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伟
《铁象》采用了第二人称的叙述视角。
就笔者阅读小说的经验来看,第二人称极少使用。可否这样理解,这本身就说明,它的适用范围有限,作者应该慎重使用,不能为了出新而削足适履,强不能以为能。高行健是推崇第二人称的,他在《现代小说技巧初探》里,专设一节《人称的转换》来探讨。他说:“有时候,作者企图讲个激动人心的故事,写到主人公‘他激动得哭了,要是换上第二人称,‘你能不哭吗?读者即使不哭,也不由得要回味一下,设身处地想一想,在这种场合他会不会哭。”高行健的这种假设,只具有或然性,用了“你”,读者也未必会被带入,更未必把主人公置换为自己。而《红楼梦》《血疑》没用第二人称,倒真的有读者、观众把自己当成林黛玉、幸子了。所以,高行健说:“作者如果没有把握能引起读者的共鸣,最好不要用第二人称,第二人称是一种非常强烈的表现手段,一般用在画龙点睛之处。”高行健好像预感到了什么,他不放心地叮嘱:“把第二人称运用到叙述语言中去,这是一种新技术,但有了技术并不等于就有了艺术。”
笔者的写作经验是,第二人称最宜于倾诉。我有三篇写师长的散文,都是用的第二人称,动笔时,并未刻意经营,“你”自然而然地跳脱而出。想对年迈的或已去世的恩师诉说恩情,用“他”就觉得疏远了,生分了,这时,第二人称最亲切。书信、书信体的小说,都是第二人称。言情小说采用这种方式,鸿雁传书,青鸟殷勤为探看,柔情缱绻,甜蜜浪漫。
讨论过后,我们来看《铁象》,它的第二人称就显得多此一举了,试着把“你”换成“他”,会多一些自然,少几分做作。小说写的是在深圳打工的农村青年“你”不堪的生活,笔涉隐私,津津乐道地描述性自慰,第二人称的弊端就显现出来了,这样近距离的逼视,就像当众往下扒人家的衣服,是一种冒犯,读者会感到很不舒服,从写作伦理的角度看,也是不相宜的。
正如程德培所说:“作为叙述的视角,叙述者自然具有随意扫视任何一个角落的特权,但更多的时候,它又不得不限制这种特权,审慎地使用这种特权。”因为作者要受到主观情意状态、叙述对象等种种内外限制:“叙述者如果无视这种内外限制,一味地滥用视角的特权,到头来反而会失去对作品美感的控制。这样的例子,我们在许多支离破碎、随心所欲的小说中,在许多‘全知全能的小说中见得还少吗?”
象征与写实两张皮,不熨帖,是这篇小说的又一瑕疵。作品取名《铁象》,一开头就从铁象起笔,毫无疑问,这是作者十分看重的一个象征意象。铁象不是实存的,而是主人公“你”幻觉里出现的幻象。铁的,冷冰冰的,“破旧得不像个样子”,似乎是残酷现实的象征,可是,有时“你”又从对铁象的默视中获得安慰,有时铁象又成了“智者”,模糊以至于有些混乱。“你”不仅有幻视,还有幻听,在幻觉中,铁象长出了象牙,又是一副狰狞的面目。
此篇小说中的象征,就像在一片花圃中植入了塑料假花,怎么也融不到一起,生硬而不自洽。一方面削弱了写实性作品的生活质感,另一方面又没有抵达象征的形而上意蕴,顾此失彼的夹生感,使得两个方面都不够彻底。
“一阴一阳之谓道”,一黑到底,暗无天日,是这篇小说的又一症候。
李建军在评论托尔斯泰时讲得很好,他说,艺术所表达的情感,主要是一种博大的爱的情感。这种人性化的、高级形态的情感,不仅是艺术的表现内容,还是艺术获得巨大感染力和普遍影响力的力量之源。只有表达这种高级的、善良的情感,艺术才能被人们普遍理解和接受。迟子建在创作谈里说:“如果作品一味地展览苦难,却没有希望的微光闪烁,这样的苦難就是真的苦难了,而如果苦难里有柔软的光影浮动,苦难就不是深渊,它会散发着湿漉漉的动人的光泽”,“苦难的诗意,在我眼里是文学的王冠。”这些得自研究、来自创作的深刻感悟,对我们很有启发,当深长思之。拿这面镜子照一照,《铁象》呈现的是一个怎样的世界呢?工友阿软是个残疾人,线长是个暴君,像“吸满血的水蛭”,能“被他吸走一管血”,作者对线长的描绘,极尽丑陋之能事。车间是地狱般的存在,非人的境遇,犹如漆黑的锅底。我多次联想到卓别林的电影,工人在工业流水线上机械地摆弄着机器,自己也变成了一枚螺母,随时都可能疯掉。“你”住在逼仄的隔断屋里,天花板上是随意游走的蟑螂,椅子上堆着发馊的衣物,连梦都是“黏稠潮湿的”“阴暗”的。隔壁男女做爱,引爆了“你”的性饥渴,把“你”的煎熬推上了巅峰。
这还不够,“你”还有一个患阿尔茨海默病的母亲,“你”离母亲托老的地方,往返需要四个小时,生活就这样被撕扯着。托老所像“坟墓”,母亲还没亮相,有几个精神失常的老人先出场了,疯话连篇地纠缠着“你”。母亲嘴里念念有词:“观自在菩萨,”一副可怜无助的样子。由母亲的叙写,又牵出早年的农村生活,大姐早夭,二姐远嫁,不啻说是卖掉了,爹则醉酒跌进河里淹死了。
小说篇幅不长,却有些犯忌,两次写到工友自杀。过去待过的工厂,一个工友跳楼了,阿软又被铁象“吞噬”了。作者还两次用到“窒息”一词,这样的文本,也令读者感到窒息,喘不上气来。无节制的叠加、堆垒,压迫着主人公,同时压迫着读者。
这样的描写,违背生活的辩证法,违背托尔斯泰式的心灵辩证法。先哲老子说,有无相生,难易相成,长短相形,高下相倾。西哲赫拉克利特说,凡事相反者相成,就像弓和弦一样。这些哲理性的论断,应成为创作的指南。
马致远的《天净沙·秋思》,写宦游天涯的“断肠人”,愁肠百结,满目凄凉,中间杂以“小桥流水人家”的温馨,像绘画中的对比色一样,让画面丰富起来。当年秋瑾抛头颅、洒热血的时候,确实看不到一线希望,鲁迅也常常被绝望的情绪所吞噬,但他还是在夏瑜的坟上放了一个花环,我觉得,这是一份文学情怀,也是对人间苦难的一份悲悯。安徒生的《卖火柴的小女孩》的故事,够可怜的了,慈悲的作家不能在现实中给予她慰藉,也要在幻想中温暖她,从而让人性的光辉在风中闪烁而不致于湮灭。散曲、小说、童话,文体各不相同,作家有一颗柔软的心灵,却是一样的。文学史上的经典范例,早为我们树立了样板。
许多作者不满足于老套的传统表现手法,在创作实践中努力实现突围,为现实主义文学注入新质,这种精神是可贵的。但是,如何克服排异反应,让传统手法与现代手法水乳交融,是不容回避的一道难题。
责任编辑 王子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