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北宋文人集会看“苏门”的演进

2021-11-11 13:53张再林
中国韵文学刊 2021年3期
关键词:秦观黄庭坚集会

张再林

(南宁师范大学 文学院,广西 南宁 530001)

笔者曾发表《从北宋文人集会看“欧门”的演进》一文,引起学界对“欧门”以及宋代文人结盟问题的进一步关注。而循着这一思路,我们可以进而厘清北宋以苏轼为领袖和盟主的“苏门”的形成和发展的具体过程,以期得出一些关于宋代这一规模最大,层次最高,“包含有政治、学术、文学等丰富内容”的文人集团的新认识,从而加深对宋代文学发展的理解。

早在欧阳修主盟文坛期间,作为“欧门”后期的核心成员之一,苏轼积极参加过“饯送曾巩之会”等“欧门”的重要集会,而他自己也在此期间,开始有意识地组织集会,聚集志同道合的文士。据笔者统计,苏门文人举行的各种大大小小的集会达270余次;根据苏轼在这些集会中所发挥的作用和影响,可将其大致划分为神宗熙宁、元丰年间集会,哲宗元祐年间集会以及哲宗绍圣至徽宗崇宁年间集会共三个阶段。本文特择其要而论之。

一 熙宁、元丰年间文人集会与“苏门”的萌芽

神宗熙宁、元丰年间(1068—1085),苏轼因反对王安石变法,大部分时间在外地任职。经欧阳修等前辈的积极推扬,北宋文人集会至此已蔚然成风。作为欧阳修属意的新一代文坛盟主,苏轼也经常有意识地参与并组织各种集会。这一时期的苏门文人集会有160余次,其中比较重要的有12次,下面分别予以简要考察。

1.王巩初谒苏轼之会

熙宁二年十二月(1070年1月),苏轼在京师;21岁的王巩随其父王素还京,前来从学。在此次集会中,王巩出所收僧藏真书,苏轼为之作跋,并应王巩之请作《邓公砚铭》。

关于苏门的形成时间,目前学界看法不一。马东瑶认为熙宁四年(1071)张耒初会苏轼为苏门之始。萧庆伟、陶然认为,熙宁六年(1073)晁补之初谒苏轼为苏门之始。而文人集会为我们考察苏门之始的具体时间提供了新的角度和思路。王巩一共参加了苏门的11次集会,是苏门的重要成员;苏轼也一直视王巩为门下弟子,其《辨举王巩札子》云:“(王)巩与臣世旧,幼小相知,从臣为学。”元丰二年(1079),王巩因受苏轼“乌台诗案”牵连,被贬为监宾州盐酒税。明人胡应麟在梳理苏门的人员构成情况时,将其列为苏门之“灼然者”;而王巩在熙宁二年(1069)即已正式拜于苏轼门下,故应将苏门的萌芽时间定于此年。

2.张耒初谒苏轼之会

熙宁四年(1071),苏轼赴杭州通判任,“游陈州,留七十余日”;张耒于此期间初谒苏轼。张耒从游苏轼是受苏辙的引荐。张耒少时游学于陈州,十七岁作《函关赋》,为人所知。熙宁三年(1070),苏辙为陈州教授,张耒“游学于陈,学官苏辙爱之,因得从轼游,轼亦深知之,称其文汪洋冲淡,有一唱三叹之声”。

作为苏门的核心成员之一,张耒最早从游苏轼,共参与了苏门的13次集会,而他初次拜谒苏轼,是苏门四学士、六君子格局形成的开端,对苏门的形成意义重大。

3.晁补之初谒苏轼之会

熙宁五年(1072),苏轼任杭州通判,巡行至新城,新城县令晁端友之子晁补之持文面谒。《宋史·晁补之传》记述了苏、晁首次会面的情形:“(晁补之)十七岁从父官杭州, 钱塘山川风物之丽,著《七述》以谒州通判苏轼。轼先欲有所赋,读之叹曰:‘吾可以阁笔矣!’又称其文博辩隽伟,绝人远甚,必显于世,由是知名。”在此之前,晁补之曾两次上书以求谒见(《上苏公书》《再上苏公书》),而“自见苏轼,乃知学之所趋。苏轼为晁补之悠游讲析,不记寝食”。晁补之遂归入苏轼门下。

4.汶上之会

熙宁九年十二月(1077年1月),苏轼卸密州任改知河中府,于熙宁十年(1077)二月行至汶上,晁补之、李师中前来拜谒。此次集会中,苏轼“与补之言及吴复古(字子野),复诵黄庭坚诗”。

熙宁十年(1077)正月,苏轼行至济南,初见吴复古,复古为其论出世间法,二人遂结交。苏轼在此次集会中谈到的吴、黄二人给晁补之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后曾专门述及。如其在《赠麻田山人吴子野》诗注中云:“余见待制李公诚之(师中)于汶上,苏密州(轼)在焉,始闻子野名。”又在《用寄成季韵呈鲁直》中云:“湖州太守诸儒长,可独进贤无上赏。曾语黄公四坐惊,竞吟佳句汶阳城。”并有注:“丁巳年(即熙宁十年),余谒苏湖州于汶上,座中为余诵鲁直(黄庭坚)诗。”此诗作于元丰二年(1079),时苏轼在湖州任,故诗中称其为“湖州太守”“苏湖州”。

吴复古、黄庭坚并未参与此次集会,但苏轼特意将二人介绍给晁补之,这不仅显示苏轼对二人的欣赏,也反映了苏门开放包容的氛围。而正是这种宽松的环境,才使得苏轼在文坛的凝聚力和号召力不断增强。

5.赏鉴《兰亭》禊帖之会

熙宁十年(1077)三月,苏轼、苏辙兄弟在汴京与钱藻、王汾、孙洙、陈侗、陈睦、胡宗愈、王存、林希、王仲修等11人集会,同赏《唐摹兰亭禊帖真迹》。

东晋王羲之等人举行的兰亭雅集为历代文人所追慕,其《兰亭集序》更是中国古代书法艺术的巅峰之作。此次集会以观摩和赏鉴唐人临摹的《兰亭》禊帖为主题,人皆书字,苏轼手书“熙宁十年三月三日书”于其上,反映出苏门浓厚的人文雅趣和高品位的文化追求。

6.徐州黄楼之会

熙宁十年(1077),苏轼由密州移知河中府,赴任途中奉诏改知徐州。到任不久,黄河决堤、洪水肆虐,灾情严重。苏轼乃下令塞东、西、北门以阻洪水,并“衣制履屦,庐于城上”“以身帅之,与城存亡”,经过几个月的不懈努力,洪水终于退去。为防止徐州再为洪水袭扰,苏轼奏请增筑城楼巩固城防,并特于城东筑一楼,以黄土涂之,取五行土克水之意,名曰黄楼,以纪念抗洪胜利。

元丰元年(1078)九月初九,黄楼落成,徐州万人空巷齐聚黄楼庆祝,一时间名士云集。参与集会的有李常、王巩、陈师道、道潜、颜复、舒焕、孙勉、张天骥等三十多位名士,场面十分壮观。作为东道主的苏轼,与在场的士大夫文人联赋数篇;苏轼席上为王巩赋《千秋岁》词,又作《九日黄楼作》诗。

苏辙、秦观、黄庭坚等虽未与会,然皆应苏轼之请,为赋黄楼。苏辙有《黄楼赋》,苏轼亲自书写并勒之石上,置于黄楼,即黄楼赋碑。秦观作《黄楼赋》,苏轼复之以《太虚以黄楼赋见寄作诗为谢》,盛赞秦观有屈宋之才:“雄辞杂今古,中有屈宋姿。”黄庭坚作《题苏子由黄楼赋草》,陈师道作《黄楼铭》。黄楼之会唱和之多,名篇之茂,一时无两,堪称苏门萌芽时期参与人数最多、影响最广的一次集会。

7.陈师道初谒苏轼之会

熙宁十年十二月(1078年1月),苏轼知徐州,陈师仲、陈师道兄弟前来拜谒。关于此次集会的情形,苏辙《答徐州陈师仲书一》有记载:“去年辙从家兄游徐州,君兄弟始以客来见,一揖而退,漠然不知君之胸中也。”陈师道《秦少游字序》亦记云:“熙宁、元丰之间,眉山苏公之守徐,余以事太守,间见如客。”可见,这是陈氏兄弟与苏氏兄弟的初次会面,彼此间还有些许生分。

同月,苏轼与陈师道再次会面,并向师道言关朗《易传》等乃阮逸伪撰。师道受教于苏轼,自此归入苏门,后共参加了11次苏门集会,成为“苏门六君子”之一。

8.秦观初谒苏轼之会

元丰元年(1078)五月,秦观入京应举,特地携李常的介绍信到徐州拜谒苏轼。这虽是二人的首次会面,但此前二人已有一段诗文“神交”的经历。据惠洪《冷斋夜话》载:“东坡初未识少游,少游知其将复过维扬,作坡笔语,题壁于一山寺中。东坡果不能辨,大惊。及见孙莘老,出少游诗词数十篇,读之,乃叹曰:‘向书壁者,岂此郎也!’”而此次集会,秦观作《别子瞻学士》云:“我独不愿万户侯,唯愿一识苏徐州。徐州英伟非人力,世有高名擅区域。”表达了对苏轼由来已久的景仰之忱。苏轼乃作《次韵秦观秀才见赠,秦与孙莘老、李公择甚熟,将入京应举》为答,以“故人坐上见君文,谓是古人吁莫测”追述以前“神交”之事,又以“江湖放浪久全真,忽然一鸣惊倒人”称赞秦观一鸣惊人的才华。

此次集会标志着秦观正式成为苏轼弟子,后更成为与苏轼关系最为密切的门人,叶梦得曾有云:“苏子瞻于四学士中最善少游。”这从文人集会的角度也可得到验证,秦观共参加了苏门的27次集会,是参与集会次数最多的门人。

9.游览桓山之会

元丰二年(1079)正月,苏轼在徐州,与毕仲孙、舒焕、舒彦举、寇昌朝、王子立、王子敏、苏迈、道士戴日祥等人游览桓山,一行人“游泗之上,登桓山,入石室,赋诗”。

此次游览集会,众人分韵赋诗,苏轼得“泽”字,其《游桓山会者十人以春水满四泽夏云多奇峰为韵得泽字》诗中先描述桓山的山水之美:“东郊欲寻春,未见莺花迹。春风在流水,凫雁先拍拍。孤帆信溶漾,弄此半篙碧。舣舟桓山下,长啸理轻策。弹琴石室中,幽响清磔磔。”最后抒发欢会苦短的感慨,表达对陶渊明的景仰之情:“此欢真不朽,回首岁月隔。想象斜川游,作诗寄彭泽。”道士戴日祥不能诗,苏轼乃代其作《戴道士得四字代作》,又作《游桓山记》,刻石为记。

10.游览惠山之会

元丰二年(1079)三月,苏轼自徐州移知湖州。四月,至高邮,见秦观、道潜(参寥子),三人遂相与同载,一同游览惠山。

此次集会中,三人同览唐处士王武陵、窦群、朱宿等人所赋诗歌,皆次韵。苏轼另有诗赠惠山僧人惠表及钱道人。秦观作《同子瞻参寥游惠山三首》,参寥子作《子瞻赴守湖州三首》。苏轼《游惠山三首》序云:“余昔为钱塘倅,往来无锡,未尝不至惠山。既去五年,复为湖州,与高邮秦太虚、杭僧参寥同至,览唐处士王武陵、窦群、朱宿所赋诗,爱其语清简,萧然有出尘之姿,追用其韵,各赋三首。”记述了此次集会游览的经过。

11.垂虹亭之会

元丰二年(1079)四月,苏轼与秦观、道潜过松江,与关景仁、徐安中会于垂虹亭。众人分韵赋诗,畅抒怀抱。

苏轼分得“风”字,有《与秦太虚参寥会于松江而关彦长徐安中适至分韵得风字二首》,秦观得“浪”字,有《与子瞻参寥会松江得浪字二首》;参寥得“岸”字,有《吴江垂虹亭同赋得岸字》,关、徐二人之作不可考。

垂虹亭位于松江利往桥上,地处松江和江南运河的交汇处,濒临太湖,为三吴绝景,吸引历代文人墨客登临吟咏。纵观整个宋代,垂虹亭词“其数量不下50首,涉及的作者也有数十位之多,其中包括苏轼、张先、毛滂、叶梦得、朱敦儒、辛弃疾、刘过、刘辰翁、张孝祥、张元干、姜夔、吴文英、王沂孙、周密、张炎等著名词人”。而苏轼、秦观等人可谓宋代垂虹亭诗词的开拓者。从这一角度来说,此次集会对于垂虹亭区域文化景观的形成意义重大。

12.黄州岐亭赏梅之会

元丰二年十二月(1080年1月),苏轼因“乌台诗案”而被贬黄州。在黄州期间,苏轼对集会的兴趣依然不减。元丰四年(1081)十二月,苏轼应李常之约,赴岐亭陈慥家中集会,一起在雪中赏梅,风雅之至。集会中,苏轼次韵此前所作《岐亭》诗,并和陈慥《雪中赏梅》韵,作《次韵陈四(慥)雪中赏梅》。

苏轼在黄州四年,共举行集会21次,其中陈慥参与次数最多,共10次,与苏轼互动最多、来往最密。元丰七年(1084),苏轼离开黄州,作《岐亭五首》赠别陈慥,并在叙文中记述了陈慥对他的深厚情谊:“元丰三年正月,余始谪黄州,至岐亭北二十五里山上,有白马青盖来迎者,则余故人陈慥季常也。……凡余在黄四年,三往见季常,季常七来见余,盖相从百余日也。(元丰)七年四月,余量移汝州,自江淮徂洛,送者皆止慈湖,而季常独至九江。”

二 元祐年间文人集会与“苏门”的确立

元丰八年十二月(1086年1月),历经“乌台诗案”风波的苏轼,从知登州任上召还抵京,任礼部郎中,即迁起居舍人;次年即元祐元年(1086),又以七品服入侍延和殿,不久又改任中书舍人,继迁翰林学士知制诰,开始了一生仕途最为得意的时期。整个“元祐更化”时期,除了元祐四、五年(1089、1090年)出知杭州,六、七年(1091、1092年)出知颍、郓、扬三州外,苏轼都在汴京活动。这为他主盟文坛和引领文学发展方向提供了广阔平台和绝佳机会。而与此同时,经过熙宁、元丰年间十余年的萌芽和发展,苏门终于迎来了它的正式确立和最为活跃繁盛的时期。这一时期苏门文人集会共有80余次,以下择要考察。

1.苏黄初会

元祐元年(1086),苏轼在汴京任起居舍人,时黄庭坚亦在京任秘书省校书郎,二人始见。黄庭坚《题东坡像》对此记云:“元祐之初,吾见东坡于银台之东。”这虽是二人的初次会面,但早在元丰元年(1078)以前,苏轼就曾看到过黄庭坚的诗文,赞之为“精金美玉”,称其为人“超逸绝尘,独立万物之表,驭风骑气,以与造物者游,非独今世之君子所不能用,虽如轼之放浪自弃,与世阔疏者,亦莫得而友也”。元丰元年 (1078)夏,黄庭坚致书苏轼,“执礼甚恭”,表达了“亲炙光烈”、求列门墙的强烈意愿,并附《古风二首》。苏轼有答诗《次韵黄鲁直见赠古风二首》。此后,二人文墨往还、诗歌赠答不断,但直到元祐元年(1086)才得以正式晤面。

此次集会标志着黄庭坚正式进入苏门。至此,“苏门四学士”均已归入苏轼门下,而这也意味着苏门的正式确立已为期不远了。

2.王园赏诗之会

元祐二年(1087)五月,苏轼与张耒同至王直方家中,赏读张耒所作新诗。《王直方诗话》对此次集会情况记述颇详:“文潜(张耒)先与李公择(李常)辈来饮余家,作长句。后数十日,再同东坡来。”据此可知,张耒此番已是第二次到王直方家中集会,其间,“坡(苏轼)读其诗,叹息云:‘此不是吃烟火食人道底言语。’盖其间有‘漱井消午醉,扫花坐晚凉,众绿结夏帷,老红驻春妆’之句也。”

宋代文坛流行“名流印可”,苏轼对张耒新诗的印可品题起到了立竿见影的扬名效应,黄庭坚乃作《次韵文潜同游王舍人(王直方)园》:“张侯笔端世,三秀丽芝房。作诗盛推赏,月珠计斛量。扫花坐晚吹,妙语益难忘。”盛赞张耒笔端生花,令人过目难忘。而这也显示苏轼在文坛的影响力与日俱增,元祐年间,苏门核心成员与苏轼同时在京,是苏门核心成员集会最密集的时候,“四学士”的格局正是在此期间形成的,王园赏诗之会是苏门确立时期的重要集会之一。

3.苏门六君子之会

元祐二年(1087)九月,苏轼为翰林学士、知制诰,“六君子尝至东坡私第谈诗论文,相与笑谑”。集会过程中,突然传来圣旨,令苏轼撰《赐奉安神宗御容礼仪》,“东坡就牍书云:‘于赫神考,如日在天。’顾群公曰:‘能代下一转语否’?各辞之,坡随笔后书云:‘虽光明无所不临,而躔次必有所舍。’群公大以耸服”。

王水照先生认为:“‘苏门’确立于元祐年间。”这一判断固然正确,但苏门究竟确立于元祐哪一年,则仍有待进一步探讨。而从文人集会的角度考察可见,作为苏门的核心成员,六君子齐聚苏轼私第谈诗论文,虚心聆听苏轼的教诲和指导,这不仅表明六君子对苏轼师尊身份的一致拥戴,也反映出当时文坛对苏轼领袖和盟主地位的广泛认可。如张守《答晁公为显谟书》云:“自东坡先生主斯文之盟,则闻先公(按:指晁补之)与黄鲁直、张文潜、秦少游辈升堂入室,分路扬镳。蔚乎其扬袂,炳乎其扬辉,每文一出,人快先睹。……每念士生斯时,获游东坡之门,如取平于衡石,收名定价,万世不易。”而六君子集结在苏轼门下之后,“其影响力就远非昔日‘孤军作战’时可比”,“群体的效应和影响力远远大于孤立的个体”。从这一意义上,六君子之会可以看作是苏门正式确立的一大标志。

4.礼部贡举之会

元祐三年(1088)正月,朝廷命苏轼权知贡举,主持进士考试,孙觉、孔文仲同知贡举,陈轩、熙叔、上官均、黄庭坚、梅灏等5人为参详官,单锡、刘安世、李昭玘、晁补之、蔡肇等15人为点检试卷官。参加考试者凡四千七百三十二人,“合格奏名进士五百二十三人”。

这次考试虽是朝廷的一次重要政务活动,同时也不啻是苏门的一次大型集会活动。嘉祐二年(1057),欧阳修知礼部贡举,录取了苏轼、苏辙、曾巩等人,并在公务之余与韩绛、梅尧臣等僚属互相唱和,切磋诗艺,结为《礼部唱和集》。三十一年后,苏轼主持进士考试,效仿欧阳修,在贡院举行唱和。对于北宋文坛这两次分别以欧、苏为中心的前后辉映的礼闱唱和活动,宋末方回在赞其盛况之余又感慨其不可复见:“欧、苏大老,昔司文衡,赋诗较艺,两用其至,绰绰有余。盖不可复见矣,悲夫!”

元祐初期,苏轼接连出任中书舍人、翰林学士,连掌起草政府文书的“外制”及起草宫廷文书的“内制”;又知礼部贡举,主持进士考试,表明苏轼文章已被公认为一代诰谟。欧阳修三十年前关于“苏氏文章擅天下”的预言已得到完美实现。而苏轼也由此确立了他在文坛不可撼动的盟主地位,“苏门”也迎来了最为辉煌和鼎盛的时期。

5.书鬼仙诗之会

元祐三年(1088)二月二十一日夜,苏轼与黄庭坚、孙安、蔡肇在李公麟斋舍举行集会,书鬼仙诗并跋。其实,东坡所谓“录鬼仙所作或梦中所作”,皆为唐人之诗。如“爷娘送我青枫根,不记青枫几回落。当时手刺衣上花,今日为灰不堪著”,乃唐人托名“巴陵馆鬼”所作,题为《柱上诗》。“酒尽君莫沽,壶干我当发。城市多嚣尘,还山弄明月”,乃唐代李公佐仆人所作。“忽然湖上片云飞,不觉舟中雨湿衣。折得莲花浑忘却,空将荷叶盖头归”,乃唐人滕传胤所作,题为《郑锋宅神诗》。“卜得上峡日,秋江风浪多。巴陵一夜雨,肠断木兰歌”,乃唐代安邑坊女所作,题为《幽恨诗》。

苏门集会多为山水游赏、游园宴集、拜谒会晤,述鬼仙者寥寥,故而此次书鬼仙诗会显得别具一格,反映出苏门多样化的文学情趣。

6.西园雅集

元祐年间,苏门文人常到驸马都尉王诜的西园集会,其中元祐三年(1088)举行的“西园雅集”的规模和影响最大。

画家李公麟为这次集会绘《西园雅集图》,米芾作《西园雅集图记》,详细记录了参与集会的成员:苏轼、王诜、蔡肇、李之仪、苏辙、黄庭坚、李公麟、晁补之、张耒、郑嘉会、秦观、陈碧虚、米芾、王仲至、圆通大师、刘巨济,共计16人。记中还生动地描述了图中诸公的形象:“其乌帽黄道服,捉笔而书者,为东坡先生”,“团巾茧衣,手秉蕉 而熟视者,为黄鲁直”,“披巾青服,抚肩而立者,为晁无咎”,“跪而捉石观画者,为张文潜”,“坐于盘根古桧下,幅巾青衣,袖手侧听者,为秦少游”……并抒感慨云:“人间清旷之乐,不过于此。嗟乎,汹涌于名利之域而不知退者,岂易得此耶!自东坡而下,凡十有六人,以文章议论,博学辨识,英辞妙墨,好古多闻,雄豪绝俗之资,高僧羽流之杰,卓然高致,名动四夷。”

此次集会活动给后人留下了品味不尽的历史余韵。南宋楼钥《跋王都尉湘乡小景》云:“国家盛时,禁脔多得名贤……顷见《雅集图》,坡、谷、张、秦,一时巨公伟人悉在焉。淮海(秦观)词所谓‘忆昔西池会,鸳鹭同飞盖’者,又有诗云:‘梦入平阳旧池馆,隔花螭口吐清寒’,皆为此也。”西园雅集也成为后世一个重要的艺术题材。著名画家马远、仇英、唐寅、石涛、顾洛等都有《西园雅集图》传世。西园雅集不仅是盛极一时的苏门集会活动的缩影,而且也成为中国历史上一个重要的文化符号,不断引起后人向往。

7.赋“雪浪石”之会

元祐八年(1093)九月,主持“元祐更化”的太皇太后高氏薨,政治局面急转直下,苏轼以端明殿学士兼翰林侍读学士、礼部尚书知定州,从此远离政治中心。同年十月,苏轼至定州,不久于衙署后花园偶得一石,黑石白脉,白纹如水在石间奔流,犹如千流万壑浓缩于其身,形似“雪浪”,遂以名之,并以曲阳白石所制芙蓉大盆盛之以供赏玩;又名其室曰“雪浪斋”,邀请齐州通判滕希靖同赏。滕希靖以雪浪石为题赋诗(已佚),苏轼次其韵作《雪浪石》诗云:“我顷三章乞越州,欲寻万壑看交流。且凭造物开山骨,已见天吴出浪头。履道凿池虽可致,玉川卷地若为收。洛阳泉石今谁主?莫学痴人李与牛。”诗中连用中唐白居易晚年躲避政治纷争退居洛阳,在履道里开凿小池以供游赏,逍遥自得,以及牛、李两党领袖牛僧孺、李德裕嗜好奇花异石、终致祸败等典故,意在表明,自己虽喜爱雪浪石,但并不像李、牛二人那样嗜石成癖、视石如命。苏轼在遭受党争之祸时运用这些典故,不仅反映了他一贯主张的“君子可以寓意于物,而不可以留意于物”的思想,也流露出他希望能够像白居易那样虽与牛、李两党中人都有瓜葛,但又能超脱于党争之外、免受党争之祸的思想。

此时的苏轼罹遭党祸离开京城,苏门中人也四散他乡。然而苏门成员之间的关系并没有因为空间阻隔而淡化。苏辙、李之仪、参寥子、秦观、晁补之等人虽未亲至定州赏石,但都“隔空参会”,皆有和作,雪浪石也因此而成为名石、奇石,成为中国历史上的一个文化烙印,其影响至今不衰。

元祐年间,苏轼在文坛确立了不可撼动的盟主地位,苏门四学士、六君子格局正式形成,宋人《豫章先生传》中云:“元祐中,眉山苏公(轼)号文章伯。当是时,公(黄庭坚)与高邮秦少游、宛丘张文潜、济源晁无咎皆游其门,以文相高,号‘四学士’。一文一诗出,人争传诵之,纸价为高。”又将他们四人及陈师道、李廌的文章纂辑为《苏门六君子文粹》七十卷。同时,在这一时期,戴蒙、柳子文、鲁有开、王震、邓圣求、钱勰、孔武仲、李常、王直方、王诜、郑嘉会、陈碧虚、王钦臣、蔡肇、刘巨济、孙安、李公麟、孙敏行、曹辅、刘颁、叶均、宋景年、李承之、晁说之、米芾、秦觏、仲天贶、曹晦之、晁子庄、徐大正、王箴、王瑜、刘季孙、周焘、陈师锡、张全翁、张璹、杨杰、张天骥、颜复、陈辅、钱蒙仲、张大亨、赵令畤、徐积、苏坚、范子奇、范正思、唐庚、常安民、王寔等一大批文士或入苏轼门下,或与苏门交往密切,苏门与苏门集会达到鼎盛,从而开创了宋代文学空前繁荣的局面,正如南宋曾慥在《题苏养直词翰巨轴》诗中所赞:“元祐文章绝代无,为盟主者眉山苏。”

三 绍圣、崇宁年间文人集会与“苏门”的转化

苏轼生命里的最后时光几乎都在贬谪中度过的:绍圣元年(1094)四月,苏轼以“前掌制命语涉讥讪”的罪名,落职知英州,接着一月之内三次降官;六月,又以“讥斥先朝”的罪名被贬为宁远军节度副使惠州安置;绍圣四年(1097)四月继贬海南儋州,直至元符三年(1100)才遇大赦内迁,次年(1101)七月便于常州去世。而随着苏轼政治命运的波折,苏门也进入了衰落和转化期。

这一时期苏门大小集会29次,大多是苏门文人在贬谪途中的相会,集会的次数、规模以及影响均大不如从前,下面择要梳理考察。

1.苏黄彭蠡之会

绍圣元年(1094)七月,苏轼、黄庭坚相会于彭蠡。当时苏轼被贬往惠州,而黄庭坚先被贬黔州,后改贬鄂州,赴鄂途中又被命管句亳州明道宫,二人在贬途相遇。

或许是身处逆境的缘故,苏、黄格外很珍惜这次相聚,一起盘桓了三天之久。其间黄庭坚以铜雀砚示苏轼,苏轼为之铭曰:“漳滨之埴,陶氏我厄。受成不化,以与真隔。人亡台废,得反天宅。遇发丘陇,复为麟获。累然黄子,玄岂尚白?天实命我,使与其迹。”寄寓深沉感慨,契合二人当时境遇。

这是北宋后期两代文坛盟主的最后一次相聚。八年前(元祐元年,1086),两人初次会面,苏轼对黄庭坚十分赏识,在由中书舍人迁翰林学士时,曾作《举黄庭坚自代状》,赞之曰:“孝友之行,追配古人;瑰玮之文,妙绝当世。举以自代,实允公议。”而在彭蠡之会后,尽管政治环境恶劣,两人仍时常互致问候,如苏轼《答黄鲁直书》云:“即日想已达黔中,不审起居何如,土风何似?……惠州已久安之矣。度黔,亦无不可处之道也。闻行橐无一钱,途中颇有知义者,能相济否?某虽未至此,然亦近之矣。”足见两人相契之深。

2.游览栖禅山寺之会

绍圣二年(1095)正月,苏轼在贬所惠州,王原、赖仙芝自虔州前来探望,苏轼遂与二人以及三子苏过、僧昙颖、行全、道士何宗一等人一同游览栖禅山寺。

此次集会,苏过作《正月二十四日侍亲游罗浮道院栖禅山寺》,有“人生行乐耳,四海皆兄弟。何必怀故乡,吾驾随所税”之句,苏轼次其韵作《正月二十四日,与儿子过、赖仙芝、王原秀才、僧昙颖、行全、道士何宗一同游罗浮道院及栖禅精舍,过作诗,和其韵,寄迈、迨一首》,其中有云:“坐令禅客笑,一梦等千岁”,“嬉游趁时节,俯仰了此世”。二诗虽为游览之作,但旨趣却在山水之外,重在抒发人生感悟,流露出人生苦短、及时行乐的消极情怀。

这次集会的参与者以布衣(赖仙芝、王原)和方外人士(僧昙颖、道士何宗一、行全)居多,可管窥苏门文人遭遇党祸后流离四方的情状,多数成员再无见面之机。

3.苏秦雷州之会

元符三年(1100),徽宗即位后大赦,苏门文人纷纷以赦量移。五月,秦观函告苏轼量移廉州,苏轼答函期与一见,并报登舟日期及经行路线。六月二十一日,苏轼至雷州,晤秦观及海康县令欧阳献,得以畅叙。

此次集会,秦观作诗词各一首,《赠苏子瞻》诗不仅表达对苏轼不幸遭遇的悲慨,同时也感叹自身命运多舛,“叹息苏子瞻,声名绝后先。衣冠传盛事,兄弟固多贤。感慨诗三百,流离路八千。……缧绁终非罪,江湖秪自怜。饥寒常并日,疾病更连年。”《江城子》词云:“南来飞燕北归鸿,偶相逢,惨愁容”,“饮散落花流水各西东。后会不知何处是,烟浪远,暮云重”。既对此次相会感到一丝安慰,同时又抒发相聚短暂、后会难期的哀伤之情。会晤期间,秦观还出示自作挽词,苏轼“抚其背曰:‘某常忧少游未尽此理,今复何言!某亦尝自为墓志文,封付从者,不使过子知也。’遂相与啸咏而别。”

雷州之会是苏、秦二人最后一次会面。元符三年(1100)八月,秦观卒于藤州,苏轼闻丧讣,惊悼不已,发出“少游已矣,虽万人何赎”的深沉感慨,痛惜之情溢于言表。而随着四学士等核心成员的逐渐离世,苏门也走向式微。

4.追饯清远之会

元符三年(1100)十一月十五日,苏轼量移永州途中,道过清远峡,吴复古、何德顺、昙颖、祖堂、通老、黄洞、李公弼、林子中等人,“自番禺追饯至清远峡,同游广陵寺”。

参与这次追饯集会的,并非苏门核心成员,而是外围边缘的交游,可以看作苏门周边的集会生态。正是这些友人的支持和鼓励,让身处艰苦谪旅中的苏轼感到了精神上的莫大安慰,这次追饯集会的情谊显得格外深厚和可贵。

5.黄张黄州之会

建中靖国元年(1101)七月,苏轼在常州去世。“门人张耒时知颍州,闻坡卒,出己俸于荐福禅寺修供,以致师尊之哀”,为言官所劾,贬为房州别驾,黄州安置。崇宁元年(1102)九月,黄庭坚至鄂州,与张耒任所仅一江之隔,遂往相聚。

苏轼生前曾贬居黄州,黄、张二人不禁触景生情,悲痛万分。黄庭坚乃作《次韵文潜》云:“天生大材竟何用,只与千古拜图像……经行东坡眠食地,拂拭宝墨生楚怆。”又作《武昌松风阁》,诗的前半部分描写松风阁周围环境之清幽,后半部分转入对师尊辞世的沉痛悼念和对同门情谊的珍惜,“东坡道人已沉泉,张侯何时到眼前。钓台惊涛可昼眠,怡亭看篆蛟龙缠”,最后希望能再与师友们聚会畅谈:“安得此身脱拘挛,舟载诸友长周旋。”

黄、张黄州之会是苏轼去世后苏门文人的一次重要集会,二人表达了对苏门身份的坚守。此后,苏门文人的集会愈发松散和零星。而黄庭坚凭借其苏门大弟子的身份及在文坛的影响力,成为新一代文人集会的中心,并由此形成了对后世影响深远的江西诗派,苏门的精神和传统得以继续传承和发扬。

结论

由以上考察可见,文人集会不仅为我们清晰地展示了苏门从萌芽到确立、再到衰落转化的演进过程,而且也为探讨苏门乃至宋代文人结盟的一些具体问题提供了新的思路和线索。

关于苏门之始与苏门之立的具体时间,研究者习惯将四学士、六君子从游苏轼看作是苏门之始。但从文人集会的角度来看,王巩一共参加了苏门的11次集会,是苏门的重要成员,而他拜入苏轼门下的时间比张耒早两年,比晁补之早四年,故应将苏门之始的时间定于王巩初谒苏轼的熙宁二年(1069)。而沿着这一思路和线索,可将苏门六君子齐聚苏轼汴京私宅的元祐二年(1087)定为苏门正式确立的具体时间。

关于苏门的成员,除四学士、六君子之外,对于其他成员则界定不一,众说纷纭。而文人集会也为我们探讨这一问题提供了新的视角。自北宋神宗熙宁至徽宗崇宁的近40年间,苏门一共举行了270余次集会。而作为苏门的核心成员,除李廌之外,六君子正是参与集会次数最多的,其中秦观27次,黄庭坚17次,张耒13次,陈师道11次,晁补之10次。李廌因在元祐三年(1088)落第而离京还乡,过早地离开了文坛中心,故其参与苏门集会的次数略少,但也达到了7次。除六君子之外,参与苏门集会达到10次以上的依次是:参寥子19次,李常13次,王巩11次,陈慥10次。参寥子等4人因文学上的成就不高,声名不显,故未能入列苏门学士、君子之列,但他们都是东坡的忠实追随者。参与苏门集会3—9次的有李之仪、王子立、王元直、吴复古、徐大正等38人,皆为苏门成员。此外,参与1—2次集会的有152人,除唐庚、孔武仲等苏门后期加盟者外,多为与苏门普通交游者(如范纯仁、刘敞等)。这与胡应麟、杨胜宽等学者对苏门成员的界定基本吻合。文人参与苏门集会次数的多寡可以在很大程度上反映出其与苏轼交往的密切程度以及其在苏门中的重要程度,可见文人集会是考察苏门非常重要而又切实可行的角度。

关于“苏门”与“欧门”的承继关系,也可从文人集会的角度略窥一斑。苏门虽从欧门孕育、发展而来,但苏门集会的次数和参与的人数均远超欧门。欧门41年间共集会34次,年均仅0.8次,参与人数61人;而苏门38年间共集会270次,年均达7.1次,参与人数达202人。不仅如此,苏门集会的内容也更为丰富和广泛,欧门集会的内容主要为诗文酬唱,而苏门集会的内容,除诗酒唱和之外,还涉及品茗赏梅、品鉴书法、观画题诗以及谈佛论道、学术探讨等诸多内容。在苏轼的主盟下,宋代文坛集会结盟的风气发展到了极盛,文人集团的阵容更加强大,声势更为浩大,艺术情趣更为广泛。王钟陵指出:“师友之间的结社唱和,乃是中国古代文人从事文学活动的基本方式。……结同道、造声势,从而使文学潮流、文学风貌发生显著的变动,这正是文学史发展的主干部分。”苏门文人集团不仅最终完成了“欧门”倡导的诗文革新运动,也大大发展了古代文人各方面的艺术情趣,从而开创了宋代文学、艺术空前繁荣灿烂的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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