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方毅
1877 年6 月,正是俄土战争期间,英国文官弗雷德·罗斯(Frederick William Rose,1849—1915)绘制了一幅地图(图1),名为《1877 年庄谐版战争地图》(Serio-Comic War Map For The Year 1877)①关于弗雷德·罗斯的个人身份信息直到2014 年才被完全确认。[英]艾希礼·贝登威廉斯著,张思婷译:《怪奇地图》,台北:马可孛罗出版社,2017 年,第180 页;Roderick Barron, “Mistaken attribution: Identifying the works of Fred W.Rose”, Journal of the International Map Collectors’Society, Autumn 2016, no. 146, pp. 15-28。。地图上的绝大部分地理范围都被一只象征着俄国的硕大章鱼和象征着欧陆诸国的各种人物形象所覆盖。章鱼的触手分别扼在象征着芬兰、波兰、波斯的人物的脖子上,同时也缠住了土耳其的手臂与脚踝,还有最东侧的触手将撒马尔罕、希瓦、布哈拉等中亚城市图像围住。而与之对应的是,德国首相俾斯麦反手挡开触手,奥匈帝国中的男性拔出匕首准备反击,但是被后方的女性扯住,土耳其则已经拿出枪对准了章鱼。章鱼还有一只触手盘踞在克里米亚半岛上,但却受伤被切开。这对应的是之前俄国在克里米亚战争中的失败。与地图中的这些象征着各个国家的人物像相比,象征着俄国的章鱼硕大无比。这一鲜明的对比一方面是在试图说明俄罗斯庞大的疆域和与之相对应的庞大国家力量;另一方面则传递着更多情绪方面的信息:章鱼的贪婪、野蛮和霸凌,让压迫感扑面而来,以及诸国的恐惧、抗拒与厌恶。之所以罗斯将俄国绘制成巨型章鱼,这应与当时英国国内“恐俄症”(Russophobia)的社会氛围有着密切的关系①19 世纪,“恐俄症”(Russophobia)这一说法在俄国政界产生。它首先被俄国诗人与外交家费奥多尔·秋切夫(Fyodor Tyutchev,1803—1873)在19世纪中期使用。他使用这个词一方面描述当时俄国国内的亲西方派,也指代当时欧洲的反俄派。而这个词汇在20 世纪30 年代重新进入当时苏联的政治词汇当中,之后被学界讨论与研究,且一直沿用至今。关于“恐俄症”研究,参见John Howes Gleason, The Genesis of Russophobia in Great Britain: A Study of the Interaction of Policy and Opinion. Cambridge: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1950; Jolanta Darczewska, Piotr Żochowski, Russophobia in The Kremlin’s Strategy: A Weapon of Mass Destruction. Warsaw: Ośrodek Studiów Wschodnich im. Marka Karpia, 2015。。19世纪英国“恐俄症”的社会氛围是伴随着俄国的领土扩张与英俄两国在欧亚大陆的对抗而产生,且在1853 年克里米亚战争爆发时达到了高潮,且一直伴随着英俄对抗的起伏而起伏。在这种社会氛围中,英国的报刊媒体经常贬低性地将俄国描绘为一种野蛮、落后、贪婪的形象。在政治漫画中,俄国则常被绘为蛮人、巨大的熊等形象,盘踞在欧洲大陆北端对整个欧洲构成严重威胁②Mary H. Wilgus, Sir Claude Macdonald, the Open Door and British Informal Empire in China, 1895-1900. London:Routledge, 2018, pp.37-75.。
图1 Copyright: PJ Mode Collection
这种使用讽刺、选择性呈现、动物与人物形象等诸多说服性工具来传达宗教、政治、军事、商业或其他方面的信息的地图在今天常被称为“说教地图”(Persuasive Cartography)。罗斯这幅说教地图一经出版,反响十分热烈。除了罗斯本人创作的两个更新的版本外,在那个国际知识产权保护还无法有效实施的年代,这幅地图当时在世界各国传抄出版,从而又产生出了多个不同国家不同语言的版本③Roderick Barron, “Politics personified: Fred W. Rose and Liberal & Tory serio-comic maps, 1877-1880”, online:Barron Maps, Mar. 11, 2016, http://barronmaps. com/politics-personified-fred-w-rose-and-serio-comic-maps-1877-1880-part-1/.。包括荷兰、美国、法国、德国、葡萄牙、丹麦、瑞士、西班牙、意大利、波斯、日本在内的诸多国家都曾以自己国家的语言出版发行这一幅战争地图,似乎这些国家的读者都对这样一个硕大章鱼所带来的压迫、恐惧、厌恶感同身受。对这样一种情绪的感知是由19世纪俄国在整个欧亚大陆的扩张而带来的,并且这种感受随着俄国的持续性的扩张而不断增强。在《1877年庄谐版战争地图》的诸多版本中,在日本出版的这幅对原图的改动最大,与中国的关系也最为密切。
这幅图的日本版由当时庆应义塾大学学生小原喜三郎改绘,被命名为《滑稽欧亚外交地图》(图2),出版于1904年。之所以说日本版对原图改变最大,主要是因为日本版对原版中缺失的东亚和南亚部分进行了补充。小原喜三郎为地图增加了欧亚大陆的东侧,画上了象征着印度、缅甸、朝鲜、安南等国的人物像。被标注为“支那”的中国也在其中,而西藏和新疆地区则被绘图者别有用心地单独标明。章鱼最东端的触手已经穿过了东北,一直伸到了旅顺口。此时的日本版图上的军人正脚踏大炮,手持手枪,高举国旗,似乎正在攻击中国领土上的章鱼触手。图中有日文和英文的说明文字,都提到了贪婪的俄国以及正在进行的日俄战争。值得一提的是,小原喜三郎在英文说明中称这只巨型章鱼为“黑章鱼”(Black octopus),并称这名字来源于最初的英国作者①小原喜三郎在日英文说明中都没有提及原图作者罗斯的名字。。但实际上,罗斯并未曾使用过这词,而是仅称之为“章鱼”(octopus)。而“黑章鱼”其实是源于对日语说明中“黑蛸”的逐字翻译②小原喜三郎之所以用“黑蛸”,而不使用日语中更常用来指代章鱼的“蛸”,可能是为了让地图中的章鱼形象与当时日本浮世绘中的作为情色题材的章鱼形象(如葛饰北斋的《海女与蛸》)区分开来。关于日本情色题材中的章鱼形象,参见鈴木堅弘:《海女にからみつく蛸の系譜と寓意:北斎画「蛸と海女」からみる春画表現の「世界」と「趣向」》,《日本研究》第38 卷,2008 年,第13—51 页;Jon Hackett, Seán Harrington edit, Beasts of the Deep: Sea Creatures and Popular Culture.John Libbey Publishing Ltd, 2018, pp. 57-71.。
图2 Copyright: PJ Mode Collection
大约在《1877年庄谐版战争地图》面世的同时期,一股在地图或者漫画上描绘邪恶章鱼的热潮正在兴起。除去前文提到的该图的其他版本,从19世纪70年代开始,章鱼便不断被以类似的方式呈现在各类“说教地图”和政治漫画上,且一直延续到今天。图中的章鱼象征国家、民族、政府以及有权力的个体或组织,其中包括了英国、前苏联、德国、美国、石油组织等,最近的例子包含了美国前总统特朗普(图3)③Allison Meier, “The Octopus, a Motif of Evil in Historical Propaganda Maps”, online forum: Hyperallergic, May 8,2017. https://hyperallergic. com/375900/the-map-octopus-a-propaganda-motif-of-spreading-evil/; Frank Jacobs, “Cartography’s Favourite Map Monster: the Land Octopus”, online: Bigthink, July 5, 2011. https://bigthink. com/strange-maps/521-cartographys-favourite-map-monster-the-land-octopus.。巨型章鱼的形象也基本一致,其特征包括硕大的头部、往外伸出的多个触手、触手都缠绕着某些事物。而这一形象所传达的信息包括:贪婪、野蛮、死亡、硕大、威胁与恐怖等。
图3 “Tree Mystic”February 2017, by Gaia.
在诸多有巨型章鱼的说教地图与政治漫画中,最值得一提的是一幅名为“蒙古章鱼——对澳大利亚的掌控”(The Mongolian Octopus-His Grip on Australia)的政治漫画(图4)。该幅漫画发表于1886年,刊登在悉尼的一家杂志上,当时正值澳洲排华运动的高峰,图中章鱼头部是一个长着细眼睛、宽额头和龅牙的华人头像,从身体延伸出去的触手缠绕着各种白人群体和机构,上面分别写着“廉价劳动力”(cheap labor)、“白鸽票”(Pakah Pu)、“不道德”(immorality)、“天花”(small-pox)—“伤寒”(typhoid)、“鸦片”(opium)、“贿赂”(bribery)、“番摊”(Fan-tan)、“关税劫掠”(customs robbery)④“The Mongolian Octopus-His Grip on Australia”,Bulletin Magazine,August 21, 1886. 白鸽票和番摊都是当时的博彩方式。“蒙古”或“蒙古人”在当时都被用作歧视华人的称谓。。图中章鱼头部的面容与触手上的词汇共同构成了在当时澳洲排华运动白人对于华人的刻板印象⑤[美]孔飞力著,李明欢译:《他者中的华人:中国近现代移民史》,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2018 年,第232—249页;费晟:《1881年悉尼天花疫情下的排华运动》,《世界历史》2020年第5期。。而这一漫画的出现,无疑又进一步强化了这一刻板印象,为排华运动火上浇油。这一漫画虽然是1886年在澳大利亚出版,但是使用“邪恶章鱼”比喻中国人这一用法却出现得更早。1878 年6 月9 日,《旧金山时报》(San Francisco Chronicle)头条刊登了名为“中国章鱼”(Chinese Octopus)的文章,描述在唐人街的中国人和中国公司如何像邪恶的章鱼一样将自己的触手以不正当的方式伸到了这个城市和国家的各个领域,抢走了工作,夺走了财富⑥“Chinese Octopus”, San Francisco Chronicle, June 9, 1878.。7月21日时,《旧金山时报》再次刊登了一篇题为“中国人的入侵:唐人街的发源崛起史”(Chinese Invasion:History of the Rise and Growth of Chinatown)的文章,讨论“蒙古章鱼是如何向这座城市探出触手并箍紧的”(How the Mongolian Octopus Developed and Fastened Its Tentacles Upon the City)①“Chinese Invasion: History of the Rise and Growth of Chinatown”, San Francisco Chronicle, July 21, 1978.。在此之后,类似的话语在美国的排华媒体宣传中不断出现,而这些排华宣传也最终导致了1882 年5 月美国《排华法案》的出台②Paul Stangl, “Geographic and Discursive Wandering of San Francisco’s ‘Evil’ Octopuses”, Interdiscplinary Literary Studies, Vol. 18, No. 3(2016), pp.343-371.。而1886 年出版的“蒙古章鱼”的漫画延续了美国的排华宣传策略,并以图像更为直观地加以呈现,所带来的影响更为广泛且深远。
图4 “The Mongolian Octopus-His Grip on Australia”The Bulletin Magazine, August 21, 1886.
虽然今天人们普遍熟悉地图和漫画中这种章鱼的形象,但是鲜有人问及章鱼为何会与贪婪、野蛮、死亡、硕大、威胁与恐怖等等负面特征联系在一起。如果仅从生物学视角来看,作为动物的章鱼无论从尺寸上还是从习性上都无法让人能够完全理解在地图和漫画中出现的这种可怕甚至恐怖的形象。在亚里士多德看来,“章鱼有时候未免糊涂,人们若把手放入水内,他也会抓住”,所以章鱼容易被人类捕捞③[古希腊]亚里士多德著,吴寿彭译:《动物志》,北京:商务印书馆,2013年,第621页。。今天的研究表明,章鱼具有相当复杂的神经系统,具有较高的智力水平,会根据周围环境来习得自己的行为④M. J. Wells, Octopus: Physiology and Behaviour of an Advanced Invertebrate, London: Chapman and Hall, 1978,pp.8-10, pp.8-10.。但是主动威胁和攻击人类并非章鱼的行为特征,相反它们会十分谨慎甚至胆小,因而反而会被人类大量捕捞,成为重要的食材⑤M. J. Wells, Octopus: Physiology and Behaviour of an Advanced Invertebrate, London: Chapman and Hall, 1978,pp.8-10, pp.8-10.。那为何章鱼会在这些说教地图和漫画中呈现出这些负面特征?尤其是这种章鱼形象为何会首次出现在罗斯的《1877年庄谐版战争地图》中?而当它在排华运动中被用来指代中国人,它到底又有什么内涵?这些问题都是本文试图去考察与解答的。
罗德里克·巴荣(Roderick Barron)对罗斯《1877年庄谐版战争地图》中章鱼形象的来源做出了分析。他发现了一份出版于1876年11月的名为《本杰明D——他的小小晚餐》(Benjamin D-His Little Dinner)的期刊。该刊有一段当时的外交大臣对俄国的描述,他将俄国称为“政治章鱼”(political octopus),这只章鱼将“她的触手向欧洲与亚洲的每个方向伸展,还慢慢地不仅将塞尔维亚、黑山、波斯尼亚和保加利亚,还将希瓦、波斯和阿富汗拖向末日”⑥Roderick Barron, “Politics personified: Fred W. Rose and Liberal & Tory serio-comic maps, 1877-1880”, online: Barron Maps, Mar. 11, 2016, http://barronmaps. com/politics-personified-fred-w-rose-and-serio-comic-maps-1877-1880-part-1/.。在这段文字描述旁,还配有一幅插图(图5)。图中有一只头部居中且被绘为沙皇的章鱼,章鱼伏在东欧上,触手向四周伸展开来⑦Roderick Barron, “Politics personified: Fred W. Rose and Liberal & Tory serio-comic maps, 1877-1880”, online: Barron Maps, Mar. 11, 2016, http://barronmaps. com/politics-personified-fred-w-rose-and-serio-comic-maps-1877-1880-part-1/.。罗斯或许从这本期刊获取了创作灵感,但是无论是这段文字描述,还是这幅带有章鱼的地图插图,都仅仅是较为平实的陈述与描绘,并未能够传达出罗斯地图中巨型章鱼形象所体现出的贪婪、庞大、恐怖、野蛮和邪恶之感。正如艾希礼·贝登威廉斯在《怪奇地图》中所说,《1877年庄谐版战争地图》中的章鱼形象“直指人性最原始的恐惧,唤起来自深处的恐怖神秘怪物”⑧[英]艾希礼·贝登威廉斯著,张思婷译:《怪奇地图》,第180 页。笔者对中文翻译有所调整,英文原文为“the octopus also spoke to humanity’s primeval fears, evoking a terrifying and mysterious creature from the depths”。。那罗斯所绘的这种恐怖、庞大、贪婪的章鱼形象是从何而来呢?这还要从与罗斯所生活的时期寻找答案。
图5 政治章鱼,Benjamin D-His Little Dinner, November 1866, p38。
1866年3月,在《悲惨世界》的出版大获成功之后,维克多·雨果(Vitor Hugo)发表了一部名为《海上劳工》(Les Travailleurs de la mer)的小说,这自然随之引起了一股阅读热潮。小说描绘了青年吉利亚特为了爱情,孤身一人前往海上,与大海搏斗的故事。小说原版法文版出版后,同年英文版便在纽约出版,之后也不断再版。而在小说中最引人注目且令人印象深刻的一个片段便是主人公吉利亚特在海岸上与章鱼(pieuvre)的搏斗。当吉利亚特在海边岩礁中寻找食物时,在一处洞穴中突然被一头章鱼攻击。雨果一共用了整整六章来讲述主人公与章鱼的搏斗。在其中名为“怪物”的一章中,雨果说“和章鱼相比,古老的七头蛇(hydras)就相形见绌了”。因为章鱼是一种“恶”的意志的体现,它的存在似乎便是“令人恐惧”①[法]雨果著,陈筱卿译:《海上劳工》,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2年,第326,331页。。因此作为“一团有意志的胶体”的章鱼,它“是一个仇恨的陷阱”、它“贪婪丑陋”,还会使用它触手上的吸盘吸取鲜血:“老虎只能吃了你,而章鱼呢,可怕至极,它拉你,吸你,让你在它的体内被紧紧粘住,缠住,丧失反抗能力,在它那只魔鬼一样可怕的空囊里,你感到自己的血正在被慢慢吸干。活生生地被吃掉确实可怕,但活生生地被吸干,那恐怖可就难以形容了。”②[法]雨果著,陈筱卿译:《海上劳工》,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2年,第326,331页。
除了文字的描绘,雨果在《海上劳工》出版时,还为该书绘制了一幅章鱼的插图(图6)。插图的背景是深色的海水和灰蒙的天空,章鱼色调暗黑,头部居于图的中心,两眼圆睁,触手向四周展开,占满了整个图像空间,充满压抑恐怖之感。
图6 雨果绘制的章鱼
图7 普通章鱼(Le Poulpe Commun)
《海上劳工》对章鱼的描绘,让章鱼这一“贪婪恐怖”的“邪恶”形象深入人心,甚至兴起了一股“头足动物热”(cephalomania)③Genie Babb,“ Inventing the Bug-Eyed Monster: Devil-Fish and Giant Squid in H. G. Wells’ Early Fiction”,The Wellsian: The Journal of the H. G. Wells Society, Vol 32(2009), p.20, p.20, p.21, p.21.。1850 年代,在人造海水的技术成熟后,公共水族馆在欧洲的动物园中开始出现。但最初其规模都比较小,1861 年开放的位于巴黎布洛涅森林(Bois de Bologne)公园的水族馆是第一家比较大型的公共水族馆④Genie Babb,“ Inventing the Bug-Eyed Monster: Devil-Fish and Giant Squid in H. G. Wells’ Early Fiction”,The Wellsian: The Journal of the H. G. Wells Society, Vol 32(2009), p.20, p.20, p.21, p.21.。1871 年,英国的水晶宫(Crystal Palace)水族馆正式开放,它是当时英国第一家拥有活体章鱼的水族馆⑤Genie Babb,“ Inventing the Bug-Eyed Monster: Devil-Fish and Giant Squid in H. G. Wells’ Early Fiction”,The Wellsian: The Journal of the H. G. Wells Society, Vol 32(2009), p.20, p.20, p.21, p.21.。一年后,当英国最大的水族馆——布莱顿(Brighton)水族馆落成时,这是第二家有活章鱼的水族馆⑥Genie Babb,“ Inventing the Bug-Eyed Monster: Devil-Fish and Giant Squid in H. G. Wells’ Early Fiction”,The Wellsian: The Journal of the H. G. Wells Society, Vol 32(2009), p.20, p.20, p.21, p.21.。在《海上劳工》的带动下,大量读者涌入这些水族馆中观看章鱼。关于这一盛况,J. E. 泰勒在其1876 年出版的书中回忆道:“维克多·雨果在其《海上劳工》中所讲的奇怪故事,让大众为观看这只极端丑陋且具有异常吸引力的生物做了思想准备。从而,水晶宫水族馆里的第一只活章鱼需要持续数周忍受观看者的目光。它的肖像进入到画报中。同时,就像农业展上的优选牛一样,它所有的得分点都会被报纸通讯记者忠实记录下来。之后,布莱顿水族馆也拥有了这样一只动物。”①J. E. Taylor, The Aquarium: Its Inhabitants, Structure, and Management, 1876. Edinburgh: Grant, 1901, p.228.
博物学家李亨利(Henry Lee)在1873 年时进入布莱顿水族馆工作,并在1875 年出版了一本关于章鱼的专著《章鱼;或“魔鬼鱼”的真与假》(The Octopus; or, The ‘Devil-Fish’ of Fiction and of Fact)②Henry Lee, The Octopus; or, The ‘Devil-Fish’ of Fiction and of Fact. London: Chapman and Hall, 1875,p.xv, p.10, pp.19-30.。书中,李亨利提到他在到布莱顿水族馆工作后,收到大量关于章鱼的读者来信,其中有一封请求他“对维克多·雨果的魔鬼鱼描述进行科学检查,以尽可能地向公众说明,小说中哪些是与自然相符的,哪些是背离事实的”③Henry Lee, The Octopus; or, The ‘Devil-Fish’ of Fiction and of Fact. London: Chapman and Hall, 1875,p.xv, p.10, pp.19-30.。根据李亨利的考察,雨果一方面对于章鱼的“习性、攻击模式和外形都有相当的了解”(tolerably well acquainted with its habits, mode of attack, and external form),另一方面却在某些方面“释放了他的狂热的想象力”(releases his ardent imagination)④Henry Lee, The Octopus; or, The ‘Devil-Fish’ of Fiction and of Fact. London: Chapman and Hall, 1875,p.xv, p.10, pp.19-30.。
从《海上劳工》文本中,也确实能够看到雨果对于章鱼的描述参考了诸多博物学家的著作。关于章鱼的称呼,他便作了专门讨论:“水手们称它为真蛸(poulpe),科学上把它归于头足纲(céphalopode),神话中称之为海妖(Kraken,克拉肯)。英国海员叫它鬼鱼(Devil-fish),也叫它吸血鬼(Blood-Sucker)。在海峡群岛,大家称它为章鱼(pieuvre)。”⑤[法]雨果著,陈筱卿译:《海上劳工》,第329,329页。笔者根据法文原文对翻译做了一定的调整。虽然雨果使用了在海峡群岛当地使用的词“pieuvre”来指代章鱼,但是他给出了章鱼的另外几个别称:被普遍使用的“章鱼”、科学命名的“头足纲动物”、神话中的“海妖克拉肯”、俗称的鬼鱼和吸血鬼。仅从称呼来看,雨果所提到的内容覆盖了科学、传说、民间的知识,而这些知识又是从何而来呢?在随后关于章鱼的讨论中,雨果多次引用了当时法国博物学家们的说法:
在索尼尼编的那部布封的著中,有一张铜版插图,画的是一只头足纲动物紧紧缠着一艘三桅战舰。德尼·孟福尔认为高纬度地区的章鱼确实力大无比,能弄沉一艘船。波里·圣樊尚否定这一说法,但承认在我们这一带,章鱼会袭击人。如果你去塞尔克岛,就会有人告诉你在布莱克乌附近有一个岩礁洞里,几年前有一条章鱼抓住了一个捕龙虾的渔夫,把他死死缠住,活活溺死。佩隆和拉马克认为章鱼没有鳍,不会游水,可他们错了。
笔者在塞尔克岛亲眼目睹,在那个名叫“店铺”的洞窟里,一只章鱼游快速游着,在追逐一个洗海澡者。后来那只章鱼被杀死了,经测量,它的直径足有四英尺,而且数了数吸盘,有四百个。那怪物临死前一边抽搐,一边把吸盘全伸了出来。
德尼·孟福尔上知天文下知地理,甚至还精通巫术,是有高度直觉的观察家之一。在他看来,章鱼几乎具有人的一些情感;它知道恨。确实,从绝对意义上讲,丑陋就是恨的表现。⑥[法]雨果著,陈筱卿译:《海上劳工》,第329,329页。笔者根据法文原文对翻译做了一定的调整。
上文中,雨果提到了布封(Georges Louis Leclere de Buffon,1707—1788)、索尼尼(Charles-Nicolas-Sigisbert Sonnini de Manoncourt,1751—1812)、德尼·孟福尔(Pierre Dénys de Montfort,1766—1820)、波里·圣樊尚(Bory Saint-Vincent,1778—1840)、佩隆(François Péron,1775—1810)和拉马克(Jean-Baptiste Lamarck,1744—1829)这些法国博物学家,但实际上,他所认同的观点都是来自德尼·孟福尔,而当他引出比如圣樊尚和皮隆的观点时,都只是为了反驳他们。德尼·孟福尔是生活在18世纪下半叶与19世纪初的法国博物学家,他所著的《自然史:软体动物篇》(Histoire naturelle, générale et particulière des mollusques)是对布封和索尼尼巨著《自然史》的一个补充。该书第二卷的最后部分,讨论了两种章鱼——“巨型章鱼”(Le Poulpe Colossal)与“克拉肯章鱼”(Le Poulpe Kraken)⑦Pierre Denys de Montfort, Histoire naturelle, générale et particulière des mollusques: animaux sans vertèbres et a sang blanc / Ouvrage faisant suite aux Œuvres de Leclerc de Buffon, et partie du cours complet d’Histoire naturelle rédigée par C.S.Sonnini, Paris :L’Imprimerie de F. Dufart,An X-XIII[1801-1805], Tomes 2, pp.256-412.。其中有一幅孟福尔手绘的插图(图8),图中一只巨型章鱼正缠绕着一艘三桅战舰①Pierre Denys de Montfort, Histoire naturelle, générale et particulière des mollusques : animaux sans vertèbres et a sang blanc / Ouvrage faisant suite aux Œuvres de Leclerc de Buffon, et partie du cours complet d'Histoire naturelle rédigée par C.S. Sonnini, p.256, pp.358-368.。这也应是前引雨果文中所提到的版画。
图8 巨型章鱼(Le Poulpe Colossal)
孟福尔在其著作中花费大量篇幅论证巨型章鱼的存在,以及他们如何攻击人类和船只,甚至声称当时英国的海军军队的一支舰队都是因为被巨型章鱼拖入海底而消失②Pierre Denys de Montfort, Histoire naturelle, générale et particulière des mollusques : animaux sans vertèbres et a sang blanc / Ouvrage faisant suite aux Œuvres de Leclerc de Buffon, et partie du cours complet d'Histoire naturelle rédigée par C.S. Sonnini, p.256, pp.358-368.。虽然雨果认识到作为“观察者”的孟福尔对章鱼所做出的判断过于依赖他的“惊人的直觉”,但他依旧接受了孟福尔的观点并且为之辩护,进而认为博物学家们对章鱼仅仅进行了科学的观察和分类。在雨果看来,这是不够的。“这样做了之后,就把它们搁在一旁了。然而,科学在何处将它们弃之,哲学又在该处将它们拾起。”③[法]雨果著,陈筱卿译:《海上劳工》,第332页。在《海上劳工》的序言中,雨果提到自然是人类需要斗争的对象,因为它与宗教和社会一起压迫着人类。“迷信、偏见和自然元素”这三种形式的障碍一起阻止着人类的进步。因此,章鱼被雨果处理为一种压迫人类、阻碍人类进步的自然元素,他将章鱼描绘成一种如此贪婪邪恶的形象,表现主人公与自然的斗争。在孟福尔观点的基础上,雨果对章鱼进行了一种“哲学”的解读,将“会恨”的“具有情欲”的章鱼解释为一种“恶”的意志在自然中的体现。因为在雨果看来,之所以自然会阻碍和压迫人类,便是因为某些自然元素拥有“情欲”、有“恶”的意志,而章鱼便是这种自然元素之一。也正因为如此,李亨利认为雨果对章鱼某些方面的解读“释放了他的狂热的想象力”(releases his ardent imagination)④Henry Lee, The Octopus; or, The ‘Devil-Fish’ of Fiction and of Fact, pp.19-30, pp.100-106.。
孟福尔对于巨型章鱼的论证和描述受到了后来包括李亨利在内的诸多博物学家的反驳与嘲讽,因为孟福尔经常过于夸大甚至扭曲他所搜集到的各类关于章鱼的证据⑤Genie Babb, “Inventing the Bug-Eyed Monster: Devil-Fish and Giant Squid in H. G. Wells’ Early Fiction”, p.22.。李亨利在其书中,花了大量篇幅反驳孟福尔所列举出的诸多证据,尤其是针对他所提到的英国海军舰队的“消失”事件,都认为是子虚乌有或者是孟福尔的刻意夸大⑥Henry Lee, The Octopus; or, The ‘Devil-Fish’ of Fiction and of Fact, pp.19-30, pp.100-106.。这就让雨果在《海上劳工》中所描绘的章鱼形象不再有事实基础作为依托。
然而,尽管动物学家们对雨果笔下的章鱼的特性描述做出了修正与反驳,这并没有阻止贪婪、恐怖、邪恶的章鱼形象的继续存在与流传。《海上劳工》给章鱼形象带来的是分水岭式的影响。正如李亨利在1875 年所说:“渔民从古至今都很熟悉这种动物;但在当下,尽管博物学家们会偶尔提及它身体结构或习性的一些独特之处,公众却从未被它特别吸引,直到前几年维克多·雨果用他的《海上劳工》重新让它引起注意。自此以后,它成了水族馆中的常设展,而‘章鱼’一词也变得家喻户晓。”①Henry Lee, The Octopus; or, The ‘Devil-Fish’ of Fiction and of Fact, p. xv.章鱼的这一形象一旦出现,便不会再被磨灭,而是不断地出现在包括小说、漫画、卡通、电影在内的各类艺术作品当中,被永远保存在人类的集体记忆里。无论是本文讨论的罗斯《1877 年庄谐版战争地图》中章鱼的出现,还是赫伯特·乔治·威尔斯《星际战争》(初版于1898年)中的类章鱼动物,乃至今天蜘蛛侠漫画中出现的作为怪物的“章鱼博士”,都有雨果笔下的章鱼形象的影子。
前引雨果文中,雨果称章鱼为传说中的“克拉肯”。这也应是从阅读孟福尔《自然史:软体动物篇》中得到的观点。在该书第二卷的最后一章“克拉肯章鱼”(Le Poulpe Kraken),孟福尔最后总结说:“太多的事实聚拢到一起,让我们不能去认可它(即克拉肯)的存在;但如果它存在的话,只可能是一头章鱼,我们地球上最硕大的动物。”②Pierre Denys de Montfort, Histoire naturelle, générale et particulière des mollusques: animaux sans vertèbres et a sang blanc/Ouvrage faisant suite aux Œuvres de Leclerc de Buffon, et partie du cours complet d'Histoire naturelle rédigée par C. S.Sonnini, p.412.由此可见,孟福尔认为传说中的克拉肯原型应是巨型章鱼,只不过被演绎和夸大了。而这也是雨果称章鱼为传说中的“克拉肯”的原因。
事实上,在古代神话和传说中,与章鱼或乌贼形象接近的怪物或神祗并非只有克拉肯,还有比如古希腊—罗马神话中的斯库拉(Scylla)、刻托(Cetus)、海德拉(Hydra),都被认为可能是源自包括章鱼和乌贼在内的头足纲动物③Rodrigo B. Salvador, Barbara M. Tomotani, “The Kraken: when myth encounters science”, História, Cie^ncias,Saúde-Manguinhos, Rio de Janeiro, v.21, n.3, jul.-set. 2014, p.974.。但来自北欧神话传说中的克拉肯却是影响力最大的海怪。关于克拉肯的最早文字记录应是出自一本作者未知的13 世纪中期的挪威古籍,名为《君鉴》(Konungs skuggsjá,King’s Mirror)。关于克拉肯,其如是说:
仍有一种鱼类尚未提及,因其体形过于庞大,大多数人都觉得匪夷所思,鲜有人可描述其具体样貌,因为很少有人看到过它;它几乎从未靠近过海岸或出现在渔民能够见到的地方。我怀疑此鱼在海中的数量不多。在我们的语言中,它通常被称为“Kraken”——北海巨妖。我无法确切说出鱼身长多少厄尔,因为当人们看到它的时候,它更像岛而不像鱼。我也从未听闻曾有人捕获北海巨妖或发现它的尸体。似乎汪洋大海中仅有两只北海巨妖,他们并无后代,因为我认为海中出现的总是这两只。对于其他鱼类而言,若这种鱼的数量同其他鲸的数量一样多的话,也毫无益处,因为它们体型庞大且所需食物极多。据说,当这些北海巨妖想要觅食的时候,他们习惯于猛张大口,搅动海洋,便能得到许多食物,邻近所有的鱼儿,无论大小,皆奋力浮出水面以求得养分或分得一杯羹。与此同时,怪物张着有如峡湾或海峡般的巨口,这些鱼类难以自控,蜂拥而入。但是一旦其嘴和胃都悉数填满,怪物就紧闭巨口,收获猎物——尽是先前浮出水面觅食的鱼儿。④《君鉴》(Konungs skuggsjá,c. 1250)。转引自[美]切特·凡·迪泽著,王绍祥、张愉译:《海怪:中世纪与文艺复兴时期地图中的海洋异兽》,北京:北京联合出版社,2018年,第109页。
自此之后,关于克拉肯的记载便不断出现。瑞典地图学家奥劳斯·马格努斯(Olaus Magnus,1490—1557)在其《北方民族史》(Historia de Gentibus Septentrionalibus,1555)中也描述了一头在挪威与冰岛之间海域的海怪,并在他的《海图》(Carta Marina,1539)上绘制了与该记录相对应的图像(图9):“它们外形阴森可怖,方形的头颅布满立刺,四周布满又尖又长的骨刺,犹如被连根拔起的老树。长10或12肘(约4、5 米),通体比墨汁还黑。眼比铜铃还大,眼眶周长竟达8 或10 肘(约3 至4 米),眼珠子就有1 肘长,红如烈焰,漆黑的夜晚中渔民远远看来,如同在海底燃烧的烈火。毛发如鹅毛,浓密修长,如低垂的美髯。此怪头重脚轻,方形的头颅极大,而身体的其余部分则极小,至多不超过14或15肘长(约6米)。只需一头这种海怪便可让许多艘巨轮沉没,即使船上配备有身强力壮的海员也无补于事。”①转引自[美]约瑟夫·尼格著,江然婷、程方毅译:《海怪:欧洲古〈海图〉异兽图考》,北京:北京美术摄影出版社,2017年,第140页。
图9 奥劳斯·马格努斯《海图》中的“克拉肯”
马格努斯的记录虽然没有直接提到克拉肯这一名字,但学者们一般都认为这是描述克拉肯②Rodrigo B. Salvador, Barbara M. Tomotani, “The Kraken: when myth encounters science”, p. 976, p. 972-974, pp.976-977, pp.971-994.。《君鉴》与马格努斯记载的克拉肯的特点并不一致,前者强调了克拉肯的硕大身躯,后者则描述了恐怖外形以及巨大力量。在关于克拉肯的诸多早期记载中,克拉肯的特点并不固定,往往会指向包括鲸鱼、鲨鱼在内的不同海洋生物③Rodrigo B. Salvador, Barbara M. Tomotani, “The Kraken: when myth encounters science”, p. 976, p. 972-974, pp.976-977, pp.971-994.。
到18世纪,博物学家们开始对各种植物与动物按照他们的特征进行分类与命名。他们不仅要处理在远洋和新大陆发现的各类生物,还需要为文本记载的动物寻找自然依据,将他们进行“科学”的描述与归类,克拉肯便是其中的处理对象之一。1735 年,瑞典生物分类学家林奈(Carl von Linné,1707—1778)在其首次出版的《自然系统》(Systema naturae)中便将克拉肯纳入其中,将其命名为“Microcosmus marinus”,并归在贝壳类,因为文本中曾经描述了克拉肯的表面如岩石般④Pierre Denys de Montfort, Histoire naturelle, générale et particulière des mollusques: animaux sans vertèbres et a sang blanc/Ouvrage faisant suite aux Œuvres de Leclerc de Buffon, et partie du cours complet d’Histoire naturelle rédigée par C. S.Sonnini, pp. 410-420; Genie Babb, “Inventing the Bug-Eyed Monster: Devil-Fish and Giant Squid in H. G. Wells’ Early Fiction”, p.25.。而之后挪威生物学家彭托皮丹主教(Bishop Erik Pontoppidan)在其1752 年出版的《挪威博物志》(Natural History of Norway)中也将克拉肯纳入其中。他结合古籍记载和民间传说将克拉肯描述为世界上最大的动物,并称其常被误认为岛屿,且有人误入其中⑤Rodrigo B. Salvador, Barbara M. Tomotani, “The Kraken: when myth encounters science”, p. 976, p. 972-974, pp.976-977, pp.971-994.。然而,随着动物学和植物学的发展,这类耸人听闻且往往无法证实的内容被越来越多的学者们质疑。在之后的再版中,因为关于克拉肯的记录无法证实,林奈便决定将“Microcosmus marinus”这一条目去除。
前文提到博物学家们同时对克拉肯的质疑以及对孟福尔关于巨型章鱼的记录的反驳,这自然也消解了孟福尔在巨型章鱼和克拉肯之间所建立的联系。然而,巨型乌贼(Giant Squid)的出现却又让动物学家们与大众在克拉肯与头足纲动物之间重新建立起了联系。
在雨果创作《海上劳工》之前,欧洲博物学界便已有关于“巨型乌贼”(giant squid)的记录。1857 年,丹麦动物学家Japetus Steenstrup 发表论文描述了这种大型头足纲动物,并将其学名命名为Architeuthis monachus。这也标志着巨型乌贼正式进入了动物学界的研究视野⑥Rodrigo B. Salvador, Barbara M. Tomotani, “The Kraken: when myth encounters science”, p. 976, p. 972-974, pp.976-977, pp.971-994.。但是孟福尔将其中一些记录进行了扭曲夸大,曲解为“巨型章鱼”。在《海上劳工》正式出版后,在19世纪70、80年代,大量的关于已死或将死的巨型乌贼在新西兰、斯堪的纳维亚半岛及爱尔兰等地被发现的记录进入公众与博物学家们的视野当中,也让越来越多的人将克拉肯与巨型乌贼关联到一起⑦Genie Babb, “Inventing the Bug-Eyed Monster: Devil-Fish and Giant Squid in H. G. Wells’ Early Fiction”, p.26;Rodrigo B. Salvador, Barbara M. Tomotani, “The Kraken: when myth encounters science”, pp.971-994.。这也是为何当儒勒·凡尔纳于1870 年出版《海底两万里》时,他所描述的在海底攻击鹦鹉螺号潜艇的头足纲动物是巨型乌贼(法文原文为“un calamar de dimensions colossales”)而非章鱼。而1870 版《海底两万里》中关于这一场景的插图也明确说明了这一点(图10)。
图10 “Hetzel edition of 20000 Lieues Sous les Mers”,p. 400. By Adolphe de Neuville and showÉdouard Riou.
自1870 年代以后,关于巨型乌贼(Giant Squid)尸体被发现的记录便不时会出现。2005 年,科学家们首次在深海观察到活体巨型乌贼,再次引起轰动①Tsunemi Kubodera and Kyoichi Mori, “First-ever observations of a live giant squid in the wild”, Proceedings of the Royal Society B(2005)272, pp.2583-2586.。而这也让作为古代神话传说中的海怪克拉肯至今依旧影响巨大,不时会因为巨型乌贼的出现而在各类新闻和学术版面中现身。
12、13世纪的欧洲中世纪,民众普遍恐惧海洋。这一方面是因为在海中溺毙便无法做临终圣事,导致身体永困于似地狱般黑暗的深海;另一方面更是因为海中存在的令人恐惧的神秘生物。在诸多海怪中,最有名的自然是在《圣经》中多次出现的利维坦(Leviathan),这头深海巨兽常被视为是撒旦的象征②Labriola, Albert C. “The Medieval View of History in Paradise Lost”. in Mulryan, John(ed.). Milton and the Middle Ages. Bucknell University Press, 1982, p. 127.。尽管关于“怪物”(monster)到底是“反自然”之物还是上帝有意所造之物还存在着争论③[美]切特·凡·迪泽著,王绍祥、张愉译:《海怪:中世纪与文艺复兴时期地图中的海洋异兽》,第6—7页。,但这些神秘海洋生物都让人不安且恐惧④⑤ [法]米歇尔·帕斯图罗著,王烈译:《中世纪动物图鉴》,上海:上海社会科学院出版社,2019 年,第209—234,210页。。正是在这一背景下,13 世纪中期的《君鉴》记录下了当时北欧神话中包括克拉肯在内的诸多海怪。而当时关于克拉肯的记载所指向的动物并不明确。
从15世纪开始的大航海时代逐渐改变了欧洲人对于海洋的认识。到16世纪时,西方文化开始将海洋当作生命之源,而非死亡之所⑤[法]米歇尔·帕斯图罗著,王烈译:《中世纪动物图鉴》,上海:上海社会科学院出版社,2019 年,第209—234,210页。。海中的诸多生物也经常被理解为上帝神迹的体现,是自然的一部分,而不再是邪恶的象征。瑞典主教奥劳斯·马格努斯便是在这一思想背景下出版了《北方民族史》与北欧海域图《海图》,将当时对于海洋的新知与旧闻都记录和绘制了下来,克拉肯也在其间。而当18 世纪的博物学家们开始整理和分类中世纪文献中记载的海洋生物时,他们通过将那些海怪整合进博物学的分类体系中,一方面是在证明上帝的神迹在自然中的体现,如挪威生物学家彭托皮丹主教在《挪威博物志》中明确提到克拉肯也是上帝所创造的“最大最神奇”的动物⑥Erich Pontoppidan, The Natural History of Norway. London: Printed for A. Linde, Bookfeller to Her Royal Highness the Princess Dowager of Wales, in Catherine-Street in the Strand, 1755, pp.210-211.;另一方面,这种对于将海怪纳入到自然分类系统的处理方式则带来对海怪的“祛魅”。这其中既有如林奈对于克拉肯的态度一样,对于克拉肯经历了一个从“信”到“不信”的过程,还有如孟福尔将克拉肯“生硬”地塞入自然系统中,让其与某纲某目某科的动物相对应,“巨型章鱼”与“克拉肯章鱼”便应运而生。然而,19 世纪下半叶巨型乌贼的被发现让这种“生硬”的塞入似乎变得合理了起来,尽管“巨型章鱼”被替换为“巨型乌贼”。
如果19世纪是这样一个对传说中的怪物祛魅的时代的话,那“邪恶章鱼”的形象本不应该在19世纪中期出现,因为孟德尔笔下的巨型章鱼只是如同老虎、狮子、大象一样具有伤害人类的能力,那为何雨果的作品中又会将章鱼描绘成一个如此邪恶的形象呢?这源于雨果自己对于博物学和自然的态度。雨果觉得博物学仅仅“科学”地描述了章鱼,这是不够的。他通过文学创作使博物学家们的讨论更进一步,他需要求助于哲学以解释章鱼的存在。在他的笔下,章鱼成为了绝对的“恶”的自然元素,而这种自然元素对人类造成了压迫,阻碍了人类社会的进步。他从哲学的角度将“邪恶”属性赋予给章鱼,并且这种“邪恶”既纯粹又完美,让整个世界的神学意味消退,成为了一个遵循弱肉强食的法则的残酷世界。正因为如此,才需要有像雨果笔下的吉利亚特那样的人物来与这些自然元素相抗争①[法]雨果著,陈筱卿译:《海上劳工》,第33页。。因此可以说,是雨果在非神学的自然世界中,重新定义了章鱼,创造了邪恶章鱼的知识,而这种邪恶章鱼的形象借助雨果的影响力并得以广泛流传。
雨果描绘的“邪恶”章鱼形象让邪恶附着于章鱼本身,譬如1873 年3 月4 日在《纽约画报》(New York Daily Graphic)上刊登的一幅的标题为“头足类,或地表魔鬼鱼,中心化怪物”(The cephalopod,-or terrestrial devil fish- ,a monster of centralization)的漫画(图11)。这种“邪恶”意象也让章鱼变得流行起来,甚至掀起了一股“头足动物热”。然而,罗斯绘制的《1877 年庄谐版战争地图》让这种“邪恶”意象不再仅仅附着于章鱼本身,而是被进一步泛化。罗斯在地图上绘制“邪恶”的章鱼以象征俄国,这大大拓展了“邪恶章鱼”形象的影响力和使用范围。从19 世纪70 年代开始,章鱼形象被普遍应用于各类“说教地图”和政治漫画上,一直延续到今天。“邪恶章鱼”被用来象征国家、民族、政府以及有权力的个体或组织,其中便包括了排华运动中欧美人眼中的“中国人”。值得一提的是,在19世纪弱肉强食的国际秩序中,作为雨果笔下纯粹且完美的邪恶意象的章鱼在这些“说教地图”中的比喻可以说是十分贴切且精准的。
图11 “The cephalopod, -or terrestrial devil fish-, a monster of centralization”, New York Daily Graphic, March 4, 1873.
无论是克拉肯还是邪恶章鱼,其形象的缘起都是人类对于自然的恐惧,但是在这一过程中,人类对自然的理解与对自然的态度都在不断变化,这些变化都反映在本文所梳理出的克拉肯和邪恶章鱼的形象上。从克拉肯到“邪恶”巨型章鱼的过程所呈现的既是时代的变迁、思想和学术的变化,更是不同学科、不同媒介的传播方式给人类对章鱼的认知方式及其变化所带来的影响。准确把握这一变化过程以及在变化时间节点上的不同内涵,有助于我们准确理解每个时代的特性及在各个时代出现的不同形象的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