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建新
问心录
如何确定你的心仍在,这是个难题。
你的心不属于你,起码在一些时间段是这样,而在另一些时间段,不是它回到了你这里,而是你回到了它那里。
心在,流水则带不走任何东西。流水能带走的都是无心之物,失心之人繁密如蚁,当他们同时奔赴一个圆形广场,以为那里有他们的心,历史的错觉让荒诞一遍遍重复。
雨滴在叶脉上缓缓聚集,形成一个微小的圆球,然后坠到冰冷的水泥地面上,你的心“叭”的一声摔碎了。
凌晨5点左右,你说下雨了,听到窗外零星雨滴声响。我也听到了,我怀疑那是露水坠地的声响,早晨的景象印证了我的认识。你感到惊讶,你说从没听到过露水砸在地面的声音,在我听来,其实你指的是没有意识到露水竟如此沉重。我从小就听过,这大地之心在乡野寂静夜晚的搏动之声。
一颗出逃之心令一只鸟舍弃温暖巢穴,它响应了另一颗心在他处的召唤,我们同时活在这两种并行的生活之中。
跟随你的心,不要被它落下。在不知不觉中你与它之间已隔着重重错觉和幻境,夜晚的霓虹,语言的沙漏,生命的华彩,等等,都慢慢变成一面坚硬的镜子,满足你并阻挡你,你的心就在镜子那边,但没人愿意打破这面镜子。
在一段极其艰难的旅程里,你的心像皱干的黑色果子,它在冷风中独自唱着挽歌。那个时候,你更愿意它是一团皱巴巴的抹布,去擦拭人间悲凉。
夜晚,你能清晰地听到心跳声,这是你面对自己的时刻。你没有开灯,在黑暗里,世界浑然一体,你抱着你,心的跳动如此平稳,富于节奏,你感受到自己的存在,因此,并不担心未知的明天。
一种剥落后的景象迫使你中止了步伐,并不断倒退,退到山穷水尽处,退到初生婴儿那第一声啼哭里。
有人拔掉屋前的红薯藤,把泥土翻了一遍,撒上白菜籽,正好细雨洒落下来,验证自然与心灵的默契。
天冷了,雾从山谷间升起,带来潮湿又模糊的问候。远方如雾,弥漫心中,你的灰头土脸、你微驼的身影在雾里像一个模糊的小小山丘。
开始,心的颜色是多彩的,最后都被灰色所收纳,这是暮年的状态吗?你说不是,这是基于无奈的事实和经验。
坐在阳台上,我还在怀念那颗枣,但那颗枣已从枝头永坠,那么,我在怀念什么?
十月下旬,荷叶全都呈现出铁锈色,这才是真正的残荷,没有一片荷叶是完整的,好像都被谁咬了一口,秋风的利齿。有些荷叶秆折断,脑袋耷拉在水面上,它们与自己的倒影相视,如同面壁,偶有一两只水鸟从残荷下一溜小跑,水面荡起属于怀念的波纹。
篮球场上,一群人在打球,你坐在看台边,抬头看见正头顶高空上有一只大鸟张着翅膀滑翔,应该是一只鹞子,它在高空风中长时间盘旋,沉迷于嬉戏,看不到大地上囚禁者投过去的目光。
中年之后,你才知道,有一个隐形的医院可以治疗心疾,原来,从出生之日起,你全部的旅程都是为了寻找它。
置身于满大街熙熙攘攘的人群,让你时常有深陷于其中的恐惧,不知这恐惧从何而来。这些僵直的身体、麻木的表情如果被定格,被时光吹拂,一天天,一年年,最终,色彩慢慢变得黯淡、灰黑,继而集体沙化,可以看到,他们的心早已不见踪影。
在信息时代网络流量之中,尽是破碎之心。心被肢解成碎片,点击一次,心就破碎分裂一次,那些碎片幾乎不可能再次组合到一起,更谈不上愈合。
拒绝比接受更为重要,前者系内心使然,后者受欲望蛊惑。
博尔赫斯说,只有镜子才能梦见镜子。昨夜梦中你大骂一句,惊醒了自己,镜子碎了。
养尊处优的心很难和在苦难中长大的心和鸣,一个覆盖着甜腻的奶油,另一个是蒙着锈迹斑斑的难看疤痕。
多年以后,当你回想起儿时读过的童话,感觉有些童话是有毒的,像是有着美丽外表的吃人植物,播撒在你幼小的心中。
心的最根本的需求是信任,但为什么却坚决地走向了不信任,并在不信任的道路上越走越远?不信任也是不幸的根源之一。
有人在海边沙滩上画心,画给谁看呢?海风粗砺,海浪席卷而来,又退去,摧毁了一个形式上的心,只有画心的动作传承了下来。
一只猫缓缓踱过正午空荡的走廊,它有诗意的从容,以及晚年的安详。
问枣录
一棵枣树紧挨阳台,满树的枣都红了,随后被打落取走,剩下的一些红透之后,或自己落了下去,或被鸟儿啄食,顺从了自己的命运。最后,只有一颗枣还悬在我触手可及之处,坚持着青绿色。每天,我都会到阳台上坐坐,我感到它是为我而留的。
众枣皆有去处,独有一颗枣留在枝头,可以视为被汹涌潮流所抛弃,这当然是我们的想法,也印证了我们的功利和无知。
我点了根烟,看着它,内心在说:嘿,你好,朋友。它没有回答,但我感觉它内心回答了我,它早就封闭了自己的口,欲望之渊,我也是,但我还没完成。
我常常目不转睛盯着它看,有时长达二十分钟,这无礼的行为在它那里得到宽容和允许,它让我放松,百无禁忌,唯一需要我做的就是不去摘下它。
时间长了,我也觉得它在看着我,但它没有眼睛呀,果真是这样吗?这让我对眼睛这一形态产生了怀疑,即使在漆黑的夜里,只要我坐在那儿,就能感受到它投来的目光,不受黑暗控制的目光。
正午的炽烈阳光中,两只蝴蝶从枣树间翩翩升起,亦步亦趋,像一个传说。半晌后,其中一只蝴蝶突然提速,斜飞向远处高楼,另一只留在原地,缓缓降入枣树的繁密枝叶中,像一个传说的终止。枣兄和我都看到它们了,我们都没有表态,我扔掉手中烟蒂,回屋短暂午休。
中秋节将至,桂花的香气覆盖了整个校园,这是属于它们的时光。一颗枣也沐浴着这香气,但不属于这香气,它仍活在自己的时光里,显得有些另类。
下午,秋阳极好。忙好杂事之后,我来到阳台坐下看着它,它也在看着我。静谧之中,紧贴着阳台的树枝突然“哧啦”弹动了一下,没有一丝风,我以为这是它以我能看到的方式回应我。继而,一只鸟从远处飞落树枝,与我很近地对视。我能非常清晰地看到它颈脖上的花纹和细小的红爪,我不确定它是否看见了这颗枣,但它显然看到了我。十分钟后,它“忽啦”一下飞到对面窗台上,它可能最初把我当成了一颗枣,经过仔细辨析之后发现我不是。
有一次,我把枣托在手中仔细查看,它的身体也生出了几分微小的锈红色斑痕,这是它的宿命。它身体的大部分仍然是青绿的,这是在抗争后保留下来的,让它能更久地存在于自己的时间里。
它像一颗石子硌在秋天里,对于某类秩序的洁癖者而言,这会让人不舒服。毕竟,在秩序中,他们需要的是绝对顺服,不需要任何杂音,一颗枣子也会让他们感到某种威胁。所以,他们派来一场足以荡平一切的大风,大风之后,我再来看它,它居然还在。
圆月挂在半空,因为这颗枣的存在,它照亮了这棵枣树。枣树四周全都是暗黑的,它也渐渐变成了一个椭圆形的发光体。我也是暗黑的一部分,它一直在原处,我来了之后就知道它在等我,我走了之后它允许我把它遗忘。
昨天晚上,忙碌完一天的事情之后,又照例来到阳台坐下,点了根烟,想起枣兄,于是站起来借房间漏出的昏黄灯光寻找它,它不见了,虽然早已预料到这一天,但仍不免内心一惊。前天才发现它突然全身红透,仿佛瞬间的事,它的去和留都如此決绝。
这颗枣从其他的枣全部落尽之日算起,独悬枝头已一个月有余,现在,它让出了它占据的这微小空间,没有留下丝毫痕迹,我几乎找不出它存在时的准确位置,好像它从没存在过。
寒露将至,天气冷了,后窗桂花树上的桂花在连续几天的雨中已枯糜,散发不出丁点香气。高大的黄连木树叶仍在纷纷飘落,撒在身上、台阶上,和我必经的小径上。
枣兄留下的空缺对应着我的空椅子,睡眠对应着夜晚的漫游者,月亮对应着孤独的地球,我裹了裹衣服,跨过秋天。
问石录
石头是什么?没人去问,尽管有人从物质构成和地质学角度给出了解释和分类,但这样的答案并不够全面,比如西西弗斯永无休止推动的那块石头,上述解释显然不适用于它。
《红楼梦》原名为《石头记》,据说经考证曹雪芹希望以后者作为书名,但最终未能如愿,难道他参透了石头的奥秘?
人类最早的取火方法是击石取火,如此坚硬、冰冷的事物竟然能产生温暖而光明的火焰,让人不可思议,也开启了人对石头的最初认识。
小时候,喜欢捡那些薄薄的石头在河里打水漂,沉醉于它擦着水面的跳跃和一圈圈涟漪,让石头在水面轻盈地飞驰,这真是个伟大的发明。
敲开石头,里面什么也没有,或者,有我们看不到的东西?不然,石头里怎么会蹦出一只猴子,并挑战权威,将天宫搅得鸡犬不宁。
在这个世界,石头最为常见,是最不起眼之物。它静守原地,无论黑暗光明,或者冷暖炎凉,它承受忽略和踩踏,它从不说话,从世界之初就封闭了嘴巴。
雨来了,它就是雨,雪来了,它就是雪。你把它挪来挪去,它从不拒绝。你可以令它沉入水底,可以抛入悬崖。可以切割它,可以粉碎它。你想要对它做的一切,它都配合你满足你,但你改变不了的是,石头自始至终都是石头。
石头唯一遵循的是重力,或者说重力是它唯一的信仰。无论你把它扔得多高,它都会落下来,不惜粉身碎骨。
仇敌之间彼此投掷石头,被石头砸得满脸是血,哦,不要责怪石头,石头本身没有力量,那力量是仇恨强加给它的。
石头果真是无心的吗?是的,但又不是。你看那满山随处可见的石头,或粗砺或圆润,它们每个都是一颗裸露的心,真实地呈现在你面前。
滴水穿石并不是两种力量较量的结果,而是柔软和坚硬两种不同事物相互理解的范例,是一种深刻的教育学。
反感“绊脚石”这个说法,如同反对“垫脚石”一样,人对被利用者的无辜毫无羞耻之心,“扔石头砸天”这个比喻也是,人们总是善于用别的东西来承担自己的罪责。
有朋友喜欢捡石头,挑选那些质地好的或者心仪形状的石头,然后打磨成他喜欢的模样,这并非石头的意愿,他在建立一种基于伤害之上的美学,这种美学比比皆是。
山间小溪流里遍布鹅卵石,基本都是那种椭圆的棕黄色,被溪水冲刷得干干净净。也有一些透明的石头,你拿在手上对着光亮看,似乎想看穿它,它让你以为自己做到了。
一块石头因地壳运动从泥土里现身,风雨洗净了它身上的泥土,一只鸟停在上面歇脚,顺便拉了泡屎。又过了些时候,雨水洗净了鸟屎。后来,你经过这里,在石头上面坐下休息片刻。然后,鸟和你都不见了,石头仍然在这里,这个过程大约历时十几亿年。
有些石头被铺在路上,有些石头被制成艺术品,还有些石头被刻成石碑,石头并不在乎这些,它不在意与生者为伍,也不介意与死者为邻。
昨夜散步,月大如盘,和星星一起飘浮在空中,地球也是如此,这些飘浮的石头互相照耀,亘古不变。遂想起艾米莉·狄金森的诗,她说石头“把一个消逝的宇宙穿在身上”,多么贴切、神秘的感受。
“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很多月夜都想起王维的诗句,一个纯粹的“我”的世界,但这个世界里又无“我”。
鸟儿的飞翔才能并非来自天赋,而是来自对一块石头的模仿。当它们围绕地球飞了一圈又一圈,会发现地球这块巨石悬浮于空中。飘浮,才是一个唯一真实的词,从这个角度看,在我们的世界里,只有鸟儿是真实的。
我的祖籍之地枞阳有座山叫浮山,以前以为是一座浮在水面上的山,后来去看并非如此,但我喜欢这个山名,它几乎揭示了世界的本质。
单位附近有个采石场,机器源源不断地将石头从山里挖出来,并将其搅碎,磨成粉,据说用于修建高速公路,石头里面的速度被提取了出来。
一块玉石是一个高度浓缩的地球,它内部的玉如同地心的岩浆。
诗人毛子写了一首《赌石人》,他指着月亮对赌石人说:你能赌一赌天上的这块石头吗?那个彝族赌石人说他们从不和天上的事物打赌,因为他无法切开月亮这块石头。
只有人类喜欢谈论命运,石头从来不谈命运,因为它永远不死。
责任编辑 夏 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