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德明
人类的心灵世界无疑是一个波澜起伏、万象葱茏的精神场域,那里无时无刻不在活跃着情绪的浪涛和思想的激流,那是一个隐秘的、诡谲的、充满了神秘感和诱惑力的存在空间,召唤人们不厌其烦地去探寻、去撷取、去言说、去呈现。某种程度上,诗歌的生成就来自于人们对波滚浪涌的内在心灵世界的审度与追问,来自于以分行的文字对那隐秘的精神空间所跃动着的情绪、意味与深旨进行艺术演绎的强烈冲动。正因此,我把李云的诗歌视为对内心世界隐在言语的一种聆听、一次再现,我从那些充满着情感因子与思维力量的文字之中,窥见了诗人关于现实与想象的描摹和传输,关于宇宙人生的关注与思忖,也洞察到诗人对于诗歌这种精短文学的独特领会。
内心的隐言不是凭空而起的,往往来自于经验主体对世界的观照与反映,来自于客观世界在心灵空间的投影与折射。“艺术是历史的碑铭”(尧斯),观察和记录现实的境况,用诗意的言说来呈现这现实的斑斑痕迹。这在一定程度上说明了李云诗歌的出发点和立足点,也是其呈现生命历程的基本路径,并构成了其内心隐言的重要外化形式。他写“音乐厅”:“退潮后 裸露的不仅是企鹅冻死的模样/椅子 还有拭擦泪水的手纸 似残破的羽毛/依稀有呐喊及掌声 拍打礁石的面庞/已逝 涣散 湮灭在黑池沼”(《音乐厅的清晨》),将喧嚣过后的沉寂精彩展示。写“陨石”:“每当夜把黑夜煮沸,陨石就会放磁,放出辐射之幽光/谁也猜不出其中秘密,或来自哪个星座/但一定与你我有关”(《陨石》),直指其磁性之光的玄妙。写“球状闪电”:“黑幕拉开的赛事 大地之上苍茫之间/是他们最惬意的球场 所有的生灵都是观众/城市之眼摩天轮睁大眼睛 所有躲在大树下的生命/在雨中奔跑 不过谁也跑不过灾难黑色翅影的覆盖”(《球状闪电》),自然的球形与人间的球赛形成了有趣的互文关系。他写鸟的印迹:“足音刻成枫叶的形象烙印在湿地/唇上,还有芦花覆盖的深秋的卵/在一次又一次艰难地啄破大淖秘密的坚核”(《蹼印》),形象描述了动物生灵在物质世界留下的生命踪影。他写“稻草”:“开始是草还是稻,别问清楚/我不知道,比苔花还微小的花未开之前/流水知道,一切冥想来自一粒种子的心思//秋天之前,一生走尽,镰来了/谷桶里落满金子,曦光已退/梦田已没有一抹绿色,净身者/一路向西,稻垛比墓/还要高,高过庄台”(《稻草》),以极其简洁的话语,勾勒了稻草的一生。总之,不管是动物植物,还是自然物理现象,都被诗人一一纳入观照视野,经过心灵的承载与过滤,最终化为诗意的表达。
诗歌表述从来不是对现实的照相式反映,都必然存在内心世界的再度加工,而在心灵的加工过程中,比拟与想象成为将现实梦幻化和诗意化的主要策略。诗人写“洞穴”:“洞穴,没有牙齿的口腔,空洞而充实/灰烬上的余温,记忆里的篝火,灼伤壁影上掠过的尖叫/不说了,不说这平凡暗淡的一切,咸涩和甘甜的水都会流失/生命的蝌蚪溯流而上,我们的七窍和其他巢穴/阳光投射过来,一切明的暗的,均在生长和退缩”(《洞穴》),“没有牙齿的口腔”“我们的七窍”“其他巢穴”等,都是用以比拟“洞穴”的事物,这些比拟物的轮番出现,让我们对“洞穴”有了更多直观的体验和感性的认识。借助想象,诗人又想到了洞穴中曾经出现的诸物,诸如“灰烬上的余温”“记忆里的篝火”“灼伤壁影上掠过的尖叫”,这些事物的出场,使得原本空洞的洞穴增添了无限的生机和活力。对草原景物的书写,诗人也显露了简洁有力的表达功力:“骨骼是石子做的,毛皮来自青色的草/一个磁性的巨靈匍匐在戈壁之上//把石子寄存在石子聚集的山顶/石子就有了自己的那达慕/沉默的石子此时喧哗四野//让毛皮铺盖到草茎呼吸的角落/蒙古包就飘飞长调和呼麦/它或低沉或嘹亮”(《草原》)。诗人将“草原”比作“磁性的巨灵”,这巨灵由石子做骨骼,草做毛皮,这想象无疑是形象和生动的,同时又是与事物本体极度贴合的。在《英美现代诗谈》中,王佐良如此评价艾略特:“真实的和想象的,都在通过韵律、形象、联想,通过音乐和画面,形成了一条意义的潜流。” 我们也可以说,真实的和想象的,通过意象、语词、节奏、韵律,通过画面和意境,形成了李云诗歌意义的潜流,在我们的阅读视野中汩汩流淌着。
人类内心的隐言从来不是平面化和单向度的,而是极为丰富和多元的所在,是立体化和多向度的,这里既有风起云涌的丝缕情绪,也有情绪之中蕴含着的丰厚意味,还有由诸多意味而累积和抵达的高深意旨。在我看来,善于倾听内心之隐言的诗人李云,其艺术表达就体现在鲜明的层次感和立体化倾向上,情绪、意味与深旨构成了其诗歌由外及里的基本结构层次。诗人的许多诗歌,首先都起因于某种情绪的泛动,情绪的书写与散发,因之构成了其诗的第一个层面。如《过切木尔切克镇》,首节中写“一位疲惫的江南,跌跌撞撞/踏入西部的土地,梅雨在戈壁滩前止步/不远处一个普通的西部小镇,馕样卧着”,一个诗人,从江南来到西部边地,看到了前所未见的神奇景物,内心的情绪被激荡起来,因而不得不用手中的诗笔来记下这小镇的情貌和韵致,这是全诗的创作起点,其中漾动着的丰富情绪,自然构成了诗歌的基本意义层面。《残简》一诗中,诗人在第一节写道,“乱箭穿心后的死寂 在朽/寸金之地上刀斧和鼓鸣已经哑然”,将“残简”身上所承载的历史烟云和时代更替等精神内涵艺术彰显,而历史风云与朝代更迭里的光阴飞逝、物是人非感慨,自然构成了这首诗基本的情绪初衷。情绪可能会是一首诗应运而生的触发点和引火器,但一首诗光有情绪的散发还是不够的,在情绪的散发之外,诗歌还必须流溢出某种启人心智的意味与妙趣。李云的诗歌正是这样,在情绪散逸的过程中,还能折射出某种富有深意的妙味来。在《残简》一诗中,诗人写“旗帜被焚烧的血气里有马倒下的轰然/流淌在水银上的星辰和月亮没了灵性”,这就彰显了历史远逝之后,曾经的一切星光璀璨、风云际会终究化为尘埃的生命感叹,这是耐人咀嚼的。进一步说,诗歌如果只是经由情绪的散发,呈现某种意味来。这还不够,优秀的诗歌还需要具有更为精深的精神内涵与思想素质,那就是对于宇宙人生的某种终极性指涉,我将其概括为深刻的意旨。《残简》一诗的最后,就将一种抵达宇宙人生内涵的深刻意旨书写出来,“散落到草地上或厚土里 记事的绳线/断了 还有一些人吟咏和拍栏之声/留下咳嗽不止以及裙袍拖曳着的窸窣//竖起是立着的碑和枷/横放是一座驮尸的浮桥”,将“残简”所具有的深厚人文内涵和哲学意蕴进行了艺术的阐发。可以说,情绪、意味与深旨构成了李云诗歌的三重结构层面,既使之在思想性和艺术性都有着不俗的表现,也赋予其独特的美学面貌和突出的诗学价值。
责任编辑 夏 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