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晨?莫晓霞
摘 要:《四库全书总目提要》著录有童蒙类文献三十二种,其中正目有八种,存目有二十四种。据其内容体例,可以分为童蒙经解类、识字类、德行训蒙类、蒙求类等。子部儒家类的德行训蒙书,尤其是朱熹《小学》的诸多注本最为四库馆臣所看重,被编纂为童蒙经典。四库馆臣在编纂评价童蒙文献时,更多看重其实际教化功能,多选简明易懂之作,对破碎繁冗的则不入编。此外,《四库全书总目提要》还收录有一些“启蒙”“训蒙”之类的书籍,但主要为科举用书,或某种技能入门书,不属于童蒙文献之类。
关键词:《四库全书总目提要》 童蒙文献 《小学》
中图分类号:G256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0-8705(2023)03-37-46
在我国的历史文献中,童蒙文献类型多样、数量繁多。张志公《蒙学书目》依据内容性质与撰著体例,划分历代童蒙文献为二十一类五百八十种1,徐梓《中国传统蒙学书目》划分为十二类一千三百馀种2。综合来看,这些类目又可大致归并为三大类:第一类,识字教材,如《三字经》《百家姓》《千字文》及各类杂字书籍等;第二类,文化常识读本,如《蒙求》、有关各学科知识的类《蒙求》书籍、古诗文选本等;第三类,儒家德行教化类蒙书,如《童蒙训》《小学》《明心宝鉴》等。大部分童蒙文献皆呈现义旨浅近、内容通俗的特点,因而在民间广为流布,却不受其时之学者重视。在传统学术研究中,童蒙文献往往居于较为边缘的地位,有时甚至隐身于学者的视野之外。
到了乾隆时期,清廷广征历代典籍,编修《四库全书》,并为编入正目、存目的书籍撰写了提要,汇编为《四库全书总目提要》(下简称《四库提要》)。在《四库全书》的正目、存目书中,四库馆臣编纂了一定数量的历代童蒙文献。四库馆臣对这些书籍的收入,体现了乾隆时期清代学者对传统童蒙文献的认知态度发生了变化。下文对此作一辨析。
一、《四库提要》中的童蒙文献
在《四库提要》中,专门言及蒙童的书共有三十二种,其中正目八种,存目二十四种,列于下表:
上述三十二种书集中分布于经、子二部,其中以子部儒家类、子部类书类、经部小学类种数最多,在内容上恰好对应前述之德行训蒙书、文化常识读本、识字教材等三种。细而析之,它们又可以分为如下几类:
(一)童蒙经解书
此类书在撰述形式上属于经书注释,惟其内容相对简要,能帮助儿童理解与记诵,《尚书句解》《尚书口义》《禹贡图注》《孝经集解》《四书初学易知解》等皆属此类。举朱祖义《尚书句解》为例,《四库提要》曰:
祖义是书专为启迪幼学而设,故多宗蔡义,不复考证旧文,于训诂名物之间亦罕所引据。然随文诠释,辞意显明,使殷盘周诰诘屈聱牙之句,皆可于展卷之下,了然于心口,其亦古者离经辨志之意欤。以视附会穿凿、浮文妨要、反以晦蚀经义者,此犹有先儒笃实之遗矣,亦未可以其浅近废也。1
对于“句解”之体,顾永新概述为“宋元之际,出于乡塾童蒙学习儒家经典,尤其是士子科举考试的需要,通俗浅近的句解类经学文献大量涌现,随文分句,句各有释,犹如乡塾童蒙课本”2。具体到《尚书句解》,该书并非通过征引文献,以注疏之体逐一解释《尚书》中的字句,而是直接以相对浅近易懂的语言对《尚书》作随文解释。如《尚书·尧典》首句“曰若稽古帝尧,曰放勋”,《尚书句解》释作:“曰(史臣言)。若稽古帝尧(顺考古道而行之者帝尧)。曰放勋(谓能依仿上古之功)。”3以通俗之言释古奥之语,类似于后来的“白话经典”,使读之者一览即明。四库馆臣对此书的评价很高,称其“随文诠释,辞意显明”,认为其突破了穿凿繁复的经典注释风格,能以简明的方式帮助蒙童了然经义。同时,四库馆臣也提出了该书的问题,包括在其主旨上仅尊蔡沈,注释上缺少对漢唐旧注的关注和对注释依据的体现4。
五种便于童蒙记诵之经解书,同时也具有一定的应试科举的教材作用,换言之,它们并非完全以幼童启蒙为编纂目的,而主要是针对已经具有初步的积累、可以自行阅读经典、接受了较为系统的科举应试训练的学子的需求而编撰的。“句解”一类的书并非仅限于《尚书》,按《千顷堂书目》,朱祖义本人还编有一部《周易句解》,此外,李公凯有《易》《书》《诗》《论语》之句解,朱申有《周礼》《左传》《孝经》之句解,林尧叟有《春秋经左氏传句解》,这些书籍在刊印过程中,往往还搭配有音训、评点等,可起到作为科举考试教本之作用。其中,朱申的《周礼句解》编入《四库全书》正目,《左传句解》《孝经句解》编入《四库全书》存目;林尧叟的《春秋经左氏传句解》曾被明代学者王道焜、赵如源合编入《左传杜林合注》,四库馆臣亦将其编入《四库全书》正目,称其“浅显易明”5。对于其馀体例,同样有此特点的经书注本,尽管数量甚多,四库馆臣却很少以“便童蒙”作为评价。究其原因,四库馆臣可能认为,此类内容较为通俗的经解书,如果内容精善,是可以纳入经书注本范畴的。如果四库馆臣认为其内容粗疏的,则常会被其视为是以渔利为目的而编纂的科举用书,而不会关注其是否有蒙童之功能。
(二)识字之书
古代的学者认为,在童蒙施教中,识文习字无疑最为基础,诸如《三字经》《百家姓》《千字文》等蒙童识字书籍,具有较为突出的识文习字实用价值,所以历代均广为印行;而种类繁多的杂字文献资料,亦在历代的儿童教学中发挥了不可替代的作用6。大部分的识字书都具有短小、浅显、通俗易懂的特点,但四库馆臣或认为这些识字书籍在学术研究方面深度不够,故而在《四库全书》编纂中极少录入此类文献资料。在《四库提要》中,言及蒙童识字之书主要有四种,包括传为汉代学者史游编纂的《急就章》,教授字体、字形知识的《六经字便》《六书指南》与《童蒙习句》。然而,即使是《急就章》这样的典型识字书,四库馆臣亦认为它“文词雅奥,亦非蒙求诸书所可及”“遗文琐事,亦颇赖以有征,不仅为童蒙识字之用矣”1。以此来看,在四库馆臣的眼中,此类书籍除了应具有教蒙童识字的功能之外,还应当在学术研究方面有所论述。《急就章》是《汉书·艺文志·六艺略》“小学”中的一种,其影响在古代学术史上与《史籀》《仓颉》《凡将》《训纂》等书籍并列,班固叙述其要曰:“古者八岁入小学,故《周官》保氏掌养国子,教之六书,谓象形、象事、象意、象声、转注、假借,造字之本也。”2在汉朝时期的语境下,小学主要是指蒙童的初期教学阶段,而非后世通常所指的文字、音韵、训诂之学,然识字与写字是蒙童初期教学的主要内容之一,四库馆臣在编撰《急就章》等早期小学类书时,应是看重其作为字书功能的一面。
(三)朱熹《小学》注本
《小学》是朱熹及其弟子刘清之等编纂的一部文献汇编类的童蒙书。该书设内、外二篇,内篇分“立教”“明伦”“敬身”“稽古”四部,抄撮《礼记》《论语》《孟子》等儒学经典;外篇分“嘉言”“善行”二部,辑录汉、唐、两宋儒家先贤之言行。其主旨在于选取儒家经典中贴近生活、切于实用的部分,形成当时简明的蒙童施教课本。《小学》注释之学始于元代,至明代及清初愈加盛行,包括陈选《小学集注》、张伯行《小学集解》、高愈《小学纂注》等一系列《小学》注本,在元、明、清三代的童蒙文献中具有独特的地位,后文将予以详细论述。
(四)其它各类德行训蒙书
这类书籍主要包括《童蒙训》《少仪外传》等两部宋代理学蒙书,及后世的蒙训、塾训等。
北宋末年,吕本中作《童蒙训》,这是由其时之理学家编写的最早的德行训蒙书。《童蒙训》一书主要记述吕公著、吕希哲等其时之学者及同时期的理学大家如程颢、程颐、张载、邵雍等人的言行事迹3,四库馆臣评之曰“其所记多正论格言,大抵皆根本经训,务切实用,于立身从政之道深有所裨。”4该书所记述的人物与著者年代相去未远,有的内容甚至是著者亲眼目睹的。楼昉《童蒙训序》曰:“大要欲学者反躬抑志,循序务本,切近笃实,不累于虚骄,不骛于高远,由成己以至成物,岂特施之童蒙而已哉?虽推之天下国家可也。”5可见该书主旨所在,不但要劝导蒙童立身修行、读书进学,更可为其时之学人士子提供一个普遍的言行龟鉴,是一部包罗极广的儒家德行劝训之作。
与吕本中自撰的《童蒙训》不同,吕祖谦所编纂的《少仪外传》是一部辑录文献而成的劝诫蒙书。《少仪外传》二卷,初题《帅初》《辨志》,后因“其书为训课幼学而设,故取《礼记·少仪》为名,然中间杂引前哲之懿行嘉言,兼及立身行己、应事居官之道……故名之曰《外传》”6。《少然仪》是《礼记》中讲述礼仪细节的一篇,而《少仪外传》正是以历代儒家贤人言行来印证细小礼仪的,故曰“外传”。《少仪外传》佚于明代,编修《四库全书》时,从《永乐大典》中重新辑出。《少仪外传》引书多达六十馀种,其文献材料来源主要有两类:一是其时之儒家贤人著述,如《欧阳文忠公集》《司马温公文集》等,其中又以《童蒙训》《吕氏家塾广记》等吕氏家族之著述为多;二是历代史籍文献,如《汉书》《世说新语》等。在吕祖谦侧重经世致用的理念影响下,《少仪外传》在引录文献时,并不特别突出儒家的道学言论,而以记录范仲淹、韩琦、司马光、吕希哲等宋代名臣言行的文献所居篇幅最大,对两汉魏晋南北朝时期的儒家贤人的言行亦引录极多,这是《少仪外传》与《童蒙训》《小学》的内容侧重点不同之处。
对于其他德行训蒙书,四库馆臣的整体评价均较为简略,但皆收入存目。
(五)各类蒙求书
“蒙求”是我国古代童蒙书的一种独特体裁,其发端是唐人李瀚编纂的《蒙求》1,徐梓总结了这类童蒙文献的三个突出特征:第一,每一句由四个字组成,除开篇语和结语之外,每一句都讲一个经传故事。第二,每一句都是一个主谓结构的短句,而且上下句又两两相偶。第三,两个相偶的句子所讲的经传故事,具有相关性。2在《四库提要》中,著录了两种李瀚《蒙求》的注本,分别为正目《蒙求集注》二卷,以及存目《标题补注蒙求》三卷,前者“注虽稍嫌冗漫,而颇为精核”3,未题注者,四库馆臣依据《直斋书录解题》推测为宋代学者徐子光注,后者虽题作徐子光注,却“盖坊刻改窜之本,不足取也”4。
《四库提要》收录的续、仿《蒙求》之书还有四种,其中《纯正蒙求》特别突出道德教化功能,书中主张“义理醇厚”并可以发挥道德训谕的作用,所以四库馆臣收入正目;《广蒙求》是对《蒙求》内容的补充扩展,四库馆臣称其“但有对偶而无韵,既不适童幼之诵读,注又简略,盖无可取”5,但还是收入存目。《两汉蒙求》《训女蒙求》则分别关注两汉史事与女训,是仿照《蒙求》编纂的专题蒙书,皆收入存目。
二、作为“正典”的童蒙文献
在古代种类繁多的童蒙文献中,宋明学者把朱熹编纂的《小学》排在此类书籍的最前端。在《四库提要》所著录的童蒙书中,《小学》注本、续本、仿本共计十种,占全部蒙书三十二种的近三成,皆入子部儒家类,正目二种陈选《小学集注》、不著撰人《家山图书》,其馀张伯行《小学集解》、黄澄《小学集解》、高熊征《小学分节》、蒋永修《小学集解》、高愈《小学纂注》、王建常《小学句读记》、李塨《小学稽业》、叶鉁《续小学》皆录入存目。
(一)《小学》注本
《小学》是一部理学童蒙书。朱熹通过汇集摘录儒家经典和贤人的言行故事,形成了一部为蒙童施教而设计的行为教本,其序云:“古者,小学教人以洒扫应对进退之节,爱亲敬长隆师亲友之道,皆所以为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之本,而必使其讲而习之于幼稚之时,欲其习与智长,化与心成,而无扞格不胜之患也。”6随着朱熹的学说在儒学中的地位不断升高,这部书也成了在其时影响很大的以儒家先贤人物之事编纂的童蒙书,故在元、明、清三代的官修书籍中,皆对其推重有加。清代甚至将《小学》列入了科举童生试的考试范围7,清康熙三十六年(1697),规定“考试童生,出四书题一,令作时文;《小学》题一,令作论”8。乾隆元年(1735),定覆试论题改为“《孝经》《小学》兼出”9。乾隆八年(1742)又规定:“府试县试,于覆试时用《小学》命题,作论一篇,必通晓明顺者方准收取。”1《小学》在其时之教学谱系中,拥有了堪与四书、《孝经》等儒家经典并列的地位。
正如四书、五经等经典往往并非以本经白文形态得以传习,《小学》在流传与施教过程中,亦往往更多依赖注本。历代目录著录及后来收藏的朱熹《小学》各类注本、改编本不下八十种,这些书籍产生于元代至清初者有五十馀种,其中明人陈选所作的《小学集注》,在当时被朝廷定为《小学》注本的“正典”。陈选(1429—1486),字士贤,号克庵,浙江临海人,明天顺四年(1460)进士,历任河南按察副使、督学御史、按察使等,官终广东布政使,他热心理学,尊奉朱熹,崇文重教,撰有《小學集注》六卷、《孝经集注》一卷。陈选编撰的《小学集注》,本来是为河南一地的社学施教而编定的教本,其编撰的目的是想使当地之初学者可以明了其所倡之“作圣之基”,从而一纠“学而不严诸己,不践其事”的虚浮空文之风2,该书以朱子之说为主旨,融汇前代经注与《小学》注本,形成了体例清晰、简明晓畅、切要妥帖的注释风格。
明崇祯八年(1635),思宗认为社学倾圮,《孝经》《小学》不行于世,蒙童仅以富贵为志,而不知立身修德,故下谕“只遵祖制,起敝还醇,童子必入学,遇试先查德行”3。并命儒臣校订《小学集注》,附以《御制小学序》颁行天下。这一系列举措虽未将《小学》之讲习与科举直接关联,但在此影响下,产生了一批契合科举程式的《小学》注本。清雍正五年(1727),武英殿又重刻崇祯定本《小学集注》,改崇祯序为雍正《御制小学序》,序称:
皇考圣祖仁皇帝尝特颁谕旨,令有司兼以(《小学》)命题课士,海内士子固已咸知诵法也。又命尚书顾八代一人翻译清文日进呈览,钦定三年而后成,嘉惠后学之心至深且厚。当日未经刊刻颁行,朕敬承皇考遗志,特命校对授梓以资肄习。4
《四库全书》所收之《小学集注》称“通行本”,实即武英殿本。四库馆臣评价陈选《小学集注》称:
选注为乡塾训课之计,随文衍义,务取易解,其说颇为浅近。然此书意取启蒙,本无深奥,又杂取文集子史,不尽圣言。注释者推衍支离,务为高论,反以晦其本旨。固不若选之所注,犹有裨于初学矣。5
分析此提要,有几层意思。其一,四库馆臣称该注本“为乡塾训课之计”,“乡塾训课”在《四库提要》中通常是四库馆臣批评性的判断,如《礼记明音》:“虽于订正俗读不为无功,要亦乡塾课蒙之本而已。”6《史诠》:“惟参杂时人评语,颇近乡塾陋本。”7《两汉蒙求》:“取便乡塾之诵习,于史学无所发明。”8四库馆臣或许认为,《小学集注》在编纂目的上亦与之相似,并没有特别的义理或考据内容,且在著述体式上“随文衍义”而已。其二,四库馆臣认为,朱熹《小学》一书本即专门为蒙童启蒙而编撰的书籍,其内容“本无深奥”,而且文本来源多样,并非皆是儒家经典,本身也并非在学术研究方面有特别突破,其价值主要还在于其启蒙功能。其三,四库馆臣认为,后世的各种《小学》注本多有“推衍支离,务为高论”的缺点,即过于繁琐地解释《小学》内容,缺乏对该书功能与主旨的清晰论述,或叠床架屋、连篇累牍,或别作阐发、脱离文本,并不特别适用于《小学》的施教之用。其四,正因如此,四库馆臣认为,陈选注本与朱熹《小学》在设想与功能上是较为契合匹配的,在陈选注本的帮助下教授《小学》,可以起到“裨于初学”的作用。可见,四库馆臣一方面对《小学集注》本身的实用价值给出了肯定,但这种肯定并非是对此书本身学术成就方面的评价,而只是对其功能作用的认可。但清廷将《小学》列入了科考的经典,因此四库馆臣的评价显然与此前清廷对此书籍的定位不相一致。
究其原因,从乾隆二十一年(1756)起,乾隆帝对朱子学说的态度渐生变化。当年二月经筵,乾隆帝对《四书章句集注》多示异议,此后的三十二次经筵中,又有十七次乾隆帝采用了异于朱子的学说1。同时,从乾隆中期起,科举考试逐渐倾向于经史,大幅压缩了理学内容。乾隆二十三年(1758),理学著作胡安国《春秋传》被移出科举考试书目。乾隆二十八年(1762),《小学》亦不再用于童试。另外,一些理学大臣结党自负,颇为乾隆帝所忌,他曾提出“讲学之人,有诚有伪,诚者不可多得,而伪者托于道德性命之说,欺世盗名,渐起标榜门户之害”2。可见,乾隆帝对程朱之学不复优礼,甚至渐有抑斥的倾向。与此同时,考据之学渐受乾隆帝青睐,科举命题的变化,使得大量经史娴熟的学者得以入朝为官,《四库全书》的纂修更集合了大量的考据学者,乾嘉考据之学滂然成为其时学术研究之主流,学林气象随之一变3。程朱理学在考据学大盛的环境下逐渐走低,而理学学者中缺乏如清初的李光地、陆世仪、张伯行等名家,一时间“习理学者日少,至书贾不售理学诸书”4。更兼《小学》本身就是一部注重实用的童蒙书,相对《四书章句集注》《性理精义》等儒家经典著述和官修书籍,其自然不可能有过多学术研究方面的内容。因此,四库馆臣在评价《小学集注》这一极为重要的注本时,亦主要着眼于认可其作为童蒙书的功能,而不深究其是否在学术研究方面有多少价值。
由于上述原因,四库馆臣对其他《小学》注本的评价也普遍注重是否“晦其本旨”。如对黄澄的《小学集解》,四库馆臣认为其“章分句释,援引颇赅洽,然亦不免于过冗”5。对蒋永修的《小学集解》,四库馆臣认为其“注释甚略,而先贤爵里事迹与小学无关者乃载之颇详,于朱子著书之旨似乎倒置矣”6。对王建常的《小学句读记》,四库馆臣认为“是书因陈选小学注本而杂采诸书疏于其下,略如孔颖达正义之例,文颇烦芜”7。唯对张伯行《小学集解》、高愈《小学纂注》,未见四库馆臣的批评之语,然亦仅入存目。
(二)《小学》仿本与续本
《四库提要》子部儒家类存目收有李塨《小学稽业》五卷,该书是一种《小学》仿本。李塨认为,《小学》所载天道性命、亲迎朝觐、居官吿老等事无关幼童,不应纳入蒙童施教,因此依据《礼记·内则》,重新编纂了一部《小学稽业》,其内容包括“教数方名”“别男女”“入小学教让”“教数目”“学幼仪”“学书”“学记”“学乐、诵诗、舞勺”等8。其内容比较注重切于实用,认为蒙童应在幼年掌握礼仪、算术、写字等基本技能,符合儒家所倡之六艺,亦与颜元、李塨等人在清初创建的“颜李学派”注重经世致用的观念相契合。然而,四库馆臣对该书提出了批评:
其中如引《曲礼》履不上堂一节,在今日并无解履之事。引《王制》“道路男子由右,妇人由左,车从中央一节”,在今日亦跬步不可行,此虚陈古礼者也。又“诵诗”一条自造诗谱,“舞勺”一条自造舞谱,此又杜撰古乐者也。惟《学书》一篇,辨篆楷之分,极为精核。然亦非童子之所急,其郛廓正与亲迎、朝觐等耳。9
四库馆臣认为,《小学稽业》的部分内容拘泥于古礼,不切实用;部分内容系杜撰古礼乐而得;部分内容同样并非蒙童应学的,与李塨批评朱熹《小学》之处别无二致。从批评的角度可见,四库馆臣在看待《小学稽业》时亦注重其教学实用性,如拘古礼、非童蒙事等,是站在童蒙教学切于实用的角度给出的评价。
清代学者叶鉁编有一部《续小学》,该书仿《小学》内外两篇六部之规模编写,所收的人物言行起于北宋神宗時期,止于明朝末年。以程颐、朱熹之言语事迹收录最多,次为王守仁等,其虽以程朱之学为主,但也不排斥心学人物。《续小学》所取人物有一定的地域色彩,除所列历代之名家大儒以外,多采录浙籍人士。每章之末附“潜夫曰”一条,略论其意。朱熹《小学》内篇本以辑录经部文献为主,叶鉁以宋明儒格言语录相续,个人的编著偏好显得有些明显。
(三)《家山图书》
《四库全书》子部儒家类收有《永乐大典》辑本《家山图书》一卷,不著撰人,内容为四十三幅礼图,始于“古小学本旨图”,终于“衿鞶箧笥楎椸图”,内容涉及教学之制、六艺之学、吉凶之礼等诸多方面,并附有图注。有关该书的渊源,前人已有若干考辨:如钱曾的《读书敏求记》称此书为朱熹私淑弟子所作1;束景南认为,此书与丁丙所藏《文公先生小学明说便览》关系密切2。
根据现存文献考证可知,这一系列题为《家山图书》的礼图,最早出现在元人何士信编纂的《标题注疏小学集成》中。《标题注疏小学集成》编纂于约元大德(1297—1307)年间,系辑录更早《小学》注及《小学》所引诸书注而成的汇编之书。传世《标题注疏小学集成》共有元刻本四种,其中,日本尊经阁文库藏本、上海图书馆藏本等两种卷首附有四十三幅《小学》图3。这组图始于《弟子受业图》,终于《衿鞶箧笥楎椸图》,与四库本《家山图书》相比,缺少第一幅《古小学本旨》图,多一幅《神主全式图》,其馀诸图完全一致。图前又有《小学书图目》,题“建安后学何士信纂”,将这些图分为“立教”三十幅、“明伦”六幅、“敬身”七幅等三类,与《小学》内篇分类相契、内容相合。明代的《文公先生小学集注大成》《文公先生小学明说便览》等《小学》注本皆沿袭了这组图,并做了一定的补充。这组图后被单独析出,冠以“家山图书”之名,收入《永乐大典》,《四库全书》所收之《家山图书》即从永乐大典本而来。四库馆臣对该书评价为:
其书先图后说,根据礼经,依类标题,词义明显。自入学以至成人,序次冠、昏、丧、祭、宾、礼、乐、射、御、书、数诸仪节,至详且备。而《负剑辟咡》以及《乡饮》《五御》诸图,尤足补聂崇义所未及。盖朱子《小学》一书详于义理,而此则详于名物度数之间。二书相辅而行,本末互資,内外兼贯,均于蒙养之学深有所裨,有不容以偏废者焉。1
提要提出,《家山图书》与朱熹《小学》有关,二书应“相辅而行,本末互资,内外兼贯”,对此书的来源判断可谓准确。
综上,在《四库提要》所收录的童蒙书中,朱熹《小学》相关文献在其中占据前列位次。其中陈选《小学集注》入于正目,被认定为其中最为经典的《小学》注本,其馀注、仿、续本亦列存目。四库馆臣对这些《小学》有关之书,特别关注其训蒙的实用价值,亦多以是否切用,是否过于深冗等标准做出评判。
三、科举、蒙教与童蒙文献
在《四库提要》中,还有大量典籍提要包含有“训蒙”“启蒙”等蒙童施教方面的表述,但这些文献大多在内容上接近科举用书,《四库提要》亦大多对其持批评否定之态度。自科举制度产生以来,特别是宋代大规模科举取士形成定制之后,科举用书与童蒙书籍之间便存在着较为复杂的关系。《元史》记录元初学者许衡幼时事称:
(许衡)幼有异质,七岁入学,授章句,问其师曰:“读书何为?”师曰:“取科第耳!”曰:“如斯而已乎?”师大奇之。2
可见,在南宋末年时,幼童初入学校,老师就以参加科举考试为目的进行教学已属常态。而在这种应对科第的教学中,比较通俗的诸如儒经注疏、诗文选本、策论文集、制义论理等有助于科举考试的用书无疑是其时蒙童阅读与研习的主要书籍。此类书籍的特点是:与《童蒙训》《小学》等单纯的道德教化类蒙书比,其作用更为贴近蒙童将来参加科举考试之需;与《蒙求》等单纯的知识技能类书籍比,其功能更为贴近蒙童以后参加科举考试之用。因此,对《小学》等朝廷推重之蒙书的应用记载,往往出现于官学或家族义学的课本中。然而,随着时间的推移,专注科举的人不断增多,蒙童进入书塾后,比较通俗的有助于科举考试的儒经注疏、时文策论选本等蒙书,又成为其时之书塾使用比较普遍的书籍。
清代编纂《四库全书》时,被四库馆臣首先排除出收录范围的即是“坊肆所售举业时文”3。在四库馆臣看来,不同种类的科举用书,其功用亦有所不同,凡文章选本、高头讲章一类,自然奉诏不取;然而通俗易懂的儒家经典注疏类书籍,却部分地得到了保留。当然,实际收入《四库全书》存目范围的这些著作,四库馆臣虽然总体认可其实用功能并给予入目,但有时也视其为塾师课蒙之本。如《诗经精意》,四库馆臣认为“是编诠释经文,皆敷衍语气,为时文之用,乃塾师训蒙讲章也”4。再如《孝经本义》,四库馆臣亦认为“是书随文诠释,别无考订,仅塾师课蒙之本”5。这其实也不奇怪,此类书籍本来就是训蒙之书,追求的是通俗易懂,自然不能从经典注疏类书籍的角度去审视。需要注意的是,这些经部类书籍与前述《尚书句解》等童蒙经解书存在一定差异。《尚书句解》等书虽亦有裨益于科考,但馆臣认为,这些书本身具有训蒙的功能,即使脱离科举考试,亦有助于记诵、阅读与理解儒学经典,因此,一部通俗儒经注本能否以童蒙文献的定位收入《四库全书》,还是取决于它本身是否义理完善,是否能够独立地发挥“离经辨志”的功效。总之,种类繁多的科举书是介于“童蒙文献”范畴边缘的一种书籍。一方面,它们确实是其时之编者为方便蒙童阅读而编写的;另一方面,它也往往被作为参加科举应试的辅助书籍。但是,这种科举用书功能与童蒙文献功能往往形成相对互补的关系,而《四库全书》在收录这两类文献时,皆持较为谨慎的态度。
四、结语
童蒙文献在我国历史文献中的数量是很大的,在这些童蒙文献中,仅有三十二种书进入了《四库提要》的正目或存目,其中真正为《四库全书》所收者不过八种。这三十二种书涵盖了童蒙经解书、识字书、德行训蒙书、蒙求类书等童蒙文献类别,其中归于子部儒家类的德行训蒙书为四库馆臣关注最多,特别是以陈选《小学集注》为主的朱熹《小学》注本种类颇多,四库馆臣亦对其相对推重有加。四库馆臣在评价童蒙文献时,往往主张“随文衍义,务取易解”,关注其实际教学作用,而对“推衍支离,务为高论”则不予入编。《四库提要》还收有一些“启蒙”“训蒙”之书,它们或为科举用书,或为某一领域的技能入门书,虽与童蒙教学有着较多关联,但又与童蒙文献有着较为明显的差异。分析《四库提要》收编与评价童蒙文献的情况,不仅可以了解清代学者对童蒙文献的态度,对于学界深入研究历代童蒙教学历史也是很有帮助的。
Analysis of the Children Books Recorded in the General Catalog of Siku Quanshu
Dong Chen Mo Xiaoxia
Abstract:There are 32 kinds of children books recorded in the General Catalogue of Siku, of which 8 kinds are in the main catalog and 24 kinds are in the surviving catalog. According to its content style, it can be divided into children's classics books, books of literacy, moral training books, Mengqiu books. Among them, moral training books, recorded in confucianism sub-department, especially Zhu Xi's Xiaoxue and its commentaries, are most valued by Siku Ministers. They are considered the canon of children books. While evaluating the children books, the Siku Ministers often emphasized its practical educational effect,which was respected by the style of simple and easy to be understood one, and which opposed the broken and complicated writings. the General Catalogue of Siku also contains some books involving "enlightenment"and"training", but they are either the book for the imperial examination, or for the introduction to a specialized field, which not belong to the children books.
Key words:The General Catalogue of Siku;Children Books;Xiaoxue
責任编辑:李子和
作者简介:董 晨,1991年生,河北廊坊人,管理学博士,中国科学院文献情报中心馆员,研究方向为古典文献学、科学技术史。
莫晓霞,女,1981年生,广西百色人,中国科学院文献情报中心副研究馆员,研究方向为古籍与特藏管理。
1 张志公:《传统语文教育教材论》,上海教育出版社1992年版,第169~193页。二十一类分别为“古佚蒙书”“急就篇”“千字文”“百家姓”“三字经”“杂字”“小学和《类小学》”“以思想教育为主的韵语读物”“兔园册”“李翰蒙求”“多种蒙求和类蒙求”“历史类蒙求和类蒙求”“各科知识类蒙求和类蒙求”“散文故事”“咏史诗”“千家诗、神童诗及其他”“对类及其他”“蒙用文字、声韵、语法书”“蒙用工具书”“古文选本”“丛书”。
2 徐梓、王雪梅:《蒙学要义》,山西教育出版社1991年版,第229~338页。十二类分别为:“文字”“三·百·千”“综合”“历史”“经学·理学”“蒙求”“韵对”“小学”“故事、图画、诗歌”“文选”“丛书”“其他”。
1 永瑢等撰:《四库全书总目》,中华书局1965年版,第98页。需注意的是,根据《千顷堂书目》、康熙《江西通志》等文献,《尚书句解》之作者朱祖义应系南宋末人,非四库馆臣所述之元朝人。
2 顾永新:《经学文献的衍生和通俗化》,北京大学出版社2014年版,第413页。
3 朱祖义:《尚书句解》,《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经部第五十六册,第890页。
4 按,需要注意的是,《尚书句解》其实在旧注与蔡注之间有自己的选择,如上引《尧典》首句断句体现的是孔颖达《尚书正义》观点,将之断为“曰若稽古帝尧,曰放勋。”而蔡沈《书集传》则断作“曰若稽古,帝尧曰放勋。”
5 永瑢等撰:《四库全书总目》,中华书局1965年版,第234页。
6 按,所谓杂字,就是把民众生活的常用字汇聚,以字词缀集或连字成句编排,一般题有“杂字”书名,以便不识字或初学者认字或查询的字书。温海波在《识字津梁:明清以来的杂字流传与民众读写》(《中国经济史研究》2019年第三期)一文中对明清杂字作了细致的介绍。
1 永瑢等撰:《四库全书总目》,中华书局1965年版,第344页。
2 班固:《汉书》卷三十,中华书局1962年版,第1720页。
3 传世各本《童蒙训》已非吕本中所编原貌,吕本中所编《童蒙训》最初应包括传世本《童蒙训》《童蒙诗训》及《官箴》三书的内容,粟品孝先生对此有详尽考证。参见粟品孝:《吕本中〈官箴〉出自〈童蒙训〉原本考》,《文献》2007年第四期,第36~38页。
4 永瑢等撰:《四库全书总目》,中华书局1965年版,第779页。
5 楼昉:《跋童蒙训》,《童蒙训》跋,宋绍定二年(1229)刻本,第2页a。
6 永瑢等撰:《四库全书总目》,中华书局1965年版,第783页。
1 按,有关《蒙求》一书的作者,傅璇琮《寻根索源:〈蒙求〉流传与作者新考》(《寻根》2004年第四期)、唐雯《〈蒙求〉作者新考》(《中国典籍与文化》2008年第三期)、郭丽《〈蒙求〉作者及作年新考》(《中国典籍与文化》2011年第三期)等文章有详细的讨论,此处取《四库全书总目》的著录。
2 徐梓:《历史类传统童蒙读物的体裁和特征》,《史学史研究》1997年第一期,第54~61页。
3 永瑢等撰:《四库全书总目》,中华书局1965年版,第1144页。
4 永瑢等撰:《四庫全书总目》,中华书局1965年版,第1160页。
5 永瑢等撰:《四库全书总目》,中华书局1965年版,第1171页。
6 朱熹:《小学序》,朱杰人、严佐之、刘永翔编:《朱子全书》第十三册,上海古籍出版社、安徽教育出版社2002年版,第393页。
7 按,明代“科举必由学校”渐成定制,清人一仍此法,儒童欲考取功名,必先入府州县学,欲入府州县学,第一步便需参加童试。
8 昆冈等:《钦定大清会典事例》卷三八八《礼部·学校·考试文艺》,《续修四库全书》第八〇四册,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版,第192页。
9 昆冈等:《钦定大清会典事例》卷三八八,《续修四库全书》第八〇四册,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版,第193页。
1 昆冈等:《钦定大清会典事例》卷三八八,《续修四库全书》第八〇四册,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版,第193页。
2 陈选:《小学句读序》,《小学句读》卷首,明弘治十八年(1505)王鍭刻本,第2a页。
3 明思宗朱由检:《圣谕》,《张天如先生校正文公小学音注句解》卷首,明崇祯九年(1636)吴耀珠刻本,第2页a~第4页a。
4 清世宗胤礽:《御制小学序》,《小学集注》卷首,清雍正五年(1727)武英殿刻本,第1a页。
5 永瑢等撰:《四库全书总目提要》,中华书局1965年版,第781~782页。
6 永瑢等撰:《四库全书总目提要》,中华书局1965年版,第193页。
7 永瑢等撰:《四库全书总目提要》,中华书局1965年版,第416页。
8 永瑢等撰:《四库全书总目提要》,中华书局1965年版,第1162页。
1 陈祖武:《从经筵讲论看乾隆时期的朱子学》,袁行霈主编:《国学研究》(第九卷),北京大学出版社2002年版,第295~313页。
2 《高宗纯皇帝实录》卷一二八,《清实录》第十册,中华书局1985年版,第876页。
3 按,有关乾隆朝思想学术的变革,参见李帆:《清代中期文化学术的总体走向与理学的命运》,郑大华、邹小站主编:《传统思想的近代转换》,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7年版,第181~200页。
4 昭梿:《理学盛衰》,何英芳点校:《啸亭续录》卷四,中华书局1980年版,第503页。
5 永瑢等撰:《四库全书总目》,中华书局1965年版,第804页。
6 永瑢等撰:《四库全书总目》,中华书局1965年版,第804页。
7 永瑢等撰:《四库全书总目》,中华书局1965年版,第804页。
8 李塨:《小学稽业》,四库全书存目丛书编纂委员会编:《四库全书存目丛书》子部第二十五册,齐鲁书社1995年版,第1页。
9 永瑢等撰:《四库全书总目》,中华书局1965年版,第829页。
1 钱曾撰,章珏、管庭芬校证:《读书敏求记校正》,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年版,第219~220页。
2 束景南:《朱熹佚文辑考》,江苏古籍出版社1991年版,第760页。
3 按,《小学集成》另两种元刻本分别藏于中国国家图书馆(存卷八至卷十)、香港中文大学图书馆(存卷四至卷五、卷九至卷十),卷首皆阙,故未见附图。
1 永瑢等撰:《四库全书总目》,中华书局1965年版,第788页。
2 宋濂等:《元史》,中华书局1976年版,第3716页。
3 《高宗纯皇帝实录》卷九〇〇,《清实录》第二十册,中华书局1985年版,第4页。
4 永瑢等撰:《四库全书总目》,中华书局1965年版,第144页。
5 永瑢等撰:《四库全书总目》,中华书局1965年版,第268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