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本文探析了五代时期诗人花蕊夫人所作游艺诗的内容和艺术特色。花蕊夫人的《宫词》中有较多以游艺为主题的诗歌,描绘了宫廷女性参与游艺活动的具体场景和种种细节。其游艺诗具有其他诗人难以比拟的真实性,而且诗歌风格清新明丽、情感基调健康活泼、人物形象栩栩如生、场景刻画细致入微,兼具史学价值和文学价值。
【关键词】花蕊夫人;宫词;宫廷游艺;游艺诗
【中图分类号】I207.22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7—4198(2023)17—008—03
花蕊夫人为前蜀高祖王建的小徐妃,后主王衍之生母。[1]《历代名媛诗词》中陆昶评价她:“所作宫词清新俊雅,具有才思,想其风致,自是一出色女子。”[2]花蕊宫词记录她亲闻亲历之事,诗中写到的部分地点、建筑、事件可与历史记载相印证。其宫词中含有大量游艺描写,描绘了当时宫廷女性参与游艺的盛况,可补正史之不足,亦独具艺术特色。
一、游艺诗缘起
“游艺”一词可追溯到先秦,《论语·述而》中记孔子之言:“志于道,据于德,依于仁,游于艺。”[3]此处的“艺”指的是六艺。朱熹在《论语集注》中解读“游艺”一词:“游者,玩物适情之谓。艺,则礼乐之文射御书数之法,皆至理所寓而日用之不可阙者也。朝夕游焉以博其义理之趣,则应务有余,而心亦无所放矣。游艺则小物不遗而动息有养。”[4]游艺可以放松身心、陶冶性情,具备娱乐性和教化功能,是生活中不可缺少的组成部分。
随着新的游艺活动的传入和发明,游艺涵盖的范围更加广泛,已不限于六艺。崔乐泉认为:“游艺,顾名思义,就是游戏的艺术,是各种游戏或娱乐活动的总称,是人们以娱怀取乐、消闲遣兴为主要目的一种精神文化活动。”[5]游艺活动需要主体参与其间,具有娱乐性、规则性、文化性等特点。[6]游艺诗即以游艺为主题和内容涉及游艺活动的诗歌,它是当时人们的游艺生活在诗歌上的投影,蕴藏了深厚的社会风俗和文化内涵。
早在先秦时期就有关于游艺的文学描写,但当时游艺尚未成为文学创作的独立主题。汉魏之际,文人创作了大量游艺文学作品,游艺活动与文学创作活动合一,游艺成为独立的反映对象。[7]比如东汉李尤的《鞠城铭》中介绍了蹴鞠比赛的举办场地、比赛人数及评比规则等相关内容。曹丕的《夏日诗》写到了邺下文人在宴游中进行的种种游艺活动。曹植的《斗鸡诗》、刘桢的《射鸢诗》则是分别以斗鸡和射猎为主题创作的诗歌作品。
到了唐代,在相对稳定的政治经济环境和鼓励游玩的节俗政策下,全民游艺之风达到顶峰。唐代游艺诗数目更为庞大,参与游艺诗创作的诗人数量更多,如李世民的《出猎》展现了帝王出猎宏大的场面;李白在《观猎》中描绘了射猎活动;杜甫的《清明二首》中提及清明的游艺风俗。
至五代时期,各方割据战乱频繁。前蜀主王建早年据巴蜀险地而修生养息,又爱好文学、重用文士,重农轻税,社会秩序相对稳定,因此经济和文化得以发展,为游艺诗的创作奠定了基础。后主王衍专好游乐享受,在皇帝的影响下,游艺娱乐之风更盛。花蕊夫人的游艺诗就反映出当时宫廷的游艺风气。
二、花蕊夫人《宫词》中的女性游艺
花蕊夫人富有诗才,在蜀宫宣华苑游乐之际,常作诗遣兴,宫词中涉及游艺的诗歌众多,为今人了解五代宫廷女性游艺情况提供了一扇窗口。根据各项活动的性质,诗中出现的游艺项目可分为宴饮娱乐型游艺、竞技运动型游艺、休闲逸乐型游艺三类。
(一)宴饮娱乐型游艺
宴饮聚会上往往会举行诸多趣味游艺活动以助兴,比如藏钩、投壶。
“管弦声急满龙池,宫女藏阄夜宴时。好是圣人亲捉得,便将浓墨扫双眉。”《宫词》中再现了晚宴中皇帝和妃嫔宫娥行藏阄之戏的场景。藏阄即藏钩,参与者分为两组,一组人将玉钩或其他小物藏于手中或身上,所藏之物可在各人之间流传,最终停在一人手中,另一组人通过察言观色来猜测物品所在,规则简单而趣味横生。《宫词》中君王甄别出藏阄者后,便用墨汁为其画一对滑稽的浓眉以逗趣,气氛欢乐。
“摴蒱冷澹学投壶,箭倚腰身约画图。尽对君王称妙手,一人来谢一人输。”摴蒱是一种棋盘游戏,始于汉初,有五枚双面呈椭圆形的掷具,可供五人同时游戏。但后来摴蒱愈发简化,光凭运气掷采,不重行棋策略。这一游戏受到冷落后,女子们又学起了投壶。先秦时已有关于投壶之礼的记载,当时投壶流程众多,郑重繁琐。随着流传,投壶的娱乐性更为显著。花蕊夫人记录下了一场宫廷内的投壶比赛:宫妃们腰佩箭矢美目生辉,纷纷向君王夸口自己投壶技艺高超,投中者含羞前来谢赏,未投中者折戟而归。
(二)竞技运动型游艺
竞技运动型游艺以马球最为典型。
马球在唐代达到盛期,历代皇帝都热衷于此。《宫词》中数度提及马球活动。除了皇帝和近臣,女子也能参与到马球活动中:“殿前宫女总纤腰,初学乘骑怯又娇。上得马来才欲走,几回抛鞚抱鞍桥。”此诗描写了宫人初学骑乘的场景:小宫女在马上吓得几度丢下马笼头抱住马鞍。寥寥数语就将宫女害怕又鼓足勇气骑马的心理展露无疑,其娇憨之态让人忍俊不禁,非亲见难以想象这样的细节。“自教宫娥学打毬,玉鞍初跨柳腰柔。上棚知是官家认,遍遍长赢第一筹。”这首诗则描写宫女学成上场打球的飒爽风姿:一位宫女独得皇帝青睐,宝马与美人在球场上大放光彩,争得头筹。
(三)休闲逸乐型游艺
宫中日月漫长,花蕊夫人在诗歌中记录下了宫中四时消闲的游艺活动。
清明寒食斗鸡。五代延续了前代寒食斗鸡的节俗。“寒食清明小殿旁,彩楼双夹斗鸡场。内人对御分明看,先赌红罗被十床。”从花蕊宫词中可见前蜀建有专门的斗鸡场所,皇帝和宫中美人们围绕斗鸡输赢开设赌局,赌注豪奢。
夏秋采莲争渡。宫词中有许多泛舟湖上采折莲花的描写如:“内人追逐采莲时,惊起沙鸥两岸飛。兰桨棹来齐拍水,并船相斗湿罗衣。”“新秋女伴各相逢,罨画船飞别浦中。旋折荷花伴歌舞,夕阳斜照满衣红。”“少年相逐采莲回,罗帽罗衫巧制裁。每到岸头长拍水,竞提纤手出船来。”莲叶掩映的湖上,几叶小舟时而激烈追逐,时而悠悠停驻,年轻女子们调皮地击起水花弄湿女伴的衣裳,又佐着歌声纤手采莲,嬉闹声从湖上远远传来,惊起了两岸禽鸟。
平日下棋垂钓。“日高房里学围棋,等候官家未出时。为赌金钱争路数,专忧女伴怪来迟。”围棋的历史悠久,到唐时弈风更盛。欧阳修《新唐书·百官志》载:“有内教博士十八人,经学五人,史、子集缀文三人,楷书二人,庄、老、太乙、篆书、律会、吟咏、飞白书、算、棋各一人。”[8]由这段记载可以看出唐代后宫内有教授宫中女子下棋的专职人员。前蜀宫中也有弈棋之风:日头高悬,皇帝还未到,宫女们趁这片刻闲暇,两两结伴在房中学棋。下半首视角拉近,来到下棋女子身边,原本沉静清雅的氛围突变为活泼紧张。两位年轻的对弈者以金钱为赌注一较高下,竞相在棋盘上占据要点、布置阵势,不肯相让。两位小宫女一面緊张地琢磨棋局不愿离去,一面又不免忧心起其他同伴责怪自己没有提早前去等候。
由以上诗歌可以发现,花蕊夫人诗中的宫廷女子游艺以陪侍君王和消闲取乐为主要目的。受女子身份和所处阶层的影响,宫廷女子多选择相对和缓的游艺活动,花蕊宫词中有不少女性参观各类游艺或在旁辅助的描写,但未出现女性直接加入角抵、相扑、摔跤、拔河等力量对抗活动的描写。与男子相比,女性更偏好轻柔和缓、雅致精巧的活动。
与此同时,前蜀在动乱之际通过军事割据立国,浓重的尚武精神也蔓延到宫廷内。从花蕊宫词中能看出当时女子可以穿戴男子的罗帽罗衫(少年相逐采莲回,罗帽罗衫巧制裁。)或穿着回鹘服饰(回鹘衣装回鹘马,就中偏称小腰身。)也可以参与骑射、马球等竞技性和运动性较强的运动。在尚武风气和欣赏强壮健美的审美观念影响下,女性受到的礼教束缚较少,能更广泛、更自由地参与游艺活动。
三、花蕊夫人游艺诗的艺术特色
身为上层统治阶级中的一员,花蕊夫人很难脱离时代和自身立场的局限,认识宫中女性们复杂艰辛的生存处境。但从宫词不惜笔墨描绘宫中各色人物的喜怒哀乐,叙写她们常为人忽视的生活中的细枝末节,可以看出诗人善于观察、富有生活情趣、珍视生活中的点滴欢乐。从诗歌的字里行间,能感受到诗人对宫中女子真切的体认和关怀,对她们年轻生命和纯真天性的喜爱和宽容。
(一)诗歌风格清新明丽
晚唐五代诗风绮靡,喜好歌咏华美奢靡的生活,花蕊夫人诗中写到恢弘的宫室建筑和自在的享乐生活,但不刻意渲染天家富贵奢华。《苕溪渔隐丛话》中就曾评价花蕊夫人的诗歌“清婉可喜”。[9]比如“摴蒱冷澹学投壶,箭倚腰身约画图。尽对君王称妙手,一人来谢一人输。”诗人不喜浓艳绮丽的辞藻,写宫廷中众多女子投壶的情景,不写衣着如何华丽、器具如何贵重,而以简淡质朴的语词写人物的行为动作,未写情态而情态自然流露,格调清新明丽。
(二)情感基调健康活泼
自唐代以来,宫词多是男性诗人模拟女性的口吻,抒发后宫中女子孤独落寞的情思,但花蕊夫人诗歌一反传统,情感基调积极开朗。她笔下的宫廷女子忙碌之余生活也有种种乐趣,情感丰富而不限于对皇帝宠爱的期待。这一点和花蕊夫人的身份地位关系密切。花蕊夫人为开国皇帝王建的嫔妃时就颇受宠爱,其子王衍被立为太子。王衍即位后,花蕊夫人被尊为顺圣皇太后。尊贵的身份既使她不必像妃嫔一样为圣宠患得患失,也不必像宫人一样承担繁重劳务,亦使她不便于流露苦闷。所以她的诗中鲜见落寞哀怨之情,多抒写优雅闲适的生活,呈现出活泼积极的情感色彩。
(三)人物形象栩栩如生
花蕊夫人拥有真正的宫廷生活经历,能汲取真实的生活素材入诗。她尤其爱摄取人物充满生机的动态画面,再现宫廷女性的游艺生活。其诗不着意于刻画自己,诗人的形象几乎隐去,只静静观察着蜀宫中的各色人等。花蕊夫人的游艺诗中既写到尊贵的皇帝、重臣、妃嫔,又有描绘了寻常内侍、女官、宫女等小人物。诗人极擅长塑造鲜明灵动、有血有肉的人物形象,常用以精准的词语绘出宫中女子或羞怯或娇俏或活泼的情态,“罗衫玉带最风流,斜插银篦幔裹头。闻得殿前调御马,掉鞭横过小红楼。”该诗刻画出一个独特的男装女性形象:头上斜插着银质篦梳,流露出女子的娇妍美丽,又仿效男子裹着头巾,穿着罗衫,骑着一匹骏马,扬鞭驾马从小楼前经过,一个“横”字写出女子迅捷的动作和飒爽的英姿,人物栩栩如生,画面充满动感和张力。
(四)场景描写细致入微
花蕊夫人经历过后宫争宠、扶持亲子即位、成为顺圣皇太后,甚至把持前朝政务,她对深宫内复杂的生存环境最熟悉不过。出色的观察能力和细腻的感知分析能力让她轻易地洞悉不同身份人物的内心。她喜爱描写大场面下的小亮点或者日常生活中的小细节,对于人物的情绪感知尤为敏感,刻画得也极生动。无论是打球时宫娥因得圣上青眼而轻易次次夺得头筹的快意(自教宫娥学打毬,玉鞍初跨柳腰柔。上棚知是官家认,遍遍长赢第一筹。)还是宫女采莲争渡拍水湿衣的烂漫(少年相逐采莲回,罗帽罗衫巧制裁。每到岸头长拍水,竞提纤手出船来。)俱收入花蕊夫人眼中,以细腻的笔触写成鲜活的场景。读者也籍此窥见深深宫墙内小人物丰富的心灵世界。
综上,花蕊夫人《宫词》中的游艺诗兼具史学价值和文学价值。作为长期在宫苑内生活的亲历者,其创作具有其他男性诗人所难以超越的真实性,她以自己独特的女性视角观察到许多真实的生活细节并再现,正如《宋诗钞》所评:“世传其宫词百首,清新艳丽,足夺王建、张籍之席,盖外间模写,自多泛设,终是看人富贵语。固不若内家本色,天然流丽也。”[10]其诗歌风格清新明丽,情感基调健康活泼,善于塑造不同身份人物的形象及摹写人物内心世界。诗歌反映的社会生活范围有限,仅聚焦于宫廷日常生活,但对于场景中的细节刻画入微。在晚唐五代诗坛绮靡诗风映衬下,花蕊夫人的游艺诗别具一格。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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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清)陆昶.历代名媛诗词[M].北京:文物出版社,2022.
[3]杨伯峻.论语译注[M].北京:中华书局,2015.
[4](宋)朱熹.四书章句集注[M].北京:中华书局,2011.
[5][6]崔乐泉.忘忧清乐——古代游艺文化[M].南京:江苏古籍出版社,2002.
[7]张振龙.汉魏之际游艺与文学关系的新变[J].华中师范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17(5).
[8]欧阳修,宋祁.新唐书[M].北京:中华书局,2003.
[9](宋)胡仔,纂.苕溪渔隐丛话[M].廖德明,校点.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62.
[10](清)吴之振,吕留良,吴自牧,编选.宋诗钞[M].北京:中华书局,1986.
作者简介:梁盼鑫(1998—),女,汉族,浙江台州人,硕士在读,聊城大学,研究方向为中国古代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