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国泉
我突然发现我身体中多了很多沉静与庄重的成分,而少了许多热烈与奔放。我是快接近采风之地──古南岳天柱山旁边一个叫塔畈乡的路上产生出来的想法。
我隐约感到,身体中不断有涟漪回应,但不起浪花,不腾激昂。我还隐约感觉到这里好像立了一块“喧哗止步”的牌子,这山这水这冲这畈正在对我们这些外来者及其体内的那些粗心浮气、喧声闹语进行清理。即便是一车子的嘻嘻哈哈也悄悄被它们洗涤、消融,并转换成脆脆的回响,让人听起来是一种气质,而不是一种气势,不腻不噎,真正应了“此处有纤尘,但纤尘不染身”。
但这不染身的纤尘染了什么呢?
山势飞拔,山路婉转,山岚闲立,车子一路颠簸,左弯右拐,我们摇头晃脑,像一车子读古诗古书的老先生。但古诗古书是竖排着的,因而我常常想到,读古诗古书的老先生们一定是不停地点头,这种点头是不经意间的,当然也是不自觉的赞许。但让我想不通的是,现在很多影视剧里面为什么把那些老先生们的读书姿势演绎成摇头晃脑呢?我不登此山,不好评判。倒是现代的书籍都是横排的,我看见孩子们读书读诗就是不住地来回摇着头,这种摇头也是不经意的,不自觉地摇头晃脑,满身子透射出不情不愿,其味也就不酸不咸。
此时,我们的摇头晃脑,是连着身子一起晃动的,全身心的晃动。这就有了另外的意味,似乎在纵横涂抹,又点头又摇頭,不断地肯定自己,然后又否定自己,感觉这塔畈乡的土地、起伏不定的山冈对于我们的到来并不怎么接受,也不怎么喜欢,心中很不熨帖呀!是的,我感到这些路没有一处让我们直行,拐一下,拐一下,再拐一下,似乎没两把刷子,你就真的会被甩出去,取不了这里的真经。这些山冈、这些树木、这些花草,甚至村寨里的小鸡小犬也正在阻止我们前行,这些有着严重领地意识的家伙吠叫着,强聒不舍地提醒我们这一车子外来生物,这是它们的领地。一种不允许的气势让我意识到,我们可能硌痛了它们什么地方。
一切的根深叶茂原来是一种拒绝,特别这根深叶茂是世世代代又祖祖辈辈置下的。这种群体性的拒绝具有根本性,内至骨髓,外达针尖。
所以,一切拒绝实际又都是一种守护,彻底的守护。我在想,这古南岳,这塔畈乡想要守护什么?正在守护什么?在这样一个山路宽敞、山涧畅流、山花烂漫的年代,一切胸襟都是开门见山的。开门见山这个词,我时有异议,开门就看到山,岂不“一山障目”堵塞了交通,所以愚公立志移山,还是开门见平原,望远山观北斗更好。一切胸襟都应以一望无际为秀丽。一望无际实际已然经过了虚化与拓展,羽化而登仙,没有边际线,没有烽火台,只有小小的篱笆与栅栏,那上面点缀着一朵又一朵的小花,一个又一个的瓜果,旁逸斜出式或旁敲侧击式,甚至旁若无人式。我常常感觉这些篱笆与栅栏与小花、瓜果浸润在一起,实际已经生长出了语言。“绵绵瓜瓞,民之初生”,色紫,色金……既可谓紫袍玉带,也可谓帽插宫花。那些浓郁的乡音就是从此起步,一脉单传,而后伸展,使乡味更浓,乡愁更稠。
古南岳就一直这般矗立着。如此,作为古南岳书笺之一的塔畈也就不可能对我们形成阻隔,高速收费站也只是一个休止符。小鸡小犬很快便不叫了,各行其道。我们的虚化与拓展几乎可以与眼前的这一盆又一盆的石菖蒲画上等号,或是与不远处彭家河里畅然的一条又一条小鱼,抑或是与脚下、路旁的一棵又一棵车前草、金缨子、飞蓬、铜钱草……画上等号,它们仿佛具有无限的舒展性,无限的张力,真正具备了一首又一首经典意义上的诗歌特性。
此时已然近正午,正秋时节,在这古南岳之地,钴蓝的天空下,四野无风,一切似乎处于静默状态,山冈上每一棵茶树都是悠闲的,悠闲如当年的三祖打禅,一动不动。接纳与不接纳我们,它们均不表态。但我们的逻辑是,不表态就是接纳了,所以我们的思想均是归纳与推理,白云一般散淡,藤蔓一般缠绕,不容它们置疑。我想,当年隋文帝杨坚将古南岳从天柱山移至衡山,它们肯定也是如此,没有做出表态。但在它们心中,这里仍然是汉武帝时的那个南岳。至于杨坚之说,如一枚山中落叶,早被他们勾乙其旁了。
塔畈,应该有塔有畈,但我来之时,塔早已不存在了,向人打听也没打听出一个结果,似乎也是不容置疑地被归纳了。畈上种茶,因而现在的塔畈是茶乡,一冈一冈的茶树一叶一叶的散布着碧绿与青葱。有亭翼然,亭上有一联,曰:问君几曾香如许,进亭已然醉三分。我愕然,我咋就醉了三分呢?我虽不胜酒力,但也不至于未饮先有三分醉吧!我深知我没那水平,我亦不懂南北朝时沈约所创四声八病,但如果是我写这副对联,我要把这个醉字改为陶字。此时此刻,我的确是被眼前的一切陶了三分。王安石说文王能陶冶天下之土,这古南岳之名虽随汉武帝踏足而定,但文王一定先于武帝来过,这古南岳之土想来必曾被文王所陶。也就是说,此时,我们正被文王所陶之土陶着,被文王所陶之土陶着岂不一畈草木花虫悉收于心!
大音希声。但大音在哪?我不知道我为什么突然有了这样一个追问。放眼望去,天高云淡,水波不兴,一层一层的田畴开宗明义,从容而不旁骛,鸡犬们自己与自己撒娇、奔跑,草丛中、小溪旁……如这枚古南岳书笺上的风景默片。此时我突然有了耳鸣之感。类似的情况我在高海拔地区发生过,但这里海拔不过几百米呀!是气虚,还是接受不了塔畈乡这开门见山的宏阔的叙事方式?我用手在两个耳窝里使劲掏了掏,揉了揉,仍然不绝于耳,两耳之内仍然张灯结彩似的。我不懂医学,几乎也就不懂自己身体部件的故障,也就不知是否因自己的两耳没有享受过此等过于宁静的环境所致?
此刻,有人大约也如我有耳鸣的症状,便莫名其妙地大吼了一嗓子,作为以礼相待。如此突兀的声音,我感到这山谷中必有一枚树叶飘落下来,或者一只、一个部落的鸟惊飞,我愿意相信,这是大自然对这个人的鄙视。对待这样一种傲慢行为,大自然只需扇动一下翅膀,或梳理一下羽毛。这无疑是文人风范,一种且淡且浅的过滤方式。塔畈乡生长着“文人草”,草香与书香自是一辙,不假日色、不资寸土、不计春秋的“文人草”硬生生地把草香与书香结合起来了。在石砾之上,在净水之中,在厅堂书案之处……它们结合起来便不再分开。是一种拥抱,也是一种相互拥有。
我在想,这被称之为“文人草”的石菖蒲似也可唤其为安静草。在这古南岳,在这茶山一切皆沉静,皆雅致,皆默然,甚至有对我们对世人的舔犊之意。我们之中几乎没有人不在感受或享受。
有好客的乡民为我们每人在亭内沏了一杯白茶,茶香妙曼,几乎每一个人都被它吸引了过去。一时间,大家或坐,或立,或扶肩搭背,或交颈并头,真正与周遭的茶树无二致,各美其美起来。
得感谢摄影师朋友,他为我留下了一帧我与这杯白茶在这个秋天的合谋。这个合谋有些贪婪,我终于发现我在这一刻的真实状态:那些叶片仍在天生优雅而沉静庄重地舒展,那么具有仪式感,那么敞开与宽广,我却像个入侵者,用嘴凑了上去。禅说一叶一世界,我现在记不起来那碗茶是否一叶一味,但我似有些不管不顾的贪婪之状了。这世界上一道道法则估计就是被我当时那样的嘴脸破坏掉的。
茶山上有小径,小径通幽。小径何止通幽,它往往能打通整个世界。一枚茶叶如此,一叶菖蒲也是如此,细到针尖却能通江达海,淡到净水却能蓬勃少年。我知道我就是被它打通而来,整山整畈的翠绿与秋黄,抱琴而立,执籽而寐,冠花而坐……我随着小径的石砾往前走着,一阶一阶地往前迈着,我甚至一颗一颗地往前数着。手偶有抚摸之意,心又有不忍之情。同行的文友说,你嘀嘀咕咕在为它们念经吗?我说没有,我在听它们为我等念经呢。博尔赫斯花园里的小径能让时间分岔,他说:“在永生者之间,每一个举动(以及每一个思想)都是在遥远的过去已经发生过的举动和思想的回声,或者是将在未来屡屡重复的举动和思想的准确的预兆。”我此刻走到了这茶山小径的分岔口,我不知是时间分岔了,还是空间分岔了?离喧哗本就十分遥远的这一切,不知它们怎么就分岔到了我们的眼前,似乎我在某个遥远的过去有过此等举动。
老子云:“知其雄,守其雌,为天下溪。”这一谷的溪水,这一冈的茶树茶叶一直在知雄守雌吗?如此,我感觉这就是古南岳的一种范式了,深妙精微。但我还是感觉老子的话与博尔赫斯的话都比这些茶树茶叶费解得多,或者这茶树茶叶就是因我等对博尔赫斯、老子的不适而做出的勾勒。不过,我却因此知道,我们不过是一切过往的回声,为溪为谷为雄为雌均可以说是博尔赫斯、老子之语之悟。
这些开悟实际也就是诵经之声。
小径皆分岔,这每一棵茶树的枝叶,每一叶片的叶脉也皆分岔,与博尔赫斯、老子相比,这当然是空间上的分岔。分岔几乎是任何一个生物生长抑或成长的标志,左思在其《三都赋》中已然提及:“畛畷无数,膏腴兼倍。”
因为我没有目的,因此我不需要认真思考走岔路后的那些畛畷哪条更正确,我只需要往前走,走哪条都是正确的,都可以回溯到我们的来时之路。实际上,世间之路,无论宽阔与逼仄,每一条都是完整的,都是开阖自如的,甚至都是正确的,只是走的人自己认为走错了而已,甚至还崴了脚、碰了腿、伤了心地留下把柄。我想不出这些沉静的茶树叶片为何如此与人类不同,它们精巧出神,满园遮不住的坦然自若,被时间浸泡着,被这皖山皖水匠心独孕着,似乎无论怎么样的生长都是精准的。如钱钟书老先生之正反合训理论,枯黄合一、稚老合体、上下合心。春夏秋冬,雨雪风霜,只有改订与删削,而气韵不动,似随意起落。它们的身心如此灵动,纤巧如采茶姑娘的纤纤十指,有浅浅的低吟,有盈盈的呼唤。它们自己成全自己,自己照耀自己,甚至就是在这方寸之所、区格之内,自己找到了置身于这朗朗乾坤的途径与命脉。它们从不担心自己的来路与去处的对错。
好像谁曾说过,一步一景。严格说来,此时我没有感受到,我在这个茶园小径已悄悄走出了很长一段路程。此处,我们只需东西上下地碎步,而无需南北左右地大步流星。或自行其是,或自怡自述。我不认为是物我两忘,而是物我同在,在同一片蓝天下相互揭橥点赞。古南岳为汉武帝所赞,四百年后又为隋文帝所否。不论是赞与否,一千多年后古南岳却不管不顾地长出了一畈的茶树茶乡,茶树一笔一划地写着春秋,茶乡一年一岁地舒朗。
我感觉每一步的景色之间,其实没有什么大的变化,即便是每一枚茶叶,即便有审美的差异化,但起承转合之处,开阖张弛之时,皆在这山水的自然法则中转化为典籍。天下七色:赤橙黄绿蓝靛紫。天下之色,皆在此运动历练,千姿百态,千媚万方。七色之外,应无其他。它们或潜移默化,或相互依存,或相互掩映,那么完整,那么师出有名,没有任何不相通的肌理存在。即便不相通,那也是我们没有打开自己的定式,没有涧开自己的经络。每一步所见,每一步所闻,都是那样的沉静,那样的庄重,不沉静不庄重时也是那样的一副正典气象,像极了圣人与他的三千弟子的聊天记录,和融而无间,几乎没有任何更改的余地。或许,该改的已然改过,该一致的本就已然一致。
功夫总在诗外。
但功夫也在诗之中。置身于此,应该是置身于诗歌之中,似乎适宜放纵。有几个文友在奔跑、追赶,另有几个在相互拍照,相互取景。但我不敢,也无此想法,我感觉我过了奔跑的年龄。小时候,在田野山间奔跑,父亲就老骂我,走路走得好好的,为何突然跑起来、跳起来?怪事!鞋不得脱(家乡方言,坏之意)呀!现在看着这些年轻人在茶园小径上奔跑,我也有了父亲当年同样的想法,走路走得好好的,为何要跑要跳?怪事!当然,现在的他们无需担心鞋脱,时代不同,鞋坏了就买一双新的,甚至不坏也买一双,如此而已。不仅如此,刚才,我在七弯八拐的路上行车时,发现旁边池塘里的一条鱼突然也跃出了水面,然后,扑通一声落入水中,是一条鲢鱼。我当时也想,游得好好的,为何要跳起来?蹦起来?怪事!
其实也不怎么怪,一切皆然。难道我自己不是二十四小时地唱念做打,在单位办公室里坐得好好的,突然就跑到这里来的吗?然后,整个畈也就有了些蹦跳的身影了。这样一想,这里的世界真就是各跳其跳了。各跳其跳也是娴静,也是鲜活的学院派,只是这个院大了些,这道院墙高了些、厚了些。
这样一个学院,谁都可以参与进来,谁都可以随时离开。
我常常想,文人活动为何时时以采风冠名?风土人情,民俗民歌采得着采得走嗎?再说,真被我们这些文人采走了,此地不被采空才怪呢?果真如此,我们便成采风大贼大盗了,这里也就杯盘狼藉、砂砾戈壁。若果真如此,我们也无风可采了,因为我们的前面有那么多的文人,那么多的文豪。
这次塔畈之行,我只见到了一畈一畈的茶山,一冲一冲的茶树,一叶一叶的茶香,它们一棵一棵地存在着,似乎它们就是这里的风土人情,就是这里的民俗民歌:大气中透出精致,粗犷中呈现纤巧,一笔一划中藏山纳水。
谁来这里都应该是过客。带走想要带走的最后肯定只能是我们自己,甚至在那来时“喧哗止步”之处,如武陵人“得其船”,重新找回自己满身的有些异味的热烈与奔放,它真就在那里等着我,等着我们。
这回我相信了,真没人愿动我的这份奶酪。
说来还有另一怪,刚刚来到高速路口,我居然不再耳鸣了。
责任编辑 黄月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