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善恶对立到本我、自我、超我的交错冲突

2023-12-20 13:15沈涓榕
长江小说鉴赏 2023年9期
关键词:人格理论解构主义

[摘  要] 《杰基尔医生》是美国当代著名作家桑塔格的短篇小说,改编自史蒂文森的小说《化身博士》。桑塔格巧妙地将杰基尔与海德从同一人物的不同人格中剥离开来,通过描写杰基尔、海德与阿特森间相互制约和反抗的复杂关系,探讨自我、本我、超我之间的束缚与冲突,传递对人类在本能需求和道德标准间挣扎斗争的人文关怀。

[关键词] 人格理论  解构主义  《杰基尔医生》  《化身博士》

[中图分类号] I06         [文献标识码] A         [文章编号] 2097-2881(2023)09-0033-04

一、引言

苏珊·桑塔格是美国当代著名的作家和评论家,以精湛的写作技巧和深刻的哲学思想而闻名。《杰基尔医生》(Doctor Jekyll)是桑塔格的重要短篇小说,改编自史蒂文森的小说《化身博士》(The Strange Case of Dr. Jekyll and Mr. Hyde),收录在她的短篇小说集《我,及其他》中。小说讲述了杰基尔在加入“人类潜能开发中心”后,与海德、阿特森两人之间的故事。史蒂文森的《化身博士》在桑塔格手中被拆解开来,拼接上全新的剧情、角色形象、人物关系,甚至在标题中直接省略了海德的存在,将故事的焦点转向杰基尔这个角色,打破了原作中海德与杰基尔的共生关系。本文以弗洛伊德的人格理论与德里达的解构主义为依托,探寻三重人格与小说中三个角色的对应关系,挖掘桑塔格是如何解构《化身博士》以及善恶二元对立思想的。

二、自我、本我、超我的分离与重塑

三重人格理论是弗洛伊德于1923年提出的一种精神分析法,他认为,思想和人格的主要构成要素是三种精神力量,即本我、自我和超我。本我受快乐原则驱使,无意识地追求着本能满足,是构成人格结构的最基本要素;自我诞生于童年时期对理想形象的追寻过程中,既要控制本能需求,又要平衡外部刺激,承擔着协调本我与超我的责任;超我是人格的最高领导者,代表着道德良心、社会准则和自我理想。在本我、自我、超我的三角关系中,自我会受到两个方面的拉扯,它必须“处理来自‘底部本我的本能欲望和侵略性,以及面对来自‘上部超我的苛刻道德感和完美主义要求。”[1]在《杰基尔医生》中,桑塔格巧妙地将三重人格分别对应至小说中的三个人物,并多次隐晦地表达了这三种精神部分对于人格的掌控以及之间的互动关系,通过建构人物形象和描写人物之间错综复杂的情感纠葛传递三重人格间获得平衡的重要性。

作为《杰基尔医生》中本我的化身,海德在生理和心理上都展现了本我的本能需求。从外表上看,海德拥有一张令人生厌的面孔,他有一张“绷得紧紧、丑陋不堪的脸”[2]和因为营养不良而弓腰曲背的身体。从心理上看,由于出生在一个贫困的家庭,兄弟姐妹众多以及父亲对他的疏忽导致海德如野生藤蔓一样肆意生长,他很早就学会不择手段地掠夺,还卷入许多肮脏的交易中。在遇到阿特森之前,他无限追求着本能的欲望,是一个受快乐原则驱使的穷凶极恶的罪犯。杰基尔代表着小说中的自我,他既受到道德感和社会准则的约束,又要应对内外部的完美主义要求,是人们口中的好医生、好丈夫、好父亲。作为自我的杰基尔与超我和本我有着非常紧密的联系,由于同时受到社会规范的约束和本能欲望的诱惑,他只能介于道德与本能之间不知所措,“过去他也曾听到过一些指责他的声音,但在经过复杂的鉴别过程之后,他确定这些声音都来自他的内心。”[2]这种自我怀疑和批评引导他本能地向超我寻求帮助,并羡慕本我的自由与生机。

阿特森则是小说中超我的代表。在弗洛伊德的理论中,超我代表了社会的道德规范,它抑制本能冲动,遵守道德原则。“父亲、有权势的人、宗教、良心和负疚感、责任感都是超我的代表。”[3]阿特森作为“人类潜能开发中心”的创始人,从人类社会道德的一般角度来看,他是一个充满矛盾的人物,“阿特森总是高于或者低于阿特森”[2],好像他身上包含着人类所有的美德和罪恶。一方面,他对本我和自我有一定的引导作用,他通过“能量传递”在杰基尔感到颓废无助时帮助他恢复精力,驯服了十恶不赦的海德。另一方面,他却有着非常混乱的私生活。因此,在那些没有加入“人类潜能开发中心”的人看来,阿特森是“一个小丑……醉汉,虐待狂”[2]。然而,由于法律和文化的差异,超我的作用也可能以不同的方式表现出来。《杰基尔医生》中,桑塔格将阿特森置于人类潜能开发中心的前提下,也成了阿特森种种行为的依据。这个学院作为一种道德的外显,使阿特森随心所欲地展现他超我的引导性,学院中的道德脱离了传统社会的道德规约,从而将阿特森的种种行为合理化,作为学院的控制者,他拥有对于道德的最高解释权,如超我一般拥有着与生俱来的领导力。

三、自我、本我、超我的碰撞与交融

小说将自我、本我、超我划分为三个不同的角色,隐晦地表达了三重人格对人的控制以及三者之间的交互关系。在正常情况下,本我、自我、超我处于一种协调平衡的状态,从而保证了人的正常发展。一旦平衡被打破,就会导致自我下沉至本我,本我试图取代超我的混乱结局。换句话说,如果自我调节不能使三重人格达到和谐统一,个体的心理状态就会失去平衡。桑塔格通过三个角色之间的互动关系阐述了三重人格间的控制与抵抗,也展现了平衡打破后的悲剧下场。

1.超我与自我

超我诞生于自我的俄狄浦斯情结中,是在自我尚未成熟时出现的“更高的本性”,超我相对自我永远处于主导地位,会通过内疚引导使自我反思自身的不完美行为。桑塔格将这种“内疚引导”化为一种实体,用“拉线”隐喻地表达了阿特森与杰基尔之间的联系。“在这两个人之间可以画出一条线,一条像尼龙绳一样实在的线条将他们连接起来。”[2]这条细线对于自我和超我双方有着两重含义,一方面暗示着超我对自我的控制,另一方面也包含着自我对超我的抵抗。当杰基尔在咖啡厅里纠结是否应该打破规则时,他突然想到“那条一头拴在杰基尔可能背在背上的降落伞上,另一头拉到阿特森的左手腕上的绳索。”[2]这种无形的绳索时刻牵制着杰基尔的行为,一种来自外部的完美趋向性引导着他时刻规范自己的行为,使他摒弃不道德、不规范的做法。但同时,越强大的自我越想突破超我的束缚,突破来自外部强大的完美主义要求。面对两人的“拉线”关系,杰基尔并没有在绳索的一头放弃抵抗,相反他总是思考着如何颠覆阿特森的领导权。“在他用一只手解开妻子衬衣的纽扣时,很想用另一只手抓住那湿毛巾,用尽全力使劲一拉,让阿特森在温暖的地板上摔个嘴啃地。”[2]这种强大的能量来源于他身处的两条不同河流:他一只脚踏在常规的社会道德规约下,因此对阿特森的种种缺点表现出怀疑,进而对来自外部的强大维系力做出反抗;他的另一只脚踏在“人类潜能开发中心”的“新规”上,因此对于阿特森的能量转换表达出极大的兴趣,进而屈从于阿特森的领导。他一边用常规道德批判阿特森,一边又用异教眼光仰慕阿特森,双重权利的赋予使杰基尔拥有超乎一般自我的能量,但同时也蒙蔽了他的双眼,认为自己是可以超越超我的存在,并妄图联合本我以获得对抗束缚的能力。然而这种自我的过度追求打破了三重人格的和谐状态,在本我驱策下的欲望冲垮了超我的防线,最终导致了海德自杀,杰基尔被捕入狱的结局。

2.超我与本我

葛亮表示,本我与超我的交锋,本质上其实就是两种意识争夺对自我的支配权[4]。当超我占据上风时,尽管杰基尔既对海德的精力充满羡慕,又对阿特森的能力表示怀疑,但是由于道德束缚和完美主义趋向性,他并没有直观地表达自己的情绪,而是作为一种念头埋藏在心中。这时三重人格处于一种平衡的健康关系,相互制约又试探着触碰对方的底线。但是一个健全的人格不应过分地压抑本我,当超我对本我过分压抑时,反而会促使本我进行反抗。当海德被阿特森驯服后,他从一个十恶不赦的罪犯变成了一个看似正常的公民。桑塔格将本我的本能追求分离为四种不同的形式:求生本能对应他的偷窃行为;性本能对应他对爱情的渴望;亲情本能对应他与母亲的同住生活;快乐本能对应他吸食毒品。然而,在阿特森的控制下,海德放弃了种种本能欲望,他不再偷窃,失去了女友,成功戒掉毒瘾。然而长期的压抑不仅导致了海德迅速地衰老,也使得他内心产生了许多疯狂的想法。“干点什么,暴力的!”海德用嘶哑的声音说道,“抢劫瞎眼的送报人,骚扰儿童,欺负低年级学生,掐死阿特森……”[2]被壓抑的力比多并没有消失,而是深深埋藏在海德的内心深处,等待爆发之时。此时的自我也逐渐向本我靠拢,杰基尔开始向海德表达他想成为对方的愿望,渴望得到对方拥有的自由。在这种自我与本我合谋的疯狂情况下,人格结构从原本的和谐关系偏离到一种危险的状态:本我想要越过自我,对超我的种种规范进行报复,占据人格的主导地位。然而超我对本我和自我与生俱来的管辖,正如远在牡蛎湾家中阿特森拨通的报警电话,以不可撼动的决定性作用,结束了本我妄图掌控人格的罪行。

3.自我与本我

正如弗洛伊德所说,尽管自我作为人格的中心,它与本我的界限却不甚明朗。自我犹如一名“政治家”,经常屈服于诱惑,成为阿谀奉承者,机会主义者和撒谎者[5]。“杰基尔妒忌海德,就像准中年人妒忌年轻人一样。”[2]他觊觎海德身上表现出的活力,甚至想与他交换,成为这种拥有自由生活的人。因此尽管知晓海德黑暗的过去,杰基尔却依旧相信他与自己的平等地位,并无视阿特森的警告,假装他“服从现实的告诫,即使事实上它仍然固执和不屈。”这种放纵最终成为助力本我摆脱控制的一环,当杰基尔向海德明确表明自己愿与其一起离开时,本我受到的枷锁便应声掉落,长久被压抑的欲望找到了突破口。这种直白的欲望表达让自我手足无措,不得不立刻划清与本我的界限,约束本我的行为,“海德在杰基尔打他——杰基尔想要把他打死,但却没有成功——的时候,就像一只母鸡一样拼命地挣扎着。”[2]这种杀戮行为表面上是自我对本我的控制力的体现,但实际上是自我的退化,此刻的杰基尔被生存本能所驱使,利用暴力手段维护自己的名誉,人格中的本我意识占据上风,导致行为向着本能欲望的方向堕落。

四、人格理论对善恶对立的解构

作为小说《化身博士》的改写,桑塔格不仅进行了新的人物划分,也对原本的人物形象进行了重塑,通过建构全新剧情和人物关系,打破了史蒂文森对善恶的模糊定义与善恶对立的二元思想。

原著中的海德被描写成一种类人猿的形象。他身材佝偻,脸上带着一种让人厌恶且极其可怕的表情,“他外表有点毛病,什么地方让人感到不快,感到彻底令人生厌。”[6]而原著中的杰基尔是一位仪表堂堂的医生,他热心慈善事业,支持宗教发展。作为善良形象的代表,他拥有许多头衔——医学博士、民法博士、法理学博士和皇家学会会员,使读者自然地将他与善良的形象联系在一起。海德与杰基尔之间外貌的巨大反差成了史蒂文森区别善恶的途径,但这种划分却在杰基尔与海德原为一体的真相逐渐暴露时而变得模糊。若海德与杰基尔本是一个人,那么海德犯罪的事实便也是杰基尔违法的真相,如此一个十恶不赦的罪人又如何成为善良的化身?在杰基尔的自白中他承认,海德是他“恶的自我”,是“从它那更正直的双胞胎兄弟的渴望和懊悔中释放出来”[6]的“恶”个体。然而,小说中原本应该存在的“善”个体却消失不见,只剩十恶不赦的海德在世间为所欲为。史蒂文森将杰基尔树立成善良的化身,但善良的标准仅仅是基于杰基尔过去获得的名誉,而不是他纯洁的内心和行善的举措。如果杰基尔作为代表着纯粹罪恶的海德的反面,那么他应该展现出他的慈悲,但原作却弱化了这一点,转而着重强调海德邪恶的一面,使得善恶的力量对比不均,进而侵蚀了杰基尔善良的根基。

桑塔格在原著中发现了诸如此类对海德邪恶外貌的描写以及杰基尔善良依据的缺乏,从中萃取了她想要解构的核心——善恶的模糊划分。首先,她将海德和杰基尔从共生个体中划分开来,通过两个独立个体间的相互制约与吸引来阐述她构建的全新主题。其次,她淡化了海德的邪恶感,解释了他被过度丑化的原因。在杰基尔眼中,海德和他没有什么不同,只是个子小、体力弱。最后,杰基尔的形象也得到了一定程度的重塑,桑塔格并没有将他描写成为纯粹善良的化身,而是在延续原著中杰基尔在善恶间纠结的形象的同时,用本能欲望和道德标准替代原本极端的善恶,使善恶二元对立的立意扩大为自我、本我和超我之间的制约与冲突。通过对杰基尔和海德的人物形象重塑,桑塔格将史蒂文森倡导的善恶对立思想作为解构对象:人类不会被纯粹的善恶所驱使,从而进行一些极端行为,也不会摒弃其中任何一段,从而变成一个纯粹完美抑或纯粹邪恶的人,而是努力在本能需求和道德标准间谋求最佳的生存状态,达到个体的平衡。换句话说,通过将自我集中在三重人格的中心位置,人类会努力保持一种既不过分追求快乐原则,也不完全固守社会道德准则的和谐。

除了人物形象重塑,桑塔格还通过一个名为“魔术师的挣扎”的哑剧表演对史蒂文森善恶对立的思想进行解构。阿特森作为“人类潜能开发中心”的创始人,创作了一个名为“魔术师的挣扎”的哑剧表演。在这出戏中,10名参与者分别扮演5个坏魔术师和5个好魔术师,每个人都一言不发地做着自己的动作。杰基尔扮演一名好魔术师,他想搞清楚“自己实际上有多好”[2]。这部哑剧象征着《化身博士》中善恶的模糊划分,毫无依据地让杰基尔扮演好魔术师,与原作中杰基尔仅因名声威望就被作为善良的代表相对应,哑剧则呼应了原作中缺乏杰基尔善良形象的描写。桑塔格通过杰基尔之口表达了她对善恶模糊划分的质疑,正如杰基尔最后意识到的那样,“好魔术师和坏魔术师的斗争如果不是一种幻觉, 也只不过是一场让人分散注意力的游戏而已。”[2]善恶没有既定的标准,遑论人类会真正站在善恶的两极。人类在本能需求和道德标准之间挣扎,努力达到既符合社会规范又经由合理手段释放欲望的平衡。这并不是在善恶之间找到一个合适的位置,而是更加复杂地培养本我和超我之间的融洽关系。正如弗洛伊德所说,本我、自我、超我之间从未有一个明确的界限。人类必须在三重人格之间取得平衡,在压抑与放纵之间获得生命的意义。

五、结语

桑塔格通过精妙的人物安排,在建构情节和人物的同时传递了她对人性的哲学思考。在三重人格理论的概念框架下,通过人物类型划分和人物形象重塑拆解了史蒂文森的原作,并通过这两种策略,解构了人类内在的善恶转变思想,表达了她对人类内在本能需求与道德标准之间斗争的关注,以及对实现本我、自我、超我三者之间必要平衡的人文关怀。

参考文献

[1]   Daniel K. Lapsley and Paul C. Stey. Id, Ego, and Superego[J]. Encyclopedia of Human Behavior, 2011.

[2]   桑塔格. 我,及其他[M]. 徐天池,等译. 上海:上海译文出版,2009.

[3]   段建军. 弗洛伊德人格结构理论在《人性的枷锁》中的体现[J].名作欣赏:文学研究旬刊,2007.

[4]    葛亮. 本我·自我·超我——浅论《简·爱》中的“3+1”体系[J].国外文学,1999(4).

[5]   弗洛伊德. 自我与本我[M]. 林尘,等译. 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11.

[6]    史蒂文森. 金银岛  化身博士[M]. 荣如德,杨彩霞,译. 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 2004.

(责任编辑 罗  芳)

作者简介:沈涓榕,南京农业大学外国语学院硕士研究生在读,研究方向为外国语言文学。

基金项目:本文系南京农业大学2021年校级教育教学改革研究项目一般项目“课程思政视域下英语文学教学体系的课程设置及内涵建设研究”(2021Y042)的阶段性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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