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拟一日

2023-12-13 01:20月岛
安徽文学 2023年12期
关键词:老范

月岛

一个农夫要去比埃拉。

上帝说,你七年后再去吧。

农夫当即变成了一只青蛙,跳进了泥塘。

——意大利童话

布里斯托时间的早八点,他发了条微信朋友圈。“初夏,微风,宜慢跑。”配图是一派典型的英格兰田园风光:低矮的灌木丛间,一条小径通往远处连绵的丘陵,绿意层层叠叠。另一张是俯拍,他的白色跑鞋兔耳朵似的从草丛里探出一段,踩在细长的影子上。两张照片都加了高饱和度滤镜,乍一看,很难说近旁的野草跟天际的丘陵相比,哪一种绿更浓稠。

发完,他去冲了个澡。回屋再看手机,提示消息的红色圆圈已如一枚诱人的果子,明晃晃地亮起。他有点忐忑。其实无须忐忑。他知道是她,只能是她,这是条只为她而发的动态,同过去几个月来他发布的无数条动态一样。可他有时挺喜欢这种忐忑,像是一次安全无虞的跳伞,点开消息的一刹那,可以安心享受一跃而下时失重的快感。

“又去晨跑啦,果然自律的人生才能自由啊。”评论之余,一如既往点了赞。

“离自由还很遥远呐。”他在留言下回复。

接着,聊天默契地切换到小窗继续。近几个月来,也就是时差出现以来,他们常选在这个两相宜的时间段——他的清晨,也是她的傍晚——找个话头闲聊几句。

“心有猛虎,细嗅蔷薇。”她发来一张猫咪凑向花瓶的照片,“这只叫银渐层,刚三个月大,好看吧?”

她经营着一间猫舍,热衷于向他分享店里的各色猫咪。眼前这只毛茸茸一只,雪白中泛着碎银般的光,像是水底的荷叶。好看。

“我这儿刚下了场雨,”她说,“一年一度的梅雨季又开始咯。”

“我小时候以为江南的梅雨是梅子雨,漫天掉梅子。等到了南方读大学,才知道你们这是专门生霉的雨。”

她发来一个笑脸。“可不是,不仅霉,还热。每年我脖子上都要热出痱子来。”

“你该换成我这个发型,”他逗她,“保准凉快。”

他常年寸头,每个月自己用推子推一次,方便,还省钱。近来唯一一次蓄长后去理发店修剪,是为了拍张像样的照片发给她。她交换来的那张——也是他要到的唯一一张照片——就远不如他的有诚意了。远景,侧身,一放大就糊了,压根看不真切。有限的像素里,乌黑厚重的长发堆在胸前,脸都遮没了,脖子上可不得捂出痱子来吗,他想。

玩笑大概开得不够高明,她没接话茬,只问:“等你回来那会儿得秋天了吧?”

他一愣,心里迅速回忆了一遍。按照先前告诉她的计划,自己申请的这项英国创意写作交流项目为期半年。三月出,那么就是九月回国,确实是初秋了。她还挺上心。一高兴,顺嘴说了句:“是啊,你要给我接风洗尘?”

消息一发出去,他就后悔了。当然是想见她的。见面吃饭的话,自打认识起他提过不下三次。可万一她此刻回过来一句“对啊”,他还真不知怎么办是好。

片刻,不安被证明实属多虑:她同往常一样,对他的试探避而不答,兀自将有关天气的探讨延伸到南京秋老虎的余威上。

说不清是轻松抑或失落,他心不在焉地打着字,附和她的话。等待对方回复的几秒钟里,另一种情绪涌上心头。荒诞。他想,不知道的,还以为这是两个货真价实的英国人在没话找话呢。

相识是在一个网络社区。他喜欢在上面发些自己编的小故事,她刷到后留过几条很用心的评论,一来二去熟络起来。起初只是网上聊,后来加了微信。深聊了几次,彼此发现意外地投缘,在他看来,简直大有金风玉露一相逢之感。

一次深夜畅谈,他问起怎么会想到要开猫舍。她说小时候孤单,没有玩伴,就跟流浪猫说话,不仅说话,还领回家养,也许就是那时候埋下了愿望的种子吧。

说完,她发来一张猫咪的照片,说是她领养的第一只流浪猫。一瞥之下,他吃了一惊。看得出主人养得很用心,那只橘猫身上毛色光亮,可脑袋却是秃的。浅粉色皮肤一览无遗,皱巴巴的,像是烤缩的棉花糖。

“挺吓人的吧?”她问。

“没有,怪可憐的,是不是生什么皮肤病了?”

“被人烫的。”她回,“捡回来时就这样了。”隔了一会儿,又发来一条:“这是烫伤才会有的疤。”

烫伤的疤会是什么样?他没什么经验。他只是冷不丁想起小时候家里养过的那只猫。他有些年没想过那只猫了。

那是只皮毛在阳光下闪闪发亮的黑猫,威风凛凛,身手矫健,每次捉了老鼠都要叼去送给他,像是在炫耀。不捕鼠的时候,就挨在他脚边趴着,黏人得很。有一年,邻居生了怪病,不知从哪儿听说黑猫肉能治病的偏方,讨过去吃了。据说,肉是酸的。“说起来,”他告诉她,“我还写过一个黑猫将军的故事呢。”那是他人生中创作的第一个故事,自那时起,他信誓旦旦,立志要成为一名作家。

这话纯属夸张。那时候他才多大?七岁,要么八岁,连自己的名字“谢根超”三个大字还写不利索呢。陷入情网的男人总爱吹牛。故事,倒确实有一个,但也就是小孩子胡思乱想出的小玩意儿。具体情节早已淡忘,没法儿原封不动复述给她听了,总之,讲了一个黑猫将军遭人陷害,转世复仇的传奇故事。用现在的流行语说,是一篇爽文。

她很捧场,发来一束鲜花祝贺他梦想成真,他跟着回过去一束,说你不也是嘛。满屏的花瓣雨点般飞落,气氛烘托得恰到好处。他借机发出第一次见面的邀请,未果。

当时她那顾左右而言他的态度,跟眼下这一幕简直如出一辙。

眼下,有关天气的讨论已演变为一场共同的口诛笔伐。冬冷,夏热,春秋转瞬即逝,他们一致同意,南方的天气实在恼人。结论既出,聊天框里出现了近一分钟的冷场。他熟悉这种冷场。像是为了扳回一局似的,他抢先出击,说自己该去工作了。对方欣然回应,好的,她还等着看那个故事呢,她可是他的忠实读者。

头一次邀约被拒后,按他的性格,本该就此作罢。可这位“忠实读者”一如既往的热诚态度迷惑了他。是不是自己太冒失了呢?他琢磨,毕竟素未谋面,对方谨慎点也很正常吧?时机合适,他又抛去过几次橄榄枝,纷纷落空。

收到那封留学中介发来的广告邮件时,两人的关系已陷入僵局。她不愿进,似乎也无意退,而他则在进退维谷中感到了厌倦。厌倦中难免有过不少揣测,老实说,其中一些还不大客气。比如,她并非单身,搞不好已有家室;或是相貌不佳,对自己不够自信?

他把那封邮件的内容仔细读了一遍,又找中介询问了一番,随即找她商议。一来,确实动心,但更真实的目的,是试探她的反应。

看你留不留我,他想。

结果呢,显然未能如意。

那之后,出国的事提上日程,联络日渐疏淡。他认定,这疏淡迟早会变为疏远,而后在某个节点上彻底断联,有那么点儿相忘于江湖的意思。要是哪天一觉醒来,她已从微信联系人那栏消失,从此杳无音信,他恐怕也不会惊讶。老实说,他甚至盼着这一天到来。可事情并未按他预期的那样发展。

事情总是不按他预期中那样发展。

这傍晚时分的浅淡往来,尤如虚空中织就的一张纤弱蛛网。看似吹弹可破,却又偏偏如此牢固。有时候,他觉得牢固得像是能存续到地老天荒似的。

回电脑前坐下,打开许久的显示屏上,正静静躺着一篇刚开了头的文档。

一个农夫要去比埃拉。

那天天气非常恶劣,但他有很要紧的事,便顶着风雨上了路。路上,他遇到一个老人。老人问:“你去哪儿啊?”农夫说:“去比埃拉。”停也不停。老人说:“你至少应该说一声如果上帝愿意吧。”农夫望着老人高声道:“如果上帝愿意,我去比埃拉;如果上帝不愿意,我照样去。”

其实那个老人就是上帝,他说:“那好吧,你七年以后去比埃拉,现在,你跳进泥塘在里面待上七年吧。”

农夫当即变成了一只青蛙,跳进了泥塘。

这就是那篇她等着看,而他说正要去写的故事。说是写,其实是改编。或者,叫扩写性练笔?——以这篇简短的意大利童话为模本,扩写成一篇千字长的文章,明天课上好用到。这就是他的工作。她从未深究过这些细节,想当然认为他是个童话作家,他也就没费心解释。

此刻,屏幕上的黑色光标正在“塘”字后闪烁,像一道虚拟之门,不知疲倦地开了又合。门后的故事如何发展,全凭他说了算。他喜欢这种感觉。

一个农夫要去比埃拉,那天天气十分恶劣。他脑海里瞬时浮现出一个风雪中孤单前行的人影。那人身形高大瘦削,面孔棱角分明,很像自己读过的一位作家笔下的人物。谁来着?啊,想起来了。哈代。哈代笔下那个无名的裘德。他一向很喜欢那本书。去比埃拉做什么呢?也许是为了见心上人。没错儿,他的心上人病了,他得去见她。这么想时,一张女人的面孔一闪而过。她的面孔。

他其实从未真正看清过她的面孔。照片上那指甲盖大小的侧脸,能看出什么来呢?可这并不妨碍他觉得美。不是漂亮,是美。一个同他如此心意相通的人,当然是美的。有很长一段时间,他飘飘然如踩在云端,连她发来的消息在他眼里也跟别人的不一样。那一个个汉字,由曾经干巴巴的符号摇身一变,拥有了焕然一新的表情和色彩。

这是明黄的雀跃,那是绛紫的焦灼,还有那蓝灰色的扬着烟灰味的苦涩。他像是长这么大,头一回识字似的。

现在看,那实在只是张寻常面孔罢了,像是那种上学住校期间,逢周末就会把床单带回家洗换的女孩通常会有的长相。爱情总是蒙蔽人的双眼,叫人看不清真相。想到这里,他苦笑了一下,努力定了定心神,把飘远的思绪扯回来,噼里啪啦敲击起键盘。

一个年轻的农夫要去比埃拉。他裹着厚厚的斗篷,顶着风雨赶路。斗篷下面,他小心翼翼呵护着一株刚刚盛开的水仙(方才那张猛虎细嗅蔷薇的照片给了他不少灵感)。这是一会儿要送给心上人的礼物。她病得很重,也许熬不过这个冬天。如果让她看到这寒冬里盛放的花,他想,或许她就能奇迹般地撑到下一个春天……

接下来,农夫途中得经历一番艰难险阻,他盘算。待历经重重困难后,他会安排一个皆大欢喜的结局。童话故事总会有一个皆大欢喜的结局嘛。

指尖快速舞動,眼前的农夫已变成一只青蛙,口衔花束跌落池塘。伴随“扑通”的落水声,搁在桌角的手机铃也凑热闹似的响起,在一片寂静中显得格外刺耳。他有些烦躁,摸过来一看,是一条短信。老范发来的。

“忙啥呢?明天同学会到底能不能来啊?”

他呆愣片刻,一时想不到该怎么回。

一个月前,老范统计这周日参加聚会的同学名单时,他答复的是“走得开一定去”。前几天再问,顺理成章地,他说实在是走不开。老范对此十分不满。这是疫情后第一次大规模聚会,大概得益于老范在群里的那番慷慨陈词,什么“世事瞬变,沧海桑田”之类,响应的同学格外多。

“人家天南海北的都说能来,你就几步路的工夫怎么就来不了呢?”老范问。

他无言以对,只好敷衍应承说到时候尽量去。

有关申请交流的事,他从没跟老范提过。没跟老范提,自然也不会跟别人提。大学同学里,他也就跟老范亲密些,就这也主要倚赖对方无论待谁都一视同仁的热心肠。他打小就这样,像条独狼。小时候是因为倨傲,觉得谁都不懂他;如今走向了反面,结果依旧是谁都不懂他。一度,他觉得她懂。只怪他会错了意。

寻思了一会儿,他决定无视这条信息。等明早再回,他想,就说日程安排满了,实在没办法协调。这么想着,目光重新落在电脑屏幕上,塘中扑腾的青蛙还等待他拯救呢。然而被他无视的那位不依不饶,又接连发来几条信息。

“跟你说啊,人家大飞早两天就请了假从山东赶过来了。”

“还有郑宇,这会儿就在从英国回来的飞机上呢。明天务必到场啊。等你!”

短短两行字,他盯着看了很久,直盯到那几个黑字走了样,变了形,方才意识到自己一直在屏着气。胸闷。做了几个深呼吸,仍觉得透不过气。起身去开窗通风,这才发现外面又下雨了。这个季节总是很多雨,连连绵绵,没完没了。雨从窗纱钻进来,攀上屋壁,墙漆很快就会生霉,开裂。

刚搬进这间屋子时,他兴冲冲买来油漆,将房间里里外外粉刷一新,连墙顶都没放过。新生活,新气象,他是这么想的。可三天两头下雨,那股刺鼻的新漆味儿还没散尽,墙皮就忙不迭地再次裂开了缝。躺到床上去看(就像他眼下做的这样),墙顶西北角的那道缝已逐渐长成一个椭圆形的缺口,深蓝色的漆面下,露出铅灰色的底。心情好时,他觉得那很像夜幕中的一颗星。水星。缺口边缘时不时会碎下一小瓣,落在被子上,是星尘。

这样的时候不多。

大多数情况下,它只是个灰突突的圆洞而已,像一个被扯开遮羞布的丑陋真相。那个不规则的圆,仔细看,由一个个小线段组成,一共十三段。前几天一个失眠的夜里他刚刚数过。

现在,他忍不住又数了一遍。

十二、十三、十四、十五,十五段,比先前多出来两段。时间过得可真快啊,他想,连这颗星都衰老了这么多。

“头几年在伦敦,结婚后搬到了西郊。那边生活压力小一点儿,比伦敦宜居。”

周日上午十一点,聚餐饭店的包厢内已坐满了人。冷菜刚摆上桌,大家围着大圆桌挤坐成一圈,聊得兴起。这会儿正说话的是刚从英国回来的郑宇。老范坐他左手边,大着嗓门儿调侃:“哟,宇哥儿也有嫌生活压力大的时候啊。”

“当家方知柴米贵嘛。”郑宇笑道,“我太太还自己种菜呢,说是有机蔬菜有利于女儿的健康。中国人啊,到哪儿都爱种菜。”

“哎哎哎,过分了啊,”坐他对面的一个女同学起哄,“炫耀起大别墅大院子来了,我们这些蜗居户想种菜都没地方种呢。”

“就是就是。”帮腔的人不少。

“哪儿啊,我还羡慕你们呢。我那儿就是个大农村,天天七点不到商店就全关门了,吃的也不行,就说蔬菜吧,”他指向面前一碟碟的精致小菜,“咱们光冷菜就有这桂花糖藕啊,蒜蓉秋葵啊,凉拌苦瓜之类的……那边顶多给你弄个土豆生菜,撒点黑胡椒跟盐,就算一顿了。”

“难怪身材保持得这么好,原来是吃草吃的啊。”老范摸了摸自己的小肚子,又拍了拍郑宇的。

郑宇夹了片糖藕递进嘴里,笑而不答。他打小爱吃甜食,如今却很节制。年轻时代谢快,胃口跟金角大王的羊脂玉净瓶似的,投进去都听不到个响,还不发胖。现在不行了。现在但凡多吃两口,立马在小腹上显出来,得一连跑半个月步才能减下去。他如今每天都坚持晨跑,身材保持得挺辛苦。

“你别被他骗了。”那个叫刘萤的女同学看来不打算放过他,说,“他要真羡慕呀,早就回国发展了。”

“我倒是想啊,”郑宇用纸巾擦了擦嘴,做出一脸怪相,“主要怕竞争不过你们,不敢回来。”

不出意料,这话激起了一阵笑骂。他举手投降:“哎呀,各有各的好嘛。国外是好山好水好寂寞。国内嘛,”说到这里,他故意做了个戏剧化的停顿,“国内是好山好水好快活。”

又是一阵哄笑。这次,笑声柔和不少,大家显然对他的话挺受用。

今天这场聚会,他无疑是人群里的焦点,兴致很高,俏皮话没停过。倒不是他爱卖弄,聊起自己就没完没了,确实是其他同学问个不停。打听怎么办移民手续的,询问小孩留学前景的,没聊两句话题就又绕回到他身上。不过,要说他此刻心底里一丁点儿得意都没有,那未免不够诚实。这一桌子人或自然流露、或小心掩饰的羡慕神色,他坐下不久便察觉到了。应该说,他来之前就预料到了。要不,何必绕道来呢,直接飞回苏州老家探亲不就行了?

得意自然是有几分的,但并未忘形。得意之处也并非某种身份,或身份赋予的某种生活状态,而在于自己准确而果断的行动力。如果当初没有适时转商科,怎么会顺利在英国找到工作,继而顺利拿到居住证?

“你要学会培养自己判断形势的能力。”这是父亲从小便教育他的。到目前为止,他觉得自己践行得还不差。

话题落到小孩的教育上,大家都一脸忧心忡忡。大飞说:“竞争太激烈了,不说那些顶尖名校,他以后但凡能考上咱们学校,我就心满意足了。”

当即有人拆台:“还咱们学校,我家那个只要能有个大学上,甭管他二本三本,我跟我老婆都谢天谢地了。”

“英国压力要小多了吧?”有人问。

“其实哪儿都一样。如果将来安心当个修理工、水电工什么的,那确实是快乐教育,收入也还不错。如果想往上挣一挣,压力可不比国内小。”说完他停了停,待周遭此起彼伏的叹气声逐渐平息,才接着道:“我都想好了,等我女儿上了小学,每年寒暑假都要送回国来补习,卷死他们英国佬。”

话一出口,大家“扑哧”一声笑作一团。他乐呵呵地抱臂往椅背上一靠,对自己把控节奏的能力挺满意。

老范一拍脑袋,打趣道:“哎,阿谢不就在培训机构吗,回头你找他打听打听,叫他给你争取个友情价。”

“谁?”他一时没反应过来。

“阿谢啊,谢根超。”见他依旧一副云里雾里的样子,老范提示,“瘦瘦高高,不爱说话的那个。想起来了吗?”

隱约有些印象。轮廓出来了,但面孔依旧模糊。这不能怪他,大学期间,他极少与这位谢同学有什么往来。唯一的一次交集,他现在想起来仍不禁莞尔。那应该是开学后不久,大家提及未来的规划和打算,他说想申请参加“模联”,坐在一边一直沉默不语的谢同学此时突兀地问了一句:“模联是考什么的?”

“模联”,是模拟联合国的简称。谢同学显然是理解成了类似高中时的模拟联合考试。那之后,他回忆了一下,两个人好像就再没说上过话。

“他今天怎么没来?”他问。

“说是实在调不开班,”老范说,“课外辅导嘛,都是在周末上课,可以理解。”

大飞接过话茬儿:“他不是在什么影视公司当编剧吗?”

“老早辞咯——”老范说,“说是理念不合。他那个人啊,有点书呆子气,爱钻牛角尖,这几年过得也挺不容易。”

“这话说得,”大飞冷哼了一声,“这几年谁容易啊?谁都不容易。熬着呗。”

下狠劲儿似的尾音重重坠下,把快活的氛围砸出个窟窿,一种郁郁然的情绪在席间弥漫开来。一时间,大家都默默然,各自托腮抱臂想着心事。郑宇也跟着垂下头,有一下没一下地拨弄着筷子。一个没拿稳,木筷磕在瓷碟边缘,于寂寂中发出一声格外醒目的脆响。他慌忙稳住,可还是引起了注意,对面一个声音随之不紧不慢响起。

“谁说都不容易的,我看啊,郑宇就挺容易。”

一抬头,目光迎上刘萤那双闪烁揶揄的眼。他略做犹疑,很快配合地换上一副无奈的表情,夸张地哀叹了句:“你呀,就专门挤兑我吧。”

总得有人当靶子。也罢,就由他来当靶子吧。当靶子,总比当箭好,他想。没能耐的人才爱当箭呢。

一个圆脸蛋的女服务员用胳膊抵开门,端了份热气腾腾的羊肉煲走进来。她动作麻利地撤下几个空盘,询问是否需要加菜,临走又顺手将半掩的窗帘拉得敞亮。上午离开宾馆前丢起了豆大的雨点儿,他还特意跟前台借了伞,没留神这都已经停了。此刻,初夏热辣辣的阳光从云层的缝隙间漏下,透过临街那面玻璃墙照进来,晃得他一阵晕眩。

七月的天,娃娃的脸,他突然想起儿时背过的这首童谣。英国的天,可不止七月才是娃娃的脸哦,那鬼天气,他待了快十年了也没能适应。想到这儿,他灵机一动,又一句俏皮话应景而生。

“这要是在布里斯托啊,那帮英国佬们又该挤在草坪上晒日光浴了。那白花花一片,我眼睛都没处搁。我才最不容易呢。”

这话成功逗笑了一桌子人。大家闻言纷纷看向窗外,像是这会儿就能在街上捉到几个衣不蔽体的人似的。

隔着厚厚的玻璃墙,热闹的街市此时宛如一帧曝光过度的老照片。阳光落在雨后玉兰树肥厚的叶片上,泛出水银般的色泽。细碎的水银有不少漏了下来,灼得树下的行人脖颈发烫,而另一些则径直往上,越过树梢上方的电缆,和栖在电缆上一只灰头鹀的羽隙,又穿过几丝若有若无的雨雾,最终铺满远处一座写字楼的西墙。

西墙十二楼的窗边,一个男人被刺眼的光蜇得眯起了眼。他举起左手挡在耳侧,试图创造一小片荫翳,右手则费力擦拭着身前的教学白板。原本雪白的板面被马克笔日复一日的墨渍洇成了蛋青色。蛋青壳儿上,几行尚未擦净的字迹依稀可辨。

农夫。上帝。比埃拉。

这是他不久前板书的几个关键词。

方才那一屋子小孩,认真听的不知能有几个,他想。倒也无所谓,陪听的家长满意就行,从他们离开时的表情判断,试课效果还不差。

这门课叫“创意写作入门”,早些年他刚入行时,课程名称还是简单明了的“少儿作文辅导”。彼时的教培业如日中天,全然难料几年后凛冬将至,得改头换面,旧酒装新瓶才能苟活下去。他呢,同样没料到当初这份权当过渡的工作,竟兜兜转转又做了回来。

小臂挥成钟摆,残存的字迹终于消失殆尽,他挑了个避光处坐下,掏出手机打开微信。同学群里的聚餐照片正贪吃蛇似的急剧膨胀,他一张张耐心地翻看着,以此消磨时间。跟老范说的是排了一天满课,其实只有上午半天。这会儿离开,万一路上不巧碰到哪個晚到的同学可就尴尬了。他决定晚点儿再走。

话说回来,真要是不巧遇上,人家也未必能认出他。阔别多年,不少人模样大变,眼前照片上那一张张熟悉又陌生的面孔,他就辨认得很吃力。滑到某一张,出于好奇,他放大仔细看了看,倒不是为了认出是谁。——近几个月,他每天都会浏览对方发在“脸书”上的照片,对那张面孔可谓再熟悉不过,比认出老范还容易。

同“脸书”上的神采飞扬相比,眼前这张略显疲态:脸有点浮肿,眼角也往下耷,也许是长途飞行太过劳累所致,蓦然有了点中年人的影子。再一想,或许这才是那人真实的面貌。发在社交平台上的照片,总归要精挑细选一番,等落在他眼里,不过是光投在墙上的影子。经过伪装和修饰,枯草可以乔装成大树,池鱼也可以化身为飞鸟。

不过这样一来,他又算什么呢?

那些照片,他不仅看,还会保存下来发在自己的朋友圈里。比如昨天发的那一张英格兰风景图。当然,发之前得留神设置好只对她可见才行。

他该算影子的影子,虚拟的虚拟。

出神之际,日光的触角悄悄西移,再次爬上他的鞋尖、膝盖、额头……鞋面上的几个泥点儿在阳光下格外刺眼,他伸手掸了掸。这是头一天雨后跑步时溅上的,他突然想到,她给照片点赞时能看出草坪湿漉漉的吗?要是看出来了,一查天气,发现布里斯托当天没有下雨,他可就露馅儿了。到时候,他还得再撒个谎去圆之前的谎,而这样的事,这半年来他可没少做。

一切是怎么开始的,谎称去英国这件事?

那封自称留学中介发来的邮件可以算作开端。没错儿,要不是那封邮件,也不会发生后来的种种。往前推呢?有一阵儿,疫情前那一阵儿,他搜索了许多跟留学相关的讯息,还做过几份问卷,这才泄露了个人信息。再往前追溯呢?怎么动念出国的?动念之前他又在做什么?他逆着时间之流一点点抓取检视,试图找出一个更久远的节点:正是那个节点上埋下的伏笔,才导致命运呈现出眼下的姿态。可他越走越远,蓦然发现来路同去处一样,漫漫望不到头。直走回到七岁那年,他终于停了下来。

七岁那年,他编了个故事。故事的主角是位武功盖世的黑猫将军,它身手矫健,目光犀利,可不会像现实中那样被轻轻松松一把薅住,很快变成血糊糊的一团。那个故事,他是为自己编的。从不着边际的幻想里,他获得了极大的安慰,更是体验到一种前所未有的乐趣。虚拟的乐趣。

在脑海中虚拟出一个世界来,然后躲进去,躲避真实的生活。那样一种生活,把人的手掌和神经都磨出厚厚的茧。他厌恶那层茧,他总想抠掉那层茧。

那样的乐趣一经发现,他就再没放弃过。那是他唯一不能放弃的事。

起初只当乐趣,羞于向人提及,直到上了大学,他才发现自己那一向被斥作“白日梦”的爱好,原来也是可以当作一个行当来做的。但也仅此而已。具体到做什么、怎么做,他还是稀里糊涂,只能凭借有限的认知和本能,磕磕绊绊摸索。这一路走来,偶尔见到一丝光亮(比如入职那家由五个员工组成的影视公司),很快又发现不过是幻景(那家公司靠拍短视频盈利,他的工作就是写些博人眼球的视频脚本,怎么吸睛怎么来),那也没办法,只能揣着失望和希望接着往前走。这些年,他教过辅导班,写过绘本,做过自媒体,还一度动念出国留学,又因疫情搁浅。回过头看,几年时光匆匆而过,他却像跌进了一个看不见的巨大漩涡,拼了命扑腾,也只能维持在原地不沉下去而已。

扑腾久了,姿态变形,在旁人看来恐怕活像个小丑。

但她不这么想。他确信,她是懂他的。

于是,他大胆地,放心地,毫无防备地向她畅谈起未来,聊到那封邮件,和邮件里那个令他心动的交流项目。她当时回复了些什么?他不愿回顾。反正无非是那套说辞,什么谨慎,务实,天真,成熟……类似的话,这些年他听得耳朵都要生茧子了。比起来,她算是温和中肯得多呢!

可那又怎么样呢?她也是这么想的。原来,在她眼里,他扑腾的姿态也像个小丑一样啊。也是,不然何以解释恋情的僵局呢?不然,她何以迟迟不愿见面呢?

他被深深刺痛了。

他想起多年前那个误将“模联”当作模拟考试而闹了笑话的那个夜晚。那个夜里,他躺在床上回忆白天的那一幕,竭力想从那个叫郑宇的同学脸上发觉一丝讥讽的痕迹。讥讽他可不怕,讥讽打不垮他。可惜徒劳。他只看出一丝一闪而过的尴尬,和对尴尬巧妙的掩饰。当时,他也感到了类似的刺痛,为此赌气般的再也不参与什么集体活动。现在,时隔多年,他又跟自己赌气了。

她觉得不行吗?他偏要证明自己可以。

第一笔中介费未经深思就汇了出去,很快是第二笔、第三笔……等去警局报案时,他自己都难以置信:那样拙劣的骗局,怎么就一头扎了进去?

做笔录的老警察见他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样,安慰说,看开点小伙子,吃一堑,长一智。他木然点头,心里想的却是另一件事。怎么跟她说呢?说被骗了?绝对不行。说没申请上?那还不如被骗了呢。一咬牙,索性糊弄过去吧,反正面都没见过,那么诚实干什么?她也不见得诚实到哪儿去。再说,没准儿过两天他俩就失联了呢——她不是连见面吃个饭都推三阻四嘛。

航班,地址,饮食,物价……在这样一个信息唾手可得的时代,动动手指就能查得到,想骗过一个素未谋面的网友可太容易了。他甚至不必费心去查,郑宇不就在英国吗?“脸书”上定位在布里斯托,那么交流的项目就选在布里斯托吧。“脸书”上的人每天晨跑,巧了,自己也经常跑步,有利于焕发灵感。

一开始,她问了他才答,隔着屏幕,他面红耳赤。时间一长,慌张消失了。他惊讶地发现,有时她还没问呢,他已暗自虚拟起新一天的安排了。没错儿,虚拟。比起撒谎,他更愿意用虚拟这个词。他不过是在做一件童年时代常做的事,只是这一次故事的主角是他自己而已。原来,无论什么年纪,想象一种生活总比生活本身容易得多啊。再说,那还不完全出自想象呢。——晨跑虽是假的,可跑步是真的;远处的山峦虽是假的,可脚下的绿草是真的。那为什么不能是真的呢?那可以是真的。真实与虚构之间,不过隔了八小时的时差而已。

比如现在,他看了眼手机,正值午后两点。那么,布里斯托刚从清晨中醒来。天气预报显示,此刻那里正在下雨。若是她一会儿问起,今天怎么没晨跑呢?他就要告诉她,不巧,今天的布里斯托雨下得沒完没了。

“南京,阴,温度21℃—32℃。14:00—17:00多云,17:00预计雷阵雨。”

走出饭店大门,郑宇看了眼天色,随即查了查天气预报。正午时勾了金边的云层此刻黯淡无光,远远地,可以看见大片乌云正由南向北缓慢移动。一时半会儿应该不会下,他决定步行回宾馆取行李,刚好消消食。

几分钟前,漫长的饭局在服务员几番礼貌的催促下终于散场。不少人意犹未尽。关系好的三五抱团,各自安排了下午接下来的娱乐活动。他无形中落了单,倒也不以为意,婉拒了几伙人客气的邀请。

热闹如甜点,他想,多了腻味。

告别了老同学,他闲庭信步,由着性子朝宾馆大致的方向走。回老家的火车选在六点那班。反正时间还很宽裕,他想,不妨故地重游,四处逛逛。

这一片在他念大学那会儿曾是个商业繁华地带,现在看,似乎没落了不少。估计政府转移了重点开发区,他想,也可能是疫情后哪儿都不景气。反正英国是不大景气。

离开主路,拐进小巷。小巷一条连着一条,他漫无目的地穿来穿去,片刻便失去了方向感,因此意外走到一条熟悉的小吃街时,他有些喜不自禁。

上学那会儿,他下了晚课常来这条街吃夜宵,有时候还会捎一份带回去给当时的女朋友。那是个英语系的姑娘,最爱吃冷锅串串。同记忆中相比,街面布局变化不大。卖梅花糕的小摊儿还在老位置,要不是此刻胃里实在腾不开空,他真想买上一份怀旧。常去的那家烧烤店不知是搬走还是倒闭了,原先的店面现在开了家水果店。他饶有兴致地东张西望,看见一张熟悉的面孔从十米开外的一家店里走出来时,视线固定下来。那高高瘦瘦的身影似曾相识,像饭桌上老范刚提到的那个同学,谢什么来着。他又给忘了。

掏手机来看——要给女儿补课的话刚说出口,老范不知是当了真还是跟他闹着玩儿,当即推来那位谢同学的微信。——啊,谢根超。

抬头想招呼一声,才一眨眼的工夫,那人已走远了。他有点儿遗憾,却又懒得加快脚步,仍是慢悠悠地逛。走到方才那人出来的位置,是一家门脸崭新的猫舍,他一时兴起,进去问了问价。

女儿最近天天闹着要买宠物。他在网上联系了一位养猫的饲养员,一问价格要八百英镑,贵得离谱。疫情之后,英国口罩没涨价,宠物价格倒是涨个不停。据说是需要抚慰的人多了。

店主,一个年轻的小伙子迎上来介绍,态度很热情。他的目光顺着小伙子的手一一看过去。“这只是金渐层,四千。那只布偶贵一点,八千……”

嚯,可真敢定价:“有点贵,不能再优惠了吗?”

小伙子一听立刻拿来一个印着二维码的牌子举到他面前:“新店开张搞活动,您扫个二维码,可以在网上领八折折扣券。”

他本是随口一问,这么一来,不扫倒不礼貌了。

店铺的宣传网页做得挺漂亮。每只猫咪都精心拍了照,精致的小玩偶似的陈列在首页。他看中一只标价三千的小奶猫。八折就是两千四,价格倒是很合适,他想,但过海关恐怕是个难题。

“这只挺漂亮。”他指着图片夸了一句。图片上,那只银渐层小奶猫正仰着脑袋凑在一簇玫瑰花上嗅,像是真能闻到香味似的。

小伙子伸过头来一看,笑出了声:“巧了,刚才有个人也问起这只。这只上周刚开业就卖出去了。没想到银渐层这么受欢迎,看来我得再进几只……”

出了店门,他上网一查,烦琐的海关手续实在叫人生畏,他想,还是老老实实多花点儿钱在英国买算了。截了张图发给妻子:“这只小奶猫折算一下才卖两百五十英镑,可惜过海关太麻烦。”顺手又发到同学群里,“瞧这只猫,人模人样的。”

迟迟无人回复。妻子大概还没醒。同学们呢,想来二场玩得都欢。等他取上行李,坐上高铁,又迷迷糊糊打了个盹儿醒来,同学群里总算有了零星几条回应。

“猫各有命啊。”

“哪只猫这么好命被宇哥儿看上了。”

不知怎么,脱离了午间热闹的氛围,这会儿看到这几句话,他一点儿快活的感觉都没有,甚至有些懊恼。到底还是有点儿忘形了,他想。扭头看了眼窗外,天空阴沉沉的,窗玻璃上残留着未干透的水印,想必他睡着那会儿又下了阵雨。雨是在南京下的,还是常州下的呢?苏州不知道下雨了没有。下一站是无锡,再下一站就是苏州了。真怪,他想,快到家了,却突然犯起思乡病来。也可能思的是远在千里之外的那个家。正这么想着,手机响了一声。

“你在哪儿呢?”是妻子发来的。

“正在回家的路上。米妮呢?”

“睡午觉呢。”

他本想拨个视频电话过去,只好打消了主意。

“今天中午见了不少同学。”

“是吗,我都好久没见过大学同学了。”

“聚一次不容易。”

说完,他等了片刻,希望妻子能主动问问他聚会怎么样,玩得开不开心。那样,他就可以聊一聊此刻惆怅的心情,顺便分析分析原因。是醉酒的缘故,还是此刻窗外浓厚的暮色所致?可妻子只嘱咐了句“到了家,别忘了把我让你带的东西送去给我爸妈哦”,之后就没了消息。

也许是米妮没睡沉,在闹了。

当初,结婚的决定做得很仓促。当时留学签证即将到期,工作签证还没拿到,当地政策要求至少累积36分才可以继续留在英国,他俩都还差一点儿。结婚可以多加5分,他们于是卡着时间领了证。当然,他俩是有爱情的,婚姻也一直在规划内。可人生变数那么多,如果没有那5分的影响,很难说现在的枕边人还是不是同一个。

他突然想起刘萤,那位中午聚会时一直刁难他的女同学。说起来,他俩私下里曾有过一点儿纠葛,因而今天不管她怎么开涮,他都乐呵呵接着。要是当初他没出国,很难说那点儿纠葛会不会发展成什么真正的牵绊来。

要不找她聊聊?他心弦一动。

算了算了,还是别自找麻烦。

可他现在很渴望跟谁说说话,随便说点什么。通讯录翻了一遍,他失望地发现,没有可以说话的人。国内的朋友这些年联络甚少,冷不丁找人家,还以为自己要借钱呢。英国那边呢,朋友倒不能算没有,但可以交心的,真是一个都找不出。在那儿待再久,终究也是个外人,没人会拿你当自己人的。想想挺可笑,好不容易回来一趟,也还是个外人。

车窗外,天色已经彻底暗下来。疾驰而去的树影后面,零星灯光一闪而过,衬得黑黢黢的夜色愈发鬼魅。他的面孔映在车窗上,随着火车的行进轻微晃动,像个悬浮的游魂。这叫他猛然想起下午在宠物店门口看见的那个背影。阿谢。也可能不是阿谢。总之,他莫名想起了那个人,大概是因为那人的背影看着也像个游魂,六神无主的样子。

他找出老范发来的那张微信名片,好奇地翻了翻。陌生人可见的十条动态里,大多是一家创意写作机构的宣传链接。最新一条是今天刚发出来的,一篇名叫《倔强的比埃拉人》的童话故事。故事很短,几分钟工夫,第一页就看完了。农夫变成了一只青蛙,跳进泥塘。

米妮或许会喜欢这个故事,他想。

女儿现在每天睡前都缠着他讲童话故事,什么鹅妈妈、灰姑娘,听了一遍不够,还要再听一遍。没准儿以后还真可以找这个阿谢给女儿做做辅导呢。再一想,女儿现在跟他们夫妻俩讲话都是中英文掺杂,等再大一点,中文恐怕早就忘光了。辅导什么的,还是当个笑话说说得了。

接着往下看。

七年后,農夫从泥塘里出来,又变回了人。

他压紧帽子,再次向比埃拉走去。没走几步,他又见到那个老人。

老人说:“你要去哪儿啊?”农夫说:“我要去比埃拉。”老人说:“你应该说一句如果上帝愿意。”

农夫回道:“如果上帝愿意,那很好。如果上帝不愿意,那个惩罚我知道,我会自己跳进池塘里去。”

说完,他再也不开口说话了。

然后呢?他划拉着页面,却未能如愿见到下文。故事就此结束。

冷不防地,一丝别样的况味在心头泛起。“他再也不开口说话了。”他将头抵在车窗上,默默咀嚼着这句话。自己的面孔映在窗玻璃上,随着窗外灯火的忽隐忽现,熟悉,又陌生。纷乱芜杂的心绪里,他辨出一缕来路不明的感伤,干脆闭上眼,更进一步,拨开那层感伤的纱幔,好揪住躲在后面的秘密。这时,车厢内却突然哄乱起来,火车到站了。

先前百无聊赖的人群在同一时间焕发出活力,伸懒腰,取行李,随后一窝蜂地往门口拥去。他也挤在汹涌的人流中,急匆匆往外走,留神东西要带全了,脚别被其他乘客踩到。方才那份尚未厘清的心绪,在周遭的吵嚷声中,已蜷缩成几不可辨的一团。而半小时后,当他回到亮着橘黄色灯光的家里,喝上母亲提前晾凉了的绿豆汤时,那点儿仅存的愁绪也尽数化在汤汁中。

再之后,他将在家舒舒服服待上几天,走亲访友,而后满载而别,重新投身工作、晨跑、养娃、种菜的日子里去。偶尔,他会拍上几张照片,分享在“脸书”上。他怎么也猜不到,那些“脸书”上的日常,曾被那日下午偶遇的谢同学挪去充作自己的生活。就像阿谢也未曾猜到,活在虚拟世界里的人,原来不仅他一人。

就在郑宇被汹涌的人群拥着往车站外走时,两百公里外,阿谢也在茫茫人海里奔走着。他正在找人。去哪儿找却不知道。动物收容站,流浪猫聚集地,只要有一丝希望的,他都要试一试。他的心头翻涌着许多疑问。烫伤的疤痕会是什么样子的?那间不属于她的猫舍又是怎么回事?还有那只银渐层究竟被谁买去了?——几个小时前,当他把那间猫舍的照片给她发过去之后,她便从微信联系人那栏消失了。他得找到她才行。他必须找到她才行。

至于找到她之后该说点儿什么,他还没想好。唯有确定的是,他要带上那篇童话。那是见面时,要送给她的礼物。

责任编辑 夏 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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