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阳明“龙场悟道”考辨

2023-11-06 04:25詹良水
贵阳学院学报(社会科学版) 2023年5期
关键词:东峰五经龙场

詹良水

(温州大学 马克思主义学院,浙江 温州 325035)

《王阳明年谱》(以下简称《年谱》)的编撰经手人数多、时间跨度长,过程实属艰难,最终成书于阳明去世后35年。(1)钱德洪在《阳明先生年谱序》中写道:“嘉靖癸亥夏五月,《阳明先生年谱》成。”阳明逝于嘉靖七年(1528年),距嘉靖癸亥四十二年(1563年)足有35年。其所取用材料除阳明所留诗文、奏牍外,还有众弟子搜集的语录和所历所闻之回忆等,其中黄绾于阳明去世次年所撰《阳明先生行状》(以下简称《行状》)可谓是《年谱》的雏形。《年谱》中关于阳明“龙场悟道”的记载即是改写自《行状》中的这段文字:

始至,无屋可居。茇于丛棘间,迁于东峰,就石穴而居。……以所居阴湿,乃相与伐木为何陋轩、君子亭、宾阳堂、玩易窝以居之。三仆历险冒瘴,皆病,公日夕躬为汤糜调护之。

瑾欲害公之意未已。公于一切得失荣辱皆能超脱,惟生死一念,尚不能遣于心,乃为石廓,自誓曰:“吾今惟俟死而已,他复何计?”日夜端居默坐,澄心精虑,以求诸静一之中。一夕,忽大悟,踊跃若狂者。以所记忆《五经》之言证之,一一相契,独与晦庵注疏若相抵牾,恒往来于心,因著《五经臆说》。[1]1427

对比《年谱》和《行状》中关于阳明“龙场悟道”的记载,可见《年谱》的更改主要有二:一是开宗明义指出阳明龙场所悟是《大学》“格物致知之旨”;二是去掉了阳明悟道之前迁居东峰、居于石洞的记载,并将龙场之民帮助阳明构筑何陋轩、玩易窝等事迹拆解出来,置于阳明悟道之后。此二点,前者为得,后者为失,具体留待后文详论。

总的来说,《年谱》对阳明“龙场悟道”的记载基本涵盖《行状》之记载,又因后世论及“龙场悟道”多以《年谱》为权威,故可仅就《年谱》所载“龙场悟道”从阳明自己的文字中寻找原型。

一、对《年谱》所载“龙场悟道”之还原

在钱德洪等人所编撰的《年谱》中,关于“龙场悟道”的记载如下:

三年戊辰,先生三十七岁,在贵阳。

春,至龙场。

《年谱》首先指出,阳明“龙场悟道”所悟之内容是“格物致知”。关于悟道的具体时间,则仅指出阳明到龙场时为春天,未说明月份,对阳明悟道是在几月亦未言及。至于悟道的具体地点也只是说“石墩”,将有关何陋轩、玩易窝的描述放在阳明悟道的描述后。可以明确的是,《年谱》所载的阳明悟道处并非玩易窝,且悟道时间是在到龙场后不久。需要指出的是《年谱》的记载多有错讹,且将阳明“龙场悟道”的记叙与阳明在龙场第一年的所有事迹压缩成一段文字,时间轴较为模糊,事件顺序也难免错乱。若要进一步明确阳明“龙场悟道”的时间和地点,就不得不借助阳明在龙场时所写的诗文和后来对龙场的回忆文字。首先,《年谱》所载阳明在戊辰年(1508年)春天到达龙场是准确的。束景南先生考之阳明在到龙场前后所作的诗文,指出:“阳明至兴隆卫作诗云‘莺花夹道惊春老’;至龙场驿后作《谪居绝粮请学于农将田南山永言寄怀》则云‘及兹春未深,数亩犹足佃’,由此推断阳明到达龙场驿约在三月上旬间。”[2]465此论颇为细致可信。从阳明《初至龙场无所止结草庵居之》一诗所写的“草庵不及肩,旅倦体方适。开棘自成篱,土阶漫无级;迎风亦萧疏,漏雨易补缉”[1]732中,可知阳明初到龙场时是住在自建的茅屋中。这亦可从阳明不久后所写的《何陋轩记》中所载的“始予至,无室以止,居于丛棘之间,则郁也”[1]933中得到验证。

那么,王阳明在茅屋居住了多久,是否在此处悟道呢?根据《年谱》所载,王阳明是在“石墩”中日夜端居澄默,思考“圣人处此,更有何道”而最终悟道的。考之阳明在龙场时所作的文字,《年谱》中的这一描写是以《玩易窝记》和《五经臆说序》等相关表述为来源,经过艺术加工而来的。在《玩易窝记》开头,阳明讲述了他在龙场读《周易》思考人生终极意义的全过程,即从一开始茫然无所得到沛然无不通透、自得之乐油然而生,最终找到安身立命之依托。《年谱》中所说的“乃为石墩”即是对“阳明子之居夷也,穴山麓之窝而读《易》其间”[1]940更具神秘色彩的表述。王阳明在《五经臆说序》中所说的:“龙场居南夷万山中,书卷不可携,日坐石穴,默记旧所读书而录之”[1]917,亦是此意。可见阳明并未自己打造所谓的“石墩”(2)《年谱》所载的“石墩”应是《行状》中的“石廓”之讹。因“墩”又与“椁”字形相近,后人又联系《年谱》中前后文“惟生死一念尚觉未化”“吾惟俟命而已”等描述,从而演变出阳明给自己打造了一副石棺躺在其中等荒诞不经的说法。在《礼记·檀弓上》以及《孔子家语·曲礼子贡问》中载有宋国司马桓魋令工匠为自己打造石椁,三年未成,对此孔子认为过于奢侈,予以谴责。阳明对此典故当不陌生,作为孔子的信奉者,他又怎会为孔子所谴责之事。束景南等学者对此已多有批驳,此处不赘。,而是居于一天然岩洞,这种岩洞在属于喀斯特地貌的龙场十分常见。《年谱》中所说的“日夜端居澄默”亦是源自阳明所说的“日坐石穴”和“始其未得也,仰而思焉,俯而疑焉,函六合,入无微,茫乎其无所指,孑乎其若株”[1]940。而因念“圣人处此,更有何道?”一方面是呼应阳明年少时所立学以成圣贤的志向,另一方面则是对阳明在《玩易窝记》中以“古之君子”“孔子”自况的提炼。“忽中夜大悟格物致知之旨,寤寐中若有人语之者,不觉呼跃,从者皆惊”一句则在《玩易窝记》中可以找到更详细的记载:

其或得之也,沛兮其若决,瞭兮其若彻,菹淤出焉,精华入焉,若有相者而莫知其所以然。其得而玩之也,优然其休焉,充然其喜焉,油然其春生焉。精粗一,外内翕,视险若夷,而不知其夷之为厄也。于是阳明子抚几而叹曰:“嗟乎!此古之君子所以甘囚奴,忘拘幽,而不知其老之将至也夫!吾知所以终吾身矣。”[1]940

较之《玩易窝记》《年谱》的描写更为戏剧化,把阳明经过反复思索而达到思想的豁然贯通表述为半夜中的大彻大悟,将阳明自得于心后左右逢源的那种的感觉演绎为似梦中有人口授他秘诀。又将阳明的“抚几而叹”演绎为“不觉呼跃”、惊醒随从。

《年谱》所言“乃以默记《五经》之言证之,莫不吻合,因著《五经臆说》”则是改写自《五经臆说序》:“期有七月而《五经》之旨略遍,名之曰《臆说》。”[1]917不同的是,《年谱》将阳明著《五经臆说》视为他验证自己所悟之道,是以经证我;而根据阳明自己的描述,《五经臆说》是他历时一年七个月(3)①阳明自述历经“期有七月”略遍《五经》之旨而成《五经臆说》,那么阳明写成《五经臆说》时当在正德己巳年(1509年)下半年,故《五经臆说序》不应系之于戊辰年(1508年)。,每天在石穴中默写、思考所记经文之心得,正如有学者指出《五经臆说》是王阳明“通过经典注释的方式来领悟‘圣人之道’”[3]。换言之,阳明著《五经臆说》并非心中已有所悟之道,用《五经》加以印证。阳明在此期间并没有所谓的突然悟道,毋宁说他在洞中日复一日抄录所记经文并思考而有得于心的这个过程,即是“龙场悟道”。正如阳明在《五经臆说序》中说道:

《五经》,圣人之学具焉。然自其已闻者而言之,其于道也,亦筌与糟粕耳。窃尝怪夫世之儒者求鱼于筌,而谓糟粕之为醪也。……盖不必尽合于先贤,聊写其胸臆之见,而因以娱情养性焉耳。则吾之为是,固又忘鱼而钓,寄兴于曲蘖,而非诚旨于味者矣。[1]917

阳明在这段文字中表达了对自己已闻《五经》中所含圣人之道的自信,并指出他是以一种自得于心、抒发胸臆的方式来娱情养性,并非如世之儒者作训释考证一般以求字字句句合于先贤,这在一定程度上也表达了王阳明对注疏之学的不满,将之比喻为求鱼于筌、以糟粕为醪。从中亦可见《年谱》中的“始知圣人之道,吾性自足,向之求理于事物者误也”即是从中抽绎而来。

综上所述,《年谱》对于阳明“龙场悟道”的描写大多都可在《玩易窝记》和《五经臆说序》中找到来源。为了更直观地展现这一点,现将相关文字以表格形式呈现,见表1。

表1 《王阳明年谱》《玩易窝记》与《五经臆说序》相关描述对照表

二、王阳明“龙场悟道”的时间、地点和形式

通过上文对《年谱》所载“龙场悟道”的还原,可以确定,悟道是在石洞中,不在阳明初到龙场时所住的茅屋,而是在位于东峰的东洞或者附近的岩洞。(4)关于这一点,《行状》是忠实于阳明所留文献之记载的,《年谱》则有变乱改易,究其原因可能是为了进一步神秘化阳明“龙场悟道”。关于迁居东洞一事,阳明在《始得东洞遂改为阳明小洞天三首》中有较为详细的描述。诗中可见阳明和随从对于东洞这一新住处颇为满意,阳明写道:

古洞閟荒僻,虚设疑相待。披莱历风磴,移居快幽垲。营炊就岩窦,放榻依石垒。穹窒旋薰塞,夷坎仍扫洒。卷帙漫堆列,樽壶动光彩。夷居信何陋,恬淡意方在。岂不桑梓怀?素位聊无悔。[1]733

在阳明看来,这一天然溶洞就像是上天特意为他们准备的,虚室以待。在里面的生活较之前大为改善,稍加收拾便是儒者无入而不自得之处。因此阳明还将之改名为自己年轻时曾修道其中的“阳明小洞天”,可见阳明将之视为颇为满意的修道处。随从则自言自语道:“洞居颇不恶。人力免结构,天巧谢雕凿。清泉傍厨落,翠雾还成幕。我辈日嬉偃,主人自愉乐……”[1]733对东洞大加赞词,内心的喜悦之情展露无遗,也进一步从侧面印证了阳明迁居此处后心情愉悦。

再回头看《年谱》所记载的:“而从者皆病,自析薪取水作糜饲之;又恐其怀抑郁,则与歌诗;又不悦,复调越曲,杂以诙笑,始能忘其为疾病夷狄患难也。”根据上下文可知,阳明照顾抑郁不乐的随从是在悟道之前,此时他们还居住于初至龙场时的茅屋中,并未搬迁到东洞。这与阳明在《何陋轩记》中所述的“始予至,无室以止,居于丛棘之间,则郁也”可相互印证。《年谱》中所载的悟道时间是在构建何陋轩、玩易窝之前,即模糊地将悟道地点指向阳明初到龙场时的住处,这与《行状》所载不合,亦明显与阳明自己的描述不符。故可推知,阳明悟道是在搬迁至东洞之后,更进一步而言,则是在“玩易窝”中。

那么“玩易窝”在何处?束景南先生对此作过考证,他指出:“鄂尔泰监修《贵州通志》卷七:‘玩易窝,在修文县南二里,石上镌有阳明玩易窝五字,洞口有阳明小洞四字。洞中空敞,可坐百人。’是玩易窝在阳明小洞天旁,乃同时所构也。”[2]466-467《贵州通志》中所记载的“阳明小洞”当为“阳明小洞天”,若记载准确,那么可以确定“玩易窝”与“阳明小洞天”皆在阳明迁居后的东峰。而且从“洞口”等描述来看,“玩易窝”应该在“阳明小洞天”内,而非束先生所说的旁边。从现在修文“阳明小洞天”的遗存看,洞内确实较为宽敞,前后三通,洞中有洞,天然地分为几个区域。据此,笔者认为阳明悟道处的“玩易窝”(5)据笔者实地走访,当前修文县的“玩易窝”距离东峰两里有余,且洞口狭窄,洞位于地下,里面仅能容纳几人,和《贵州通志》所描述的“洞中空敞,可坐百人”相距甚远,且洞口也没有“阳明小洞” 字样。但所载“‘玩易窝’,在修文县南二里,石上镌有‘阳明玩易窝’五字”,与现在的“玩易窝”又相吻合。故而不少学者据此认为现在的“玩易窝”就是阳明当年的悟道处。但从《行状》和《年谱》的记载来看,阳明居于“玩易窝”是在迁居东峰之后,而且龙场的“玩易窝”潮湿阴暗,明显不适合在其中玩《易》悟道。那么现在的“玩易窝”洞口为何会有安国亨于明万历庚寅年(1590年)所题的“阳明玩易窝”呢?笔者推测应是安国亨受《年谱》关于阳明是在初到龙场之住处悟道的记载所误导,并将阳明悟道归结为在洞穴中玩《易》静悟,从而将阳明初到龙场所住草庵附近的石洞当作“玩易窝”,后人遂信而从之。《贵州通志》中关于“玩易窝”方位的记载即是以此为准,至于为何又有与东洞相吻合的描述,可能是未加考察将位于东峰的真正的“玩易窝”与安国亨所题的“玩易窝”混而为一。总之,阳明悟道的“玩易窝”应是位于东峰的“阳明小洞天”内,至于为何会有现在所认定的“玩易窝”,上述推测还有待进一步确证。应该是“阳明小洞天”中作为阳明起居处的一小部分。

那么阳明悟道的具体时间是什么时候呢?回答这一问题之前,先来看阳明是何时搬迁到东峰之“阳明小洞天”的。笔者认为应该是到龙场后的一个月内,证据有二。一是《何陋轩记》中记载:

龙场,古夷蔡之外,于今为要绥,而习类尚因其故。人皆以予自上国往,将陋其地,弗能居也。而予处之旬月,安而乐之,求其所谓甚陋者而莫得。……始予至,无室以止,居于丛棘之间,则郁也。迁于东峰,就石穴而居之,又阴以湿。龙场之民,老稚日来视,予喜不予陋,益予比。予尝圃于丛棘之右,民谓予之乐之也,相与伐木阁之材,就其地为轩以居予。[1]933

阳明自述,初到龙场住在丛棘之间即茅屋时,心情还难免郁闷,又说住了一个月左右,感到心情颇为安乐。结合下文所述迁居东峰并得到龙场之民的帮助建起何陋轩后的喜悦和闲适之情,可以推知阳明从初到龙场时所住的茅屋到搬迁至东峰,仅在“旬月”之间。

二是根据收录之顺序,《谪居绝粮请学于农将田南山永言寄怀》当写于《始得东洞遂改为阳明小洞天三首》之后。前诗中有“及兹春未深,数亩犹足佃”[1]733一句,据此可知,阳明搬迁到东峰时春天尚未深,阳明初到龙场既已是春三月,故而也可证明阳迁居东峰在到龙场后的一个月内。可见阳明“龙场悟道”不在初到龙场时的三四月。

对于阳明龙场之悟的时间,束景南先生认为是在阳明到龙场后的第二年,即正德己巳年(1509年)九月:

席书时来文明书院论学,相与论朱、陆同异之辨,觉释、老二氏之非,明朱、陆二学之异,悟《大学》“格物致知”之旨,立“知行合一”之教——是为“龙场悟道”,阳明生平“心学”大旨由是确立。[2]530

束先生所论阳明“龙场悟道”之内容颇为精当,但也有节外生枝处,具体留待第三部分详论。但所述阳明与席书论学,不回答朱陆之异同,而告之以“知行合一”,只能说明阳明在此之前已悟道,不能据此得出阳明是在此时悟道,且此时阳明在贵阳不在龙场。考之阳明关于“龙场悟道”之回忆,涉及时间的主要有以下两处:

其后谪官龙场,居夷处困,动心忍性之余,恍若有悟,体验探求,再更寒暑,证诸《五经》、《四子》,沛然若决江河而放诸海也。然后叹圣人之道坦如大路,而世之儒者妄开窦迳,蹈荆棘,堕坑堑,究其为说,反出二氏之下。[1]139(《朱子晚年定论序》)

龙场居南夷万山中,书卷不可携,日坐石穴,默记旧所读书而录之。意有所得,辄为之训释。期有七月而《五经》之旨略遍,名之曰《臆说》。盖不必尽合于先贤,聊写其胸臆之见,而因以娱情养性焉耳。[1]917(《五经臆说序》)

综合阳明在这两处的论述可见,阳明在龙场默记《五经》并以自得于胸臆之理解为之注释而成《五经臆说》,是其“龙场悟道”完成的标志。而这一过程无论是阳明所说的“再更寒暑”还是“期有七月”,都应从阳明到龙场或者稍后搬迁到东洞开始计算。如上文所述,阳明初到龙场在正德三年(1508年)三月,在不晚于四月搬至东洞,那么作为阳明“龙场悟道”完成之标志的《五经臆说》应脱稿于正德四年(1509年)秋天九至十月。所以,如果从阳明“龙场悟道”的完成这一层面上来说,束先生将之推定为正德四年(1509年)九月是准确的,但是他并没有明确点出阳明“龙场悟道”是经较长时间探求的“渐悟”。(6)①束先生似乎也注意到了阳明“龙场悟道”是“渐悟”,他指出阳明所作的《论元年春王正月》“实为阳明‘龙场之悟’之‘始笔’”,并推测阳明写此文“约在冬尽春来之时,企盼来年更化气象”,即正德三年(1508年)十二月前后。(详见氏著《王阳明年谱长编》第504页。)换言之,阳明“龙场悟道”并非如《年谱》所载是到龙场后不久就发生的“顿悟”,而是历时一年有余的“渐悟”,正如阳明揭“致良知”之教也是经历了百死千难而得来。正是因为阳明“龙场悟道”在形式上是“渐悟”,所以不能以某个时间点作为阳明“龙场悟道”的准确时间。

综上所述,阳明“龙场悟道”是他历经一年多时间“居夷处困,动心忍性”,以己心求之于五经,从“恍若有悟”(7)②笔者以为阳明“龙场悟道”主要肇端或启发自以下两点:一是与龙场百姓的交往或者说是亲民实践,龙场百姓虽未读“五经”等圣贤之书,但却质朴热情,帮助阳明构建房屋,教阳明如何耕种,更为重要的是他们比士大夫更能理解、赞同阳明之思想,阳明也乐于与他们亲近;二是儒者有处困读《易》以悟人生大道的传统,是故阳明默坐“玩易窝”参悟《周易》,作《玩易窝记》。这两点一动一静,亦可见阳明“龙场悟道”并非只是静悟,而是于动静合一中悟道。到“沛然若决”的“渐悟”,并以《五经臆说》的写定为完成标志。故而在时间上约从正德三年(1508年)三月到正德四年(1509年)九月,地点则主要在位于东峰东洞中的“玩易窝”。

三、王阳明“龙场悟道”之内容

相较于对阳明“龙场悟道”时间地点的考辨,阳明在龙场所悟何道更为重要。对此,《年谱》中的相关记载主要是:

三年戊辰,先生三十七岁,在贵阳。春,至龙场。先生始悟格物致知。……始知圣人之道,吾性自足,向之求理于事物者误也。[1]1234

四年己巳,先生三十八岁,在贵阳。……是年先生始论知行合一。始席元山书提督学政,问朱陆同异之辨。先生不语朱陆之学,而告之以其所悟。[1]1235

《年谱》首先明确指出阳明“龙场悟道”所悟是《大学》“格物致知”的含义,这无疑是针对朱子的“格物之学”对阳明长时间的困扰来说的。具体而言,阳明在年幼时便立志学以成圣贤,并开始探寻成圣的路径。十八岁时“谒娄一斋谅,语宋儒格物之学,谓‘圣人必可学而至’,遂深契之”[1]1228,之后便开始践行朱子的“格物之学”,以至于格竹致病。虽说阳明对朱子的“格物之学”存在误解,但也说明他无法认同朱子分理为内外的想法,“物理吾心终若判而为二”[1]1229以及“纵格得草木来,如何反来诚得自家意?”[1]130的疑惑一直困扰着阳明。直到龙场悟道,阳明才解开对于朱子“格物之学”的困惑,对《大学》的“格物致知”作了自得于心的新解。正如《年谱》所说,王阳明否定了之前求理于事物的为学路径,开始自信使圣人成之为圣人的“理”具足于我的心中。《年谱》又进一步指出阳明在告诉席书时将自己所悟的内容,将其表述为“知行合一”。钱德洪在将阳明一生之教旨总结为“三变”时,所言“居贵阳时,首与学者为‘知行合一’之说”[1]2088亦是此意。阳明在龙场所写的文字以及后来对“龙场悟道”的回忆中对于所悟之内容也多有表述,主要有:

《五经》,圣人之学具焉。然自其已闻者而言之,其于道也,亦筌与糟粕耳。窃尝怪夫世之儒者求鱼于筌,而谓糟粕之为醪也。[1]917(《五经臆说序》)

圣人之言明白简实,而学者每求之于艰深隐奥,是以为论愈详而其意益晦。[1]956(《论元年春王正月》)

然后叹圣人之道坦如大路,而世之儒者妄开窦迳,蹈荆棘,堕坑堑,究其为说,反出二氏之下。[1]139(《朱子晚年定论序》)

众人只说格物要依晦翁,何曾把他的说去用?我着实曾用来。……及在夷中三年,颇见得此意思,乃知天下之物本无可格者。其格物之功,只在身心上做,决然以圣人为人人可到,便自有担当了。[1]131-132(《传习录》下)

吾居龙场时,夷人言语不通,所可与言者中土亡命之流。与论知行之说,更无抽挌。久之,并夷人亦欣欣相向。及出与士夫言,反多纷纷同异,拍挌不入(8)根据上下文,此段引文中的“抽挌”“拍格”皆是“扞格”之误,意为格格不入。。学问最怕有意见的人,只患闻见不多。良知闻见益多,覆蔽益重。反不曾读书的人,更容易与他说得。[1]1550(《传习录拾遗》)

吾良知二字,自龙场以后,便已不出此意。只是点此二字不出。于学者言,费却多少辞说。[1]1548-1549(《传习录拾遗》)

综合这几段文字论述,对于阳明“龙场悟道”的内容可以得出以下几点结论:一是阳明“龙场悟道”是以否定朱子“格物之学”、求“理”于外在事物的为学路径为突破,悟到求“理”之工夫应在自己身心上做,从而化繁为简,直面本心;二是阳明将所悟之道提炼为“知行之说”,即“知行合一”;三是阳明此时虽然尚未明确引入孟子的“良知”一词来解释《大学》的 “致知”,甚至仍未跳出朱子“格物”这一话头的影响,而未明确地将解释重心放在“致知”上,但“知行合一”说实质上已经把他对《大学》“致知”的新解置于“格物”新解之上。后来阳明明确将“致知之说”总结为“致良知”后便较少提“格物”(9)笔者在博士论文写作过程中,曾梳理阳明晚年书信、语录中关于“致知”“良知”“致良知”三词的使用频率和上下行文习惯。得出阳明晚年已基本摆脱朱子“格物之学”的影响和束缚,言“致知”不再以“格物”为先,并最终以“致知之学”取代朱子的“格物之学”。,所以阳明才会说龙场所悟不出“良知”二字,只是当时点不出来。

对于“知行合一”这一阳明在龙场悟《大学》“格物致知之旨”后提出的第一个重要思想,此处稍作展开。阳明的“知行合一”是基于对《大学》“致知”的新解,即解“知”为“德性之知”或者“良知”。在阳明看来,唯有“良知”才能在本体上确保“行”的落实,若“知”是“见闻之知”,则与“行”始终是二事,二者之间缺乏强大的道德动力作为联结,朱子“格物之学”便有这一弊病。同时阳明对于“知行合一”的论证与阐发都与《大学》之“诚意”密切相关,他说:

故《大学》指个真知行与人看,说如好好色,如恶恶臭。见好色属知,好好色属行。只见那好色时已自好了,不是见了后又立个心去好。闻恶臭属知,恶恶臭属行。只闻那恶臭时已自恶了,不是闻了后别立个心去恶。……此便是知行的本体,不曾有私意隔断的。[1]4(《传习录》上)

可见,阳明认为《大学》所说的“诚意”即是“知行合一”的本然状态,一有“私意”隔断,知行就不复合一了。阳明又进一步以“良知”论“知”,认为“知”并非一般意义上的“认知”,而是“知是知非”“不虑而知”的“良知”。也唯有此,才能保证“意诚”与“知行合一”。这也与阳明在“龙场悟道”后解读《大学》时以“诚意”为宗相印证。

回到《年谱》关于阳明“龙场悟道”之内容的记叙,其将阳明龙场所悟表述为悟《大学》“格物致知之旨”,并进一步提炼为“知行合一”,与阳明自己的论述相符。

关于阳明“龙场悟道”之内容,束景南先生曾作过大篇幅的论证,其论证的要点如下:

后世多以为“龙场之悟”即大悟“良知”,其说之谬,已不足辩(今人仍有信此说者)……所谓“龙场之悟”,一言以蔽之,悟朱学(理学)之非、觉陆学(心学)之是之谓也。具体言之,“龙场之悟”包含三方面之“悟”:悟释、老二氏之非,立儒家“简易广大”之心学;悟朱子向外格物之非(求理于物),立古本《大学》向内格物、自求于心之旨(格心,吾性自足,天下之物本无可格);悟朱子敬知双修、先知后行之非,立“知行合一”之教。三“悟”中,悟朱子“格物致知”之非乃是“龙场之悟”之核心之“悟”……三“悟”一气豁然贯通,“理在吾心,不假外求”,心学大旨立矣。”[2]536-537

束先生对于阳明“龙场悟道”所悟何道的考证用功颇深,见得颇真,但也有节外生枝处和过于自信处。他以所谓“三方面之悟”中的第二方面,即悟朱子“格物之学”之非而对《大学》“格物致知”作出新解为核心,是符合上述阳明“龙场悟道”之实际的。关于第一方面悟释、老二氏之非,虽阳明有过相关论述,但无关大旨,不足以成为一方面。所谓第三方面则包含在悟朱子“格物之说”之误中,换言之,“知行合一”是阳明对于《大学》“格物致知”新解的应有之表述。其武断处则是否定阳明龙场所悟与“良知”有关,这既不符合阳明关于“龙场悟道”的自述,也有割裂阳明整个思想的发展脉络之嫌。

综上所述,阳明龙场所悟之道即是基于将“知”解为人人内在具足的“德性之知”或“良知”,是对于《大学》“格物致知”的新解。这也是对困扰他多年,始终无法做到“心物合一”“知行合一”的朱子“格物之学”的破除。所以,阳明很自然地用“知行合一”作为表述他龙场所悟的第一个话头。虽然此时阳明尚未自觉地借孟子之“良知”解《大学》之“致知”而为“致良知”,但正如他所言已不出“良知”二字,即一生思想之宗旨已由此奠定。

四、结语

《王阳明年谱》中关于阳明“龙场悟道”的记载是以阳明在龙场时所写的《玩易窝记》《五经臆说序》等诗文为来源加之文学创作而成,在凸显阳明“龙场悟道”这一事件的神秘色彩和其在阳明思想发展过程中重要性的同时,也导致了所记“龙场悟道”发生时间和地点存在错讹。考之阳明自己对于“龙场悟道”的描述,可知“龙场悟道”在形式上是“渐悟”而非“顿悟”。所以,“龙场悟道”是一较长的过程,大约从正德三年(1508年)三月到正德四年(1509年)九月,并以《五经臆说》的写定为完成标志。又因阳明主要是通过与龙场之民的亲民实践以及读《易》思考宇宙人生而开悟门,故而地点主要是在位于东峰东洞中的“玩易窝”。关于阳明“龙场悟道”的内容,《年谱》的记载可谓十分准确,即悟《大学》“格物致知之旨”,将“知”解为人人具有的“德性之知”而非外在事物的“见闻之知”,也意味着破除了王阳明对朱子“格物之学”的多年困扰。在这一意义上,阳明很自然地将龙场之悟首先表述为“知行合一”,即“良知本体”具有强大的道德行动力来保证行的落实,同时也悬置对外在事物无涯之知的探求,从而直面于行。阳明在经历“百死千难”后于晚年将“知行合一”等话头归宗为“致良知”,实际上是对龙场所悟“格物致知之旨”的终极表达,从“渐悟”的角度说,“龙场悟道”至此才彻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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