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绪重重说不穷”
——清代女性别离寄远词新声探析

2021-11-11 13:53刘阳河
中国韵文学刊 2021年3期
关键词:词作词人丈夫

刘阳河

(香港科技大学 人文学部,香港 999077)

离别寄远,是中国古代文学常见的主题。从屈原《九歌·少司命》“悲莫悲兮生别离”到江淹《别赋》“黯然销魂者,唯别而已矣”,再到王勃《送杜少府之任蜀州》“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这些文字无不蕴蓄着别离时刻的眷眷之心,对远方亲朋的牵挂思念,以及对送别对象的宽慰劝勉。词这一文体以其浓厚的抒情特质和一唱三叹的节奏韵律,尤其适合离别寄远主题的书写。宋代张先的《御街行·送蜀客》就是典型的一首送别词:“纷纷归骑亭皋晚,风顺樯乌转。古今为别最消魂,因别有情须怨。更独自、尽上高台望,望尽飞云断。”一句“古今为别最消魂”,将悲戚的离愁别绪刻画得淋漓尽致。除了男性之间的送别寄远之外,还有不少男性文人站在女性视角创造出大量的闺怨词,这些作品的创作主体与文本主体发生了分离,前者从送别、寄外、思亲、怀远等主题对后者的心态进行揣摩与描画,如周邦彦的《长相思·闺怨》:“马如飞。归未归。谁在河桥见别离。修杨委地垂。掩面啼。人怎知。桃李成阴莺哺儿。闲行春尽时。”刻画出别离后思妇对远人的相思之情,情真意切,凝愁含恨。

无论文本主体的性别,文学史上大多数的离别词创作主体都是男性。明清以降,女词人群体的日益繁盛成为一个不可忽视的现象,由女性本人创作的别离寄远词逐渐增多。若将女性词纳入整个词史,以男性词的评判标准取舍,虽然有其依凭,但古代女性所处的社会地位、拥有的社会资源,以及整体生活状态都与男性不可同日而语,兼之“男子而作闺音”与女性“闺音原唱”的经验差别,使得女性词在某种程度上具有相对独立性,所谓“评闺秀词,固属别用一种眼光”。据此,本文采取纵深的论析方式,“纵”即在女性文学系统内部将清代女性别离词与前代进行纵向的历时性比较研究,“深”则是通过对清代女性词作的文本细读,体会其对离情思远主题的另一种书写。在此论析方式之下,本文尝试回答以下问题:与前代女词人相比,清代女词人在离情别绪主题上有何拓展?清代女性通过别离寄远词塑造了什么样的创作主体形象?

一 传统女性别离寄远词的特质

唐五代和北宋时期,女性词尚处于发展初期,大多是对男性词的学习和模拟,未形成自觉的创作语境和风格。两宋易代之际,有“清照以一妇人而词格乃抗轶周、柳”的女性“词家大宗”出现,女性词的书写也初步具备了自主意识。南宋之后又有朱淑真、吴淑姬和张玉娘等存词较多的女性,其中尤以朱淑真为最。“《漱玉》《断肠》二词,独有千古”,这样的评骘实际上把朱淑真与李清照的词并列作为女性词经典。后人多以“伤于悲怨”、“忧愁怨恨”、“诗格浅弱”等评价李朱之词,伤春悲秋、离愁别绪的内容和哀感顽艳、婉约纤弱的词风,成为唐宋以来女性词作的经典传统。在此背景下,离别是唐宋女性词的主要题材之一,以李清照为例,“《漱玉词》中题旨涉及伉俪暌违的至少占三分之一”,其中《凤凰台上忆吹箫》就是典型:

香冷金猊,被翻红浪,起来慵自梳头。任宝奁尘满,日上帘钩。生怕离怀别苦,多少事、欲说还休。新来瘦,非干病酒,不是悲秋。 休休。这回去也,千万遍《阳关》,也则难留。念武陵人远,烟锁秦楼。唯有楼前流水,应念我、终日凝眸。凝眸处,从今又添,一段新愁。

这首词写于词人丈夫赵明诚外任之际,正值夫妻相别。开首刻画凄清的闺房环境和词人慵懒落寞的举止神态,书写自己百无聊赖、冷漠压抑的生活状态,接下来点明这种无力心绪的肇因正是“离愁别苦”。“多少事,欲说还休”,词人欲向丈夫诉说满腹离情,话到嘴边却无法道尽自己的一腔哀愁,极尽曲折含蓄之美。“新来瘦,非干病酒,不是悲秋”,自己之所以瘦比黄花,并非由于体弱多病或借酒浇愁,也与伤春悲秋无涉,而同样由于“离愁别苦”。词的下阕采取“倚楼思远”的传统主题,不但以 “阳关”“武陵人”“秦楼”等典故将自己的悲苦痴情加以点染,还运用顶针格的艺术手法,层层推进,与日俱增,从离别之时到离别之后空守闺阁,旧愁之外再添“新愁”,将离愁别绪的情感推上顶峰,言有尽而意无穷。通过这首经典的词作,我们可以大致归纳唐宋女性离别词的主要特质:内容上摹写离别时的心境和离别后生活状态,兼之闺阁描写、景物衬托;情感上抒发愁绪满怀无释处的凄苦寂寥,独守空闺、伤春悲秋的无助和哀怨,“愁”“泪”“悲”“恨”等绮语怨词往往频繁出现;作者塑造出的文本主体无外乎满面愁容、憔悴瘦损的相思怨妇形象,仿佛爱情是人生中头等重要的大事,思念离人就是自己生活的全部。那么清代女性的离别寄远词在内容和主题上有什么新的拓展呢?下一节将对这个问题进行解答。

二 去脂粉气:伉俪暌违词的新变

据统计,《全宋词》中送别寄外类的女性词作共54首,而在“明清妇女著作”数据库中,仅以“寄外”为关键词就可搜索到清代女性词近80首,以“赠外”“送外”等为题以及未录入数据库的作品更是不计其数。在这众多女性写给丈夫的离别寄远词中,创作主体与内容有何新的拓展?下面就几首清代女性词试做分析。

郑兰孙《酷相思·送夫子赴都》:

晓梦如烟慵欲睡。又门外,催人起。问行李,匆匆安也未。君去也,留无计。侬住也,行无计。 眼底离情衣上泪。珍重长安地。盼桂子香清秋月媚。雁到也,凉须记。花放也,归须记。

甘立媃《忆仙姿·冬日忆外》:

凝望冰条光溜,绣阁停针眉皱,携剪独凭台,惆怅窄宽裁袄。烦恼。烦恼。只恐客窗寒早。

第一首词的作者郑兰孙(1814—1861)字娱清,浙江钱塘(今杭州)人,擅写词,著有《莲因室词集》《都梁香阁诗词集》,嫁徐鸿谟为妻。在这首词中,郑兰孙记录了与丈夫分别前夕的情景,与前代女性别离词相似的是,这首词中亦出现慵懒无力的心绪和泪沾衣襟的分别情景:“晓梦如烟慵欲睡”,“眼底离情衣上泪”。不同的是,相对于前代女性词几欲断肠的离恨,这首词表达的是一种淡淡的离愁与不舍,哀而不伤。更重要的是,与前代女词人离别时“肠断泪痕流不断”(魏夫人《减字木兰花》)等肆意忘情的状态相比,郑兰孙显示出作为大家闺秀理性的克制,虽然心中离情正苦,但仍强移心绪,关心当下的现实问题:“问行李,匆匆安也未。”“雁到也,凉须记。花放也,归须记”,女词人在词的结尾细细叮嘱丈夫:雁南归,时节转凉,记得添衣服;春来到,百花盛开的时候,记得归家。连同前一句的“盼桂子香清秋月媚”,体现出淡淡的哀伤和对归家时美好景象的憧憬,其中蕴含着无尽的温馨、绵绵的情意与对未来的期待。如果说郑兰孙之词还留有前代离情别绪的传统,那么甘立媃之词则别开生面。甘立媃(1743—1819)字如玉,江西奉新人,著有《咏雪楼稿》。在她的别离词中,虽然同样有“眉皱”、“独凭台”、“惆怅”和“烦恼”等前代女性别离怀远词中频繁出现的词语,但二者引发愁绪的原因却大相径庭:前代女词人的消极情绪因丈夫离去之后自己空闺独守的落寞心境引起,虽不可否认她们对丈夫的情意,但她们关注更多的似乎是个体的内心感受和悲戚境遇。甘立媃的烦恼则出于对丈夫的关怀和思虑,她惆怅和担忧的是丈夫客居之地过早寒冷,而自己赶制冬衣恐怕未及送达。这种温柔敦厚、理性克制、切实为对方着想的离情,比断肠哀哭的激情迸发、日日凭栏远望的痴情等待更加绵密深厚,更契合清代女性的真实生活状态。

更重要的是,清代女性别离寄远词满含对丈夫的鼓舞与勉励,大气洒脱,殊无绮丽哀怨的闺阁脂粉气,这在前代同类型的女性词中极为罕见,如甘立媃《阑干万里心·送外应试》:

文章命达此呈才。儿女情私勿呈怀。墨沉多渟少举杯。月华开。好折蟾宫一桂回。

这首小令写于甘立媃送丈夫赴科场应试之时,开篇赞丈夫才高,并以超脱大气的口吻写道“儿女私情勿呈怀”,宽慰丈夫无须挂念自己,这与前代离别词中“玉人近日书来少”(魏夫人《武陵春》)的抱怨截然不同。紧接着是词人对丈夫努力读书,莫沉湎于饮酒享乐的谆谆劝勉,这也与前代女词人临别时刻抒发“酒意诗情谁与共”(李清照《蝶恋花·离情》)的期许相异。小令以对丈夫蟾宫折桂的祝福作结,整首词基调明快昂扬,丝毫不见前代女性笔下的哀怨痛苦。

让我们再看一首《水调歌头·送外之金陵应试》:

夫子富才调,宝剑岂长埋。晚成当此时矣,去去莫疑猜。但向蓬窗茅店,珍重风餐露宿,漫念米和柴。弱质纵非健,门户学持来。 桃叶渡,伤心窟,古休怀。三场为我,鏖战努力步云阶。好趁桂花香里,玩罢板桥明月,归棹理秦淮。端正拂尘酒,何惜拔金钗。

这首词的作者钱慧贞字玉雯,江苏长洲(今苏州)人,著有《天香阁词》。与《阑干万里心·送外应试》相似,这首词开篇盛赞丈夫的才气,之后劝勉和叮嘱丈夫奋发努力的同时保重身体,“珍重风餐露宿”。女词人还以“去去莫疑猜”和“古休怀”的从容大气,慷慨洒脱地面对“桃叶渡,伤心窟”的离别情景。为了令丈夫安心远行,不牵念于家内事务而分心,女词人还化用《陇西行》中的“健妇持门户,亦胜一丈夫”,以“弱质纵非健,门户学持来”宽慰丈夫,毅然以金闺花柳之弱质主持门户。这首词进一步拓展的,是对于丈夫归来之时未来生活的美好想象:丈夫得以“鏖战努力步云阶”,考取功名,平步青云,并在桂花金秋时节衣锦还乡。女词人在词的结尾许下承诺,待到丈夫平安归家之时,她将“端正拂尘酒”,为丈夫置办宴会,接风洗尘,并不惜典当金钗,体现出对丈夫有力的支持与奉献。这种行为在清代女性中实具有普遍性,如林佩环《夫子为余写照戏题》:“爱君笔底有烟霞,自拔金钗付酒家。”另一女词人张素在《念奴娇·送外北上》有“妇虽非健,学持今日门户”“就是白首慈亲,双双黄口,君漫回头顾”之句,更具体地写出自己将承担一家主妇的职责支撑门庭,以及尽到为女为母的家庭义务,与钱慧贞之词有异曲同工之妙。

以上词作,是清代女性离别怀远词的一个缩影。与前代相比,可以清晰地看到清代女词人突破了离别主题悲苦哀怨的藩篱,逐渐摆脱了前代女性词中矫揉造作的脂粉气,更多地转向对于现实人生的关注以及对丈夫学业、事业的期许与祝福。她们呈现出大家主妇的大气形象,以对丈夫的理解和宽慰代替了哀怨和离恨;以对丈夫投身事业、建功立名的期许和鼓励代替了儿女私情的狭隘和“玉郎应未整归鞍”(张玉娘《玉蝴蝶·离情》)的催促;以操劳家计、孝亲育儿的勤劳与担当,代替了“红日三竿懒画妆”(易祓妻《一剪梅·寄外》)、“任宝奁尘满,日上帘钩”(李清照《凤凰台上忆吹箫》)的韶光虚度。

三 送别寄怀对象的拓展

综览清代之前的女性别离词,女词人送别寄怀的对象几乎全部是男性伴侣:丈夫或情人。这是一个颇为吊诡的现象,仿佛这些女词人的生命中只有相思情爱,而亲情友情全部缺席。现存的女性送别寄远词中,只有极少数吉光片羽的送别对象是女性,笔者寓目所及,唯发现延安夫人苏氏传世的四首寄怀姐妹词作,以及李清照的一阕《蝶恋花·晚止昌乐馆寄姐妹》。而这些关于姐妹情谊的送别寄怀词,若无视题目的“姐妹”二字,则内容情感与相思之作几乎别无二致,遣词用句依然遵循相思离愁的写作传统,如苏氏送别寄怀姐妹的词作,描写临别是“望断碧云无际”“凝泪眼”的小儿女之态,描写别后场景是 “小阑干,深院宇”“朱户锁,玉楼空”(《更漏子·寄季玉妹》)的寂寞空闺,以及“别后十分瘦了”“争奈向、花前又老”(《鹊桥仙·寄季顺妹》)的怨妇心境。李清照的《蝶恋花·晚止昌乐馆寄姐妹》同样体现出这样的特质,兹录整首如下:

泪湿罗衣脂粉满,四叠《阳关》,唱到千千遍。人道山长山又断,萧萧微雨闻孤馆。 惜别伤离方寸乱,忘了临行,酒盏深和浅。好把音书凭过雁,东莱不似蓬莱远。

这首词写于宣和三年(1121年)词人从青州赴莱州途中宿昌乐县驿馆之时,饱含对家乡姐妹的思念之情。词人刻画临别之际“泪湿罗衣脂粉满”的难舍难分,别后“萧萧微雨闻孤馆”的寂寥心境,以及“惜别伤离方寸乱”的心绪不宁,虽然怨情深挚,细腻生动,但读者仅通过词作内容难以把握送别对象,这些词句与词人写给丈夫的作品别无二致。这说明唐宋之际的女性离别词除了书写与爱情伴侣的离别主题上有一套固定的经典模式之外,在其他送别寄怀对象上还未有拓展,零星的关于姐妹相别的书写尝试,也依然套用相思词作的固有模式。至清代,这种情况则发生转变,女性词在赠别怀远的对象上进行了更多的书写实践。兹录左锡嘉一组《重叠金·骨肉亲谊廿载重逢京华小住将归定署离怀各怅因调数阕借以志别》四阕为例:

匆匆二十年前别。蜀山何处鹃啼血。燕市忽重逢,悲叹疑梦中。 流光惊电掣,赢得头如雪。骨肉叹飘零。问天天不应(己未别后,象如、科芝两弟相继而逝,二弟媳犹居都门)。

涵秋阁上今宵月,当年记得题桐叶(昔四姊畹香寓阁左,予与五姊芙江常相过从,并和落叶诸篇)。月尚缺时多,人生当奈何。 藤延虬篆古(葡萄一架,今又累累),花月更新主(此宅昔恽次山舅氏所居,今缪仲英舅氏居此。余与仲英舅氏在蜀相识,颇承关爱,表弟媳庄莹如亲如手足。庚岁泣别,意难重逢,不意都门握手)。姐妹且言欢,拈花开笑颜(余在蜀以通草花生色,莹如爱而效之。今相见,各以花赠)。

一灯相对悲畴昔。寒螀絮尽苔岑碧。秋月竟重圆,几回携手看(中秋同四姊玩月)。 殷勤还寄语,莫种相思树。珍重再来缘。相看各黯然。

匆匆小住匆匆去。临岐脉脉偏无语。果否学忘情。丁宁订后盟。 加餐须努力。鱼雁传消息,驿路绕秋山。白云红树间。

作者左锡嘉(1831—1895)为江苏阳湖(今常州)人,著有《冷吟仙馆诗稿》,她幼年丧母,与两位姐姐随父宦京师,后于归四川华阳曾咏。左锡嘉九岁失怙,育于叔母家,都中有左家孝女之称,足以得见其与家人之亲厚。女词人嫁入巴蜀,与家人阔别二十载之后重聚京师,本词正作于此次相聚结束,女词人与家人告别、启程回蜀之际。这四阕词一个最明显的特点是词内注对于词作本身的补充叙事,这在前代女性词中相当少见。第一阕铺叙背景,写自己远适巴蜀,二十年后与家人在燕地重逢。虽然词人对于家人离散、骨肉飘零和韶华空逝的哀叹多过重逢的欣喜,但这种悲哀的心境比起前代离别词中因相思离愁而生的纤婉哀怨情绪沉稳大气得多。“流光惊电掣,赢得头如雪”,女词人抚今追昔,感慨人生,甚至具有时空宇宙意识的深沉况味。第二阕从眼前之景转入“当年记得题桐叶”,与姐妹们联诗唱和的美好回忆,“今宵”与“当年”的抚今追昔,引发了“月尚缺时多,人生当奈何”的哲思体悟,颇得苏东坡“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水调歌头》)之旨,境界开阔。“藤延虬篆古,花月更新主”则引发物是人非的今昔对比,通过“葡萄一架”的“物”之描写,联结“恽次山舅氏”“缪仲英舅氏”“表弟媳庄莹如”等“人”之经历,更加令人感慨万千。但词人没有继续沉湎于对往事的追忆之中,她把握住当下的美好时光,“姐妹且言欢,拈花开笑颜”,在有限的时光中尽享欢乐温馨的姐妹情谊。第三阕继续书写与家人相逢的情景与心境,“一灯相对悲畴昔”,温柔的灯光之下,女词人与家人相对絮语,话尽往昔,由“秋月重圆”的意象回忆起旧岁与四姐携手观月的经历。大家彼此寄语,互道珍重,无比珍惜感念重聚的短暂时光。最后一阕书写临别之际的不舍与惜别,女词人与家人互相叮咛保重身体、勤通书信。“加餐须努力”一句化用《古诗十九首·行行重行行》中的“努力加餐饭”,写出对亲人最质朴真切的关怀与牵挂。在词作结尾哀而不伤的氛围中,词人将自我抽离宕开,以客观描述的景语从“有我之境”转向“无我之境”,取得词境的升华,令人味之不尽。

这组词并无重逢后再次分别的大喜大悲,整体格调深沉舒缓。虽然笼罩在一片悲凉的气氛中,但词人以其澄明通透的观照,体悟到了人世间的悲欢离合、聚散有缘,唯有珍惜当下、各自保平安。在别离与思念的对象上,词人通过词内注提到的除了已逝的象如、科芝两弟,还有二弟媳、四姐畹香、五姐芙江、两位舅氏和表弟媳庄莹如,这样大量的别离对象在前代女性别离词中不曾出现过。此外,这组词另一具有代表性的特征是对于过去的详细记叙,词内注尤以第二阕字数为多。前代女性别离词主要刻画离别感受,而极少叙述内容,即使有,也多是关于离别之际的叙写和别后生活的遥想,而这组词通过对从前美好温情的具体记录,更可衬托离别之伤感。

清代女性在相思爱情之外的离别怀远词不胜枚举,有作为女儿思念父母双亲,如姜道顺《浪淘沙·思亲》,“镇日盼归期,膝下谁依”,“望断白云家不见,珠泪倾垂”;有作为慈母送别子女,如甘立媃《小庭花·送长男游学北直》,“要言缄贮枕囊中,客途夜夜记开封”,杨澈《阮郎归·忆女》,“牵衣难别离”,“犹闻兰麝在深闺,几回错唤伊”;还有寄怀闺友之作,如顾太清《浪淘沙慢·久不接云姜信,用刘耆卿韵》,“问何时、共倚栏干曲,坐西窗剪烛,千言与万语,叨叨不尽,说从前相忆”……数量之大,类型之丰,不一一赘述。

四 结论

所谓“离绪重重说不穷”(甘立媃《小庭花·宋长男游学北直》),清代女性别离词在中国古代文学中虽然只占据寂寂一隅,但仍具有可贵的文本价值和丰富的阐释意义。本文聚焦于清代女性别离词词境相对于前代的拓展:在伉俪暌违主题上,除了对唐宋女性离别寄怀词哀怨卑柔传统的继承之外,清代女词人将笔触更多地转向现实生活、家计营生和对丈夫仕途的关怀,对凡俗日常生活的关注比重复传递闺情闺怨更显真挚。在离别和寄怀的对象上,从前代单一的男性爱情伴侣拓展至父母双亲、兄弟姐妹、子女、闺友等等,体现出清代女性生活丰富多元的面貌。此外,词作叙事成分增加,对往昔生活细节的捕捉和记录,以及由此形成的详细词内注,共同构成了清代女词人在离情别绪主题上的拓展。在女性创作者主体形象的构造上,清代女词人一改唐宋离别词中女性以泪洗面、顾影自怜、憔悴瘦弱的相思怨妇形象,转变为大气从容、温厚和雅、恪尽职守又贤惠持家的贤妻主妇形象。同时,别离词也塑造了其他多重形象,如知感恩明孝道的女儿形象、真挚重义的闺友形象和慈爱无私的母亲形象等。

在古代女性文学体系内部,清代女性别离寄远词努力摆脱唐宋时期经典化了的词传统,在绮丽哀怨的脂粉气之外拓展了词的书写空间。而在整个古代文学史中,清代女性别离寄远词在靠近男性建立的“大传统”的同时,亦留下了具有鲜明女性特质的崭新篇章。以动态的眼光和纵横比较的手法切入文本,古代女性文学就不再是僵化的铁板一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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