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南方重农派诗人田园诗改写探究

2023-11-12 18:28彭伊娜
新楚文化 2023年18期
关键词:南方改写田园诗

【摘要】在工业化乃至后工业化时代的语境下,传统田园牧歌视野已略显局促,不为读者信任。美国南方重农派诗人对古老田园诗范式进行了重构,超越了僵化的旧田园诗流弊,真实地书写了南方地方传统与共同精神。由于诗人对社会更为敏锐的观察和责任感,这些诗歌与传统田园诗有着言而未宣的分歧,具备了更为深邃自然讽喻之声音。诗人对古老田园诗范式的改写与颠覆,使之成为描绘旧南方矛盾与真实乡村的恰当体裁。

【关键词】田园诗;重农派;南方;改写

【中图分类号】I106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2097-2261(2023)18-0028-04

一、引言

田园文学是少数发展脉络清晰,可以追溯到古希腊罗马时期的文学类型之一。彼时的田园诗常以牧人和乡村生活为中心,通常具备时间、地点和人物三要素,即黄金时代、阿卡迪亚和牧人。“夏日丰产的快乐”,避世的愉悦及“乡村式纯真”[1]是其常见主题。在卷帙浩繁的诗论中梳理出田园诗的发展轨迹是一件非常困难的事,但不难发现,即使经过漫长的沉淀和演化,主流田园体裁始终以对乡村生活的赞美和对自然的热爱为核心,本质依旧是寄生于理想主义并带有浓烈唯美主义倾向的诗歌。在《论田园诗》中,蒲柏将这种田园诗歌的理想定义为纯朴、简洁和精致[2]这种传统对后世的文学、艺术和文化产生了深远影响。

也有诗人对这种过度强调田园式天真烂漫的一贯伎俩表达过排斥与不屑,认为这是一种虚无和谄媚的作品,即所谓的“田园媚俗之作”(Pastoral kitsch)。这些诗人有意避免了维吉尔式浓郁的古罗马田园风光与华兹华斯式经过思虑雕琢的句子,将田园诗体作为一种致思方式,揭示在“天真”之下的现实指涉。例如,菲利普·锡德尼口中那些“关于狼和羊的小故事”,往往在外表看似天真的背后,包含了对政治、伦理和宗教的深刻思考与评价。[3]这些作品展现了超越田园传统的复杂性与创新可能性,为之一古老体裁带来新生。

本文试图分析美国南方诗人罗伯特·沃伦和艾伦·泰特对传统田园诗范式的改写,并诠释这种转变中历史文化的渗透。这些诗歌探索了美国南方农村社区内部的矛盾和工业社会变革对农村社会的影响,更为可贵的是,揭示了古老田园风格的本质把戏——富人与穷人之间美丽关系的暗示,在19世纪的南方文学中不再适用,因为“黑人拒绝成为花园里的园丁”[4]。正是这种对传统田园诗歌范式的改写和颠覆,使之呈现出截然不同的情感和意境。

二、异化的自然:田园景象的颠覆

在传统田园范式里,自然常常被赞美为与人类和谐共处的理想状态,田园二字与常與富足、恬淡、和谐等字眼并置,这类重叠意涵一直持续并被欣然沿用。沃伦的诗歌对这种传统田园诗所承载的文化符码和象征意义进行了改写和凸显,对自然中的残酷和不可预测性进行了大量描绘:

久旱八月(节选)①

那时的下午没完没了地霸占在,

脆裂的田地上,在那被炙烤得黄而毫无生气的土地上。

虽然河流,那像铜头蛇般蜷曲的河流,

去年夏天洪水泛滥时曾蜿蜒过干涸的平地。

只有夜晚降临我们才能听到,

风中传来的遥远而又徒劳的雷声的回响。

那是旧时暴风雨的回音,吹到脑海中。

那干净的雨水冲刷过的山峦而不是眼前这片荒芜,

当除了放荡的激情与龙牙草什么也不生长时。[5]

在这首诗中,沃伦描绘了土地、雷电、河流等数个意象,打破了传统田园诗的常见意涵。荒芜之地,毫无生气,脆裂的土地被炙烤得再无生机。本应是有生机和温暖的土地,在诗人笔下却显现出极端的干旱和贫瘠。对水的描写一改往日田园诗中流淌往复、沟通四海的清新,如“铜头蛇般蜿蜒其中”,这可能是洪水泛滥所带来的一次转变和重塑。将河流比作铜头蛇,隐含其狡诈和潜藏的毒性,蜿蜒的形态也映射其多变无常的本性。夜晚的雷声传达出遥远而又徒劳的感觉,即便是雷雨,也仅在瞬间带来短暂的回响。在这片荒芜之地,只有放荡的激情和零星的龙牙草得以生长,别无他物。诗人所触及之地,皆展现出与传统的“田园风光”截然不同的异化图景。那宁静和丰饶的和谐景象已不复存在于田园之中,取而代之的是凄凉荒芜的废墟景象。自然环境已沦为一片荒野,人类与自然的对话途径已然中断。在沃伦另一首《多雨之夏》中,诗人有意回避了恬淡宁静的乡村雨景, 转而着墨于雨对庄稼和乡村秩序的破坏,对人类对待自然界的傲慢态度和野蛮观念提出了批判:

我们的房屋和你那被暴风雨摧折的木屋间,

高耸的玉米还有那未收割的麦子,

就在这暴风雨夹着狂风中毁坏,急速腐朽。

木屋分崩离析的侧影后,苍白的太阳,

仿佛一个落空的欲望,

一直终将破碎成一片,死绿色。

诗人将太阳比作“一个落空的欲望”,突显了自然界中美好和希望的破碎。太阳最终破碎成一片死绿色,这是死亡和衰败的象征。这段诗通过描写暴风雨、木屋的毁坏、庄稼的荒芜、欲望的破碎和不可避免的死亡,将自然界的残酷和不可预测性表达得淋漓尽致。通过物象的对比,强调了自然力量的破坏和人类的无力感,营造出一种深刻的情感和思考。他揭露了田园诗中对田园生活的过分理想化和浪漫化所存在的局限性:人类倾向于一味将自然本质和演变过程塑造成符合人类主观情感和精神需求的模样,缺乏对自然应有的敬畏之心。

对南方乡村的依附感与故土不再后的异化感,一直都是沃伦诗歌中两种相互交织的情感。沃伦年少时的大部分时光都是在外祖父的肯塔基州烟草农场以及周边的山林绿野中度过,那里和谐的田园景象和美丽的自然风光给了沃伦难以磨灭的印象,也成为他在诗歌中时常追忆的对象。但随着南方传统农耕经济不断衰落,工业化的趋势势不可挡,整个南方逐渐被裹挟进全国性的工业化浪潮中,自然被不断抛弃并降级为停滞不前的落后乡村,人们与土地的亲密联系被逐渐剥离。这种剥离在一定程度上也有好处,使诗人能够站在一个理性的距离上对自然进行现实主义观察。他敏锐地察觉到了自然界的无情和不可预测性,质疑了田园诗传统中人与自然的浪漫、理想化和和谐观点。

三、农事的二重性:被遮蔽的困厄

在田园诗范畴中,劳作和“农事”被描绘为一种远离尘嚣的避世手段,仿佛主人公只有通过这些活动才能达到精神的升华。传统的田园描绘一直试图将“农事”与劳作人为浪漫化,在田园与艰苦两字之间搭建一条隔离带,让人有意忽略乡村劳作的繁重与痛苦。美国南方重农诗人将田园诗般的自然描写与南方农村生活的黑暗现实并置,他们的作品捕捉了在浪漫的乡村风景背后存在的贫困与苦难,以现实主义的方式刻画了农村生活,避免了将田园理解为乡村和世外桃源的简单拼合。

《比利波茨的歌谣》是沃伦的一首著名歌谣。诗人有意用歌谣(Ballad)这种脱胎于民乐,被浪漫主义诗人用以描绘田园风光的体裁书写一个悲剧人物,不难看出其中的反讽意味。比利是一个贫困的农民,诗歌的开篇写道:“比利·波茨拿起一把铲子,倚靠在上面,他给自己卷了一根烟,与暮光分享他的星火”。这种描写营造出一种寂寞、无助的氛围,暗示着比利的生活并不如意。他有个妻子,“矮小黝黑,住在河流之间的地方”,他有个儿子“一去近十年,未曾寄來一言,让父亲欢喜”。辛苦劳作让他麻木且脆弱,比利夫妇终日在“低矮的山和橡树,散发恶臭的河底”维持生计,但一无所获,困顿的生活让比利夫妇铤而走险,将富裕的过路人劫杀掠夺财富,却不料想死者竟是自己漂泊在外久未谋面的儿子。整首诗歌通过娓娓道来的情节勾勒了农民比利波茨所面临的困厄与绝望。沃伦用“田园歌谣”这一古老题材讽刺了美国南方田园传统旨在突出其人造和浪漫化的本质,深刻地反映了人性的脆弱和生活的复杂性,以及贫困和孤独所带来的心理压力。诗人试图将田园歌谣般的南方理想与比利波茨在现实中所遭遇的贫困和严酷现实进行对比,以现实主义手法描写乡村,去除“乡村歌谣”中的理想化特质,生动展现了工业化发展中自然界所经历的劫难以及农民在这一进程中陷入危机状态的生存状况,毫不掩饰地揭示了田园诗中审美乌托邦的虚幻本质。

在众多诗人笔下,乡村依旧是美德与安稳的象征,无论是古希腊田园诗歌还是英国新古典主义田园诗歌。其中所涉隐退之处都是“经过耕作地、文明地、能够支撑悠闲生活的富足自然”。受到现实主义文学和自然主义文学的影响,美国重农派诗人不再以鉴赏家的视角“透过房屋玻璃窗”观察一切。他们开始关注农民阶层在现实中所遭遇的艰难处境,揭示农民阶层的痛苦和社会问题。诗人试图更加写实,更加忠于观察到的事实,这样一来“关于唱歌的牧羊人的古旧理念便没有任何发展余地了”[6],田园想象和幻想已经蜕变为不切实际的神话。

四、田园牧歌暗面:庄园神话的破灭

传统的田园牧歌传统的确可能沦为统治者构建神秘权威的工具,它似乎有意为贵族和统治阶级的虚伪提供掩护,刻意营造一种假象。特别是在旧南方这种“保守浪漫主义和以纪念碑式历史意识为核心的文化氛围”[7]之中,奴隶制受到了极大的粉饰。南方人在文学作品中美化这种奴隶制庄园文化,还虚构了一系列“神话”,奴隶主被美化成仁慈的主人,如慈父般照拂着无所靠傍的黑奴,而这些奴隶则怀着感恩戴德之情,对主人忠心耿耿。相比之下,他们认为“北方人为了金钱而争斗,疲于奔命”,而南方人则在如同世外桃源般的庄园中,过着类似欧洲中世纪贵族般舒适、高雅的生活[8]。南方白人精神上为一些虚伪的神话所萦绕,闲适的南方奴隶农庄就是其中之一。艾伦泰特最引人注目的讽刺之作就是他晚年的诗歌《游泳者》。这首诗是艾伦泰特对南方田园最具讽刺意味的呈现之一。这首诗讲述了艾伦泰特幼时在肯塔基州的经历,他和小伙伴在前往游泳的路上,目睹了一个黑人因私刑被处死的惨状。诗歌以风光旖旎的乡村景色开头:

肯塔基的泉水,清冽的泉水,

男孩们在炙热的阳光下遁入水中。

注视着长长的葡萄藤的影子在,绿色的漩涡上扭动奔跑。

毛蕊花在耳下柔软得,像娜乌西卡的手掌。

初看此诗,似乎在印证田园诗一直以来秉承的美学政治内涵,天真的男孩,葡萄藤与泉水,令人沉醉其中。诗人开篇写到了“葡萄藤”,而在之后的第七个诗节中又出现了“斯卡珀农”,当地一种常见的大叶葡萄。这些都是对风景细节的描写,但值得注意的是葡萄树是世界上最古老的享乐主义象征之一。而对“娜乌西卡”的引用,更是加强了这是田园乐土的印象。但随后发生之事打破了这一田园幻境。男孩和他的小伙伴遇到了一队人在寻找一个被私刑处死的黑人,年轻人看着治安官带着一具尸体:“他的尸体在肮脏的耻辱中死去,河岸渐渐平了,变成了一块长满斑点的林间空地,我凝视着它网状的影子。”这几个孩子异常惊恐:“蓝色的恐惧让我退缩,感觉它在翻滚,遮住我的耳朵和眼睛,掀起我的头发,像海草在沉没的环礁上翻腾。”《游泳者》犹如一件披着田园体裁为外衣的恐怖故事,将成年人记忆中那种可怕的生存状态呈现得淋漓尽致,也揭示了田园下可能存在的罪恶。“暴力在南方普遍存在,凶杀、私刑、公开处决等司空见惯,这也是人们普遍接受的南方暴力文化。”

乡村庄园、田园牧歌从未遮蔽真正的社会等级关系,即使是田园诗集大成者的诗人维吉尔,对恩主的歌功颂德也客观反映了当时有着农民身份的诗人在政治经济上受到城市当权者的剥削,要向他们纳贡献媚的现实。田园秩序仍是一种等级秩序,实际不公正的等级关系被美化成一种看似自然的秩序。田园秩序仍是一种等级秩序,实际不公正的等级关系被美化成一种看似自然的秩序。那些农庄里“快乐”“忠顺”的好奴隶在死之时也仅被描述为“一个诚实的好奴隶,他赢得了所有了解他忠于职守的人的尊敬和信任,他像钟表一样准确,总是可靠和值得信赖”。显然,白人需要的是奴隶而不是平等的伙伴,他们盛赞南方庄园的田园牧歌,也是因为它论证了奴隶主的权力统治和优越感。沃伦在小说《夜骑士》中写道:“这个国家很冷。它一天比一天冷,当我们被锁在一起时,你不认识任何人,也不想知道。这个国家是黑暗的,无所见。”在这段描述中,沃伦触及了美国南部农村生活的阴暗面,也隐晦地透露出一个秘密组织的暴力和神秘,可怕的三K党。在这种普遍存在的种族紧张的局势下,任何田园牧歌都只能是“伪诗集”或者无意义地的“田园牧歌练习”。约翰·克罗兰·色姆曾一针见血地指出:南北战争前的南方社会无视贫穷的白人和被奴役的黑人的处境,是一种不受欢迎的倒退,也是一种毫无希望的田园牧歌[9]。南方社会建立在一种基于种族剥削和奴隶制度的非市场经济模式之上。在这种模式下,闲适只属于极少数人。奴隶们不得不在月光下唱歌,几乎没有多少休息的时间。小农场主不知疲倦地辛勤劳作,内心充满了希望,梦想着有一天能买下奴隶,跻身贵族阶级。在旧南方,只有极少数人能够拥有经济盈余,只有极少数人能够享受闲适。留守在这片荒凉土地上的是被盘剥、肢体遭受重创的奴隶和贫苦农夫,以及被利益驱动而人性异化的庄园奴隶主。南方乡村古老的生活方式被一种“田园恐怖”所取代,自然的美或被荒野掩埋,或被压制在剥削和暴力之下。

五、结语

罗伯特·沃伦和艾伦·泰特作为南方重农派诗歌的代表人物,也是日后新批评运动的执牛耳者。他们的文学写作发轫于勤勉自守的南方乡村,一生著述繁多,涉猎广泛。两位诗人对传统田园牧歌进行了消化和吸收,自行裁构,使他们的田园诗蕴含着独特的美学内涵和主题意蕴。诗人运用讽刺和颠覆的手法反映了美国南方乡村生活和种族矛盾的复杂性。他们的田园诗对后世对社会和人性的反思提供了新的视角,尤其是在远离田园旨趣的工业化乃至后工业化时代。这些诗歌引起了人们对传统田园诗的重新思考。

注释:

①除《久旱八月》采用何欣博士译本外,文中所涉诗歌及引用为笔者自译,不再另外标注。

参考文献:

[1]Empson William.Some Versions of Pastoral[M].New York:New Directions,1974:122.

[2]Chaudhuri Sukanta,ed.Pastoral Poetry of the English Renaissance:An Anthology[M]. Manchester:Manchester University Press,2016:46.

[3]Bryan Loughrey,ed.“Pope Alexander(1713)”The Pastoral Mode[M].London:Palgrave Macmillan,1984:115.

[4]Kopcewicz Andrzej.A Band of Prophets:The Nashville Agrarians after Fifty Years[M].Baton Rouge:Louisiana University Press.

[5]何欣.逃逸与追寻——罗伯特·潘·沃伦诗歌研究[D].天津:南开大学,2013.

[6]陈红,张珊珊,鲁顺,等.田园诗[M].北京:外语教学与研究出版社,2019:64.

[7]威廉福克纳.骚动的灵魂[M].肖明翰,译.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1999:69.

[8]張燕楠,李云竹.美国南方文艺复兴的滥觞:“区域主义者” 和“重农派”的冲突与互动[J].东北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20,22(3):5.

[9]Joseph Kuhn.“Cold Pastoral”:Irony and the Eclogue in the Poetry of the Southern Fugitives[J].Studia Anglica Posnaniensia,2008(44):9.

作者简介:

彭伊娜,湖南大学外国语学院硕士,湖南工程职业技术学院讲师,研究方向:英美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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