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秀红
沈阳师范大学,辽宁 沈阳110034
宋白(936—1011),字太素,大名(今河北大名)人。其人豪俊,尚气节,重交友;年少有才“,年十三,善属文”[1]“;在词场中称甚著”[1]。宋白于建隆二年登进士第;乾德初解褐,授著作佐郎;蜀平,任玉津令,后连知蒲城、卫南二县。太宗即位,擢左拾遗,权知衮州;太平兴国五年、太平兴国八年、端拱元年三典贡举,得苏易简、王禹偁、胡宿、李宗谔等人。真宗景德四年以兵部尚书致仕;大中祥符五年正月卒,年七十七,谥号文安。宋白曾预修《太祖实录》《文苑英华》;与李宗谔共同编纂《续通典》200卷;尝聚书数万卷,类故事千余门,号《建章集》;曾缀补唐人文集;有文集百卷,已佚。现存的宋白文学作品有清初毛氏汲古阁据宋书棚本影抄《十家宫词》中保存下来的百首宫词。此外,北京大学古文献研究所编辑的《全宋诗》又从各种古籍中辑得诗27首,与其宫词合编为宋白诗一卷;枣庄、刘琳主编的《全宋文》收录文23首。而宋白文学作品中最具特色的当推其百首宫词。
宫词的源头,最早可追溯到《诗经》中的思妇闺怨之词。李天馥:“三百篇之旨,多载宫吟;十九首之辞,半题闺怨。”[2]朱彝尊:“不知《周南》十一篇皆以写宫壶之情,即谓之宫词也奚而不可?然则《鸡鸣》,齐之宫词也;《柏舟》《绿衣》《燕燕》《日月》《终风》《泉水》《君子偕老》《载驰》《硕人》《竹竿》《河广》,邺、庸、卫之宫词也;下而秦之《寿人》汉之《安世》隋之《地厚天高》,皆房中之乐。凡此,皆宫词所始自乎?”[3]俞国林则认为:“三百篇本来不属于宫词,但由于宫闱是‘正始之道,王化之基’,所歌咏的即使是琐事,然国祚之兴替,已尽展其中了……只是就其作用而言,这与王国维述宋元戏曲史,谓起于优孟巫祝,其实是一样的,不过是推其源流罢了。”[4]“宫词”作为一种诗歌体式,正式出现是在唐代。唐代王建被称为宫词之祖,“宫词之咏始于王建”[4],“(王建宫词)天下传播,仿此体者虽有数家,而建为之祖”[5]。王建宫词写宫闱琐事,直录实事,叙事而不言情。继王建之后,大量创作宫词且成就显著的是五代蜀国的花蕊夫人。花蕊夫人因身居宫中,对后宫生活的体察更加细致,其宫词多为描写宫中女性之作,对女性心理刻画细腻入微。至北宋初期,在宫词创作上颇有成就的是宋白。
就宫词内容而言,宋白将自己创作的宫词分为“述古”和“言今”两部分。与前人相比,宋白所作宫词在内容上有了新的变化,主要表现在以下几个方面。
宋白在《宫词·序》中认为,北宋之前,宫词作者虽然多,但宫词的内容不外乎四个方面:“宫中词,名家诗集有之,皆所以姱帝室之辉华,叙王游之壮观;抉彤庭金屋之思,道龙舟凤辇之嬉。”[6]也就是说,以往的宫词多以帝王、妃嫔、宫中侍女为中心,直录宫中日常生活琐事。而宋白的宫词在记录后宫生活的同时,兼涉及朝廷政事。如宫词五,记录了朝廷册封五王;宫词十一,写捷书新报之喜;宫词二十,写朝廷册立储君;宫词三十八,写在野贤人入朝之喜;宫词四十九,写朝廷封赏进用大臣;宫词六十六,写皇帝泰山封禅,大臣进呈祥瑞之事;宫词七十七,写皇帝冬日校猎,女真觐见之事。刘秋彬的《北宋大名府诗歌研究》和王帅的《宋白宫词简论》认为,宋白的此类涉及朝政的宫词,其内容由“描述日常生活情趣到记录典章制、典例习俗”。[7]实际上,只有涉及朝政的内容才是宋白宫词内容的拓新。至于那些有关节日习俗的描写,在王建和花蕊夫人的宫词中已有之,实不为宋白宫词内容的新变。如王建宫词中的“灯前飞入玉阶虫,未卧常闻半夜钟。看著中元斋日到,自盘金线绣真容”[8],记录的是中元节。“画作天河刻作牛,玉梭金镊采桥头。每年宫里穿针夜,敕赐诸亲乞巧楼”[8],记录的是七夕宫中乞巧的活动。花蕊夫人宫词“端午生衣进御床,赭黄罗帕覆金箱。美人捧入南熏殿,玉腕斜封彩缕长”[8],记录的是端午节的活动。“寒食清明小殿旁,彩楼双夹斗鸡场。内人对御分明看,先睹红罗被十床”[8],记录了宫中清明节、寒食节的活动。
宋白宫词记录了君臣之间以及后宫之中君王与宫女之间的诗歌唱和活动,由此可见,后宫生活充满了文化气息。此为宋白宫词内容的又一拓新。如宋白宫词三十四,写宫女研习模仿“二王”书法;宫词四十五,写宫女传写偷和御制《喜雪诗》;宫词六十,写宫女题写诗篇,寄赠大家;宫词七十四、宫词八十一、宫词八十六,写闲暇之余君臣之间的诗歌唱和活动;宫词九十七,写宫中春日之事,“金笼鹦鹉耽春睡,忘却新教御制诗”[6],描写的就是后宫生活中诗歌吟咏活动之盛;宫词一百,写君王将后宫披香殿辟为学堂一事,更渲染了宫廷文化活动之盛。关于后宫中的文化活动,王建宫词中未有涉及,花蕊夫人宫词中有所涉及,但记录的多是宫女闲暇之时用来打发时光的吟咏,少有这种大型的、有意识的群体唱和活动。关于此类内容,可参看《全唐诗》花蕊夫人宫词十四、宫词十五、宫词四十四、宫词五十四、宫词六十、宫词六十三、宫词六十七、宫词九十、宫词一百二十三和宫词一百三十六。
宫词这一诗歌体式,最重要的内容是用七言连章体来记录以帝王、后妃、宫女为中心的后宫生活的日常琐事。其内容可以说是包罗万象,而“宫怨”并非宫词写作的主要内容。因而,在王建和花蕊夫人、宋白的宫词中,虽有大量以宫廷女性为描写对象的诗歌作品,但是专门写宫怨的诗歌作品并不多。在宫怨题材的诗歌作品中,王建和花蕊夫人沿袭了宫怨传统的写作方式,即通过诗歌抒写日居深宫或失宠宫女的孤寂哀怨之情。如王建宫词八十二:“教遍宫娥唱遍词,暗中头白没人知。楼中日日歌声好,不问从初学阿谁。”[8]宫词八十六:“窗窗户户院相当,总有珠帘玳瑁床。虽道君王不来宿,帐中长是炷牙香。”[8]花蕊夫人宫词三十五:“细风敧叶撼宫吾,早怯秋寒著绣襦。玉宇无人双燕去,一轮新月上金枢。”[8]宫词七十:“密室红泥地火炉,内人冬日晚传呼。今宵驾幸池头宿,排比椒房得煖无。”[8]相比较而言,花蕊夫人与王建的宫词虽同样表达宫怨,但花蕊夫人写得更加含蓄。宋白宫怨题材的宫词相较于以上两家,宫怨之意表达得更为婉曲隐约。宫词八,写宫女被放出宫的心理,“恋主顿忘忧愤意,但辞中使尽啼痕”[6],宫女久居深宫的幽愤被离别时恋主怀恩的情绪取代。宫词三十五,写宫人久着君王御赐霓裳,虽心生厌倦,但却也不敢贸然在春日换上自己喜欢的红妆,词中有承恩之情,亦有幽怨之意。宫词三十七,写失宠宫女回忆自己昔日得宠时的场景,虽然眼下道院清秋寂寞,但回忆里却是自己入宫之初,君王对自己说的“禁掖三千总不如”[6]的话语。诗歌中虽然没有直接抒发失宠宫人的幽怨之意,但宫人心中的幽怨之情却可想见。宫词八十五,写因君王长期沉溺于求仙而备受冷落,宫人遂悄然问出:“嫦娥装束还何似,潜问君王记得么?”[6]宋白的此类宫词,将宫怨之意淡化,使自己创作的宫词极力弘扬颂声。
描写帝王游幸的场面是宫词的常见内容。宋白的创新之处在于,他不仅写了帝王在宫中的游幸活动,而且记述了帝王出宫,在皇宫之外的嬉戏游玩。如宫词十九,写帝王离宫出游,傍晚遇雨而归;宫词六十八,写早春路过新丰,沿途所见瀑布之景;宫词八十,则记录了君王微服出行所经之地。宋白的这类叙述帝王在宫外嬉游的宫词,可看做清代胡延《长安宫词》、颜辑祜《汴京宫词》、张昱《宫中词》等记述帝王宫外逃亡事和宫外避暑等内容的宫词的先导。
宋白宫词最显著的新变即在于述古劝今。如宫词二十二,借唐玄宗宠幸胡人安禄山之事,讽劝当时的皇帝不可对异族一味姑息。宫词二十三,借汉帝宠幸班婕妤而冷落文士之事,来劝诫北宋皇帝不可一味沉溺于女色。宫词八十三,借唐玄宗骊山讲武一事,向北宋皇帝进言,北宋亦可以借用武力彰显皇权的威严。诸如此类有所寄托的述古之作还有宫词三十三、宫词七十六、宫词九十一等,在此不做一一征引。
宋白这种借用前朝旧事创作宫词的方法还影响到了南宋末年的岳珂等人的宫词创作。岳珂等人进一步在宫词创作中借叙写前朝宫廷旧事来寄托家国的兴亡之慨。
宋白宫词内容有所拓新的原因大致有以下几方面:首先,宋白宫词拓新与宋白创作宫词的态度有关。宋白在《宫词·序》中说:“宫中词,名家诗集有之,皆所以姱帝室之辉华,叙王游之壮观;抉彤庭金屋之思,道龙舟凤辇之嬉。然而万乘天高,九重渊邃,禁卫严肃,乘舆至尊,亦非臣子所能知、所宜言也。至于观往迹以缘情,采新声而结意,鼓舞升平之化,揄扬嘉瑞之徵,于以示箴规,于以续骚雅,丽以有则,乐而不淫,则与夫瑶池粉黛之词,玉台闺房之怨,不犹愈乎?是可以锵丝簧,炳缃素,使陈王三阁狎客包羞,汉后六宫美人传诵者矣。援笔一唱,因成百篇。言今则思继颂声,述古则思风讽也。大雅君子,其将莞然。”[6]宋白在《宫词·序》中已经表明他创作宫词的目的,即在于“示箴规”“续骚雅”。因而,在“言今”的诗作中,无论是姱帝室、叙王游,还是道宫怨、写宫廷文化生活,宋白都在宫词中大唱颂声。其次,宋白宫词内容的拓新还与宋白个人的文学身份和文学创作主张有关。宋白是宋初“白体”诗派的代表人物。“白体”诗人学习的对象是唐代新乐府运动的代表人物白居易。虽然“白体”诗人重在学习白居易晚年创作的唱和诗和闲适诗的诗歌风格,但白居易早期的“文章合为事而作,歌诗合为时而著”的创作思想也影响到宋白的诗歌创作。从文体角度而言,宫词应该属于乐府诗的创作范畴,宋白的宫词受到白居易乐府诗创作主张的影响,在宫词写作中反映时事,借用述古之作来寄托自己的讽喻之意。此外,宋白在《宫词并序》和实际的宫词写作中表明了自己的创作目的和原则,即“于以示箴规,于以续骚雅”和“丽以有则,乐而不淫”。“续骚雅”就是要继承《诗经》和《离骚》中有所寄托的“乐而不淫,哀而不伤”的文学创作方法。因而,宋白在宫词的具体创作上借古述今,寓风讽之意,一方面是要使宫词的创作有所寄托,另一方面是使这种讽喻之意含蓄委婉。
[1] 脱脱.宋史·宋白传[M].北京:中华书局,2000.
[2] 李天馥.古宫词·唐[M].清康熙年间刻本.
[3] 朱彝尊.十家宫词[M].
[4] 俞国林.宫词的产生极其流变[J].文学遗产,2009(3).
[5] 胡仔.苕溪渔隐丛话[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62.
[6] 傅璇琮等主编.全宋诗第一册[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1.
[7] 刘秋彬.北宋大名府诗歌研究[D].河北师范大学,2007.
[8] 彭定求等编.全唐诗[M].北京:中华书局,196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