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华简《参不韦》新见“符”字考释 *

2023-12-11 12:11蔡一峰
中山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 2023年6期
关键词:古玺简帛古文字

蔡一峰

在近期出版的《清华大学藏战国竹简(拾贰)》中,收录了一篇拟题为《参不韦》的长篇战国竹书。该篇共124 支简,是继《系年》《五纪》之后,清华简又一逾百支竹简的长篇佚籍,重要性不言而喻。简文主要叙述天帝使者参不韦对夏启的训诫,核心内容是将“五刑则”,即五则、五行、五音、五色和五味,授予夏启,指导他设官建邦、修明刑罚、祭祀祝祷、治国理政①清华大学出土文献研究与保护中心编,黄德宽主编:《清华大学藏战国竹简(拾贰)》,上海:中西书局,2022年。。《参不韦》全篇近三千字,其中有一新见字凡三见(姑记作“△”),它的出现引起了研究者的浓厚兴趣。为便于讨论,先将简影及所处文例尽列如下(释文尽量用宽式):

1. 乃秉则不违,共△不屖(迟),走趣以幾,骨节唯谐,三末唯齐,翼翼祗祗,天之命是依。(简19—20)

“共△”之“共”与前面“秉则”“秉德”之“秉”对言,读“拱”可从。《尔雅·释诂下》:“拱,执也。”郭璞注:“两手持为拱。”①阮元校刻:《十三经注疏》,北京:中华书局,1980年,第2576页。《国语·吴语》:“行头皆官师,拥铎拱稽。”韦昭注:“拱,执也。”②徐元诰撰,王树民、沈长云点校:《国语集解》,北京:中华书局,2002年,第548页。金文也多有“共”“秉”对举,如“共明德,秉威仪”(叔向父禹簋,《集成》③中国社会科学院考古研究所:《殷周金文集成(修订增补本)》,北京:中华书局,2007年。以下简称《集成》。4242)、“秉德共屯(纯)”(善鼎,《集成》2820;伯簋,《集成》4115)。既有“共明德”,也有“秉明德”(梁其钟,《集成》187)、“龏德”(何尊,《集成》06014)、“龏寺(持)明德”(竞孙也鬲,《铭图》④吴镇烽:《商周青铜器铭文暨图像集成》,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年。以下简称《铭图》。3036),等等。“龏、共”旧多读为“恭”,谢明文指出应是秉持、奉持一类意思⑤谢明文:《说“临”》,《商周文字论集》,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7年,第32—33页。原载《出土文献与古文字研究》第6辑,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5年。,“共、龏”皆可读为“拱”。“共”古文作“廾”,象两手向上对举之形,正是“拱”的初文。

整理报告有一说言△是“从廾凫声”字,当最可信。“凫”甲骨文已见,源流脉络也较清晰。将古文字中有关“凫”的代表字形列举如下,再与竹简△之“廾”旁上部构件稍加比较便可识出。

△从凫声可取,但报告将之读为“彟”则不妥,循音求之可读为“符”。《说文·竹部》:“符,信也。汉制以竹,长六寸,分而相合。”符信义与规约义关系密切。《淮南子·主术》:“执柄持术,得要以应众,执约以治广,处静持中,运于璇枢,以一合万,若合符者也。”高诱注:“符,约也。”⑤张双棣:《淮南子校释(增订本)》,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3年,第1034、1038页。《史记·张释之冯唐列传》:“夫士卒尽家人子,起田中从军,安知尺籍伍符。”裴骃集解引如淳曰:“伍符亦什伍之符,约节度也。”⑥司马迁撰,裴骃集解,司马贞索隐,张守节正义:《史记》,北京:中华书局,2013年,第3319、3321页。:“战守之道,抑有前符。”《文选》收录陆机《辨亡论》等李善注:“符,犹法也。”⑦萧统编,李善注:《文选》,北京:中华书局,1977年,第739页。马王堆帛书《经法》:“是非有分,以法断之。虚静谨听,以法为符。”《玉篇·竹部》:“符,节也。分欲两边,各持其一,合之为信。”⑧顾野王:《宋本玉篇》,北京:中国书店,1983年,第271页。“△(符)”所在竹书语境正与上下文之“桼(节)”“则”“幾”“纪纲”等相对应。“拱符”犹言“秉符”“执符”,报告已正确指出“共△”有‘秉持法度’之意。马王堆帛书《九主》:“名命者,符节也,法君之所以强也。法君执符以听,故自强之臣,莫[敢]伪会以当其君。佐者无徧职,有分守也。谓主之命,佐主之明,并列百官之职者也。是故法君执符以职〈听〉,则伪会不可得主矣。伪会不可得主,则贱不事贵,远不事近,皆反其职,信符在己心。”此处所论可与简文合读。

出土文献中“凫”声字与“付”声字音近多可通。清华简《尹至》简5“汤往征弗”,“(凫)”读为“附”①复旦大学出土文献与古文字研究中心研究生读书会:《清华简〈尹至〉〈尹诰〉研读札记》,复旦大学出土文献与古文字研究中心网站,2011年1月5日。。茈的“”包山遣册作“”(258),竹笥上所系竹签则记作“苻”(2:52—2、2:188—1)②李家浩:《信阳楚简中的“柿枳”》,《简帛研究》第2辑,第6页。。楚地遣册中凫旌凫旃之“凫”既可作“”(曾侯乙简46、86、89)“、”(望山简2—13)③单育辰:《谈战国文字中的“凫”》,《简帛》第3辑,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年,第21—28,26页。,也可作“”(包山简273)④范常喜:《〈包山楚简〉遣册所记“”新释》,《简帛探微——简帛字词考释与文献新证》,上海:中西书局,2016年,第83—90页。原载《文史》2014年第3期。。

“凫”所从“勹”是“俯”的初文,上博简《卜书》简1—2 中有“兆馗〈〉=(勹首—俯首)纳趾,是胃陷,”合文中的“勹”就读为“俯”④何有祖:《读〈上海博物馆藏战国楚竹书(九)〉札记》,《中国文字》新41期,台北:艺文印书馆,2015年,第146页。。古文字中的独体字“勹”也能读“付”声字,最典型的莫过于燕国玺陶文中的“勹”,如“大司徒长勹乘”(《玺汇》⑤故宫博物院编,罗福颐主编:《古玺汇编》,北京:文物出版社,1981年。以下简称《玺汇》。22)、“单佑都市王勹鍴”(《玺汇》361)、“东阳海泽王勹鍴”(《玺汇》362)、“中阳都王勹”(《玺汇》5562)、“昜安都王勹鍴”(《陶录》⑥王恩田:《陶文图录》,济南:齐鲁书社,2006年。以下简称《陶录》。4·21·2)、“无中市王勹”(《陶录》4·21·3)、“陶工勹”(《陶录》4·41·3)⑦承陈伟武师赐教,陶工勹之“勹”也可能是陶工名。、“酉城都王勹鍴”(《陶录》4·211·1、《辽宁省博物馆藏金石文字集萃》⑧辽宁省博物馆:《辽宁省博物馆藏金石文字集萃》,北京:文物出版社,2021年。108)等。前辈学者已指出其中的“勹”读为符印符信的“符”⑨何琳仪:《古玺杂识续》,《安徽大学汉语言文字研究丛书·何琳仪卷》,合肥:安徽大学出版社,2013 年,第249—252页,原载《古文字研究》第十九辑,北京:中华书局,1992年;曹锦炎:《古玺通论(修订本)》,杭州:浙江大学出版社,2017年,第102、188—189页。旧曾将“勹”释为“卩(节)”,如今看来已不可据。“卩”古文字作侧面跪坐人形,或于膝盖关节处有指示曲笔作,是“厀/膝”的表意初文,说详陈剑:《“羞中日”与“七月流火”——说早期纪时语的特殊语序》,《古文字与古代史》第四辑,台北:中研院史语所,2015年,第144—145页。清华简《参不韦》中多见的“节”都写作“桼”,足可印证。。尤可注意,清华简《五纪》简108 有:“其黄牺之脂,是为韦端(瑞),其丹帛之币,是为(凫)端(瑞),世万以为尚。”已有学者指出“(凫)端”读为“符瑞”⑩武汉大学简帛网简帛论坛“清华简《五纪》初读”,ee发言(2021年12月18日)。。三晋古玺中就有见“(凫)”作自名,如“春之(凫)”(《鉴印山房藏古玺印菁华》30)、“(凫)玺”(《战国古玺印聚》1·21),“(凫)”读为“符”亦文从字顺⑪单育辰:《楚地战国简帛与传世文献对读之研究》,北京:中华书局,2014年,第95页;肖毅:《古玺文分域研究》,第341页。。楚玺中“符”字即作从土付声的“”,如“士君子之信(符)”(《平盦考藏古玺印选》1·89)⑫吴振武:《朱家集楚器铭文辨析三则》,《黄盛璋先生八秩华诞纪念文集》,北京:中国教育文化出版社,2005年,第295页;田炜:《古玺探研》,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0年,第55—56页。此承蒙石继承赐示。。今将谐“凫”声的“△”释读为“符”,恰能与以上材料相互印证。

“勹(俯)”之所以能用为“符”,应是与俯倒按压的动作有关。信印的“印”就得名自抑按之“印(抑)”。燕玺自名“勹鍴”的“鍴”旧多读为瑞信的“瑞”①吴振武:《燕国玺印中的“身”字》,《胡厚宣先生纪念文集》,北京:科学出版社,1998 年,第198 页;李家浩:《燕国“洀谷山金鼎瑞”补释——为纪念朱德熙先生逝世四周年而作》,《著名中年语言学家自选集·李家浩卷》,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02年,第156页,原载《中国文字》新24期,台北:艺文印书馆,1998年。。田炜根据上海博物馆藏燕国长条形玺印中顶端有反复锤击变形的痕迹,主张“鍴”是来自表有锤义的“揣”,“鍴”的得名是由于其可用于锤锻压抑的缘故,“鍴”字从金表示材质②田炜:《战国玺印自名解》,《田炜印稿》,上海:中西书局,2018年,第92—93页。原载《中山大学学报》2013年第6期。。这也很有道理。现结合“印(抑)”之于“印”的引申路径看,“揣”和“瑞”大概本就同出一源,“鍴”读为“瑞”或“揣”不存非此即彼的实质矛盾。由此再看“勹鍴”之“勹(俯)”用为“符”,也可谓是异曲同工。燕国长条形玺印的印钮均为细长直柄形,一般称为“柱钮”,孙慰祖指出此类形制是便于把握且专用于压抑器铭而设计③孙慰祖:《战国秦汉玺印钮制的演变》,《孙慰祖论印文稿》,上海:上海书店出版社,1999年,第95页。。类似的还有战国的席镇。出土于湖北天门彭家山楚墓的席镇(《铭续》1385)有自名曰“勹钓”,曹锦炎读“伏约”,谓“伏”表俯伏,“约”表约束节制,席镇是用来压席角(边)防其上翘,有覆压、节制之义,故铭文称之为“伏约”④曹锦炎:《鸟虫书通考(增订版)》,上海:上海辞书出版社,2014年,第284—287页。。此说甚有理致,只是“勹钓”读为“伏约”不如读为“俯约”妥当⑤其中缘由在上文言“勹”不宜为“伏”之初文的部分已言及。。席镇的使用和制作在西汉时达到鼎盛,造型上以动物居多,如有见虎镇、豹镇、羊镇、鹿镇、龟镇、龙镇、蛇镇、骆驼镇、牛镇、熊镇等等,动物多呈蜷缩俯卧状⑥陆志红:《先秦两汉席镇研究》,《考古学集刊》第19集,北京:科学出版社,2013年,第205—245页。,有凸显“镇厌”的寓意,极为生动。这与著名的“甲兵之符”如新郪虎符(《集成》12108)、栎阳虎符(《近出》1256)、阳陵虎符(《近出》1255)等皆作伏卧虎形的设计也旨归相类。经此分析便不难体会,“俯”和“符”实有词源关联,这也是“勹、凫”之能表“符”的文字学理据⑦由此回头看“凫(拊)鼓”的“凫(拊)”,其得名除了叩击拍打以节乐外,语源上大概也有强调叩拍时挤压鼓面使之震动发声的含义。。至于竹简从廾从凫的“△”,大概是为拱执符信的“符”而造,与“拱璧”是以两手拱抱大璧同理,可喻珍贵珍视之物。古文字中以两手奉物形且以所奉之物兼为表声的还有“龏”“奉”等⑧裘锡圭:《释郭店〈缁衣〉“出言有丨,黎民所”——兼说“丨”为“针”之初文》,《裘锡圭学术文集·简牍帛书卷》,第391页。原载《古墓新知——纪念郭店楚简出土十周年论文专辑》,香港:国际炎黄文化出版社,2003年。。

竹简“共△不屖”读为“拱符不迟”,意谓秉执符节且不怠慢。“共△不”整理报告释文作“共△不(皇)”,大概是取“”读为“皇”。注释仅言“共△不(皇)”与“共△不屖(迟)”相对、“不(皇)”与“不屖(迟)”相反,但无详解。按“”读“皇”可从,所谓“相反”仅能就语义色彩言,若以为“皇”与“迟”成反义对举则不足取⑨研究者或主张“”读为“遑”训急,旨在寻求与“迟”相对,见武汉大学简帛网简帛论坛“清华简《参不韦》初读”,tuonan(2022年12月7日)等发言。按遑急之急是彷徨无措之急,非恳挚迫切之急,唯后者方能与不迟之“迟”呼应相反,否则于文义终觉未协,故此不取。另承邬可晶赐告,“拱符不”的“”或可读为“匡”训正,“拱符不匡”就是“执符不端正”之义,从攴的“”可能是匡正之“匡”而造的专字。按上引程浩文亦将“不”读为“不匡”,谓即不恭敬、不标准。谨录此备参。。“”字还见于春秋金文“龢鸣且(皇)”(楚大师邓辥慎钟,《铭图》15511;楚太师邓子辥慎镈,《铭续》1045)、“=(皇皇)煕煕”(许子镈,《集成》153—154)等。这种用法的“”也有写作“皇、皝、韹、、锽、諻、喤”等,都是形容钟声的美盛、昭著,与“皇”古有“大”“美”“盛”“正”等常用义相应。简文之“(皇)”应也不外乎此。准是,“共△不”读为“拱符不皇”,概言执符而不正大显扬,与下文“下有赫赫,上有皇皇”也相照应。“拱符”时既要“皇”又不可“迟”,犹如拊鼓作为节乐之器,掌控着整个乐队的节奏快慢。节拍律奏不显豁或者反应迟缓,都会导致“走趣不行”的后果⑩本篇简51“同行同桼(节)”、《五纪》简87“退有次,进有行”皆可参。研究者已指出“走趣不行”之“行”是表行次,见武汉大学简帛网简帛论坛“清华简《参不韦》初读”,tuonan(2022年12月10日)、哇那(2022年12月10日)等发言。。文意的贯通疏朗,反过来也加强了将“△”释为“符”的合理性。

猜你喜欢
古玺简帛古文字
《20世纪以来出土简帛文献美学思想研究》评介
分析晚清时期的古玺式创作
——以吴昌硕、黄牧甫为例
战国秦汉玺印封泥文字零释
释古文字中的“杪”及相关字
如何学习古玺印
古文字“刀”“匕”混同——兼説舊釋“從宜從刀”之字
简帛文献中的“吕遂”相关问题初探
古文字“丙”與古器物“房”
从古文字的角度看李阳冰对《说文》的说解
简帛学的学科分支新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