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衣
诗属于诗人,不属于老范。
老范是煤矿工人,不懂技术,没有职称,但有一把使不完的力气。下井扛轨道,别人扛一根,他扛两根,腰不弯,腿不颤,还能健步如飞。掘进工作面放炮撩煤,猫下身子,抡开膀子,挥舞铁锨,上下翻飞,一个人能顶俩。下井捎带工具或急需材料,很多人躲躲闪闪的,总怕找到自己。别人躲,老范不躲。捎带u型钢固定拉杆,老范左手掂一捆,右手掂一捆,胳肢窝还能夹一捆。一捆五根,一根两公斤,十五根就是三十公斤。还没走到工作面,老范就汗流浃背,浑身汗淋淋的,像洗了一个淋浴澡。
老范出力流汗,班长待见,同事翻白眼。因为老范的勤快,显出了他们的懒惰。同事说:“老范你这么干,单位多开你一分钱?”老范说:“不多开。”老范的心思他们不懂。老范认为工作既是奉献,对己也是一种锻炼。出力长力嘛。
老范就像一个长不大的孩子,对很多事情都保持着一份童心。“安全生产月”活动,安全生产志愿者在井口发放安全祝福语卡片。那卡片是硬纸做的,有红的,有黄的,有绿的,有蓝的,还有一种老范说不出颜色的颜色,粉嘟嘟的,像是春来杏花迎风绽放。有的接过随手丢了,有的干脆不要。唯独老范不但接了,还把别人扔的捡了起来。工作闲暇,老范把那花花绿绿的卡片,折成了三十多个飞翔式的纸鹤,用炮线穿成一串,挂在工作面后路。风流刮过,犹如一串蝴蝶蹁跹起舞,哗啦啦的直响。同事说:“没想到五大三粗的老范,手指竟然这么巧。”领导见了,摇摇头,意味深长地笑,说:“这个老范啊,真有意思。”
老范是普通工人,在市里买不起商品房。煤矿那巴掌大的棚户房小院,就成了老范纵情写意的场地。老范捌饬来捌饬去,愣把小院变成了葡萄园,变成了花园。一架葡萄高架房顶,闪开了小院的阳光。享有阳光的小院,南墙攀爬一片绿色斑驳的牵牛花。绿色的是叶子,斑驳的是喇叭似的花。几株月季,几株菊花,几株冬青,还有两盆五瓣丁香,挤满了小院。花色虽不名贵,却一年四季生机盎然。工友来了。老范问工友:“好看不?”工友说:“花花草草的还能不好看?”
老范的业余生活不仅有花,有葡萄,还有风筝。北方的惊蛰一过,便草长鸢飞。别人放的风筝,是市场买的;老范放的风筝,是自己做的。他细心地把竹子劈开,刮成细细的竹篾儿,再用结实的缯线捆扎成型,糊上韧性十足的宣纸,把线连在一起,就是一条十几米长的蜈蚣。老范放风筝,不但自己看,过路的人也仰头观看。老范的风筝,在那些老鹰、金鱼、燕子、蜻蜓风筝的衬托下,最大、最威武,也飞得最高。老范牵着风筝边跑边放线,没大没小的,哈哈直笑,就如春天矿郊的野花那样绽放得没心没肺。
我和老范既是邻居,又都是在掘进队上班的同事。平常没少来往。作为区长,我混得比老范强。他的工资没我的高,他的房子没我的大,更没有我装修得豪华。但我却缺少老范的快乐。有天,我带着疑问询问老范,期望这道题能在老范身上得到解答。
老范面对我的询问,愣了一瞬,没有回答问题,反而问我:“杜大头你认识吗?”
杜大头是包工头,在煤矿承包井巷工程,手下有二百多人,钱多得花不完。花不完就败家,住几百万的楼房,开百十万的车,喝上千块的酒,抽百八十块的烟。趾高气扬,牛气哄哄,对啥都一百二十个不在乎。上级来检查,看中了他屋里那条三四斤重的金龙鱼,嘟囔了一句:“不知道这观赏鱼好不好吃。”杜大头立即安排人把鱼宰了。一条鱼七八万,眼睛都不眨一下。很多人看到了杜大头鼓起的腰包,老范看到的却是有钱人的任性。
老范的钱和杜大头的钱无法比拟。老范对自己说:“我已经比他少了很多钱,但我不能再比他缺少快乐。”
“人生苦短,何必难为自己呢?”老范对我说,“人毕竟就这一辈子,过去了,便不再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