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受力是诗人全部力量的体现。我们称之为人格、心灵或灵魂的东西无不通过感受力转化为表达的风格、手段和表达的内容,从而可以为阅读和批评所感知。感受力既包括对环境的直接刺激的感受力,也包括对语言的感受力。对诗人来说,对语言的感受力尤为要紧。重要的是,感受力不欺骗。诗人没有感受的东西,就无从表达;没有充分感受的,就无法充分表达。
一般人的感受差不多总是零碎的、临时的、随时而起随时消逝的。但诗人和艺术家的感受力有一种构建性和完形性,诗人的感受力能够在语言中完成自己,转化为作品。感受力的构建性是作品有机性和统一性的来源。完形性则是一种特别的重建世界的整体性的能力。现代主义以来,世界的整体性不断解体,诗变成了一种来自互相失联的器官抱怨的咕哝声。我认为,真正的诗人应该拥有一种完整的感受力,并以此感受力探触宇宙中最根本的秘密:人、世界、时间的一体性。由此感受力,诗人对人与人、人与事物、人与自然的共同命运必然有一种真切的感应和领悟,并在此领悟的基础上,自觉承担起诗人的特别命运。
在诗的“是”和“不”之间,我曾经有很长时间的挣扎。我曾明确地把“不”视为在众声喧哗中拯救自己的机会。实际上,在整个90年代,我都相信并坚持这一点。但在2009年左右,我的看法发生了一些变化。在这年的一篇札记中,我提出了“幸福的诗学”。我意识到,仅仅说“不”是不够的。“不”带我们进入的是一片荒原,但我们需要在这篇荒原上垦荒,劳作,创造,建立一种有意义的生活。由此,诗也要从“不”转向“是”。骆一禾、海子都曾试图在让诗说“是”这个目标上进行过巨大的努力,可惜天不假年,没有完全实现他们的目标。昌耀也在这个目标上有过艰难而有成效的努力,但也很难说已经实现这个目标。
爱是一种特殊的感受力,它是其他一切感受力的总驱动;实际上,其他一切感受力都需要借用爱的力量。一些诗人把恨视为诗歌力量的来源。仇恨是爱的反面,但仇恨的力量完全借自爱。没有爱,恨根本不能单独存在;恨是爱的腐败,因为腐败,它带着沼气的力量,也仅仅是沼气的力量。我认为诗人迷恋沼气的力量已经太久了。爱为什么会腐败?说到底还是爱的力量不够,自恋克服了爱,而不是爱战胜了自恋。海子说:“诗歌以太阳必将胜利”(海子《以梦为马》)。这太阳只能是爱的太阳。认识到现代经验的荒谬和虚无,对这一荒谬和虚无加以冷峻的揭示,当然是勇敢的行为。但是在现代主义运动持续一个世纪以后,这种揭示某种程度上也变成了人云亦云的滥调——一旦失去自身感受的基础,它也就变成回声了。时至今日,我们更需要的是对这一荒谬和虚无的斗争,通过这一斗争中重建经验的价值,重构生命的意义。一个人完全没有虚无感,生命就会因为轻浮而脱离大地;完全倾心于虚无,则会因为沉重而坠落。诗人的生命状态应该处于两者之间,他自觉到生命的虚无而致力于克服,始终友爱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