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吉敏
一
因陶渊明是江西人,赣地的乡野在我心里一直有一种隐逸之气。那日在横峰的金鸡村,果然是“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意境。村人说,大概是明代吧,最早是几户危姓人家在金鸡山下居住,后来一位李姓男子带着一位洪姓女子私奔到此结为夫妻。不料,李氏积劳成疾,撒手人寰,留下洪氏带着儿女艰难度日。危氏族人不忍看洪氏如此艰辛,从外面带了一位杨姓男子到村里来,撮合他与洪氏结为夫妇。危、李、杨三姓,在山中繁衍至今。
这也是一个村庄原始的剧本。
山中夏日长。村里请来司铺乡牛家桥村莞草池的“紫鸿班”演木偶戏。戏词被风带着,在村里到处走——
“恨苍天,害得我双眼失明。”
“老货,你来也。”
“哎呀!玉庆儿呀,害得我,年迈人,跪地尘埃。”
“你这个老不死,怎么还不快死呀!”
“要死的,媳妇儿,怨老身气绝身亡。”
“听你言,还舍不得死呀。”
……
演的是《鲍氏变犬》,一个孝道伦常的故事。孝是天经地义的事。“孝”字,是一个“老”字,拿走了匕首,换上“子”字,是孩子要推着老人走,也是老人在上、子女在下的长幼有序。孝道就是人间道啊。木偶戏把行孝的因果报应仔仔细细地演绎出来让世人看。
戏中的不孝媳被丈夫打了一顿,负气要回娘家去。途经关帝庙,神灵见这女子是如此一个恶人,就把她变成了一条狗。丈夫寻妻至关帝庙,发现妻子已变成了一条狗,就向关帝百般求情,妻子才变回了人形。此后,鲍氏再也不敢虐待公婆了。
人群中传来一声叹息:“这媳妇真是猪狗不如啊。”有人接话,说:“老天还是有眼的。”
世事沧桑,才有了戏。木偶戏,妙在模仿人,还是戏中人,各种机巧,闪烁着人类如星子般的灵性。
场中操纵提线老旦的是一位男子,四十开外,七尺身躯,面色黧黑,眉宇间却有一股戏文浸润出来的书生气。提线小旦的女子,粗朴中有细腻,似山野间枝条柔韧开着小碎花的紫薇。他们右手操线盘,左手的手指把八九根细长的线,挑来引去,台上的木偶随之举手、投足、扑倒、爬起、坐下、站立,仿佛真人表演。观者近在咫尺,却看不明白其中的机关所在,只能望而赞叹了。
此地的木偶戏唱的是赣剧。“老旦”一开口,那嗓子浑厚沧桑,仿佛被江流冲刷过似的。“小旦”因演的是恶媳,音色中有一种霜凝寒枝的凛冽刺骨。这赣剧的声腔里,流淌着一条大河,沿岸的村落、田园、山花、红壤、丹山,都可以在其中细细地品味出来。
村人这边围着看戏,那边围着做灯盏粿。大人小孩忙活着把捣好的糕团捏成一个个灯盏的模样,然后在盏心里填入南瓜、肉丝、豆芽、辣椒做的馅,再上笼屉蒸过,撒上葱花,红红绿绿的,煞是好看。一口咬下去,米皮的香韧和着馅料的鲜美,落入腹中,田野的芬芳久久不散,扎实得很。
“咚咚锵、咚咚锵”,一声“媳妇儿啊……”唱出来,裹着米粿的香气,何尝不是信江两岸日出日落的滋味呢?
二
木偶戏,也叫傀儡戏,称为“戏曲之祖”。落入乡野的木偶戏,是被历史洪流洗尽铅华后的模样。打开时间的册页,看那些曾经的繁华,也是很有意思的事情。
玄宗的教坊本是一个色彩斑斓的大花园,弄傀儡也是奇花一朵。可惜,安禄山的胡旋舞变成了刀枪,霓裳羽衣也碎为杨花飞去,锦绣花园糟蹋成遍地残红。
繁华凋零,恍然如梦啊。一天,或许是午后,玄宗传来艺人弄傀儡。傀儡依旧,物是人已非。玄宗看后作了一首《傀儡吟》:
刻木牵丝作老翁,鸡皮鹤发与真同。
须臾弄罢寂无事,还似人生一梦中。
这首诗把傀儡戏的精髓描绘出来了,开头两句写了木偶制作、表演的方式,还有木刻老翁造型的“真”;后面两句不按常理写木偶的表演过程,而是写木偶表演的“神”。观后的情感涟漪,语言的朴实无华,一个“弄”字,以静显动,境界全出,让人如入梦境。
这位被后世供奉为梨园祖师爷的一代风流帝王,看戏生出人生如梦的感慨,除了心境,弄傀儡的艺术感染力也可见一斑了。
再看宋人弄傀儡,已是乱花迷人眼,到极致了。
寂寞如孟元老,从汴京流寓临安后,独坐小楼回忆旧京的繁华,写下一部《东京梦华录》。或许只有用笔写下来,才可以把大宋的国留住,才可以把繁华留住,才可以缓解那浓浓故园情。老孟看来也是个迷恋木偶戏的人,他写道,表演杂剧的“杖头傀儡”有任小三,每天五更就开始表演杂剧,去晚了就看不到,表演“悬丝傀儡”的有张金线、李外宁,“药发傀儡”表演有张臻妙、温奴哥、真个强、没勃脐,这些傀儡戏弄得如真人一般,令人惊奇万分。此外,还有“水傀儡”和“肉傀儡”,令人看不透机关在哪儿。
宋时真是能人辈出。这些弄傀儡的能人并没有因时间流逝而枯萎,还是这般地活色生香。
钱塘的吴自牧也学着孟元老“做梦”,他在《梦粱录》里也写到了傀儡戏,说除了能演巨灵神、朱姬大仙等灵怪故事,还有铁骑、公案、历代君臣将相的故事,内容大都是虚构的。吴自牧的记录,倒让后世了解了那时的傀儡戏已经能演一个完整的故事了。
宋人的傀儡戏除了在勾栏瓦舍里表演,还要承接宫廷的各种节庆活动。《武林旧事》里记载了理宗天基圣节时的弄傀儡盛况——歌舞乐队里,第七盏是弄傀儡,第十三盏是傀儡舞鲍老,第十九盏是傀儡群仙会。元宵节观灯,御座下设有一个大露台,百艺群工,竞逞奇技,连宫女和太监皆巾裹翠娥,扮成傀儡,缭绕于灯月之下。节后的舞队有百余支,傀儡就有七十队之多,锦绣连亘十余里,香尘尽处轻霞升腾。
真是令人目不暇接。傀儡戏,流行汴京又延至临安,而后散入南方,风光不下于杂剧散乐。现存最早的南戏剧本《张协状元》第五十三出有一段借鉴傀儡戏“舞鲍老”的舞蹈场面:
〔末拖幞头,丑抬伞〕(末)正是打鼓弄琵琶,合着两会家。(丑午三介,唱)
〔斗双鸡〕幞头儿,幞头儿,甚般价好,花儿闹,花儿闹,做得恁巧,伞儿簇得绝妙,刺起恁地高,风儿又飘。(末)好似傀儡棚前,一个鲍老。
木偶戏与真人戏是戏曲古藤上的双生花。真人戏中出现木偶戏,似一条枝蔓缠绕着另一条枝蔓,开出一朵奇异的花,成为中国戏曲发展史上一道最美的风景。一个事物附着在另一个事物上,令其蓬勃的气息散发开来,由此可见木偶戏在当时的盛行程度,而其妙在模仿人,还是戏中人。
“山外青山楼外楼,西湖歌舞几时休。暖风熏得游人醉,直把杭州作汴州。”西湖歌舞里当然包含了傀儡戏,这在诗人林升的眼里就是亡国声色。
德祐二年(1276)二月,北方战争的云团席卷而来,临安的勾栏瓦舍似一棵花树,经了倒春寒,半作践踏、半作无主飞花散了去。
朝代更迭,在戏台上就是走一圆场的事。仔细一想,人也不过是时间的傀儡,都是戏中人。改朝了,换代了,但山河在,民在,戏也在。
三
那些南宋临安勾栏里的诸色伎艺人,是花瓣,也是种子,散入临近浙江的赣地后,经过寒冬,淋几场春雨,又长成了一棵花树。元代诗人贝琼曾见过它繁花似锦的气象。
大概是元末明初的一天,贝琼来玉山游玩。这位浙江桐乡人走的也是我这条路线,只不过我是乘列车,他从浙江常山走八十里山路进入玉山。在玉山,贝琼看了一场傀儡戏,写了一首《玉山窟儡歌》:
玉山窟儡天下绝,起伏进退皆天机。巧如惊猿木杪坠,轾如快鹃峰尖飞。流苏帐下出新剧,河梁古别传依稀。黄龙碛里胡雏语,李陵台前汉使归。当筵舞剑不辟客,顿足踏地争牵衣。玉箫金管静如水,西夏钿山相是非。昔闻汉主出大汉,七日始脱平城围。当时论功孰第一,木偶解走单于妃。奇兵百万竟何事,将军赐级增光辉。龙争虎战亦同幻,尊中有酒君无违。呜呼在家双凤和我曲,玉斗碎落千珠玑。
贝琼的“窟儡歌”,简直就是现场直播,动作声色入眼入耳,剧情发展步步紧扣,真是精彩啊。这场傀儡戏演的是汉高祖平城之围,是一部历史大剧,能担当如此大戏,能有这么高的演艺水平的应是南宋临安勾栏瓦舍里散出的伎艺人,或是他们的弟子。
贝琼应是在一条繁华的街市上看的傀儡戏街上的客栈、货栈、商店、勾栏,鳞次栉比,来自五湖四海的客商熙来攘往,有贩卖生丝、纸张、茶叶瓷器、药材的,等等,采购瓷器的商人最多。他们从玉山休整停歇后,去江西其他地方,或是去浙江。街上勾栏瓦舍里的杂剧散曲、诸色技艺自然是供各路客商消磨时间的。
一方水土也养一方戏。玉山的地理位置,成就了玉山傀儡戏的生长土壤。玉山在浙赣交界处,是江西与浙江的交通要道,与弋阳、绩溪、铅山隶属于广信府,宋元时期隶属江浙行省,明清隶属江西行省。从玉山转陆路八十里可至浙江常山进入钱塘江水系。而从常山上岭至玉山县,乘船顺信江至洪州,溯赣江而上过大庾岭至浈昌,经韶州可到达广州甚至海外;可以沿信江至鄱阳湖,入长江;可以转至铅山,翻越武夷山,进入建溪,至福建。
南宋诸色伎艺人沿着浙赣的通道,首先从浙江到了赣东北,然后像水一样在江西大地上游走江西南丰人刘埙在《水云村稿》中记叙了南戏在江西的流传之状——“永嘉戏曲出,泼少年化之”鄱阳县磨刀石乡洪子成夫妇合葬墓中出土的南宋景定五年(1264)的二十一个瓷质的戏俑,姿态各异,均呈现出正在舞台上表演的模样。洪子成是《夷坚志》和《容斋随笔》作者洪迈的孙子。以上都是南宋中后期的事了,可见南戏在赣地发展得已经非常繁盛了。
戏的种子,寻找着适合生根开花的土壤。与贝琼观看玉山傀儡戏同一时期,南戏与弋阳当地的“道士腔”以及民歌小调结合,形成南戏四大声腔之一的弋阳腔。这活泼泼的声腔又沿着江西四通八达的水陆通道流布开去。据说,全国各地现存的四十多个地方剧种,都还保留着弋阳腔的遗音。
关于南戏是谁带入赣地,当地传说,温州状元王十朋赴饶州任职路过弋阳,在叠山书院讲学时拜访过曾任宰相的陈康伯,并送给他一批南戏剧本;另一说,则是根据现今赣剧班社供奉的“杭州铁板桥头二十四位老郎先师”的牌位,说南戏最早是由这二十四位艺人从浙江传入江西的。
王十朋带着南戏剧本来江西不无可能,但促成南戏在江西的发展却是不可能的。应是那些伎艺人,带着沉重的道具,跋山涉水,来到相对繁荣稳定的江西讨生活,带来江西大地上戏曲文化的繁荣。
四
戏如流水,四处流淌;戏如花树,满目缤纷。流水,花树,都是戏曲生命的情状。元末明初,南戏也传到了横峰。横峰是一个因瓷而兴的山县。瓷路也是戏路。那些从玉山或是铅山来的木偶戏班,沿着蜿蜒的瓷路进到横峰的崇山峻岭间,与窑火交相辉映。
横峰窑的兴起,与一个浙江人有关。元末明初,青瓷匠人瞿志高从浙江处州龙泉出发,翻过山岭,进入玉山,到了弋阳,然后在横峰发现了做瓷的高岭土,便带来做瓷的乡人,聚集在横峰建窑烧瓷。那时,龙泉青瓷的资源枯竭,瓷业正走向没落,景德镇的青瓷正在兴起。做瓷的工匠失去瓷土,就如同失去生命,他们必须找到新的瓷土。
明正德年间,横峰民稠窑众,朝廷专门设置“抚窑通判”加强管理,官员担忧管不住众多的窑民,向朝廷呈文要求建立县治。明成化、弘治年间,横峰窑达到鼎盛,有窑口百余座。明嘉靖三十九年(1560),横峰正式建县为兴安县,全县人口已达一万二千人。民国三年,因城北有横峰山而改名为横峰县。
明清时期,横峰窑场盘龙,烟囱林立,窑火映红天空。店上码头,客商云集,店铺林立,形成繁华的街道。上窑口、下窑口、窑湾,这些地方也因窑而得名。北城门外的驿道上,运输瓷器的手推车日夜络绎不绝。这种手推车,俗称“花车”“牛角车”,用硬木制成独轮,两根扶手,体积小,能在原地转三百六十度,适应小路运输。瓷器往外运,生活用品运进来。夜以继日,年复一年,砂灰岩砌筑的驿道,磨出了一道深深的辙痕。
那些南来北往的伶人们,是驿道上最活色生香的一道风景。横峰多山地,相对于真人戏班,木偶戏班轻便灵活,他们行走在山脉的褶皱间,一个村接一个村地演出。窑民们请神灵看木偶戏,祈望窑场平安、家门兴旺。看一场木偶戏洗去尘埃,一切又有了期盼。木偶戏班更多出现在繁华的街市与拥挤的码头,在勾栏瓦舍里演,也可以戏笼担子一放,就地摆开演,引来观众里三层外三层地围观。
在横峰县博物馆里看到一份民国的《江西特产总会说明书》,里面关于江西的瓷器,着重介绍了两个产地,一是景德镇,一是横峰。介绍横峰窑时是这样写的:“多为日用瓷,朴实合用,价亦低廉,畅销浙江省各乡镇。”后面还罗列了“广信府兴安县瓷器”具体品名和价格:
美人瓶插五十件,每对银价二钱四分;花冠彩翎毛,每对银价六钱五分;彩花十件,每对银价三分五厘;砂红十件,每对银价四分;罗汉汤碗,每只银价三分四厘;彩八方茶盅,每个银价一分八厘;朱砂西瓜壶,每对银价三分……
这一份冗长的采购单子,藏着一条熙熙攘攘的街市,脚步声、叫卖声、锣鼓声、唱戏声……瓷市繁荣,市声喧哗。
俗世如梦,人生如戏。戏台上走一圈就是翻山越岭,后台的唢呐“哇哇”吹几声就生了一个娃,刀枪几个来回就改了朝换了代。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横峰的窑火逐渐熄灭,那些木偶戏班也封了戏箱。山野冷寂无声。不期然又换了人间。
那一天,晨光跃上横峰青翠的山头,我在上窑口挖出的碎瓷片里,看到了那些满是泥泞的身影——“红拂夜奔”“红娘传书”“四大美女”“陈靖姑”……他们是表演木偶戏的艺人,也是木偶本身。
历史的罡风不知吹散了多少事情,幸好万物气脉相通,从历史上横峰的窑火里看木偶戏的历史芳华,正是那种隐隐绰绰、摇曳生姿的情状。
五
横峰的木偶戏班,现在只遗存莞草池的紫鸿班了。
莞草池自古就是个“戏窝子”,清时有七个木偶戏班,紫鸿班是其中一个,清嘉庆年间由周添兴创立,也叫老七班。
“莞草池”,不由让人想起诗经里那个“蒹葭苍苍,白露为霜”的地方。莞,是水葱一样的植物,可以编草席。莞,也是莞尔一笑。戏的水性,恰有伊人在水一方的意境。
一路上青山连绵回环,仿佛试图阻挡外人进入,而路边的狗尾巴草却像旧家的小狗迎着人来。牛家村的文化礼堂在一片开着紫薇花的山坡地上,这里是紫鸿班的驻地。周就锋是紫鸿班的团长,周就云就是那天在金鸡村表演老旦的男子。他们给我看祖传的木偶——十几身木偶,落满时间的尘垢,斑斑驳驳的,像前世光阴里的人。“他们”在橱窗里,笑着,皱着眉头,怒目,调皮眨眼……表情的鲜活,外表的陈旧,是恍然若梦的时空感。
这些清代的木偶,身形比现代的木偶高大,雕刻手法稚拙粗朴,勾描技巧如童子笔意,五官与神态更接近生活中的常人,不是现代木偶已经程式化了的艺术脸,想来是按着真人戏中的某个角色的扮相来制作的,这也是当时艺人们唯一可以参照的对象。
意外地看到了二十多张纸糊的戏剧面具,每一张只有手掌般大小,白底,红、褐、黑三色勾描有大花脸、小花脸、阴阳脸、狐狸脸、猴子脸等等涂画笔法也是随意粗陋,能想象那是一双怎样的手。就锋说,是木偶不够,才用面具来替换。想着戏台上,木偶们戴着这些面具表演,那时山里娱乐匮乏的状态可见一斑,而人类原始的游戏精神也是表露无遗了。
紫鸿班现在还保留着十几部手抄剧本,有《龙凤阁》《卖草不》《龙凤配》《拾福天官》等,笔迹各异,字迹也不端正,文中可见许多别字,一看就出自民间艺人的手。这些密密麻麻的戏词里藏着怎么样的戏音呢?
穿过一条花草鲜美的乡道,看到了掩映在绿树浓荫中的莞草池。红石构建的小村落,是旧画上的朱砂经过时间沉淀后的那种暗调色彩,朴素而华美。一条溪流穿村而过。绿野围绕着田家风里都是稻花的香气。再过几个月,谷子就可以收割了。从前秋收后,稻茬干净了,落了霜,戏班子就会进村来,咿咿呀呀的戏文在村子里散播开来,无论高亢还是绵长,把人的血气都掏动了。
在就锋家的老房子里看到了紫鸿班供奉的“杭州铁板桥头二十四位老郎先师”的牌位,与赣剧是同一来处。这些来自杭州铁板桥头的二十四位艺人,他们是一个班社,里面各路能人都有,演杂剧、散乐和弄傀儡的,也有身兼数能的,就如现在一些民间戏班,可以唱京剧,可以唱乱弹,也可以唱昆曲,能文能武。满足各类观众的喜好,是他们的谋生之道。贝琼看到的玉山傀儡班,应是最早进入赣地的二十四位先师的后裔子弟。这些民间伎艺人,才是戏曲真正的创造者。
从周添兴创立紫鸿班,到周就云的曾祖父周德标、祖父周春芳以及外公严邦茂,他们带着那些木偶、面具、剧本,一次一次从莞草池走出去,走过千山万水,历经世事沧桑。没有人记得他们最后一次回来是哪一天。他们把自己与木偶都藏进莞草池的时光深处,那双曾经提线的手把莞草灵巧地编成一张张草席。
传统是一颗干燥的种子,遇到适宜的气候、温度、湿度,就会再次发芽。二〇一五年,就锋打开了周家封存了近半个世纪的戏箱。第二年暮春,他找了村里八个人重新组建了紫鸿班,是为第六代传人。那时,他九十三岁的外公,曾是一位优秀的鼓手,在一旁看着他们排练,第二年老人就走了。
就云与就锋搭档,给我们表演了《西游记》中《高老庄招亲》的一段。安静的村子里,顿时锣鼓喧天。想起,钱塘人吴自牧在《梦粱录》里记录自己看木偶戏巨灵神、朱姬大仙等灵怪故事的场景,仿佛眼前的就云、就锋就是临安勾栏瓦舍里那些个弄傀儡的艺人,而我们则是台下的看客。
鼓声落下,村落异常地宁静。就锋的声音仿佛从很远很远的地方传来——“我爷爷那时候的紫鸿班,剧目分连台戏、整本戏和花杂戏三种。连台大戏有《目连传》《西游记》《奶娘传》等,少则连演七天,多则十四天,明代时唱弋阳腔,入清后改为秦腔、拨子乱弹腔。整本戏有《飞龙带》《宝莲灯》等六十余本,演忠奸善恶的历史神话故事,唱西皮与二黄,二黄保持着清初老“宜黄腔”的面貌。而花杂戏短小精悍,唱民间小调,是诙谐的小戏。可惜,随着老一代艺人的去世,想学都来不及了。”
就锋抬头看了看中堂挂着的太爷爷的画像,又说:“紫鸿班组建之初,一共有七个人,现在只有三个人还在表演。现在木偶戏已不是一个行业,赚不来饭吃了,更多的是传承,是情怀。”无奈从他的眼中一闪而过,让人伤感。身后的大门“吱嘎”一声关上了。门前的枣树长满青果,我扯了一颗放进嘴里,是青涩的味道。
就云说,你们如果春天来,会看到禾雀花,一种古老的植物。我查了资料一看,禾雀花也叫雀儿花,是一种藤本植物花卉,国家二类保护植物。那些古朴虬曲的藤蔓上,缀下来一串串花朵,似开未开,有白的、紫的、粉的,形如千万只鸟雀栖息在林荫绿叶中。后来在一个山坡上看到了禾雀花的藤,像绿色的瀑布倾泻而下,又像一堵密不透风的绿山墙,不禁惊叹植物的生命力。
想着,禾雀花开时,长长的一串串摇曳着,多么像“吊戏”的风情啊。“吊戏”有如此繁茂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