验撕破了所有日常生活上所熟悉的关系和均衡,而将人逼近一种存在的“恐慌”。接受“空无”感的人只有二条路可走——自杀或游戏人间[5]。《砂女》的男主人公选择了后者。为了给无聊的日常生活增添一点趣味,男主人公选择来到海边沙丘采集昆虫标本。他幻想自己能发现新的物种,使得人们用他的名字为这个新物种命名,从而“名留青史”。这也能看出他对实现自我价值的渴望。可他并不是昆虫专家,这种爱好更多地带着游戏的成分。在前往海边沙丘前,男主人公对同事、妻子都采取了极其保密的态度,甚至故意让周围人感到莫名其妙,只为让身边人着急。他将采集昆虫标本作为缓解日常生活“虚无”的精神寄托,但这种自我存在的实现方式脱离主体的日常生活,仅仅是饮鸩止渴,无法真正消除由人生虚无带来的本质哀伤。人的存在形式根源于“一般人”中的一分子,且人是被判定为一种实现他自己的方式,一种存在的方式。在人面前有两条主要的道路:A.默认作为“一般人”中的一分子,没入或陷入群众意识之中,牺牲个人的责任和坚毅的自我指引,以获得安全保障,但这是“不真实的”存在;B.在某种有限的范围内为个人的命运承担责任,自由地选择他自己所具有的各种可能性,这是“真实的”存在[5]。无论选择哪一条道路,人都不可能获得完全的自由,都必定受到外在环境的制约,不得不与所谓的无意义的生活接触,这是现代人无法完全消除的哀伤。

二、少数人的悲哀

社会既成规则对人的精神压迫并非针对所有的人类,而是集中表现于那些与“一般人”具有较大差异的个体上。这些个体通常对社会生活具有敏锐的洞察力,且具有深邃的独立思维,能发现大部分人难以意识到的日常生活中的不合理性。但这些人常常由于其思想难以被周围人接纳,从而逐渐地被边缘化,沦为“一般人”所难以理解的少数人。《砂女》中居住于沙穴中的女人其实是一个参照,她象征着在沙丘村落既成规则下生活的“一般人”。女人在进入沙穴前,四处奔波,苦寻自己的落脚点。那时的她迷茫无助,如浮萍般漂泊无依。虽然沙穴里的生活空间有很大的局限,但在物质上有满足生存的基本条件,在精神上还有“爱乡精神”作为支柱。这些让她深信,自己的劳动对于整个村庄的存在有着很大的价值。而且,劳动还让她实现了自己为生活增添色彩的小小梦想,例如收音机和镜子[7]。可以说,尽管女人付出了失去自由的代价,但她通过服从于村落共同体的既成规则,获得了归属感和幸福感。

相比较之下,男主人公从内心来说是一个既成规则的叛逆者。在沙穴内,他不满村落共同体规则对自己的束缚和压榨,无力地宣称着自己在现代化都市享有合理权益。悲哀的是,在村落共同体的强大权力威压下,他的主张不会得到任何回应。沙穴外,即在男主人公享有着各种合法权益的现代都市中,他也是被边缘化的少数人,深陷孤独的悲剧。内心世界里,他找不到工作和生活的意义,而在外部环境中,他也得不到来自他人的认同。在小说的开端,周围人对于男主人公的失踪有着各种各样的猜测,如不正当的男女关系、厌世自杀。尽管也有人留意到了男主人公喜欢收集昆虫标本的爱好,却因此就断定他有“恋母情结”,并“以此来发泄自己无法满足的欲望”,甚至给男主人公贴上“占有欲旺盛”“极端排他”“小偷小摸”“同性恋者”等标签。收集昆虫标本的爱好是男主人公的“避风港”,但这没有得到来自外部世界的认可,得到的只是无端的猜疑,甚至是精神迫害。此外,在家庭中,他也无法得到妻子的理解。他对妻子失去了热情,甚至将妻子称为无关紧要的“那个人”。两人对于婚姻的认识有着巨大的差异,男主人公思想較为理想化,但妻子却很现实。由此可见,无论在沙穴内还是沙穴外,男主人公都是社会既成规则下的少数派。在提倡自由民主的现代社会下,多数人的意志处于优势地位,少数人的生存空间有时候难免会遭到挤压。

三、无法逃离的哀痛

李讴琳认为沙在安部公房眼中,不仅具有破坏力,还具有创造力[7]。在《砂女》中,这种破坏力不仅表现为死亡、虚无,还表现为一种强力的束缚性。安部在作品中详细叙述了男主人公两次试图脱离沙穴的过程。在以往学者对《砂女》的研究中,对男主人公逃离沙穴的过程的分析是被忽略的内容,但实际上该情节的安排有着深刻的内涵。沙在这一过程中表现出三种不同的特征——封闭、虚无与吞噬。男主人公进入沙穴后,沙就是四面围困男主人公的高墙,将他牢牢地束缚在地下。男主人公绑架沙穴中的女人,企图用女人要挟村民放下绳梯。但沙丘村落的落后、封闭使得村落共同体对内有着强大的威慑力,外部的法律、道德等一般社会规则在这里毫无作用。男主人公的一切生活所需必须依靠村民的供给,因此他的要挟注定是无力的,他最终不得不屈服于村落共同体的既成规则以换取生存资料。之后,男主人公精心计划,步步为营,成功爬出了沙穴。然而,行走在空无一物的死寂沙丘上,男主人公很快就迷失了方向。这时,沙便象征着人否定社会既成规则后,其自身存在无所依附而导致的虚无。外部世界的规则虽然制约了人的自由,但也为人实现自身价值提供了条件和场所。一旦彻底否定这种不自由的束缚,人的存在价值也将无从实现,因此不得不说这是一种两难的选择。男主人公努力修正着自己的前进方向,但戏剧性地直接走进了村落,并在第一时间被村里人发现。紧接着,他便被逼入“食人沙”,在“食人沙”的不断吞噬下苦苦挣扎,最终为了生存不得不向身后的恶徒呼救。这里,“食人沙”的吞噬特征也象征着个体终究无法彻底逃离社会,无法彻底摆脱被社会既成规则所吞噬的宿命。

人是社会中的人。社会的相互依赖、共存也是构成我作为人之存在模式的成分。人类处在世界之中,作为“一般人”当中的一分子,而这个根本的社会相互依赖表现于人参与许多既定的思想方式和感觉方式中[5]。男主人公从外界而来,不具有沙丘村落的既定思维和规则意识,因此他试图反抗,但违背社会规则的人便无法获得社会提供的生存资料。这一点无论是在沙穴内还是沙穴外都是相同的。男主人公的逃离象征着人叛离社会,否定自己“一般人”的属性,是一种主动将自身边缘化的行为。但否定既定规则的同时,个体又没能建立起新的规则和秩序,自身的存在价值无法得到印证。

四、“掉队者”的哀叹

前文所论及的悲哀都是基于男主人公的立场而言,然而在该作品中,男主人公并不是唯一令人感到悲哀的人物,囚禁男主人公的村民也是令人唏嘘的群体。沙丘村落是日本村落共同体的一个典型存在。日本的村落共同体社会起源于德川时代,到20世纪30年代仍然没有解体。直至二战后农地改革的实施以及1955年开始的经济高速增长,村落共同社会才开始发生变化。随着经济的不断发展,农村的经济和社会生活受到了冲击[7]。在《砂女》中有对沙丘村落地理环境的描述:“西侧有相当危险的海峡阻挡……形成所谓的‘屏风岩……东面是又窄又深的入海口,无人的沙丘上上下下有十多公里……总之,这个村落是一个‘沙袋子,屏风岩和入海口扎紧了的袋口。”[6]闭塞的地理构造和恶劣的气候条件不仅使这里终年受到沙土侵蚀的威胁,同时难以获得外界的投资和援助,还使得村民形成了保守和排外的意识。沙丘村落的村民不是没有考虑过人力清沙以外的解决方式,但这些尝试都以失败告终。一方面是由于村落地处偏僻且缺乏支撑地位的特色产业,无法吸引外来投资,另一方面则归咎于村民对村外人的极端不信任心理。

但是,沙丘村落还存在着另一个现实问题,那就是劳动力人口的严重不足。《砂女》的问世于1962年,创作背景为日本20世纪50年代开始的经济高速增长时期。沿海城市经济的迅速发展,吸引了大量的农村劳动力向城市集中。留在农村的年轻人数量迅速减少,劳动力的严重不足导致了农业的衰退。1955年以后,日本以农村(含山村、渔村)人口为主体的地方人口迅速被城市、特别是大城市所吸收。据统计,在1960—1979年期间,日本农业人口从3441万人减至2196万人,占总人口的比重从36.8%下降到19.1%。城市经济的快速发展进一步吸引了农村居民,造成了大规模的人口流动。伴随过疏化现象的出现,大量年轻人外流,率先步入“老龄化时代”的不是那些“过密化”的大都市,而是“过疏地带”的农村。农村人口严重老龄化,使得农业的基础更加薄弱,进一步削弱了农村的活力[8]。《砂女》中的村落正是如此。所谓最“实惠”的解决方案也因为自身没有足够的人手而难以执行,这导致村民时刻处于被沙所侵蚀的危机之中。外部援助的匮乏,使村民不得不铤而走险。村民并非不知监禁他人是违法的行为,但是生存的艰难、自身排外的局限性,以及外部社会发展对他们的冲击,使得他们别无选择。不仅如此,他们对于社会还抱有一定的仇视心理。他们将含有大量盐分的沙子卖给建筑商,全然不顾他人死活。可以说,沙丘村落是城市社会经济高速发展下被人们遗忘的对象。这些村民没有得到社会的关注,自身的生存和发展需要也得不到保障,被逼走上犯罪的道路,令人感到悲哀。

五、结语

在日本文学史上,安部公房被视为一名异端作家。异端首先意味着对传统的否定,其次也担负着颠覆与重建的双重任务。早年在中国东北地区长大的特殊经历使他对于日本传统文化并不怎么亲近。他广泛涉猎西方文艺,以充满隐喻的表现手法抽象地刻画日本战后的社会现实,其荒诞的风格与日本近代以来的文学传统大相径庭[9]。与传统的“物哀”审美意识的直观性、去政治性、去社会性不同,安部公房作品中的哀感是理性而深邃的,它建立在对人生和社会本质思考的基础上。他的“哀”体现出鲜明的存在主义美学特征——表现被日常生活习惯和种种制度埋没的人的本来面目,并且表现和把握紧紧束缚于人世关系和机能而完全忘却自身存在的事物的本来面目,把人置于被表现的事物的过程中,作出根源性的选择[10]。从具体“哀”的内容上看,安部公房作品中的“哀”大多都是主人公自身置于世界的“疏离感”。这种“疏离感”并非真正意义上的绝对个例,而是现代社会中真实存在的社会现状。然而,日本传统的“物哀”有着鲜明的去政治化傾向,是一种远离伦理道德的、直观性的情感体验,鲜有触及人深层次的存在问题。例如《源氏物语》中,“物哀”的内容大多为男女之间的情爱纠葛,表达人生命运的无常。此外,从哀感的表现手法上看,《砂女》与《源氏物语》虽然都通过描写人物的内心活动来体现哀感,但两者存在根本性的差异。《源氏物语》中对人物内心世界的描写聚焦于他们面对爱情时的复杂心理,安部公房的《砂女》中男主人公的内心独白却并非出自这种纠结的心理,而是来源于一种断断续续的、混乱的思绪。此外,以《源氏物语》为代表的“物哀”审美意识是以“真实”为基础的,但安部公房的作品运用了超现实主义的手法,具有一定的虚构性。通过设立现实生活中不存在的极端情绪或场景,充分体现出现代社会中个人面对危机时的悲惨命运。可以说,安部吸取西方存在主义哲学思想,抒发现代人存在价值的哀感情愫,为日本自古以来的哀感文化注入了新的元素。

参考文献

[1]   雷晓敏.中日哀感文学比较研究[M].广州:中山大学出版社,2019.

[2]   高野斗志美.增补 安部公房论[M].东京:花神社,1979.

[3]   叶渭渠.安部公房与日本存在主义[J].外国文学,1996(3).

[4]   李德纯.出色的荒诞也是一种美——论日本现代派文学[J].国外文学,1998(3).

[5]    陈鼓应.存在主义[M].北京:中华书局,2019.

[6]   安部公房.砂女[M].杨炳辰,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17.

[7]   李讴琳.安部公房:都市中的文艺先锋[M].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7.

[8]   史艳玲.浅析日本农村过疏化现象的成因及其对农业发展的影响[J].农业经济,2008(8).

[9]   邹波.越境的异端文学:安部公房的创作与思想[J].世界文学.2020(6).

[10]   今道友信.存在主义美学[M].崔相录,王生平,译.沈阳:辽宁人民出版社,1987.

(特约编辑 孙丽娜)

作者简介:龚智鹏,重庆外语外事学院东方语学院日语教师,研究方向为中日互译、日语语言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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