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中的雪

2023-12-13 01:20晓寒
安徽文学 2023年12期
关键词:木盆祖父

晓寒

风吹过油桐树,沙啦沙啦地响,在一只珠颈斑鸠的叫声里,几片枯黄的油桐叶子被风扬起,落到我身边。

我坐在一块长着大羽藓的麻石上,凉意不轻不重,从石头上析出,沿着它们的蔓和叶,向我身上爬。

夕阳正在忙着撤退,余晖还停留在周边的茅草上,玫瑰色的光温柔如水,只是并不能改变什么,枯萎的照样枯萎,凋零的照样凋零。

我坐的地方,在我不到二十岁的时候,是一个火堆,这个火堆,像一枚徽章,一年四季在地上贴着。锯末,树皮,木屑,飘落的叶子,还有鸡鸭和狗的毛,用竹扫把扫拢,堆在一起。火苗藏在里面,用温度宣示它的存在。青烟冒出来,向天空的方向逃去,从离开火堆的那刻起,不管有风无风,都开始不受自己掌控流浪,直到不知所终。

祖父坐在火堆旁抽烟,他靠在椅子上,握着长长的烟杆,吐出的烟雾不断堆积,试图把他隐藏起来。烟雾里的祖父,头发还没全白,隐约能看到些许青丝,在白发的挤压下,孤独而寂寞,像是满怀暗淡的心事。

不知是這辈子要说的话都说完了,还是烟草奴役了他的意识,即使我站在身旁,他一句话也没有。有时,他会挪开叼着的黄铜烟嘴,转过头望望四周。夕阳把青色的瓦檐涂成淡黄色,几根永远长不高的草,奄奄一息地排开,望着一无所有的天空。对门的梯田里,稻子已经收割,柔软起伏的田埂一条贴着一条,仿佛是大地的年轮。草垛沉默,晚风送来稻草干燥的气息。几只吃饱了的鸡仰起头,咯咯地叫着,像在歌唱一年中最好的时刻。

时间哗啦一声翻过一页,大地又一次呈现的,是秋天原来的面目,没有删节,也没有补充。我无法猜测,他在张望什么。

那时,祖父已年近八十,如悬崖上的植物,霜重色浓。牙齿脱落,嘴唇干瘪,皱纹像蜂群逐花一样撵上了他,纵横交错,分割了他那张原本英俊的脸,他的日子也跟着他的容颜一同改变。种多少地,收多少谷,养几头猪,榨多少油,对那些他原本热衷反复筹划的事情,已经失去了兴趣。

他吃饭,抽烟,喝酒,偶尔生病。这些事情,囊括了他的生活。

他抽的烟自己种,一畦,两畦,顶多三畦。烟烂贱,只要放足了底肥,风吹夜长,平时,不需要怎么打理。就是扯下草,捉下虫,长得张牙舞爪后,打下芽笋,摘去花蕾。等到叶子稍微现了黄色,割回来,用棕叶扎了,大的三片一扎,小的四片,串在竹篙上,呈一字形挂在屋檐下。一段风吹日晒,烟叶上堆砌的青色被淘洗一空,每一片都黄得十足,像谁把夏天的阳光剪成了烟叶的形状。他收下来,一片片整整齐齐地砌成叠,装进薄膜袋里,用麻绳扎紧袋口。隔几天,取几片出来,摊在地上返潮。返潮后的烟叶柔韧,剪去叶柄上的硬骨,卷成卷,用一截木头压紧后,拿刀切成细细的丝,装满他那个铁皮烟盒。

这件事,他自始至终不让我插手,有几次我要去帮他,都遭到了生硬的拒绝。其中的原因,我无从得知。问他,就拿几句闲话来搪塞我。我暗地里猜测,他试图用这种方式来表明自己虽然年事老迈,并非百无一用。这是他向生活开具的一份证明。

他酒瘾不重,逢上丰年,请蒸酒师傅上门,挑着大木甑和大铁锅,一百多斤谷一甑,能熬五六十斤酒,装满两个酒缸。家里没蒸酒,就去供销社打,天气晴朗,路上干燥,他就自己去,背上背篓,里面放了酒壶。上了年纪,腿脚慢,走走停停,七八里山路,半天打个来回。

喝过酒后,他的话多了些,只是不再像以前那样,手舞足蹈,眉开眼笑,讲他在深山老林里狩猎的历险,做厨师时经手过的盛大的乡宴,包括他在省城和江西袁州闯荡的风风雨雨。这是他自许的人生最精彩的几笔,他滔滔不绝、不厌其烦地还原那些经历,希望博得我们的赞许和钦佩。

现在,他不再讲那些事情,似乎那些经历,从未出现在他的生活里,或者已一笔勾销,归于遗忘。

他说,我死了以后,就把我埋在这里。

“这里”是指这座屋子的附近,他懂些风水,早几年行走利索的时候,拿着镰刀和锄头,独自去找过几个地方。西山开满杜鹃的山腰,坡缓,向阳,山角还有一条倾泻的流水。井边那片竹荫笼盖的坡地,正对着梯田,左右两边的山,像两扇竖着的屏风。后面那个松涛如云的山巅,往上一站,头顶乱云飞渡,阳光满岭满岗,前方横亘的远山,像椰风中的海浪,一浪赶一浪拍打着天空的边陲。

他说,那几块地,都好。到底选哪里,仍在内心权衡。他相信风水,认为这件关乎家族命运的事情,马虎不得。

那时候,祖父几乎已经认定,他会死在这里,埋葬在这里。

饭桌上一片沉默。

母亲用怪异的目光扫了我们一眼,低下头扒饭,我们也低下头扒饭。父亲举起的筷子悬在半空,脸上露出愠色。

父亲和祖父不太像一对父子,倒像一对冤家,平时相对无言。一旦接上话,不到两三句,就吵起来。争吵的时间不会持续太久,不过都想从中胜出,到对方闭嘴为止。每次,我们只能赔着小心,无奈地看着,不敢插嘴,一旦介入,就有可能火上浇油。

这次,破例没有争吵,祖父放下饭碗,把椅子挪到墙根,陷入沉默。

一桌人继续吃饭,没有谁觉得不对劲,都习惯了,沉默已经是祖父生活的主题。

想起落雨的日子,他坐在他那间睡房里,身边的小木桌上,放着烟盒、烟杆和一个草绿色的搪瓷缸,里面盛着满满浓浓的茶水。雨点砸向大地,滴滴答答。老式的木窗正对着池塘,有鱼从里面跃起,悬在屋檐上的雪梨枝丫,一声不吭地把枯黄的叶子送往瓦楞。有时候,熟透的梨子落下来,咕咚一声扎进塘里,拱起一朵水花,瞬间消失成水。

偶尔,我去陪他坐坐,他照样一句话也不说。我无法理解那样的祖父。

我和祖父之间,隔着五六十年的时光。在他面前,我如同一面清澈的镜子,一眼就能看穿,而他的心思,犹如坚硬的黑夜,无法进入。即使我费尽周折走进去,依然一团漆黑,四顾茫然。

人生四季分明,一个身处春天的人,最难理解的是冬天。

外面,黑夜已经来临,煤油灯在饭桌上闪烁,屋子里影影绰绰。祖父坐在墙根的阴影里,一言不发,像是从一段文字里逃出来的标点符号。

一个人在哪里出生,在哪里死去,是命运的定数,像在天空流浪的烟,不由自己掌控。

多年以后,我们搬离这里。房子卖给了一个外乡的木材贩子,他带着的那群异乡人,说着我们半懂不懂的话,像闯入的夜盗一样,架起梯子,登上屋顶,粗鲁地掀开瓦片,撬走椽子和檩条,卸下门窗,将那些但凡还有一点价值的木材洗劫一空。失去遮蔽的土墙孤立无援,惊惶失措。接下来那些摇摇晃晃的日子,不管是否甘心,都只能接受风雨的裁决。

离别的那刻,相对于父母掩饰不住的笑容,祖父的脸上盘绕着克制的风雨。他站在冬天薄薄的阳光里,面对着千疮百孔的土墙,头埋到胸前,像一株垂死的植物。

池塘已经干涸,淤泥裂如龟背,等到来春,就会被杂草毫不留情地占领。垛墙边的油桐林,清凉的绿色遭到了季节的篡改,剩下光秃秃的枝丫,像许多苍老的手高高举起,悬空的那根雪梨枝丫上,几片红得忧郁的叶子,在风中战战兢兢。

鸟在叫。回应它们的,还有几只尚未找到洞穴的虫子,以及山脚下那条河流的清唱。

他想了些什么,我很想知道。十有八九他是不会告诉我的,一旦说出来,我又害怕某些尖锐刺痛我的柔软。

一幢房子在大地上消失,便会有一些灵魂开始漂泊。

祖父转过身后,再没有回头。拄着一根前几天削好的拐杖,迈着细碎的步子,穿过屋坪,下门口的青石台阶,向着山下新房子的方向走去。任何的安慰,对他都是一种伤害。

从那时起,祖父开始了另一种生活,平常坐的椅子小,没法躺着,我请人给他做了张躺椅,他把自己疲惫的身躯安放在躺椅上,晒太阳,吹风,听雨,一场过去,又来一场。日子接踵而来,他以这样看似坦然的方式,完成对它们的迎来送往。山里的冬天,风大,到处结冰,我在躺椅下铺了床被子,祖父躺下后把盖着的被子捂紧,双脚搁在火笼上。

除了必要的沟通,他几乎没有别的话要说,也再不提及死了以后,要埋葬在哪里。

时间不再受他的宠爱,像一个不断疏远的故人。有时候,我去喊他吃饭,他睁开半闭的眼睛望着我,浑浊的目光里涌来重重疑惑,就吃中饭了吗?才吃完早饭呀。见到我肯定的表情,他颇不情愿地坐起来,侧过头看看太阳走到了哪里,然后感叹一声,时间过得真快。

他有一块怀表,十几年来,一直随身带着,擦得一尘不染,每天定时给它上发条。以往,他隔一阵子会掏出来看看,然后走到大門口,望一眼天空,借助天色和太阳的位置确认怀表是否出了毛病。现在,他似乎忘了还有一块怀表的存在,任凭它滴滴答答地响着,一再重申时间的紧缺和宝贵。

他也不再种烟,开始像我一样,抽从小商铺里买的烟。他学着用打火机,把烟叼在嘴里,笨拙地点燃,一个劲猛吸,烟头子上的火光几乎不分明暗,一直持续着明亮的红色。一根抽完,他照样点燃第二根,第三根。

他把最后一个烟屁股丢在地上,用一副气恼又十分无奈的表情看着我,这纸烟,跟没抽一样。

他嫌这卷烟味道淡,没草烟的劲头。我说,要不我去跟你种点烟。他沉默了一会,摇头,叹了口长气。

挑上好天气,我给他洗澡,用大木盆装水,帮他脱了衣服,扶着他坐进木盆里。他的身体裸露在我眼前,让我想起小时候他给我洗澡的情景,他蹲在木盆边,用浸湿的毛巾往我头上淋水,我拍打着木盆里的水,水花溅到他脸上,起初他笑着用手遮挡,后来改用严厉的口吻警告我,莫闹,再闹就揍你。我并不理会,我知道,那只是吓唬而已,从小到大,他没动过我一根指头。从那时起,直到长大,我都未想到,这样的情形有一天会重演,只是主次已经颠倒过来,坐在木盆里的是他,蹲在木盆外的是我。

一米八几的祖父,缩着腿坐在木盆里,皮肤松弛,寡白,黑斑像稀疏的星辰嵌在上面。我给他打上香皂,帮他洗头,搓背,擦脖子、手臂和腿,他闭着眼睛,双手抓着木盆的边沿,像个孩子一样顺从。

双手滑过,触摸到的是隔着皮肤的骨骼,盘亘起伏,像是堆积的时间。时间就像一只叶尾壁虎,总是变着法子把自己深深地隐藏。而在某些场合,又无处遁形,总是被眼尖的人轻易地抓住。那个无意间抓住时间的人,换来的不是收获的惊喜,恰恰相反,仿若踏进了冬天的门槛,怀抱冰雪,欲语无言。

眼前的这个男人,我的祖父,已经苍老不堪。

他还是猎手的时候,背着火铳带着干粮在丛林里像豹子一样奔跑,十天猎杀过三头野猪。

他凭着一把菜刀,走遍了方圆上百里的村落,二百四十桌的乡村宴席,他当过主厨。

他操着土话在长沙和袁州游街走巷的时候,村里人还不知道县城在哪里,是什么模样。

他躺在躺椅上,半闭着眼,一动不动,用清醒的睡意,对着新盖的瓦屋顶和屋顶上面昏昧的天空。

断续的镜头在我眼前来回切换,我的手突然慢了下来。我想起前几天的一件事,那时我们搬到新屋已有三年。一天晚饭后,他喝了点酒,我们坐在水泥台阶上歇凉,他突然对我说,哪天你陪我去上面看看。新屋在村口,上面自然是指老屋那里。那时我有了一份不咸不淡的工作,在这个小山村的外面,经历了一些人情世故,比家里其他人,更容易理解他的心情。在这世上,每个人都一样,肉身四处漂泊,而灵魂,只有一个归宿。只是,他给我出了一道难题,他已是八十多岁的人了,步履蹒跚,只能依靠拐杖在屋子里勉强走动,像一艘即将散架的船,每一块木头里都翻腾着风雨。

我找了个借口,现在天热,等开春了,我陪你去。

他抬起头望了眼天空,月亮正在穿过阴郁的云彩,几粒星孤零零地坠在天边,闪烁之间,送来幽微的光芒。

他把目光收回来,望着我,很难得地笑了,表情像个得到了糖果的孩子。

我赶紧把头转过去,夜色又深又浓,像潮水一样撞击着我。屋坪边上,新栽的桃树淹没在黑暗里。河流在萤火的点缀下,叮叮咚咚,流过木桥,绕过稻香弥漫的田垄,毫不留恋地奔向夜风低唱的远方。

祖父还是没有活着回到老屋。那年冬天,下了一场大雪,祖父在浓密的雪花里合上了眼睛。他表情平静,像是经过了长途跋涉之后,沉沉地睡着了。

我们把他埋在老屋的地基里,他躺着的那片土地,正是当年他的睡房,池塘里的冬茅,落满厚厚的雪,等到返青的时节,会用高扬的叶子举起鱼和水的记忆。雪梨树的枝丫还悬在空中,像以前一样,到了春天,会长叶开花,秋天会把一片片黄叶带到地上。这是我替他做出的决定,生和死,都让同一片土地来完成。

雪飘飘洒洒,无休无止,这是他生命中最后一场雪,封住了大地。同一场雪,会落在不同的人间,不是每个人在生命的尽头,都能看到一场雪。我举起手里的锄头,带雪的泥土接连抛起,打在棺盖上,扑扑地响,覆盖了一条生命的辗转、起伏与沉浮。

这是我第一次直面死亡,没有恐惧,也没有人家描述的那般悲伤,只是心里空落落的,只是感到这生命的苍凉。我想到我出生在这里,不知会在哪里死去,哪一抷黄土,会是我最后的归宿。

很久以后,我从城市里归来,坐在祖父墓前的麻石上,我没有喊家里人同来,只带着我两鬓灰白,胡须苍茫的影子。我不想抽烟,也没有什么话要对他说,只想安静地坐着,看着深秋的残照,不可阻挡地向山那边坠落。

责任编辑 夏 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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