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词”由唐入宋的转向与“宫词”范式的确立

2021-11-11 13:53张培婧
中国韵文学刊 2021年3期
关键词:乐府诗王建题材

张培婧

(中国矿业大学 人文与艺术学院,江苏 徐州 221000)

宫词近年来受到学界的关注,已有不少相关的研究。然而宋代“宫词”在中唐“宫词”之上的变化,宋代“宫词”确立“宫词”诗体的范式及其影响似尚未得到充分的注意。中唐“宫词”的出现和以王建为代表的“宫词”创作,实是对南朝至唐盛行的宫掖、艳情题材乐府诗的新变,它用纪述代替了乐府诗抒情的传统,是宫掖题材的“新乐府”。入宋以后的“宫词”继承发展了叙述纪事的做法,进一步为“宫词”的纪事赋予明确的创作目的和题旨。纪述以颂美成为宋代“宫词”的基本规则,进而塑造了“宫词”的题材取向、语言风格、表现方式,使之成为一种独特的诗体,在传统宫掖乐府诗之外树立了纪述表义的宫掖题材诗歌新范式。

一 作为“新乐府”的“宫词”及其对宫掖乐府诗传统的背离

前人论及“宫词”的源流,或者追溯到《诗经》,或者追溯到中唐的王建。前者将宫词远溯至《诗经》,实际上是将宫词的概念扩大到一切表现“宫壸之情”的宫掖题材诗歌,并不局限于诗歌题名。而回溯“宫词”的诞生,我们会发现,宫词的概念之所以在后世被泛用于指称一切宫掖题材的诗歌,正是因为它从出现时起便采取了概括、打通并改造各种宫掖题材乐府诗的做法,以新的表现方式代替了以往的各类宫掖乐府诗的传统。具体而言,即是以王建《宫词》为代表的宫掖题材新乐府诗融汇了以往不同类型的宫掖乐府诗题材,改变了乐府诗以讽兴、抒情为核心的特性,代之以表现场景为核心的纪述。王建《宫词》开创了宫掖题材诗歌一种新的做法,它是唐代的新乐府诗,同时也背离了宫掖题材乐府的传统。

现存最早以“宫词”为题的诗歌是唐代顾况的《宫词》。顾况作有六首《宫词》,其中一首是单篇七绝,另外五首是七绝组诗。王建的年辈比顾况稍晚,但论创作“宫词”的规模、质量和对文学史的影响,王建的百首《宫词》都远胜于顾况,因而一般论“宫词”的起始都会将之归于王建名下。在“宫词”之前,宫掖题材的诗歌从汉魏古诗、乐府的远源,经南朝宫体诗和乐府的发展增饰,至唐代继续盛行于世。尽管一脉相承,但是宫掖题材在历代乐府诗中发展出了不同的传统,彼此在题材、体式、风格上都有一定的区别。

“宫词”出现之前的宫掖题材诗歌大致有三类,分别是宫怨乐府诗、南朝宫体诗和唐代以宫中行乐活动为主要内容的乐府诗。宫怨诗是汉魏、六朝至唐代以宫怨为主题的古乐府诗,如《昭君怨》(又有《王明君》《王昭君》《明君怨》等题)、《长门怨》(又有《阿娇怨》题)、《班婕妤》(又有《婕妤怨》《长信怨》等题)、《湘妃怨》、《楚妃叹》、《玉阶怨》等。宫怨古乐府诗历史悠久,自汉魏、六朝,至唐代仍然广受诗人欢迎,拟作不断,佳篇频出。唐代宫怨乐府诗遵循古乐府的传统,吟咏古题本事。其优长与局限都如元稹《乐府序》所说,“沿袭古题,唱和重复。于文或有短长,于意咸为赘剩”。梁陈宫体诗与宫怨古乐府关系最近。在梁简文帝、徐陵等人创作宫体诗的当时,吟咏美人闺房之情的“当今巧制”和宫怨古乐府的“往世名篇”是一脉相承的,二者几乎没有区别,都被归于“艳歌”。但是进入唐代以后,随着梁陈艳情绮靡诗风被主流文学观念清算,宫怨主题的古乐府诗没有沿着宫体诗重物态描摹的方向发展下去,而是重归古乐府的抒情传统,对表达哀情和讽兴意蕴的追求超过了对表现女性体态和艳情的沉迷。于是梁陈“艳歌”,尤其是以吟咏美人体态、闺房艳情为主的艳诗便与宫怨古乐府的传统区别开来,成为特定时期内的一种诗歌现象。在题材、风格上与“宫词”关系最近的则是唐代的“宫中行乐词”。李白作有《宫中行乐词》八首,乃是应诏而作,表现宫中内人声容舞态的精妙,君王行乐的场面,一派花团锦簇,安宁欢愉。尤其是诗中对宫中内人日常娱乐活动的表现,明显影响了王建《宫词》的取材和创作,因而后人也把《宫中行乐词》看作“宫词”的前身。如明末清初的周拱辰认为:“古今为宫词者多矣,大概仿青莲行乐词。”(《宫怨序》)《宫中行乐词》与宫怨古乐府和宫体诗在主题、情调上有着明显的不同:它既不吟咏宫怨故事,也不着力描摹女子的体态容貌;它的情感基调不再是寂寞的哀情,而是行乐的欢快,其中还隐含着对君主的称颂。总结来看,在“宫词”出现之前,宫怨古乐府、宫体诗和宫中行乐词之间在题材、风格上是有区别的。

中唐出现的“宫词”打破了这种区别,将分属不同传统的宫廷题材都纳入“宫词”之中。在王建《宫词》中我们可以看到宫中内人期盼君恩的哀婉心情、闺房无聊的景况,君王与内廷行乐的活动,宫中女子、梨园教坊的日常生活,甚至前朝朝会仪典的场面。在融汇不同题材的同时,诗歌的表现方式也有了很大变化。

首先,宫怨的情感主题在“宫词”中已经不再是主体,王建《宫词》将宫怨古乐府诗中类型化的、具有典型性的孤寂凄清的怨情变成了宫中内人在具体的场景中发生的情节和情绪。略举数例,如王建《宫词》第三十八首:“欲迎天子看花去,下得金阶却悔行。恐见失恩人旧院,回来忆着五弦声。”第三十九首:“往来旧院不堪修,近敕宣徽别起楼。闻有美人新进入,六宫未见一时愁。”第四十一首:“闷来无处可思量,旋下金阶旋忆床。收得山丹红蕊粉,镜前洗却麝香黄。”虽然这些诗歌写的也是宫中女子害怕失宠、企盼君恩、闲居无聊,但是这些情感发生在一个具体、日常的情景里,是宫中女子一时的心情,而不像《长门怨》《婕妤怨》《昭君怨》等古乐府诗以改变人物一生的大事件为背景或情节,表达一种永恒的悲叹和哀怨。“宫词”主写事,所见即所得,胜在一时一地一人的生动。宫怨乐府诗主抒情,寄寓其中的比兴、讽喻之意绵渺深厚。

其次,中唐宫词吸收了宫体诗对女性体态妆饰的关注和描写,将其绮态与闺怨糅合的艳情主题替换掉,转而沿着宫中行乐词的题材方向去表现以人物活动为主的小场景,细致地呈现宫中内人日常生活、娱乐的场景和情态。例如王建《宫词》第三十九首:“玉蝉金雀三层插,翠髻高丛绿鬓虚。舞处春风吹落地,归来别赐一头梳。”第五十四首:“分朋闲坐赌樱桃,收却投壶玉腕劳。各把沉香双陆子,局中斗累阿谁高。”王涯《宫词》第十四首:“百尺仙梯倚阁边,内人争下掷金钱。风来竞看铜乌转,遥指朱干在半天。”

最后,王建将传统上不属于宫掖的前朝也纳入“宫词”之中。对朝会、仪典、节候赏赐的表现明显承袭自台阁体诗歌。对比贾至、王维、杜甫唱和《早朝大明宫》的诗作,能明显看出王建《宫词》表现朝会、赏赐、宣旨的诗对这一类台阁体诗歌的效法。但是王建处理这类题材聚焦于表现场景本身,七绝的体例亦使他得以避免表达情感意义,只集中于写事。正因如此,王建《宫词》的前朝部分与宫掖内廷部分得以保持统一的风格。于是我们看到原本分属于不同类型诗歌的宫廷题材在王建《宫词》中被融为一体,形成了一幅风格一致的宫廷长卷。

总结起来我们会发现,以王建为代表的“宫词”打破了传统宫掖乐府诗题材的壁垒,它涵括了以往各类宫掖乐府诗的内容和做法,包括古乐府的宫怨之情,宫体诗对女性体态妆饰的关注,宫中行乐词对宫内日常娱乐的呈现,甚至非乐府的台阁体诗歌也被囊括进来。王建用新乐府“直陈时事”的做法将这些不同主题、不同风格的题材融为同一幅宫廷画卷。而“直陈时事”在“宫词”中的应用仅止于写事,情感和意义的表达非常有限。正如明人蒋之翘所言:“始唐人为之,原本离骚美人之思,自写其情而不及事。虽云宫词,亦曰宫怨。至王秘监仲初,则以上家充依密记。如汉秘辛琐琐瑟瑟者,悉著之。只言事而不言情,特命曰宫词。后人递相祖述,宠之为可补二史、诸小说之阙,繇是宫词与宫怨有间矣。”(《天启宫词序》)“言事而不及情”的评价说明“宫词”实际上已经离开了宫掖乐府诗的传统。“宫词”把乐府诗通过讽兴、比拟所引发的情感联想变成了纪述写事那所见即所得式的阅读体验,在大量传递宫廷生活信息的同时也失去了宫掖乐府诗的缘情讽兴的情感内涵。而同时它作为新乐府也为宫掖题材诗歌开创了新的做法:即不再接续宫掖乐府诗传统的情感内涵,而是将写事作为基本表现方式,融汇与宫廷相关的各种诗歌传统,根据诗人的创作需要选择题材、风格。之后的“宫词”作者进一步发展了王建的做法,不仅用纪事的方法表现各类宫廷题材,而且以纪事来服务一个确定的题旨。这一点,是在宋代“宫词”转向的过程中得到确认的。

二 五代、北宋“宫词”的转向与“宫词”范式的确立

百首七绝联章的大规模“宫词”创作在五代有两家继承者:一是传为花蕊夫人所作,实为后蜀两代君王的宫廷中人集体创作而成的“花蕊夫人《宫词》”;一是历仕后唐、后晋、后汉、后周的五代名臣和凝所作百首《宫词》。从他们的诗作来看,无论是百首七绝联章的体制,还是纪述宫内各种日常活动的内容,无疑都直接取法自王建《宫词》。不过这一时期的“宫词”并非对王建亦步亦趋的效法,尤其是和凝的百首《宫词》。

和凝《宫词》有两个值得注意的地方:首先是题材的庞杂和风格的混杂。在王建《宫词》的题材和风格基础上,和凝继续吸纳不同类型的宫廷题材诗歌传统和风格,宫怨古乐府、颂圣乐府诗和近世花间词也进入了和凝《宫词》。于是我们看到和凝《宫词》在题材和风格上呈现出驳杂的状态:表现宫中内人日常生活娱乐的诗歌主要效法王建,以呈现场景为主,风格活泼生动,如“锦褥花明满殿铺,宫娥分坐学樗蒲。欲教官马冲关过,咒愿纤纤早掷卢”;表现宫怨之情的作品保留宫怨古乐府缘情讽咏的做法,如“宝瑟凄锵夜漏余,玉阶闲坐对蟾蜍。秋光寂历银河转,已见宫花露滴疏”;颂圣的篇章则沿袭自“宫中乐”一类的颂美声诗,如“北阙晴分五凤楼,嵩山秀色护神州。洛河自契千年运,更拟波中出九畴”;还有一部分诗歌则明显受到近世温庭筠和花间词的影响,如“莺锦蝉罗撒麝脐,狻猊轻喷瑞烟迷。红酥点得香山小,卷上珠帘日未西”。其次,和凝《宫词》有着明确的颂圣题旨,并且将颂圣与表现宫中日常场景结合了起来。以宫禁为背景的颂圣乐府诗在传统上与宫掖乐府诗是截然两途的。唐代以宫禁为背景的颂圣乐府诗有《宫中乐》一类的作品,如令狐楚的《宫中乐》。它与“升平乐”“太平乐”一类的颂美声诗实属同类,宫禁在这类诗歌中主要呈现为宫阁殿宇的崇高空间,具体的人和事不会在这里出现。和凝《宫词》吸收了颂美声诗颂圣的主旨和对建筑空间崇高性的展示,将之与宫中内人日常活动的场景结合在一起,如:“寝殿香浓玉漏严,云随凉月下西南。帐前宫女低声道,主上还应梦傅岩。”“层台金碧惹红霞,仙掌亭亭对月华。昨夜盘中甘露满,婕妤争去奏官家。”通过这种方式,颂圣的题旨可以不局限于直言标举,而是融化为百首宫词中的圣明治世氛围,从而成为整组《宫词》指向的意义。这些变化正反映出“宫词”脱离了宫掖乐府诗传统以后,正在形成宫廷题材诗歌的新范式:以纪述的笔法杂糅各类宫廷题材,并使其具有明确的意义指向。

通过前面的梳理我们知道,“宫词”与传统宫掖乐府诗虽有纪述与缘情讽兴的不同,但区别在于题材和表现方式的层面上。宫掖乐府诗有哀艳讽兴的传统,“宫词”尚未形成以某种精神、情感、旨趣融合题材、表现方式而成的诗歌范式。纪述宫中行乐之事虽可寓意天下太平,但这一层含义并不是王建诗歌的中心。“颂圣”第一次成为联章体“宫词”的意旨核心是在和凝的《宫词》中。这对于宋代“宫词”形成纪事以颂美的传统有着深刻的影响。进入宋代,“宫词”颂圣的功能进一步强化。一方面,士人会向统治者进献“宫词”。如《续资治通鉴长编》载:“(孔)承恭,河南人。太祖时,献宫词,托意求进用,太祖怒其引论非宜,免归田里。”《三朝北盟会编》亦载:“张叔夜,字稽仲,开封人,侍中徐国公耆之后也……叔夜亦上兵策及宫词百篇,上喜之,换文资,累迁太常少卿,赐同进士出身,擢中书舍人,礼部侍郎。”另一方面,在宋代统治者中也不乏“宫词”作者。这些都使得“颂美”成为宋代“宫词”的题中应有之义。

“宫词”用于颂美的政治表意功能在入宋以后没多久就得到了理论和创作上的确认。宋白的百首《宫词》是现存宋代最早的一家大规模《宫词》组诗。宋白《宫词》同样是百首七绝联章的形式,这说明他继承了王建《宫词》的体制,但是他在理论上明确将自己的《宫词》与包括王建《宫词》在内的以往宫掖题材诗歌分割开来。宋白的《宫词》之前有一篇自序,序文如下:

宫中词,名家诗集有之。皆夸帝室之辉华,叙王游之壮观。抉彤庭金屋之思,道龙舟凤辇之嬉。然而万乘天高,九重渊邃,禁卫严肃,乘舆至尊,亦非臣子所能知、所宜言也。至于观往迹以缘情,采新声而结意,鼓舞升平之化,揄扬嘉瑞之征,于以示箴规,于以续骚雅,丽以有则,乐而不淫,则与夫瑶池粉黛之词,玉台闺房之怨,不犹愈乎?是可以锵丝簧、炳缃素,使陈王三阁狎客包羞;汉后六宫美人传颂者矣。援笔一唱,因成百篇。言今则思继颂声,述古则庶几风讽。大雅君子,其将莞然。

在这段序言中,宋白总结宫掖题材诗歌传统、树立新的“宫词”规范的意图很明显。他先是从题材的角度回顾了宫中词的传统,指出其不外乎宫怨和宫中行乐,接着就批评宫中事非臣子所宜言,高举宫词“鼓舞升平之化、揄扬嘉瑞之征”的颂美之旨和“示箴规、续骚雅”的教化功能,立下“丽以有则、乐而不淫”的原则,从而将自己的宫词创作与以往的宫掖题材诗歌划清界限。尽管宋白也提到了箴规和风讽,但这不过是高举诗教大旗的惯常做法,事实上宋白《宫词》真正的主旨是颂美。在“丽以有则,乐而不淫”的规训之下,前代故事与本朝日常都朝着呈现华丽雍容的皇家气度的方向倾斜。

宋白《宫词》的内容如他在序言中所说,大致可以分为“述古”和“言今”两类。“述古”的部分多数取材于唐代宫廷掌故,个别写到了南朝宫中事。这部分诗歌占到了宋白《宫词》的绝大多数。“言今”的部分则难以确指,表现朝会场面、宫人日常生活的诗歌时代背景模糊,似乎放在唐宋哪个年代都可以。按照宋白的说法,他“述古”的本意是想进行箴规讽喻,但事实上诗歌呈现的效果往往是劝百讽一。讽喻和批判的意图被优美华丽的意象、平和雍容的氛围、赞颂称羡的语气淹没了。略举数例如下:

龙脑天香撒地衣,锦书新册太真妃。

宫官一夜铺黄道,却踏金莲步步归。

五岳无尘四海清,太平天子爱长生。

蓬莱方士壶中宿,旋种仙芝一夜成。

南内天花照从官,上皇春醉圣情欢。

月中闲说骊山事,笑向将军道阿瞒。

以上三首诗分别写杨妃入宫、天子求仙和玄宗暮年场景,本该以史为鉴的故事在宋白笔下并无多少批评之意。第一首用潘妃步步生莲花的典故表现杨贵妃入宫的场面,其中固然有讽喻之意,但那是典故本身传达出的价值判断,反倒是诗人用力描写的盛大华丽场面给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第二首诗,“五岳无尘”“太平天子”,一上来就为君王求仙找好了理由,诗歌所呈现的是一派天下太平、君王无事的飘飘逸气,哪里能看到一点批评求仙妄诞的影子?第三首诗写玄宗暮年避居南内的场景,竟然还能“春醉圣情欢”“闲说骊山事”,简直是没心没肺。细察宋白百首宫词,其实有一条历史线索埋藏其中,它呈现了从天宝年间玄宗宠爱杨妃、纵乐游玩到安史之乱、马嵬之变,再到玄宗回到长安、以太上皇的身份避居南内的历史过程。可是从作品中看不见诗人的讽喻之意,只有对雍容华丽、优裕平和的皇家气象的描绘,这些历史人物和故事身上原本负载的教训和诗人声称的箴规之意被华贵的场面、安逸太平的氛围大大冲淡了。很多述古的宫词若是撇开它们的历史背景,就诗歌本身而言,其表达效果与表现本朝宫中事的作品没有太大区别。这也是为什么宋白《宫词》里述古和言今的诗歌常常难以区分的原因。因为无论内容写的是什么,诗人都用一样的口吻和笔调来表现,触目所及的只有华丽、安宁、逸乐的宫中世界。这也使得宋白《宫词》无论是述古还是言今,客观上都产生了赞颂天家太平富贵气象的颂美效果。

宋白之后写作大规模“宫词”组诗的宋代诗人延续了他所树立的“宫词”新风,即以华丽富贵的笔触表现太平雍容的宫廷活动,为颂美的主旨服务。同时将取材的视野转回到本朝宫廷的日常活动中来。题材虽然回到了王建《宫词》的道路,但是王建笔下的宫中场景的鲜活生气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无一处不精雅华美的宫廷画卷。比如同样写宫中园林,王建诗云:“宫花不与外花同,正月长生一半红。供御樱桃看守别,直无鸦鹊到园中。”王珪《宫词》类似的诗意则写为:“丽日祥烟锁禁林,樱桃初熟杏成荫。年年翠辇来游幸,花落春宫一寸深。”王建重在写事实本身,虽是写皇宫中事,态度却比较中立,写事本身便是他的目的。王珪的纪述描写则带着浓厚的华丽宁静的滤镜,诗歌中的人事物均带着圣洁的光环出场,营造出雍容平和的氛围。这样的做法不是王珪一个人,用精致典雅的美学风格表现理想化的宫廷世界,表达颂美的精神内涵是宋代“宫词”组诗共同的特点。

以纪述描写之笔表现皇家的典雅从容和朝政的和畅明决,表达赞颂之意,这一范式几乎贯穿了整个宋代“宫词”的创作,形成了“宫词”这一诗歌类型的诗体传统。无论作者是士大夫还是统治者,无论写作的背景是太平时期还是战乱年代,“宫词”基本上都保持这一原则。从北宋到南宋,创作“宫词”的统治者亦不乏其人。其中最有代表性的要数徽宗。徽宗爱好文艺众所周知,“宫词”的风格和精神又符合徽宗喜好精致华丽、雍容典雅的审美趣味,所以他也创作了大量“宫词”。徽宗《宫词》同样以表现宫中日常为主,描写他在前朝的政务活动和后宫休憩、娱乐的场景,以塑造太平天子的形象为中心,其讲求雍容雅正、传达颂美之意的特点甚至比士大夫们的“宫词”更突出。而在国家动荡、战乱播迁之时,“宫词”仍然遵循着纪事描写以颂美的范式。两宋之交的士人曹勋是靖康之难的亲历者,他曾跟随徽宗北迁,后奉徽宗密旨前往高宗处,后来还以副使的身份出使金国,将徽宗、郑后和高宗之母韦氏的灵柩带回南宋。曹勋亦作有《宫词》组诗,现存三十三首。战乱播迁的时代背景使曹勋《宫词》更多注目于国家政治。尽管诗歌中加入了许多外朝国事,但是它们仍然是最典型的“宫词体”作品,保持着端丽雅正的风格和颂美的意旨。如“南山迎座晓云开,阊阖风迟绝点埃。受职百神知有象,会稽春色过江来。”宋代“宫词”的诗体传统本身规定了曹勋《宫词》纪述的笔调和风格,所以虽然南宋朝廷建立之初的情形颇为狼狈仓促,国内外局势都尚未安定,但是不妨碍诗人在诗歌中以富丽雍容的风格称颂皇帝的英明、中兴的盛业。

由此我们可以看到,“宫词”经过宋代的发展在中唐“宫词”以纪述取代“缘情”的基础上,进一步为纪述赋予了明确的意旨。宋人“宫词”普遍追求的不仅是刻画宫廷情状,以满足人们对宫廷生活的好奇心,而且要激发人们心中对统治者的崇敬仰慕之情。正如北宋释觉范在《跋李成德宫词》中所总结的:“唐人工诗者多喜为宫词。‘天阶夜月凉于水,卧看牵牛织女星。’‘玉容不及寒鸦色,犹带朝(昭)阳日影来。’世称绝唱。以予观之,此特记恩遇疏绝之意于凝远不言之中,非能模写太平,藻饰万物。读成德所作一百篇,知前人之未工也。其收拾道山绛阙之春色,刻画玉楼金屋之情状,使海山濒海之人读之,如近至尊。”这一创作目的使得“宫词”作者在内容上追求新的信息,同时在风格和意旨上保持雅丽、颂美。表义作为创作目的塑造了“宫词”纪述的题材、语言风格、表现方式、主题等元素,形成了“宫词”的诗歌范式。于是“宫词”在宋代成为一种独特的诗体,宋人使用“宫词体”时指的便是用七言绝句、以雍容雅正的风格纪述内廷外朝之事以颂美,如范纯仁有《效宫词体上文太师十绝》;或是如宫中帖子词一般表现春光时令之和畅,如南宋周辉所述:“辉少小时,尝从同舍金华潘元质和人春词,有‘卷帘试约东君问,花信风来第几番’之句。潘曰:‘宫词体也,语太弱则流入轻浮。’”总之诗歌的主旨和氛围不离太平清和。这说明自中唐以来宫掖题材诗歌脱离乐府抒情传统,向纪述表义新范式转变的过程真正完成了。

三 纪述表义与“宫词”的“诗史”功能

“宫词”在宋以后演变成了以诗歌的体式纪述的轶事杂闻,作者既多,卷帙亦繁,多纪述本朝或前代的宫廷逸闻。如元代柯九思、萨都喇、杨维桢等人的《宫词》、杨永孚的《滦京杂咏》,明代朱有燉《元宫词》、蒋之翘《天启宫词》,清代陆长春《三朝宫词》等等,更有如清代史梦兰《全史宫词》二百卷这样的鸿篇巨制。“宫词”演变成一种特殊形式的别史。自中唐“宫词”出现,以纪述取代抒情开始,“宫词”客观上具备了一定的记载事实、增广见闻的功能。故而学者追溯“宫词”诗史的特性也往往上溯至王建,如钱大昕《吴香岩十国宫词序》所言:“宫词之体创于唐……王建纪述逸事,近于史者也。厥后,花蕊夫人……皆仿王建之例,取材博赡,往往可补旧史之缺。”但是从纪述宫掖逸事到一代之别史,两者之间还有着巨大的鸿沟。而在其间起到关键作用的是宋代“宫词”。纪述以颂美的宋代“宫词”范式促使作者开拓新的素材,“事核文详”渐渐成为“宫词”新的追求。这一方面使得“宫词”纪述政务国事,大大踏出了宫掖内廷的范畴;另一方面诗人有意识地让“宫词”具有更强的史料价值,其堪为诗史的规模气象亦逐渐凸显。后世“宫词”发展演变为轶事逸闻组成的别史,实在肇端于宋。

宋代“宫词”相比唐“宫词”在题材方面的一个变化是前朝的内容大量增加了。这主要出于两个原因。一是在颂美的表义要求下,描写前朝与政务相关的题材更方便表达颂美之义;另一个原因是士人对宫掖内事所知有限,而且以其外臣的身份也不便过于关注和描写,反而对郊祀、朝会、馆阁这些有士大夫参与的事务和场合更感亲切。因此,士人自然转向从前朝政务、君臣日常中挖掘新的“宫词”素材。于是我们看到北宋王珪、张公庠等人的“宫词”里前朝的题材大大增多。如南宋葛立方所言:“唐王建以宫词名家。本朝王岐公亦作宫词百篇,不过述郊祀、御试、经筵、翰苑、朝见等事,至于宫掖戏剧之事,则秘不可传,故诗词中亦罕及。”在拓展新素材的同时,“宫词”对前朝事务、君臣日常的纪述也变得更具体。比如王珪《宫词》其二十三:“内库新函进御茶,龙团春足建溪芽。黄封各各题名姓,赐入东西两府家。”其二十八:“黄昏锁院听宣除,翰长平明趁起居。撰就白麻先进草,金泥降出内中书。”其八十:“素英飘洒作宵寒,一寸金花烛泪残。连夜对香宣两府,平明谢雪到斋坛。”张公庠《宫词》其十:“北斗回杓欲建寅,宫嫔排备立春时。镌花贴子留题处,只待金銮学士诗。”从这些作品中,我们可以看到馆阁日常运转的情形,大臣与君王的日常互动以及宫中礼俗的细节。

于是前朝君臣、国家政务成为“宫词”在宫掖内廷日常之外的另一类主要题材。朝会、郊祀、馆阁草诏、取士、经筵这些日常事务到北宋后期已经是“宫词”中常见的素材,更值得注意的是非日常的国家大事、政令举措也进入“宫词”当中。徽宗《宫词》便是一个典型,从中我们可以看到不少纪述国家政事的诗歌。那些可以被用来装点门面的政绩,徽宗把它们也记进“宫词”里。例如:“近密登庸大帅才,谋谟一举万全回。临洮积石皆恢复,旁午羌酋纳土来。”这首诗纪述的是大观二年(1108)四月,洮州恢复,五月,溪哥王子臧征扑哥降,复置积石军的事,而所谓“近密登庸大帅才”指的是以内侍出身而任边帅的童贯。为奖恢复之功,时任熙河兰湟、秦凤路经略安抚制置使的童贯被加官为检校司空。例如“殿省爰新六尚名,攸司遵职赞隆平。屡颁衎宴丰碑立,官属同刊琬琰荣”,纪述的是政和二年(1112)九月,侍中、中书令、左右仆射等官改名的事。又如设置大晟府一事。徽宗很为这项措施得意,在他的《宫词》中可以看到对此事的反复称扬。还有羌王来降、颁布大观新币、为宗室子弟设置宗子学等等。类似种种前朝事务皆被徽宗纪述进“宫词”里,用来表现其治下太平文明的盛世。

“宫词”中加入了可以标记时代的国家大事、政令举措,“宫词”就不再只是呈现宫掖内廷趣事逸闻的诗歌,而具有了纪述时代的历史功能。进入南宋以后,与金国对峙的严峻形势是笼罩在几乎所有人心头的乌云。特殊的时代背景使“宫词”纪述的事情更趋于重大严肃。如前文谈到过的曹勋,他亲历靖康之难,后来又作为徽宗的使节回到南宋,他的《宫词》便多纪述称颂高宗、南宋朝廷中兴重振、以图恢复的事迹举措。如其一三:“滔天逆党作兵端,坐致酋渠诏意宽。咸与惟新皆赤子,释囚尽复汉衣冠。”其二三:“务农春诏将臣宣,欲翳禾麻变有年。圣意且耕仍且战,稍令诸道作屯田。”晚于曹勋的岳珂,他的《宫词》(即《棠湖诗稿》)“诗史”的特征更加明显。为示“黍离宗周”之情,岳珂在《宫词》中纪述了很多北宋的史事,尤其热衷于称颂靖边降虏的事迹。如“狄家天使夜行边,穆卜亲占百字钱。五岭共看蕃落马,便将时雨洗蛮烟。”“辚辚车马送降酋,纱帽重瞳伏御楼。三度金门听露布,今晨又见下升州。”这里面自然包含着南北对峙的局势下诗人对南宋国运的关心和期盼。除了边事之外,对历史上政事的纪述评论也是岳珂《宫词》的重要内容。如“诏旨今年法祖宗,御前无复旧斜封。震雷惊落奸邪胆,见说崇山放四凶”,这首诗是对唐代睿宗废除中宗时期“斜封官”一事的纪述。“群才错落汇征初,犹是仁皇四世储。履坦幽人已逢吉,更无学术自荆舒”则概括了两宋之交政治与学术的转向。这些其实已经是后世“宫词”纪述评论前朝历史,用诗歌书一代史事的前奏了。

综观宋代“宫词”的发展,为颂美之义而纪述的诗歌范式使其更加趋向于纪事,形成了“事核文详”的创作取向,后来元明清的大规模“宫词”创作继承了这一点而形成以诗纪史的做法。尽管元及以后的作者和论者多奉王建为“宫词”的正朔,但事实上他们大多接续的是宋人写“宫词”的传统。柯九思《宫词十五首》,一诗纪一事,每首诗下备注其所纪述的本朝掌故,例如:“四海升平一事无,常参已散集诸儒。传宣群玉看名画,先进开元纳谏图。”诗后作者自注:“凡御览法书、名画,群玉内司掌之。”像这样的宋型“宫词”是元以后“宫词”的主流,它们共同追求“可备史实之采择”的纪实性。作者也强调诗歌纪述的真实性多于诗性本身,即如元代张昱称其所作宫词“据事直书”,虽“辞句鄙近”,“然一代之典礼存焉”(《辇下曲序》)。有趣的是在《宫中词序》中张昱奉王建、花蕊夫人宫词为正体,原因在于其“所赋俱实见其事”,又举出元初杨兴记录宋宫人所言宫词十八首的例子,说宫中词“不可以文章工拙称”,意即评价宫词的第一标准应是真实。但事实上我们从前文的梳理中可以看到,纪述的真实性从来不是王建等唐五代宫词创作者追求的意义,而是宋代“宫词”发展出的取向。王建《宫词》意在捕捉宫中生活诗性的瞬间,经过宋人宫词纪述以颂美范式的洗礼,这种风格到元代其实已经式微了。杨维桢在他的《宫辞十二首》诗序中说:“为国朝宫词者多矣,或拘于用典故,又或拘于用国语,皆损诗体。”指出的正是元代宫词创作追求纪述真实而有损于诗性的情况。

综上所述,宋代“宫词”在王建以纪述取代“缘情”的基础上转向用颂美的主旨统摄“宫词”,形成了“宫词”纪述表义的基本范式,引导了“宫词”的取材方向,塑造了“宫词”的风格,形成了宋代“宫词”的创作传统,使其真正成为一种新的诗歌类型,并且对后世“宫词”演变为诗歌体的别史产生了深刻的影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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