浅谈《三叔家的狗》中体现的乡土精神文化的转变

2023-12-13 01:49潘朗妮
参花·青春文学 2023年12期
关键词:叔家全知物象

《三叔家的狗》为江西作家江子的作品《回乡记》中第三辑“他乡”中的一篇,是具有跨文体特点的“新散文”。文章采取分片段式描写,为读者讲述了三叔家的三代狗的故事,详细刻画了其中两代狗的生命经历。本文将基于江子的生活经历与写作初衷,就乡土文化的内涵转变与表现手法,对《三叔家的狗》进行解读。

一、乡土物象的文化内涵转变

(一)叙事视角转换展示出物的人格化

法国结构主义文学批评家茨韦坦·托多罗夫根据叙述者的信息掌握量将叙事视角分为全知视角、内视角、外视角三种。全知视角,叙述者掌握的信息多于人物;内视角,叙述者与人物具有相同的信息量,故事内容严格遵循一个或几个人物的思想活动呈现,外视角则与内视角叙事相反。随着叙述学的不断发展,叙事视角被归为“受限”(内视角与外视角)与“不受限”(旁视角)两类,其中受限视角为内视角与外视角。内视角分为:固定式人物有限视角、变换式人物有限视角、多重式人物有限视角以及第一人称体验视角。外视角分为:选择性全知视角、摄像机式视角、第一人称回顾性视角及第一人称旁观者视角。

《三叔家的狗》总体采用外视角展开全文,选择性全知视角与第一人称回顾性视角相结合。文中有五处采用了选择性的全知视角,产生五次视角的变换,使得叙事富有张力,文章饱满动人。文章虽然以“我”作为主人公展开,叙事时空却与现实时空错位,主要内容为“我”的回忆——三叔三婶所讲述的,我见证的,他们与狗的故事。作者在大部分篇幅中都严格遵循回忆性叙事的形式,叙事节奏平和舒缓。“这是一只内心何其纠结的狗,一条虽然无比卑微但足以让我敬重的生命,这也是我听到的最让我心疼的狗故事。”何为内心纠结?何为卑微而值得敬重?回忆的平铺直叙不足以塑造立体的角色,需要更多角度的介入表现角色,映射文本主题。“文学文本是虚构与现实的混合物,它是既定事物与想象事物之间相互纠缠、彼此渗透的结果。”为强化文学效果,江子有意识地采用了选择性全知视角对狗的故事进行了叙述。在选择性全知叙事中,“我”仍旧作为第一人称叙述者,但“我”却能参透“我”不在场、“我”并不知情的情况并带有感情地叙述。如:“它既无法放下杀夫之仇毁家之恨,又无法割舍主仆之义养育之恩……它只能既恪守看家护院职责,又对这屋檐下的仇人无半点亲近之心。”“惊愕的它不愿意接受这眼前的现实,不断地用嘴拱着这五个死孩子……它偶尔发出低低的呜咽声,那是它的体内巨大的悲伤之河企图突围的声响。”文章五处选择性全知的叙事,皆关乎狗,作为狗这一物象的补充说明。江子将“自己”放在全知者的高度,对于三代狗的内心与行为作出详细阐述。

(二)乡土物象的暗示性意义转变

物象可作为独立个体存在,在人与文化的互动中,人与物象的密不可分,即人与物的互动构成完满的文学故事。这意味着,物象内在的生命力与其所代表的伦理在文学活动中能够得以呈现,并在与人的互动中获得美学意义。

乡土文化中存在的物象在时代的更迭中保持了自身的稳定性,这种稳定性不仅指作为客观存在的稳定性,更是指其在不同时代被人为赋予的象征意蕴与文化内涵得到稳定的传承,并随时代变迁延伸出更丰富的内涵,无条件成为乡土逻辑映射的载体。随着城市化进程加速,城乡融合中的冲突与矛盾日益显现。但值得注意的是,江子在《回乡记》中摒弃了城乡发展二元对立的传统观点。江子表达了对赣西传统村落城市化变迁“挽歌式”的叹息,对于乡土精神溃散的现实直言不諱。但他仍希冀乡土文化有完成自我重建的可能,城乡新对话方式的出现,也让江子欣喜。乡村文化物象的伦理与表意在城乡交融的历史大局中,不断地发生转化,成为城乡历史时空连接的桥梁。

《三叔家的狗》全篇以“狗”这一客观存在作为叙述对象,江子并未在文中阐释“狗”这一物象的表意,仅仅是在引子与结束语中重复同一句话:“这是一只内心何其纠结的狗,一条虽然无比卑微但足以让我敬重的生命,这也是我听到的最让我心疼的狗故事。”敬重痛苦而卑微的狗,江子并没有明说其内涵,但是两代狗的遭遇无疑展现出了超越现实时空的文化与美学意义。对狗的人格化叙写,不仅获得了文学意义上的陌生化效果,更是一种暗喻,以狗的经历映射出城市化进程中人性微妙的变化。

(三)人的异化与物的本真

自笛卡尔以来,动物工具论大行其道,忽视了动物的意识、道德主体地位以及伦理意义,这种理论在现代文明中愈发显示出其狭隘。21世纪以来,文学创作中逐渐开始认可动物的情感,动物鲜活的姿态展现出澎湃的生命力。人在与社会的互动中,不断受到自我与他人乃至于时代的拷问。相较之下,物象尤其是发展速度较慢的乡村的物象,似乎挣脱了时代赋予的“快进键”,在乡村社会的变革中保持了其本真,展现出最原本的文化记忆。

《三叔家的狗》为我们还原了两代狗的经历,虽然以狗为叙事对象,但其中人物的作用不可忽视。江子说《回乡记》中所有角色都有原型,三叔三婶是真实时代下的人。他们是城乡变动中心态发生变化的典型人物,既有乡村特有的质朴宽厚,也有沾有城市功利焦躁的心态。三叔家的鸡鸭狗猪都有着家庭成员的待遇,姐妹狗“都养得皮毛光亮,富家小姐一般”,而妈妈狗“长得体健貌美,皮毛光亮”,在妈妈狗误食毒物倒地挣扎时,夫妻俩内心焦急万分。在三叔一家的照料下,祖母狗是“早期的淘气鬼”也是“幸福的小母亲”。这些充满蓬勃生命力的景象,无一例外都发生在“深山里”,万物在深山中孕育幸福,在乡土中自得其乐。三叔内心对于乡土的亲热,有着天然的亲近与依赖,历经两代狗的生命长度仍未改变。

在平和的叙述中,三叔三婶的乡土气质精神自然而然地外显。但当人物角色陷入冲突时,角色的气质与心态也随之发生了变化。三叔三婶养祖母狗时所处的年代大致为20世纪90年代,彼时他们还在“不景气的国营企业”上班。20世纪90年代,城市的思想观念随商品经济大潮渗入农村,一点点改变着乡村独有的文化景观。为补贴家用,在城务工的三叔三婶来到深山办副业,开办养殖场。历经威胁后,养起祖母狗看家。好日不长,祖母狗第二次产下的狗崽均为死胎,它悲痛欲绝无法振作,丧失了看家护院的能力,三叔三婶对此感到气急败坏。此时,人与物产生第一次冲突。狗不看家护院还养它做什么?在这种功利的心态下,三叔一家认为,物作为一种客观存在,应该无情感无意识,发挥其应有的价值——这恰恰与城市化进程下,由于对物的高效生产与频繁的运用而对有生命、无生命的客体产生的精神麻木不谋而合,是乡土精神的反面表现。于是,“三叔抱住了可怜的母亲,三婶趁着它不注意用簸箕装了五只没气的小崽子,向养殖场背后的山走去。”

妈妈狗重复了祖母狗命运出现变数前的一切,主人宠爱,顺利成长,恋爱,成为母亲。妈妈狗带回的爸爸狗也成功成为三叔家的一员。此后不久,三叔的养殖业每况愈下,猪瘟肆虐,资金链断裂,还被人举报偷税漏税。为保住养殖与造酒大业,减免罚金,“三叔听说两方面主事的人,都有吃狗肉的癖好,就打起了那条来路不明的公狗的主意。”三叔诱捕了爸爸狗,并当着妈妈狗的面宰杀、烹饪、宴请宾客。三叔三婶选择忽视妈妈狗的存在,更是做出了实际的伤害行为,无辜的爸爸狗的死根本上是为了保住三叔的产业。物彻底沦为无意识的物,无条件地承载人的思想情感,接受改造,承受人发展的代价,工业化城市化的代价。而这一切发生之后,三叔夫妻仅仅是撂下一句:“一条狗,怎么会和人一样记仇呢?”夫妻两人牺牲一条狗保全家产,在现代人看来无可厚非,结局当然如人所愿:“三叔渡过了难关,他的养殖和造酒大业,依然雄心勃勃地往前推进。”在第二次人与物的矛盾冲突中,淳樸的三叔夫妇在思想上完成了巨大的转变,最终他们杀死了本应如亲人般的狗,“与其说它们是这家庭中的一员,不如说它们把自己当作这个家庭雇来的长工”。江子没有直接点明这种乡土精神的溃散,他默默抽出赣西历史中的一段诗意地写下,狗纯真而命运悲哀,人在矛盾中异化,实际为反思乡土文明悲矣,乡土精神衰矣的现实景观。

二、蒙太奇手法运用展现乡土文化内涵转变

(一)蒙太奇手法的运用

蒙太奇一词来自法语单词“Montage”,意为“组装、安装”。蒙太奇手法是一种通过不同的镜头片段剪接,从而达到某种美学表达效果的手法。蒙太奇手法广泛运用于电影创作,后延伸于文学创作中。《三叔家的狗》从结构编排上看,最明显的特点便是片段剪拼,即蒙太奇手法的运用。江子通过不同时空片段的连结,将三代狗的命运依次铺陈在读者面前。文章从对姐妹狗的叙述开始,至第一小节结尾部分话锋一转,“我”对于姐妹狗另一新奇的发现——过分平淡,甚至冷漠。作者顺理成章地推进到第二小节,讲述妈妈狗的故事,妈妈狗的叙事时空已与现在的时空割裂,读者移步到新的故事情境。妈妈狗的一生大致交代后,人物再次推论,姐妹狗的气质来自祖母狗。作者在第三小节对祖母狗的生命历程做了大致交代,祖母狗的叙事时空是更遥远的过去。在三叔生命的时间轴里,三代狗代表着过去与现在,在江子六千余字的文章中却将它们的经历拼接在一起,产生了超越分散的时间画布的美感与某种暗示性意味。

(二)蒙太奇手法运用的暗示效果

“这是一只内心何其纠结的狗,一条虽然无比卑微但足以让我敬重的生命,这也是我听到的最让我心疼的狗故事。”究竟是哪一条狗呢?江子在文本中只为我们呈现了妈妈狗与祖母狗的内心矛盾的斗争,但实际这条狗是文中提及的每一条狗以及它们身上所承载的乡土精神。乡土文化的继承与变迁,通过时空碎片的拼接,在乡土文化承载物与人的互动中展现出来。

三叔三婶为受城市文化影响的人,狗为乡土精神的承载代表,人与狗的互动代表城市文明与乡村文明间相互依存,又暗含博弈的关系。祖母狗在三叔副业有起色后不久就产下死胎,经历了绝望挣扎后,在悲痛中体面地死去。城镇化迫近的脚步,使得乡土精神面临瓦解溃散的挑战,“死胎”成为难以继承与发展的隐喻。乡土文化受到城镇文化的隐性冲击,其原始内核在一定程度上自行解体,纵使百般不愿,也必然地成为“体面”城市生活的牺牲品。至妈妈狗一代,三叔的事业从风生水起到一落千丈,三叔为保全利益而诱杀爸爸狗,妈妈狗从此颓唐。故事中人身上的乡土精神部分已像被杀害的爸爸狗一般,永远被抹去。仅存的乡村精神摇摇欲坠,乡土文化的火种在时代大潮中时明时暗,既抗拒与城市融为一体又无法独善其身。妈妈狗纠结而痛苦地活着,不经意间误食毒物,乡土精神文化就这样在城市文化的推动与控制下,违背本意地走上一条通向没落的道路。姐妹狗则完美地继承了父辈的特征,同样体态健美,忠诚老实,脸上永远透露着哀伤,一黄一白的姐妹狗正是父母狗的形象再现。小白狗遇生人总是先吠几声,同妈妈狗如出一辙。小黄狗悄然无声,总是偷偷贴近陌生人给予致命一击,而爸爸狗也习惯悄无声息地贴近,担任进攻的角色。本文中动物角色在外形、行为习惯等方面的相似正映射了命运的延续与互证。

三、结语

江子回顾了在赣西城乡发展历程中独特的乡土民俗带来的生命体验,温和的叙事富于深意。《三叔家的狗》通过叙述视角的转换赋予乡村文化的物象代表——“狗”以人格特征,使读者在物象与人的交互中,更能体悟城市化对乡村文化符号潜移默化的改变。通过使用蒙太奇手法将错位的时空片段拼接,则在纵向为我们揭示乡土文化活力逐渐消散的现实及命运。哀而不伤,在不舍与希冀中展望乡村建设的未来,审慎而乐观地期盼乡土精神的自我重建,江子的文章为我们在城市化加快推进的今天提供了重归田园生活的喘息之地。

参考文献:

[1]王桂妹,吴南.动物之镜:当代小说动物叙事的人性之思[J].当代作家评论,2022(04):20-24.

[2]熊玫.原乡视域下的伦理叙事——江子《回乡记》研读札记[J].老区建设,2023(02):48-55.

[3]武翩翩.江子:我写下的是故乡的变迁,也是我的自传[N].文艺报,2023-03-29(002).

[4][德]沃尔夫冈·伊瑟尔.虚构与想像:文学人类学疆界[M].陈定家,汪正龙,等.译.长春:吉林人民出版社,2003.

[5]江子.三叔家的狗[J].北京文学(精彩阅读),2015(11):154-158.

(作者简介:潘朗妮,女,本科在读,江西师范大学,研究方向:汉语言文学)

(责任编辑 刘月娇)

猜你喜欢
叔家全知物象
苦成叔家辨
我的老家
物象再造系列
物象几何——新艺美固整木展厅
记叙文构思之“物象法”
武术文化中“物象与兴象”的博弈
全知,共情:教师团队培训的出发点
找肉
三教合流——《水浒传》全知人物与宋江关系所折射的文化意蕴
《双城记》中全知叙述者的叙述声音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