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查尔斯·巴克斯特 钱佳楠 译
底特律——也可以说美国——给他留下的第一印象是气味。几乎是一下飞机,他就闻到了刺鼻的木灰味。这股气味从他的鼻孔直冲进脑门,而后扎下根来。在他自己的国家瑞典,这股焦味总令人想到秋天,或是冬天家里第一次生起壁炉——烟从家里的烟囱冒出来,熟门熟路地罩在小区上方。可此刻的底特律还是仲夏,他没看到有东西在燃烧。
从机场回来的路上,出租车驾驶室的窗户开着,夏天烫石般的空气刮擦着他的脸,他向司机问起此事。
“你闻到的是底特律的味道。”司机说。
安德斯说一口学校里教出来的标准英语。他觉得司机大概没有听明白他的意思。“不是。”他说,“抱歉,我指的是那种焦味。那是什么气味?”
出租车司机瞥了一眼后视镜。他戴着针织贝雷帽,脏辫被微风吹荡。“你从哪里来?”
“瑞典。”
司机自顾自点了点头。“怪不得。”他说。
出租车在高速公路上向右急拐,进入底特律市区。司机伸手跟一个电子标志牌打手势,电子标志牌的底部是一座没有窗户的小工厂,旁边是好几栋拥挤的木板房。他打手势时,出租车在高速公路上颠簸起来。“这里大部分时间都有火灾。”他说,“每天如此,你会见怪不怪。也有可能你见了太多,然后喜欢上这些火情。”
“我没看到任何东西着火。”安德斯说。
“这就对了。”
安德斯觉得自己总是听不懂话里的意思,只好换一个话题。“我看到你座位旁搁着萨克斯风和棒球棍。”他使出自己最好的英语,“你喜欢打棒球吗?”
“不喜欢在车里打。”司机平静地说,“在车里就没法玩,懂吗?”
这个瑞典年轻人靠向座椅后方,觉得自己第一次接触美国俚语时就一败涂地。他是名工程师,来底特律讨论他在抗氧化金属合金方面的工作成果。邀请他来的汽车公司聘他作独家顾问,还给了他一大笔美国尺寸的薪酬。但钱对他来说意义不大,是美国深深地吸引着他,尤其是这个国家各式各样的混乱和无序。
在瑞典,因为无序的状况非常少见,偶尔出现反而魅力无穷,好比说,头发凌乱的女人冲下两层楼,给爱人送上最后的长吻。安德斯单身,他希望能在美国的床上跟一个美国女人睡觉。这是他这次旅途的终极梦想。他希望回家之后能跟一两个朋友吹吹这段风流韵事。
到了酒店,汽车公司的代表接待了他,是个戴着厚眼镜的银发男人,令安德斯惊讶的是,对方的瑞典语说得相当好。当天下午晚些时候,以及接下来的两天,安德斯被带到铺有地毯的安静走廊,被带进有内嵌式照明的无窗房间。他向他们展示了他的报告和金属样品,他引用了化学公式,并进行了成本预测。他看着那些仰头看他的脸。他们很有兴趣,很友好,但却面无表情,就像他在军队里看到的脸。他穿过一条又一条的走廊——这座建筑似乎比里面的人更有个性。灯光既明亮又迷离,从通风扇里似乎传出了权力和机密低声交谈的声音。每个人都夸他的英语说得好。一个穿着订制西装的高个子女人向他投来诡秘的微笑,问他是否打算在这个国家久居。安德斯笑了笑,说他计划未定,还时不时在谈话中提到他的酒店名字。
三天的会议结束后,部门负责人在酒店大堂的门厅里再次握住安德斯的手,说他们很快会再跟他联系。终于恢复自由身了,安德斯走出酒店,嗅了嗅空气。自从他来这儿之后,他所在的房间都没有窗户,要不就是窗户被窗帘或百叶窗挡住,他还没机会好好看看外面。
他内心躁动不安,接下来的三天终于可以在一座美国城市自由观光,虽然不是狂野的西部,但也无妨。他回到自己的房间,换上牛仔裤、浅色棉布衬衫和跑步鞋。他觉得镜子里的自己看起来很放松,也很英俊。他的虚荣心让他感到好笑,但他觉得自己很幸运,能有这样的相貌。回到酒店门口,他问门卫往哪个方向走比较合适。
门卫有一头花白的卷发和两个下垂的眼袋他摘下帽子,挠了挠脑门,没有直视安德斯。“如果你想听我的劝,那就不要乱走。我不推荐走路坐在酒吧里,看电视剧。”门卫说话时盯着消防栓
“那跑步呢?”
门卫突然瞥了一眼安德斯,好生打量他。“有风险,你或许会没事。但为了安全起见,最好待在酒店里。有线电视上有电影,你可以看。”
“附近有公园吗?”
“有,公园总归有的。你可以去美丽岛,很多人都去。我不推荐。不过,如果你跑得够快,你可能会喜欢它。你打算做什么?”
安德斯耸了耸肩。“放松放松。看看你的城市。”
“你正在看呢。”门卫说,“看到这个地方,没有人放松得下来。买几张明信片吧,那些风景明信片还不错。这个地方不是建给游客和休闲客的。”
安德斯想,也许对方又误解了他的意思,于是打车去了美丽岛。刚进公园,就看到一座大型的市政喷泉,于是让司机在这儿停车。孩子们坐在喷泉边缘,大吼大叫,还把腿伸进喷泉。石狮的雕饰既庄重又奇特,让他想起了丹麦公共雕塑那种意图明显的幽默设计。在喷泉后面,他看到有家庭在傍晚的草地上野餐,还有不少当地人——不同种族的人——在跑步、骑自行车和散步。安德斯喜欢美国人走路的样子,他们的脚步有一种忙碌的感觉,仿佛就算没有什么特别的目的地,他们仍有种不自觉的紧迫感,要去到下一个地方,要显得在追求某种意义。
他开始慢跑,经过了一家游艇俱乐部,然后是一座小型动物园,还有更多的景区,落单的人和情侣们分坐在草地上听着收音机播报的棒球比赛其他夫妇则静坐一隅,自我陶醉。傍晚的日光是蓝金色的。他觉得这里和世界上的任何一座城市公园一样,平和,精致,有点安静。
他找到了一栋里面有小卖部的老房子。在欣赏了大楼的仿科林斯式建筑后,他买了一根热狗和一杯可乐。他觉得自己已经成功伪装成一个当地人(反正美国到处都是外国人),他走到用餐区的西面窗户前,看那些独自来的女人。他想向一个美国人赞美这个夜晚和这座公园。
在餐厅的这一侧有几对夫妇,几位互不认识的男女站在打开的窗户附近,听着各自的耳机。其中一个女人,半边头发被发夹夹起,正在喝柠檬水。她的眼神遥远得恰到好处。安德斯觉得自己能读懂这种神情:她正处在赴约前的空当。
他走进她的视线,用最重的口音说:“真是个美好的夜晚!”
“什么?”她摘下耳机,看着他,“你说什么?”
“我说这个夜晚很美。”他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像外国人、就像在瑞典的德国人那样。“我是游客。”他迅速补充道,“对这些都不熟悉。”他用胳膊肘示意公园。
“不熟悉?”她问,“对什么不熟悉?”
“嗯,对这个公园,对这里的天空,这里的人。”
“各地的公园都差不多。”女人说,臀部贴到墙上,兴趣索然地看着他,“天空也差不多。只有人不太一样。”
“是吗,人怎么不一样?”
“你从哪里来?”
他解释自己的来历,她向窗外看去,朝底特律河加拿大一侧的温莎市看去。“你知道吗?那边就是加拿大了。”她说,用手指着河面,“他们在那儿制作加拿大威士忌。”她指着几栋高楼和似乎是谷仓塔的东西,“我从来没喝过那种威士忌。他们说它有酸雨的味道。我从没去过加拿大。我的意思是说,我见过它,但我从来没有去过那里。但如果我从这里就可以看到它,我为什么要去那里?”
“为了去到加拿大。”安德斯说,“去到另一个国家。”
“但我在这里。”她突然说,转向他,直视着他。她瞳孔的颜色如此之黑,几乎看不到其他颜色。“我为什么要去别的地方?你为什么在这里?”
“我来底特律出差。”他说,“现在我在观光。”
“观光?”她大笑起来,安德斯看到她拱起了背。她的胸脯似乎在他面前晃动。她的身体有明显的运动型曲线。“没人告诉你吗?这里没有人观光。”
“有,酒店的门卫。他告诉我不要来。”
“但你还是来了。你是怎么来这里的?”
“我坐出租车来的。”
“你准是在开玩笑。”她说。然后她伸出手来,短暂地搭在他的肩膀上。“你坐出租车到这个公园?你打算怎么回到你的旅馆呢?”
“我想,”他耸了耸肩,“我会再叫一辆出租车。”
“哦,不,你不需要。”她说,安德斯感到很高兴,事情进展得如此顺利。他再次注意到她被发夹夹起的浓黑头发。她的肤色晒得很黑,也有可能天生如此,他想她可能是黑人或拉美裔,他不知道是哪一种,他没有做这种区分的经验。他看到餐厅外已经有萤火虫了。从没有人提过底特律有萤火虫。入夜了,他看了看天空。同样的星星,同样的月亮。
“你一个人在这里?”她问,“在美国?还在这个城市?”
“是的。”他说,“有什么问题?”
“人们不该被单独留在这个国家。”她说,突然向他靠拢,“他们不应该把你留在这里。这里可以变得很乱,什么事都可以发生。没人告诉你吗?”
他笑着说,没人说得这么夸张。
“好吧,他们应该坦白告诉你的。”她把杯子扔进垃圾桶,他似乎看到了一道疤痕的开始,一条白线,沿着她手臂的下方向肩膀延伸。
“你说的是谁?”他问,“你老说‘他们’。‘他们’是谁?”
“他们可以是任何人。”她说,“你的监护人。”她叹了口气。“好吧。来吧。跟着我。”她一走到外面,就突然跑了起来。有那么一会儿,他以为她在逃离他,然后才意识到应该跟她一起跑。现在流行这个,人们认识之后不是相互牵手,而是一起跑步。他快跑到她身旁,她一边跑一边问他:“你是谁?”
他小心翼翼地避免疲劳——要是他的耐力不好,她会不喜欢他的——他告诉她他的名字,他的职业兴趣,他拼凑出一个关于他的母亲、父亲、两个姐妹和他的英格丽姨妈的故事。超过一对速度较慢的夫妇时,他说自己的姑姑是个怪人,会在星期五把瓷器打碎在地板上,还称那天是“魔鬼日”。
“几年前,他们会把她打成女巫。”安德斯说,“但她不是女巫。她只是喜怒无常。”
他观察她的反应,注意到她似乎对他的家庭,或任何形式的背景都不感兴趣。
“你经常跑步吗?”她问,“你看起来身材不错。”
他承认,是的,他跑步,但瑞典人没有美国人跑得这么勤。
“你看起来有点像那个网球明星,那个瑞典人。”她说,“哦,对了,我叫劳伦。”她一边跑一边伸出手,他一边跑一边跟她握手。“你相信哪个神?”
“什么?”
“哪个神?”她问,“你觉得哪个神在操控一切?”
“我从没想过这个问题。”
“那你最好想一想。”她说,“因为他们中的一个在做主。”她突然停下脚步,双手托住臀部,原地走了一个小圈。她把手搭在脖子上,把脉,用她的腕表计时。然后她把手指按在安德斯的脖子上,也给他把脉。“一百一十四。”她说,“很不错。”她再次从他身边走过,他再次发现自己跟在她身后。夜色越来越浓,他注意到停车场里站着的其他男人都在盯着她看。他觉得半边头发夹起,穿着运动服的她很漂亮,但也许美国人有另外的标准,也有可能在这里,她算不上漂亮,他感到的只是某种视觉欺骗。
当他跟上她时,她正打开一辆蓝色雪佛兰的车门,车毂盖附近有点儿生锈。他怀着职业的兴趣研究了一下锈迹——水泡状锈迹,是盐造成的她坐进车里,伸手打开副驾驶位的车门,当他上车时——没有人邀请他上车,但他觉得这没什么——他坐在几个塑料磁带盒上。他把它们从屁股下挪开,试图辨认它们的标签。她正在脱鞋。德彪西、巴赫、一万个疯子,尖叫的杰伊·霍金斯。
“我们要去哪儿?”他问。他低头看了一眼她踩在油门上的光脚。她调到了倒车挡。“等一下。他说,“先停下。”她踩下刹车,熄火。“让我先看看你。”他说。
“好吧,看。”她打开车顶灯,并保持侧脸对着他。她身上散发着一种无序的性格,微弱的光衬着她另一侧的脸。
“我们之间会发生什么吗?”他问,碰了碰她的胳膊。
“当然啦。”她说,“陌生人之间总是会发生点什么。”
她说,她会先把他送到酒店,他必须换衣服这一点很重要。然后她会来接他。在去酒店的路上,他看到市中心几乎没有人。不知道为什么,这里没有购物的人,也没有婴儿车,甚至连行人的影都没有。“我要告诉你一些你应该知道的事情。”她说。他定了定神,他对这种约会的常规流程了然于心:在每个地方,人们都喜欢透露一两个隐私这是一个国际惯例。
他们正在为红灯减速。“上帝是爱。”她说,降挡,她光着的左脚踩着离合器,“至少我这么觉得这是我的希望。在我们遗留的世界,只有爱是重要的。你明白吗?我是‘最后的人’之一。也许你听说过我们。”
“我没有。你们是做什么的?”
“我们做的事跟其他人差不多。工作,回家吃饭,睡觉。只有一件事情不一样。”
“那是什么?”他问。
“我们不做计划。”她说,“大事小事全不做计划。”
“这不稀奇。”他说,试图把她说的东西正常化,“很多人都不喜欢做……”
“不是喜欢。”她说,“跟喜不喜欢没有关系。这是信仰。你看那些房子。”她指着几座废弃的多层建筑,窗户或破损或缺失。“谁在暗地里操控这一切?一定有一种力量。我在这里生活和工作。我不是瞎子。任何人都能看到这里发生的事情。你也不是瞎子。我们的教堂在东边,在范戴克大街附近。那个小区不算安全,但我们想靠近这种力量在发挥作用的地方。”
“你们的教堂?”
“千禧年教堂。”她说,“我们在那里宣扬末世的福音。”他们上了高速公路,朝着通用汽车大楼和他的酒店行进。“你听懂我说的话了吗?”
“当然。”他说。他以前听说过美国的邪教,但以为它们都在加州。他不介意她谈宗教,这就好比有人谈论夕阳或童年一样,总要说点什么才能拉近彼此的距离。“我一直在认真听你说。”
“除非你认真听我说,否则我不会和你上床。”她说,“我在乎这个——人们应当倾听。倾听是如此的稀罕,真见鬼。 你不妨在乎一些。我不经常和陌生人睡觉。几乎从没有过。”她转过身来看着他。“安德斯。”她说,“你向什么祈祷?”
他笑了笑。“我不祈祷。”
“好吧,那你给什么做计划?”
“有些事情。”他说。
“比如说?”
“每天的晚餐。我的工作。我的朋友。”
“你不允许意外发生?你应该允许。事情在意外中显露出真相。”
“有很多像你这样的人吗?”他问。
“你觉得呢?”他又看了看她的脸,脸的大部分都笼罩在车内的阴影里,小部分被仪表盘上的灯和迎面而来的车流点亮。“你觉得有很多像我这样的人吗?”
“不会很多。”他说,“但也许比过去多。”
“在瑞典有我们这样的人吗?”
“我不觉得。它在那里不算宗教。人们不……他们在瑞典没有告诉我们美国女孩在汽车里听德彪西和一万个疯子,也不说她们相信有神灵和意外。”
“我们这儿不说‘女孩’。”她告诉他,“我们说‘女人’”。
她把他送回酒店,说自己会在四十五分钟后去接他。回到房间,他换上干净的衬衫,运动外套和长裤。对着镜子,他发现自己开心地笑了。他有点儿晕,一切发生得太快,他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运气。我真走运,他跟自己说。
他望着酒店窗外:路灯散发着琥珀色的光芒,宛如宝石。这座城市,这座美国城市,跟他之前见过的城市都不同——人迹罕至的市中心,有巨大船只静静驶过的河流,有相信千禧年的女孩的公园。不,不是女孩,是女人。他已经吸取了教训。
他想打开旅馆的窗户闻闻空气,可窗框被焊死了。
走下楼梯到大堂后,他站在酒店门口。他感到温暖的微风在吹拂自己的脸。他告诉门卫路易斯,他在美丽岛邂逅了一个女人,几分钟后她会来接他,她要带他去跳舞。门卫点了点头,用手揉捏着下巴。安德斯说,她很友善,想让他这个外国人体验体验美国。门卫摇了摇头。
“是的,我同意。”路易斯说,“跳舞。确保你真的在跳舞。”
“什么?”
“跳舞。”路易斯说,“对,去跳舞。你认识这个女人吗?”
“我们刚认识。”
“啊。”路易斯说,并退后一步观察安德斯,仿佛要记住他的脸,“危险的乐趣。”她的车出现了,她穿着浅色的短裙,她的微笑让他想到曾在一首美国歌曲中听到的那个忧郁的婴儿。他们的车驶离酒店时,他回头看了一眼路易斯,后者正密切注视着他们,很快安德斯就意识到,路易斯正在记下劳伦的车牌。为了打破这种气氛,他侧身亲吻她的脸颊。她身上有香烟和其他东西的味道——可能是肥皂或干花。
她带他到上城区的一家俱乐部,有个三人乐队正在演奏一些软摇滚和爵士乐。有几首曲子很慢,适合跳舞,他喜欢慢节奏。她的手被抓在他的手心,他让她感觉自己的骨感和肌肉。她对肉体接触的态度很坦然。此刻,看着她的脸,他想知道她有没有可能是印第安人,他再次感到沮丧,因为他无法区分这个国家的一个和另一个种族。他知道直接问是不恰当的。当他与她手拉手,同坐在桌旁喝饮料时,他觉得自己好像已经认识她很久了,而且与她有着某种隐秘的联系。
突然,他问她:“你怎么会对我有兴趣?”
“有兴趣?”她笑了,她的黑色长发被放下来了,发浪迅速翻滚,“嗯,好吧。我是有兴趣。我喜欢你是外国人,你竟然打车去公园。我喜欢你的长相。你蛮好看的。还有一点,安德斯,你的灵魂很原始很新奇,就像牡蛎。”
“什么?”他看着靠近的她。他们的饮料已喝掉一半。“我的灵魂?”
“是啊,你的灵魂。我几乎可以看到它。”
“它在哪儿?”
她身体前倾,除了友好和性感之外,她还很优雅。“你想让我指给你看看吗?”
“想。”安德斯说,“当然想。”
“它在两个地方。”她说,“一部分在上面。”她把拇指按在他的额头上,“另一部分在下面。”她摸了摸他的肚子中间,“就在这儿。它们是相连的。”
“它们什么样子?”他问,打着哈哈。
“你的灵魂?原始而闪亮,我刚才说了。”
“那你的灵魂呢?”他问。
她看着他。“我的灵魂是放射性的。”她说,“就像钚。别说我没警告过你。”
他以为这是他从没听过的另一个俚语,他决定不再追问,以免坏了气氛。在瑞典,人们不大谈论灵魂,至少不跟牡蛎或钚联系起来。这可能是他在瑞典没有听说过的一类当地的比喻。
黑夜里,他无法看清她家所在的公寓楼,只知道它有好几层,有点儿老,至少有五十年的历史。从她家客厅的窗户能望见远处的河水——一进屋,他就看到另一艘经过的货船的灯光——往窗户左侧望去,有一块电子广告牌,产品的名称是由数百个小白炽灯泡组成的,从左到右逐渐亮起、渐次熄灭。其中缺掉了一个字母。
这就是今天的雪弗兰!
在她客厅的墙壁上,到处都是镶在明亮相框里的水彩画,很有喜庆的感觉,也像马蒂斯,但形状模糊。她走到走廊底部,拍了拍其中一扇房门说:“我回来了。”然后她回到客厅,踢掉了鞋子“我奶奶。”她说,“她有自己的房间。”
“这些是你的画吗?”他问,“都是你画的?”
“是啊。”
“我看不出来画的是什么。画的是什么?”
“抽象画。你把纸头打湿,就会有这种效果它们是抽象的,因为上帝已经变得抽象。上帝曾经有一个形体,但现在他被分解成纯粹的光。你在画里看到的就是这些,是上帝留下的痕迹。”
“就像喷气机。”他笑着说,“留下的蒸汽轨迹。”
“对。”她说,“就像那样。”
他在黑暗中走到她身边,把她拉到自己身边吻了她。她的呼吸烟雾缭绕,显然是香烟的味道他立即感觉到他的皮肤内有一种不寻常的物理感觉,好像东西放上了煎锅,刺啦啦的。
她抽回手。他听到外面的街道上又有警笛响起。他想知道他们是否应该在客厅里先聊聊——用言语先制造出亲密的感觉——用文明社会的法则处理这件事,但他决定,不,没有必要。像他俩这样的陌生人做爱,尤其他还在异国他乡,不需要。他们走进她的卧室,互相为对方脱去衣服在昏暗的床头灯的映照下,她的身体就像他期盼的那样美艳且具有异国情调。她比他的肤色更深,她是这片大陆土生土长的。她的肩膀和臀部都像舞者一样张扬。她弯下腰,关掉床头灯,当他贴近她时,她被广告牌从后面照亮。他隐约感觉到她的皮肤有电。
他们站在她的卧室中央,双臂环抱对方,跌跌撞撞,他知道,一旦他勃起,一些奇怪的事就会发生——他在英语和母语中都找不到确切的词来形容。
他们探索着彼此的身体,改变体位以便自己能吹到风扇的风。他们都活力充沛,也很细心,起初他以为这只是逢场作戏,和一无所知的美国女人。他看着床上的她,看到她深色的腿与自己的腿贴在一起,他看到那条疤沿着她的手臂一直延伸到肩膀,而后消失。
“你怎么会有这条疤的?”他问。
“那个?”她看了看疤痕,“一次意外。”
半个小时后,他和她并排躺在床上,手放在她的背上,他感觉到一股幸福的洪流。他觉得那是一股颜色在他的体内流淌,从他的额头一直涌到肚子。很快,第二股洪流又涌来了,然后是第三股,如此汹涌,使他几乎坐了起来。
“怎么了?”她问。
“我不知道。就像……我感到一股颜色在我的身体里流动。”
“哦,那个?”她在黑暗中对他笑了笑,“这是你的灵魂,安德斯。不用奇怪,没什么大不了的。以前从没感觉到过,嗯?”
“我一定是醉得很厉害。”他说。
她把手插进他的头发。“你想叫它什么都可以。你以前没有感觉到吗?我们的灵魂凝结在一起。”
“你疯了。”他说,“你是个疯女人。”
“哦,是吗?”她低声说,“你真是这样想的吗?看着吧。看看现在发生的事情。你以为现在发生的一切都只不过在身体上。你猜怎么着?你才是疯狂的那个。看着吧。看吧。”
她开始触摸他的身体,起初是愉悦的,但当她爬到他身上时,就激起了一连串的波浪,每一串都有特定的颜色,甚至当他翻身把她压在身下,以为自己在掌控全局,波浪还是一阵阵打过来。很快,他感觉到一些物质,一些有光泽的蓝色颗粒在他上方的空气中纠缠着。
“我打赌你会说这一切都是你的幻觉。”她说,她的手轻轻抚过他。
“你是谁?”他说,“你到底是谁?”
“我警告过你。”她低声说,嘴压在他的耳朵上,“我警告过你。你们这些人带着你们那些腐朽的东西,当你们来到我们的地方时,你们就会遭受痛苦。没人告诉你我们这里都是没有灵魂的?没人这么说过吗?”
他把手放在她身上。“这不是爱,但它……”
“当然不是。”她说,“这是另一种东西。你知道是什么吗?你知道一下子打开你的灵魂的东西叫什么吗?像这样。”她在枕头上打了个响指。她的舌头碰到了他的耳朵。“你知道这叫什么吗?”这句话轻到几乎听不见。
“不知道。”
“上瘾。”她等待着,“你明白吗?”
“明白。”
半夜里,他站起来,走到窗前。他觉得自己就像一根树桩,从这个女人的肉体上被截断。在窗口,他往下看,看到在广告牌的右边有另一栋公寓楼,在屋顶边缘有繁复的人形装饰,他看到有个男人站在三楼窗口,也和自己一样赤身裸体,也望着街道,但几乎完全在阴影中。他们之间的距离很远,穿不穿衣服不重要。他的身体很模糊,很小,不具个性。
“你总是不穿衣服站在窗前吗?”她在床上问。
“在瑞典不是。”他说着,转过身来。“很奇怪。”他说,“晚上,没有人在街上走。但在那里,在那个街区,有个跟我一样的人,站在窗口,也在朝外看。这里的人都喜欢站在窗前吗?”
“过来睡觉吧。”
“我在军队服役的时候,瑞典军队。”他说,仍然看着外面,“他们教我们思考,说我们可以决定做任何事情。他们谈到了意志。用你的话说就是‘意志力’。整个瑞典都相信这些——选择、意志、意志力。可能现在的人不像当初那样了。我不知道你们这里是否谈论这些。”
“你很有意思。”她说着,走到他的身后,拥抱住他。
早上,他看着她穿衣服。他的眼睛因睡眠不足而疼痛。“我得走了。”她说,“我已经迟到了。”她套上一条浅蓝色的裙子。她一边穿,一边笑着说,“你是个很不错的情人。”她说。“我很喜欢你的身体。”
“我们今天要做什么?”他问。
“我们?没有‘我们’,安德斯。这里有你,有我。可我们不是情侣。我要去上班。你很快就要回到你的国家了。你打算做什么?”
“我可以留在这里吗?”
“最多一个小时。”她说,“然后你应该回到你的酒店。我不认为你该留下来。你又不住在这里。”
“今晚我可以请你吃饭吗?”他问道,尽量不让她察觉自己在看她,“我们今晚可以一起做些什么吗?”
“忘了那个‘我们’。嗯,也许吧。你可以教我几句瑞典语。你为什么不在你的酒店里待着,也许我会在六点左右去找你,但如果我不去的话,不要给我打电话,因为如果我不去,我就不会去了。”
“我没法给你打电话。”他说,“我都不知道你姓什么。”
“这就对了。”她说,“好吧,听着。我可能会在六点来。”她看着躺在床上的他。“我不相信这个。”她说。
“不相信什么?”
“你以为你在恋爱,对吗?”
“不。”他说,“不完全是。”他想了想,“哦,我不知道。”
“我明白。”她说,“好吧,你最好习惯。欢迎来到我们这地方。我们并不总擅长恋爱,但我们擅长这个。”她弯腰亲吻他,然后就走了。幸福和痛苦同时挤压在他的胸口。它们也像两个色块,当你把两者混合起来,会得到一种粉绿色的东西,令人难受。
他站起来,穿上长裤,开始查看她的梳妆台抽屉。他以为自己会找到小饰品什么的,但她只有叠好的衣服,在最上面的那个抽屉,角落里有枚小小的心形绿松石,是护身镯子的吊坠。他把它揣进了自己的口袋。
在浴室里,他先检查了她的药品和面霜上的标签,然后开始洗脸。他想得到一些证据,但不知道要证明什么。镜子里的他看起来像自己的一个略微变异的版本。他的脸浮肿,没什么表情,仿佛他在前一晚遭遇了袭击。
他穿好衣服,进入客厅,看到劳伦的祖母坐在一张小餐桌旁。她正在吃吐司,看窗外的河面白天的公寓仿佛被强烈擦洗过,在厨房柜面上,一台小型黑白电视机正开着,但老妇人并没有在看她的黑发里夹杂着白发,裹一件破旧的粉色浴袍浴袍上印有兰花的图样。她的身体看起来弱不禁风,皮肤的颜色和她孙女的一样深。看她的时候安德斯仍然无法判断她是什么种族。她可能是阿拉伯人,或美国原住民,或拉美裔,或黑人,因为他无从判断,也不怎么在乎。
她甚至没有看他一眼,就示意他坐下。
“想要吃什么吗?”她问。她的声音很高,很遥远,仿佛是通过电线接入房间。“那边有香蕉。”她没有做任何手势,“我记得冰箱里还有葡萄柚。”
“哦,不用了。”他在桌子的另一边坐下来,双手合十,端详自己的手指。车流声从外面的街道上传来。
“你从外国来的。”她说,“斯堪的纳维亚半岛?”
“对。”他说。“你怎么知道?”此刻,连说话都成了费劲的事。
“元音。”她说,“你听起来像这里北部的那些芬兰人。你什么时候回去?回到你的国家。”
“我还不知道。”他说,“也许过几天。也许不会。我的名字叫安德斯。”他伸出手。
“很高兴认识你。”她碰了碰他的手,但没有和他握手。“你为什么不知道你什么时候回去?”她终于转过身来看着他,脸上带有好奇。她观察着他仿佛他是她感兴趣的某一类人的标本。
“我不知道…… 我不确定。昨天晚上,我……”
“你没有把句子说完。”老妇人说。
“我在努力。我不想离开你的孙女。”他说。“她……”他试图找到确切的形容词,“我觉得她很迷人。”
“是的,她是。”老妇人看着他,“你不会觉得你在恋爱,对吧?”
“我不知道。”
“好吧,别这么觉得。她永远不会结婚,所以和她相爱没有意义。在这里结婚也没有意义。你知道吗,他们我见得太多了。”
“他们是谁?”
“那些年轻男人。嗯,不是很多。有这么几个。每隔一段时间,他们来这里和她一起睡,早上出来和我一起吃早餐,然后就走了。我们坐在一起聊天。他们通常都很友善。男人在早上通常脾气比较好。他们应当和气才对,她很漂亮。”
“是的,她很漂亮。”
“但跟她一起没有未来,这你是知道的。”老妇人说,“你真的不想要一个柚子?你应该吃点东西。”
“不用,谢谢你。你说‘没有未来’是什么意思?”
“嗯,那些年轻男人都明白。”老妇人瞥了眼电视机,皱了皱眉头,转望着窗口,搓揉着双手。“你不能把时间和精力花在她身上。你根本就不该这么做。我知道她不会让你这么做的。我知道她是怎么想的。”
“我们的国家也有这样的女人。”安德斯说,“她们是……”
“不,你们没有。”老妇人说,“她们迟早都想结婚,对吧?”
“我想她们中的大多数人都是这样。”
她望了一眼窗外的底特律河和对岸的温莎市。就在他以为她已经把他忘得一干二净的时候,他感觉到她凑近的手,像冬天的树叶一样干。外面又响起警笛声。他感到肚子里有东西正在消退。老妇人的触感让他的感觉比刚才更糟,他猛地站起来,环顾房间,好像房里有什么东西他必须立即拿起来带走。她的手滑落下来。
“不做计划。”她说。“她没告诉你吗?”老妇人问。“这是她相信的。”她耸了耸肩,“这让她高兴。”
“我不确定我是不是真懂。”
老妇人抬起右手,朝他所在的位置摆了摆手。她抿起嘴。他知道她已经不再想跟他说话了。他叫了辆出租车,半小时后他回到了酒店房间。洗澡的时候,他意识到自己忘了写下她的地址或电话号码。
他心痒:他出门跑步,一回到房间,又冲了个澡。他做了三十个俯卧撑,还在原地慢跑。他呻吟,喊叫,知道没人会听到。他要怎么向别人解释呢?他感到一种令他身心贲张的困惑。他到酒店的餐厅吃午饭,点了多佛鱼和白葡萄酒,但发现自己压根儿什么也吃不下。他盯着自己的盘子,看着餐厅里其他男人和女人都平静地吃着饭,他突然重新对正常的生活充满渴望。
他无法忍受自己一个人待着,午饭后他让门卫叫了辆出租车。他给了出租车司机五十块钱,让他带自己在城里转转,直到把钱花光为止。
“你想看看城里的闹市区?”出租车司机问。
“不想。”
“那你想看什么呢?”
“这座城。”
“你想找点甜头,伙计,是这样吗?”
安德斯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但肯定跟吃的没有关系。现在的他不想冒任何险。“不想。”他说。
出租车司机摇了摇头,吹了声口哨。他们向东行驶,而后向南行驶。安德斯望着贴在前窗上的水球罗盘。沿着杰斐逊大道,他们经过了很多废弃公寓楼的空壳,然后向北走,他们经过了一个又一个空置的或被木板封死的街区。一座有多立克柱的老建筑上挂着一道横幅。
进步!旧的必须给新的让路
埃克姆爆破公司
横幅早已破旧不堪。安德斯注意到人行道和空地上的碎啤酒瓶。阳光下,这些尖锐的棕色玻璃有种反常的美感。时不时看到流浪汉睡在人行道上和楼梯井里,一个戴帽子的男人对着一栋被烧毁的楼房一角撒尿。还有好几个其他男人——这里光天化日之下很少看见女人——齐刷刷地看着车里的他,他们的表情冷漠死板。他此刻的精神状态让他理解这一切,认同这一切。所有这一切——连废墟和残余都显得合理。
六点刚到,她来接他,带他去一家希腊餐厅。一路上,他都在看她。他带着好奇和不解审视着她,想知道一个看起来相当有吸引力但也相当普通的人怎么会具备这样的力量。她的身体特征并不能解释一切。
“你今天想我了吗?”她半开玩笑地问。
“想。”他说,他想说更多,但不知从何说起。“呼吸很困难。”他最后说。
“我知道。”她说。“是空气的问题。”“不,不是的。不是空气。”
“好吧,那是什么呢?”
他看着她。
“哦,别这样,安德斯。我们只是两个瞎眼的人不小心撞在了一起,我们会跌跌撞撞地继续往不同的方向走开,就这么简单。”
他在脑海里努力组织词句,偏偏话到嘴边就烟消云散。他看着车窗外退去的人行道。
餐厅拥挤,喧闹,满是啤酒、烤肉和雪茄的味道,他们坐在一个卡座里,点了道开胃菜。他凑近她,抓住她的手。“告诉我,你是谁,是什么人。”
她对他的提问似乎感到惊讶。“我解释过了。”她说。她顿了顿,接着说:“在更年轻的时候,我想成为舞蹈家。可我不得不放弃。时机不对。”她笑了笑,“在舞台上。我看起来就像在回放已经发生过的事情。其他女孩会做一些事情,然后我也跟着做。我在很多事情上都晚熟。这对我来说是好事。我已经告诉你我在哪里工作。我和奶奶住在一起。秋天的时候我和她一起去公园看鸟。而且你也知道我的信仰。”他凝视着她耳坠上的金环“你还想知道什么?”
“我感到幸福和恐惧。”他说,“这是因为你吗这是你干的吗?”
“我想是我干的。”她说,淡淡地笑着,“告诉我几个瑞典语的单词。”
“哪几个?”
“房子。”
“Hus。”
“痛苦。”
“Smärta。”
她向后靠了靠。“脸。”
“Ansikte。”
“光。”
“Ljus。”
“从未。”
“Aldrig。”
“我不喜欢。”她说,“我一点都不喜欢这些词的发音。太冷了。它们是寒冷气候的词。”
“你觉得冷?再试试别的词。”
“灵魂。”
“Själ。”
“不,我不喜欢。”她把手举到他的头顶,抓住他的一撮头发,然后笑了,“真可惜。”
“你对每个人都是这样吗?”他问,“我困惑极了。”
他看到她僵住了。“你想知道的太多。你把自己搞乱了,因为你有太多计划。你和你那些腐朽的东西,所有那些都不重要。在这儿都不重要我们不做那些解释。我已经告诉你关于我的一切。我们只是要寻寻开心。没有人需要解释。这就是自由,安德斯。不要去问为什么。”她凑到他身旁,她的肩膀碰到他的肩膀,带来一种震惊和绝望的感觉,他感到自己勃起了。她吻了他,她的嘴唇有大蒜的味道。
“向新世界问好吧。”她说。
“你给我的感觉就像毒品。”他说,“你像是实验性的。”
“我们不这么用这个词。”她说。忽然,她“哦”了一声,仿佛明白了什么,或想起了另一个约定。“好吧,我一会儿再解释。请原谅我。”她站起身来,消失在餐厅的尾端,安德斯望着窗外一座砂岩色的天主教堂,教堂前的台阶上坐着一群男孩,正在吃冰棍。其中一个男孩站起来,开始向路人讨钱,直到一个警察来把男孩赶走。安德斯看了看自己的手表,十分钟过去了。他抬起头,不用深思就知道她不会回来了。
他在桌上留了张十美元钞票,离开了餐厅,跑到她停车的停车场。他看到车不在那里时并不特别惊讶,可一旦瘫坐在水泥地上,就感到地动山摇。他用手捋了捋自己被她抓过的头发。他尽可能等待足够久的时间,然后回到了酒店。
又轮到路易斯值班了。安德斯告诉他发生了什么。
“啊。”路易斯说,“她消失了。”
“是的,你觉得我应该打电话报警吗?”
“不。”路易斯说,“我觉得不用。他们已经有太多的人消失了。”
“太多的人消失了?”
“是的,这座城到处都是。很多很多人消失。你和这位女士出去过几次?”
“一次。不,两次。”
“这一次她离开了你?”
安德斯点了点头。
“我也这么干过。”路易斯说,“我对一个女人感到厌烦时,我也曾玩过消失。也许,”他突然说,“她会再出现的。有时她们会这样。”
“我觉得她不会。”他在酒店前的人行道上坐下,用手托着下巴。
“不,不。”路易斯说,“你不能坐在酒店门口,很难看。请站起来。”他感到路易斯搂住他的肩膀,把他生拉硬拽起来。“只不过一晚,没必要这样。”路易斯说,“要像其他人一样,今晚再找点乐子。”他摘下门卫的帽子,仔细梳理着头发,“很多男人女人都会从对方身边消失。很多人这么做。你昨晚玩得很开心?”
安德斯点了点头。
“今晚再好好玩。”路易斯建议,“再找个人。啤酒,披萨,上床。找个没消失的女人,肯定行。”
“我想我会打电话报警。”安德斯说。
“换了我,我不会这么做。”
他拨通了他在电话簿里找到的一个当地辖区派出所的号码。警长一听清安德斯在说什么,就发起火来,说这事情不归警察管,然后挂断电话。安德斯在电话亭里坐了一会儿,然后在目录中查找千禧年教堂。他写下地址。那里可能有人认识她,可以给自己一个交代。
出租车停在教堂前方。这座教堂跟他以前见过的其他教堂都不一样。在他自己的国家,即便最小的礼拜场所也有拱形屋顶,尖塔和彩色玻璃。这栋楼更像是某个人刚改造过的家。建筑两边各有两块空地,空地后面是两栋房子的骨架,其中一栋已被烧毁,只剩下熏黑的窗户和一个曾经是前门的黑色门框。另一栋被木板封起。晚风把报纸都吹得贴到了南墙上。街对面是一个几乎荒废的操场。秋千上的座位已被拆除,只有铁链还挂在横杆上,在风中摇曳。四个男人站在篮球架下聊天。其中一个偶尔会拍一下篮球。
教堂前的地面立着一块告示牌,但有这么多字母都脱落了,安德斯弄不懂它写的是什么。
千衣孝堂
米尔 姆·奥 牧师, 孝区
每一个人欢!
“爱在 别人,以免你会!”
在通往前门的台阶上,他侧身往南望去,来自底特律市中心办公大楼的灯光像放大的星星一样悬浮在黑夜中。他听到灌木丛里有声响,然后打开教堂的前门,走了进去。
光溜溜的木地板上,折叠椅被排成五排,面朝一个被用作祭坛的箱子,到处都是香火和灰松木的味道。要是换成新教教堂,可能会在箱子上或墙上钉十字架。在这儿,这些位置都被一个抛光的黄铜圆环所取代,圆环的顶端射出几道光线。这些光线可以沿墙壁延伸四英尺远。是他身后的一个角落里射出的聚光灯照亮了这些铜圈。在昏暗的环境中,铜环看起来要么像太阳神,要么像在模拟爆破。光秃秃的墙壁上画满了火焰:城市的建筑,有些他已经见过了,被画成了着火的样子,整片大地都在燃烧。柜子上有一本打开的《圣经》,在其中一把折叠椅上有扑克牌。除此之外,大厅空空如也。他瞥了一眼边门,感叹自己从没见过这么小的教堂,也没有一间教堂让他感到这么荒凉。在他身后,靠近门的地方,有张长椅。他忽然感到,那张长椅上坐满了消失的人。等他坐上去之后,回望那些折叠椅时,他觉得那些失踪的人此刻就在教堂里,就在他面前,或坐或站或跪着。
他让自己平和下来。他走回大街,心想也许会有出租车经过,但他既没有看到出租车,也没有看到汽车,甚至连行人也没有。他觉得自己最好朝市中心方向走,走了两个街区,经过一家被木板封起的杂货店和一栋空置的公寓楼时,他听到身后有脚步声。
他感到后脑受到重击,倒不觉得痛,而是他的脑中瞬间爆发出万道光芒,一个爆裂的圆圈,圆圈向四面八方射出光束。他倒下后,感到有手在摸他的胸口和裤子,动作很快,很轻柔,直到找到要找的东西并把它们拿走。
他躺在人行道上,介于有意识和无意识之间,他听到风穿过头顶的树木,感到有血从头皮后面流出,而后他再次感觉有手,也许是同一双手,把他拉起来,把他抬到什么东西上,然后送他到什么地方。他处于黑暗之中,但他发现自己仍可以思考:有人打我,我被抢了。在后来的某个时刻,他发现自己可以睁眼,他得到了允许。他坐在轮椅上,显然是在医院的急救室。就像有人在把他推向一个漫长走廊的尾端,他们问他问题,他用瑞典语回答。“Det gör ont。①”他说,他不知道他们为什么不理解。他问:“Var ar jag②?”他们不知道他们想听他说英语,他在努力寻回英语。
他们给他拍了X 光,检查了他的伤口。他们说,他需要缝四针。他发现自己还能走路。他们告诉他,他很幸运,他的伤不重。一名医生,然后是名护士,再然后是另一个护士,他们都告诉他这种情况,他很可能早就没命了(被枪杀或捅死)误入城市错误片区的陌生人丧命的事情偶尔发生。
他提到了失踪的人。他们很有礼貌,说英语中没有这样的短语。当他提到酒店的名字,他们还是说他很幸运:酒店离这里只有几个街区,可以走路回去。你是个幸运儿,他们说,笑得很奇怪他们似乎知道一些秘密,但不愿说出来。
当更细小的意识碎片复苏时,他正坐在一个光线明亮的房间,像一个等候室,靠近急诊室药房的入口。他的头仍一阵一阵地痛,但从他坐的地方,可以看到病人走进医院,被引导到分诊台,在那里有人会对他们的情况进行判断。
他们把一个躺在担架上的人抬进来,他喊得声嘶力竭。他们急忙把他送进急诊室。他在流血,他们按住他,因为他的脚在不停地踢踹。
他们带来了另一个人,一个女孩,她步履蹒跚,两侧各有一个朋友扶着。安德斯听到她在喊欧迪。欧迪是谁?她的男朋友吗?欧迪,她大喊道,叫欧迪来。
安德斯再也看不下去了,他站了起来,晃晃悠悠地穿过两道门,来到电梯附近。从一扇侧窗,他看到了太阳初升的光芒。他还没有意识到现在已经是白天了。太阳让他头痛欲裂。为了躲避光线,他走进电梯,按下五楼的按钮。
随着电梯的上升,他感到自己的膝盖在发软为了让自己头脑清醒,他开始数电梯里的人数:一共七个。他们像正常人。“正常”的意思是,男人们穿外套,打领带,其中一个女人穿着白大褂,胸口挂着听诊器,其他女人则穿着衬衫和牛仔裤。没一个人看起来像她。从现在开始,没有人会像她。
他觉得自己必须尽快回到瑞典的家,再待下去,他会变得面目全非,连自己都认不出来。
五楼到了,他走出电梯。旁边就是护士站,护士站过去有一条长长的走廊通向一个凹室。他沿走廊走下去,转过拐角,听到里面传来细微的叫声,他看到了走廊上的窗户,知道自己来到了产科所在的楼层。他走到观察窗口,朝里面望去。他数了数,一共有二十五个新生儿,每个都睡在自己的透明塑料小床上。他看着这些婴儿,隔着玻璃也能听见那些醒着的婴儿的哭声。
他正准备转身回去,却被观察室里的护士看到了。她疑惑地挑了挑眉毛,把手伸向孩子们。他摇了摇头表示不是。但她坚持着。她指着一个皮肤雪白,头顶已冒出金色头发的婴儿。他再次摇头。他需要回到酒店,给瑞典的银行打电话,取钱买回程的机票。他摸了摸裤子口袋,发现钱包还在那里。他们到底拿走了什么?
护士微笑着点了点头,她似乎明白了,这一次指向一个肤色较深的新生儿。他是拉美裔或浅色皮肤的黑人或者其他他在瑞典没见过的族裔。
嗯,他想,有什么关系呢?既然他们都已经这样对他了。
他知道自己在点头。“当然。”他吐出这个美国词。他举起右臂,指向一个婴儿,婴儿的皮肤是粘土的颜色,是抛光的青铜的颜色,也是火焰的颜色。现在,护士正把他指的那个婴儿推到靠近窗口的位置。当婴儿被推到他的正前方时,她把他留在那里,回到了婴儿室后方。他站在玻璃的外侧,低头看这个熟睡的婴儿,他在窗户上敲了两下,然后挥了挥手,他觉得这大概是父亲会做的事。婴儿没有醒来。安德斯把手伸进口袋,摸了摸那颗小小的心形绿松石,然后把额头贴在窗户的玻璃上,试图复原。他站了很久,然后乘电梯下到一楼,走到医院外的人行道上,走到空气里。空气里飘浮着可燃物以及它们的遗迹,火和灰的味道,一如既往。
①这里痛。
②我在哪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