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宋代刻书与史学的繁荣

2023-10-08 08:30于兆军
河南图书馆学刊 2023年7期
关键词:新唐书刊刻史书

于兆军

(河南大学文献信息研究所,河南 开封 475001)

宋代史学的发达有口皆碑。陈寅恪对宋代史学的赞美溢于言表:“中国史学,莫盛于宋。……元明及清,治史者之学识更不逮宋。”[1]著名史学家蒙文通也认为:“经学莫盛于汉,史学莫精于宋。”[2]据统计,《宋史·艺文志》史部书目是《隋书·经籍志》的3.5倍;《四库全书总目提要》收录史部书籍564部,仅宋代史著就占了总数的1/3。宋代史学繁荣的原因是多方面的,与两宋时的社会现实、时人对政局的关注、教育文化事业的兴盛,以及宋人教育程度的提高、史学自身的发展等密切相关。特别是雕版印刷的发展兴盛和史籍传播方式的改变也对宋代史学的繁荣起到了非常重要的促进作用。

1 宋代刻书业的兴盛为史学繁荣奠定了物质基础

宋代是我国雕版印刷的黄金时代,官私刻书蔚然成风,经史子集四部皆备。宋代刻书数量多、版印图书传播范围广、刊刻技艺高,有些方面明清两代也难望其项背。宋代刻书数量至少在10,000部以上,大量图书通过雕版印刷得以流通,让古人读书破万卷的梦想变成现实。

宋代统治阶级重文抑武,对书籍一事极其用心,经书和史书自然成为重中之重,因此宋初史籍编刊日渐兴起。北宋朝廷先后校订刊印十七史,《玉海》卷四九对此有详细记载:“国初承唐旧制,以《史记》、两《汉书》为三史,列于科举,而患传写多误。雍熙中,始诏三馆校定摹印。自是刊改非一,然犹未精。咸平中,校《三国志》《晋》《唐书》,后又校《隋书》《南史》《北史》。独《唐书》以讹略不用,改修,十七年乃成。又以宋、齐、梁、陈、后魏、北齐、周七史各有正书,或残缺,令天下悉上异本,崇文院校定,与《唐书》镂板颁之。”[3]可见北宋朝廷刊刻史籍的范围之广以及用心之良苦。据现存宋刻史籍及相关史料考索,官刻史籍率先在中央机构展开,最著名的是北宋国子监刻书。从北宋初到北宋末年,正史全部由国子监镂版印刷。国子监刊刻书籍也推动了中央其他部门的刻书活动,如崇文院、司天监、太史局、秘书监、德寿殿、左司廊局等,也刻印了一批与其职责相关的书籍。

与中央积极刻书相呼应,地方机构和官员主持刻印史书的也有很多,且国子监时有遣下某书由地方镂版,因此带动了地方刻书事业的繁荣发展。宋代的州郡县诸学及各级公使库、转运司、茶盐司、安抚司和各地书院,都相继刻印史书,如:淳熙十二年(1185),漳州转运使刻印大字本《三国志》;绍兴十八年(1148),荆湖北路安抚司刻《建康实录》二十卷;绍兴十四年(1144),四川转运使井度刻《宋书》一百卷、《魏书》一百四十卷、《梁书》五十六卷、《南齐书》五十九卷、《北齐书》五十卷、《周书》五十卷、《陈书》三十六卷,后世称“眉山七史”;庆元六年(1200),建昌军学南丰县主簿林宇冲刻《宋书》二百卷;绍熙二年(1191),会稽郡斋刻鲍彪《战国策校注》十卷;宝祐五年(1257),严陵郡斋刻袁枢《通鉴纪事本末》四十二卷;绍兴八年(1138),吴兴郡庠刻《新唐书纠缪》二十卷,福唐郡庠刻《汉书》一百二十卷;淳熙二年(1175),严州府学刻袁枢《通鉴纪事本末》二百九十卷;嘉定十七年(1224),吉州白鹭州书院刻《汉书集注》一百卷、《后汉书注》九十卷、《汉志注补》五十卷,鄂州孟太师府鹄山书院刻《资治通鉴》二百九十四卷等[4]。

除官府刻印史书外,私人和书坊也刊印史书。书坊作为书籍生产和流通的主力军,其经营书籍的活动在南宋更是欣欣向荣。书坊刻书是为获利,虽不乏粗制滥造者,但也有不少精品,如南宋黄善夫刊刻的《史记》《汉书》《后汉书》,堪称精善。其在《汉书》刊语中称:“集诸儒校本三十余家,及予五六友,澄思静虑,雠对同异,是正舛讹。始甲寅之春,毕丙辰之夏。”[5]可见刻《汉书》所用参校本达三十余家,校勘人五六名,历时两年多方完成。私家刻印传布史籍的情况较为复杂。北宋建国后,朝廷对私家著史采取较为宽容的态度,往往以赐金、赏官等多种方式激励士大夫著史、献史,不过对涉及敏感问题的本朝史则冠以“私史”“野史”之名加以限制甚至禁毁。但是,朝廷禁令执行时有疏漏和异动,因而一些私家版印的所谓“野史”还是在当时社会上得以流通,为藏书家庋藏,这也说明南宋时期私家刻印史书仍很频繁。

官私频繁刻印史籍的活动,促成了皇家秘阁、郡县学校甚至私人藏书的丰富。宋真宗询问白敏中“今学者易得书籍”时,白敏中回奏说:“国初惟张昭家有三史。太祖克定四方,太宗崇尚儒学,继以陛下稽古好文,今三史、《三国志》《晋书》皆镂板,士大夫不劳力而家有旧典,此实千龄之盛也。”[6]笔者统计《古籍版本题记索引》后发现,两宋时期刊印的史部图书多达1,500余部,当然这绝不是宋代刊印史籍的全部。史籍的大量版刻和印刷有力地推动了史书的编撰、传布与普及,也为相关研究奠定了基础。总而言之,宋代雕版印刷的快速发展,使印本易得,极大地提升了史籍传布的速度,扩大了史籍的传播范围,有力地促进了宋代史学的繁荣。

2 宋代刻书业的繁荣激发了宋人编史的热情,推动了史学创新

中国文人士大夫自古就有根深蒂固的著述传世情结。古人著书立言的目的是传之久远、永垂不朽。唐代刘知幾云:“上起帝王,下穷匹庶,近则朝廷之士,远则山林之客,谅其于功也名也,莫不汲汲焉孜孜焉。夫如是者何哉?皆以图不朽之事也。何者而称不朽乎?盖书名竹帛而已。……苟史官不绝,竹帛长存,则其人已亡,杳成空寂,而其事如在,皎同星汉。”[7]从中不难看出,上至帝王将相,下至黎元百姓,莫不致力于功名,追求不朽。唐以前,文化生产力低下,文化传播媒介非常笨重,制作方法也比较落后,副本极其有限,极大制约了人们著书立说传之后世的热情。宋代兴起的雕版印刷“日传万纸”,为宋人立言传播提供了强大的技术支持。北宋时刻书业就已渐入佳境,到了南宋更是全面繁荣,出现了无一路不刻书的局面。宋代的官刻、家刻、坊刻鼎足而立,相互补充,且各有千秋。印本书物美价廉、方便携带和阅读,复本量大、传播范围广,更重要的是印本书讹误少,知识传播更加准确,因此得到宋代文人的热棒。

宋代版印的普及应用不仅使图书的复制变得更加容易,也促进了立言观及史书编刊意识的转变,调动了宋人著史立说的积极性。宋朝廷建立了严密的修史制度,修史成就显著,尤其是宋朝当代史籍的编纂与整理。“祖宗崇重国史,国朝因仍彝宪。崇重史职,有日历,有时政记,有起居注,而又有所谓会要、玉牒,非为书之繁也。有国史,有实录院,有敕令所,而又有会要、玉牒所,非建曹之多也。提举以大臣,监修以辅臣,而编修、检讨又以侍从臣,非分职之广也。”(出自《四库全书》之《群书会元截江网》卷三十)。上述繁多的名目种类,尽可能把当代史迹网罗殆尽,无疑开辟了修史的新途径,如北宋司马光主编的编年体史书《资治通鉴》,南宋郑樵编撰的纪传体通史《通志》等。即使朝廷对官修档案流通刊刻有严格限制,但雕版印刷的繁荣还是让有些档案“不胫而走”,私人修史也取得了辉煌成就,其中以李焘的《续资治通鉴长编》、徐梦莘的《三朝北盟会编》、李心传的《建炎以来系年要录》最为著名。

大量史书的刊印和传播让两宋史学家充满了无限激情,对史书体裁进行了大胆发展和创新。传统史书主要有纪传体、编年体二种,但前者复见数篇、宾主莫辨,后者隔越数卷、首尾难稽,在叙事上均有难以克服的缺憾。例如,《资治通鉴》修成后,司马光曾自言“唯王胜之借一读,他人读未尽一纸,已欠伸思睡”。杨万里描述了阅读《资治通鉴》的困难:“予每读《通鉴》之书,见其事之肇于斯,则惜其事之不竟于斯。盖事以年隔,年以事析。遭其初莫绎其终,揽其终莫志其初。如山之峨,如海之茫。盖编年系日,其体然也。”[8]南宋袁枢敏锐地抓住《资治通鉴》“一事之首尾,或散见于数十百年之间,不相缀属,读者病之”的关键问题,以“事”为主线,把《资治通鉴》“区别门目,以类排纂,每事各详起讫,自为标题,每篇各编年月,自为首尾”,改编成了具有239个专题的42卷《通鉴纪事本末》。以事件为中心的纪事本末体由此形成。再如,朱熹编撰《通鉴纲目》,纲仿《春秋》,目仿《左传》,严分正闰之际、明辨伦理纲常,创立纲目体,也开创了新的史书体裁。此外,宋代反映地方风俗且具有现实功用的地方志编纂刊印之风大行,如:大中祥符四年(1010)撰成《祥符州县图经》,元丰三年(1080)撰成《元丰九域志》《吴郡图经续记》《太平寰宇志》《咸淳临安志》《方舆胜览》等。同时,具有旁证补充流传史实缺漏作用的金石学著作也日渐兴盛,如:欧阳修著的《集古录》、赵明诚著的《金石录》、洪适著的《隶释》《隶续》、王象之著的《舆地碑记目》、陈思著的《宝刻丛编》、佚名著的《宝刻类编》等,均是宋代史学创新的体现。还有一些史学家为满足普通民众对历史读物的需求,编写了历史通俗读物,如:王令编写的《十七史蒙求》,黄继善编写的《史学提要》,陈梦协编写的《十七史详节》,杨彦龄编写的《左氏蒙求》,刘珏编写的《两汉蒙求》,范镇编写的《本朝蒙求》,徐子复编写的《圣宋蒙求》等。随着普及实用类史书的刊印和传播,通俗史书逐渐进入都市民间,成为两宋史学氛围浓郁的有力助推器。

综上,宋代雕版印刷的繁荣促进了史书的生产,加快了史学的传播和接受,不仅拓展了宋人史学的视野,促进了宋代史学的交流和普及,为后来的史书编写提供了丰富的给养,还让宋代很多文人生前就获得了广泛的社会赞誉,极大地激发了宋人编史的热情,推动了宋代史学的发展与创新。

3 宋代刻书业的兴盛促进了史学研究热点的形成

官方及私家对前代史籍的刻印和流布的重视,以及较短时期内新兴史籍体制、新编新刊史籍的快速兴起,引起了史学家的反思辩论,推动史学研究向更广范围辐射扩展,形成了相对的学术热点。两宋时《史记》的多次刊刻即属此类情况,《麟台故事》记载:“淳化五年七月,诏选官分校《史记》、前后《汉书》。虞部员外郎崇文院检讨兼秘阁校理杜镐、屯田员外郎秘阁校理舒雅、都官员外郎秘阁校理吴淑、膳部郎中直秘阁潘慎修校《史记》,度支郎中直秘阁朱昂再校……既毕,遣内侍裴愈赍本就杭州镂版。”[9]为保证质量,校勘有初校、再校等严密程序,这是《史记》的首次校勘刻印。南宋绍兴十年(1140),邵武朱中奉刊刻《史记》,此为私家刊刻之始。两宋时期,《史记》摹印不绝,今可考的版本尚有二十四种[10],版本有官刻、有私刻;有单行的《史记索引》《史记集解》,也有合刻的“二家注”“三家注”;有大字本,也有小字本,可谓形式多样。这些精校精刻的《史记》不断涌现,为宋人研习《史记》提供了不同本子的选择,也自然促进了《史记》研究的不断深入和发展。

宋刻印者重印《史记》会从新颖视角对《史记》篇章进行不同处理。例如,宋孝宗淳熙三年(1176),张圩于常州合刻《集解》《索引》二家注,云:“旧注谓‘十篇有录无书’,后褚少孙追补之,其文猥妄不经,芜秽至不可读,……凡少孙所书者,今皆删阙之。”[11]删去《孝景本纪》等九篇,又删去篇中怀疑是后人附益的文字。此本追求《史记》文字之真纯,然学人多病其刻本不全,两年后,赵山甫即刻张圩所删削者单行。淳熙八年(1181),耿秉据张圩刻本重刊,尚叹息求真之难,云:淳熙丙申,郡守张介仲刊《太史公书》于郡斋,凡褚少孙所续悉削去,尊正史也。学者谓非全书,怀不满意,且病其讹舛。越二年,赵山甫守郡,取所削别刊为一帙,示不敢专,而观者复以卷第不相入,览究非便,置而弗印,殆成弃物。信乎流俗染人之深,夺而正之,如是其难[12]。这些《史记》版刻的勇敢尝试,伴随着巨大争议,同时也引发了疑古精神,推动了《史记》研究的发展。

由于雕版印刷术的广泛运用,宋代学者新编史书能够在学界得以快速流布,在达成其所期盼的理想目的的同时,也引发了其他学者的关注、反思,甚至纠谬补阙,这在《新唐书》刊刻上表现得尤为明显。刘昫等人依唐代国史编有《旧唐书》二百卷,然宋人认为此书“纪次无法,详略失中,文采不明,事实零落”,芜杂不足观,至和初,宋仁宗命欧阳修、宋祁等开局重修,至嘉祐五年(1060)《新唐书》乃成。吕夏卿曾预修《新唐书》,其在书局时对唐代史实及体例多有研究,撰成《唐书直笔》四卷,前三卷论帝纪、列传、志及旧史繁文缺误,第四卷为新例须知,发挥体例,颇为精核,但核之《新唐书》,有合有不合,可见欧阳修、宋祁当时自有取舍。吕氏之书及其《唐书新例须知》《唐书直笔新例》一卷摘录本在宋代均有版刻传世,可见传播极广,也能看出社会对《新唐书》质量的持续关注。《新唐书》编成后,嘉祐间即有刻本传世,为学人阅读提供了方便,并在一定程度上使经典文本定型,统一了学界认识。

宋代学人不盲目迷信大家之作,多有自己的史学想法和见解,因而史学研究在宋迎来了思想的繁荣。就《新唐书》而言,版刻不久学人就进行了大量补阙、补注、删削、节录等。吴缜认为“《唐书》自颁行迨今,几三十载。学者传习,与迁、固诸史均焉。缜以愚昧,从公之隙,窃尝寻阅新书,间有未通,则必反复参究,或舛驳脱谬,则笔而记之”。至元祐四年(1089),编成《新唐书纠谬》,凡二十门,为二十卷,类分条析,并在此基础上归结“修史之初,其失有八”[13]。此书之编,虽有个人恩怨之嫌,亦有失之琐碎、近于吹毛求疵之处,但正如吴元美在跋后中所称:“今吴君于欧、宋大手笔,乃能纠谬纂误,力禆前阙,殆晏子所谓献可替否,和而不同者。此其忠何如哉!”其有功于《新唐书》校勘,确属无疑。其后不久,窦苹编成《唐书音训》四卷,以训释《新唐书》古文奇字为主。据《宋史》《郡斋读书志》《直斋书录解题》《文献通考》等典籍记载,北宋学人所撰尚有《补注唐书》《新唐书辨惑》《唐书列传辨证》《唐史评》《注唐记》,以及南宋学人所撰《唐书音义》《唐书释音》《唐书详节》等。这些著作除以各种方式论辩补正阐释《新唐书》外,还针对新出现的史学新著不遗余力订伪、补阙、注释、评析、节文,极大地促进了相关史学研究的深化和系统,使受众能够更加普遍深入地接受史籍,自然而然形成学术热点。

4 结语

综上所述,宋代是雕版印刷的黄金时代,不管是旧有史籍的重新刊刻、补正,还是宋人新著史籍的版印传布,都汇成了滚滚洪流,冲破了官方史学正统政策甚至禁令的限制,有力地推动了宋代史学的发展、创新和繁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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