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炎帝作为姜姓始祖的叙事,往往依附于炎黄同出、炎黄之战等情节,作为黄帝神话体系的一部分得以表述。在先秦文献记载中,该叙事被塑造为以晋国为代表的姬姓国在春秋时期针对姜姓齐国而展开的历史解释,在将姬姓始祖追溯至黄帝的同时,也建构出一个与黄帝关系紧密且作为黄帝手下败将的炎帝一方。这一历史解释话语既能够反映出特定的神话传说资源在应用过程中如何被赋予了复杂的文化认知理路,又能够隐喻式地呈现彼时以晋齐为代表的姬姜二姓国之间的权力斗争与话语压制。异姓之卑与姻亲之近缠绕交织,共同再造了炎帝叙事的言说方式。
关键词:炎帝;姜姓始祖;历史解释
炎帝,作为古史神话传说中的上古帝王,在历史脉络的时空变迁中被赋予了多重身份与文化含义,最终与黄帝一道成为象征华夏民族起源的文化符号。有关炎帝叙事最初产生的情形已不可考,其在口头中的辗转流传或早已有之,但目前所见先秦时期炎帝之史料多起于战国,集中于《国语》《左传》与《山海经》等典籍中。
从民间文学的研究立场上来看,先秦时期炎帝叙事并非固定呈现的单一文本,而是具有多样性,其情节讲述与内容呈现不仅随时间、空间而变异,还由此揭示出不同叙事框架下的多种功能面相。其中炎帝作为姜姓始祖的叙事,其为历史解释服务的功能性尤为突出。如今仍有必要通过对传世文献记载的分析,结合相关出土材料的解读,将其重新还原到具体的历史语境之中,反思其中所蕴藏的讲述心理与话语策略。
一、神圣性与历史性:炎帝叙事的早期样态与姜姓始祖叙事
炎帝叙事历来多被视作黄帝神话体系中的重要组成部分,同时也呈现出自身的独特属性。或因炎帝形象与事迹的口头讲述尚不固定,反映于春秋战国时期的文献记载中,不仅“赤帝”与“炎帝”两种称谓同时并行,亦有天帝与人王两种身份倾向,在不同的叙事框架下产生了各有侧重的三种言说指向。
第一种言说指向是具有极强的神性色彩与信仰功能的方位帝叙事。五方帝系统中的南方方位帝,多称“赤帝”,亦有称“炎帝”者。在《孙子兵法·行军篇》中有“凡此四军之利,黄帝之所以胜四帝也”①,虽然已经涉及对于黄帝获胜的论述,也具有某种五帝说的可能身影,但并未进一步说明四帝之身份。1972年在银雀山出土的汉墓竹简《孙子兵法》中有更为详细的说法:“黄帝南伐赤帝,至于□□,战于反山之原……东伐□帝,……北伐黑帝,……西伐白帝,……已胜四帝,大有天下。”②黄帝居中,向南、东、 北、西四方征伐四色帝以控据天下。此处已出现“赤帝”,是代表南方方位赤色之帝的一个形而上的说法。而在《礼记·月令》和《吕氏春秋·十二月纪》③以四时契合五行、五季、五帝、五神之数,这一五方天帝系统已颇为严整。炎帝被拟合进这一系统,与赤帝相配,充任孟夏、仲夏、季夏之天帝,祝融为属神,并与南方、赤色、火德等联系在了一起。作为五方帝的炎帝当为天帝,而非人王。而据《史记·封禅书》记载五方帝系统信仰实践的推行过程,先由秦国逐步推行,襄公时建立西畤祭祀白帝,宣公时祭青帝,灵公又增对黄帝、炎帝的畤祭。到汉高祖入关以黑帝完备之,对话中提及秦时四帝,道“有白、青、黄、赤帝之祠”,亦可见以炎帝对应赤色之帝进而归入五方帝崇拜之中在战国时期已很确凿无疑。
第二种言说指向是《山海经》当中有关炎帝之神话叙事,并不涉及炎帝本身,而是重在关注炎帝的子孙后代。如炎帝之女,“游于东海,溺而不返,故为精卫”①,同样具有神异色彩。《大荒西经》谈氐人国时,云“炎帝之孙名曰灵恝,灵恝生氐人,是能上下于天”②,《海内经》中亦记载了两条迥然不同的炎帝世系,既有炎帝孙伯陵生鼓、延、殳之说③,又记载了自炎帝以下七代世系,炎居、节并、戏器、祝融、共工、数器与后土、噎鸣等均被纳入炎帝子孙后代中④。或因《山海经》并非一人一时之作,因而汇集与保存了有关炎帝世系的诸家之说。这些说法均具有相当程度的神话质素。
而第三种言说指向,则是凸显炎帝之人王属性的炎帝姜姓始祖叙事系统。姜姓始祖叙事的书面记载,有赖《左传》《国语》等战国时人对春秋史事的记述,且多见于事件发生时人物援引古史进行论说之言语。诚如钱锺书所言,“史家追叙真人实事,每须遥体人情,悬想事势,设身局中,潜心腔内,忖之度之,以揣以摩,庶几入情合理。……记言特其一端”⑤。史书之记录为了完整呈现史事的前因后果,不免采用“遥体人情、悬想事势”的造语方式来补足对话或代人立言。那么春秋时人口中的炎帝神话在记言中的援引和呈现,事实上具有一定的历史回溯与重新建构的成分,以鲜明的时代特征和政治背景为叙事基础,作为一种话语资源发挥其现实功用。有关炎帝的身世来源和属性等事迹已初具雏形,炎帝作为姜姓始祖之说甚明,主要体现为三种特质:
首先,炎帝始祖说能够随着应用语境的需要,与炎帝“火”属性相结合,组合成一套逻辑严密的整体化叙述。炎帝与火的渊源颇深,《左传·昭公十七年》中便有炎帝“火纪”(以火纪事)和“火师”(百官师长皆以火为名号)的事迹可相对证。结合炎帝在五方帝系统中呈现出来的特质来看,不约而同的“火”属性设定其实由“炎”字的字面即能引发直观的联想,应当是流传于春秋战国时期各国之间具有一定的公共性和普遍性的敘事要素。
《左传·哀公九年》中记述了春秋时期晋国大夫赵鞅占卜是否应当出兵援救郑国一事,便将炎帝的“姜姓始祖”说和“火师”说编织成一套环环相扣的论证体系:
晋赵鞅卜救郑,遇水适火,占诸史赵、史墨、史龟。史龟曰:“是谓“沉阳”,可以兴兵,利以伐姜,不利子商。伐齐则可,敌宋不吉。”史墨曰:“盈,水名也。子,水位也。名位敌,不可干也。炎帝为火师,姜姓其后也。水胜火,伐姜则可。”⑥
宋国与郑国之间所发生的战事本与晋国无涉,而之所以晋国会考虑援救郑国,直接原因在于郑国乃是摇摆在晋齐之间的诸小国之一,如果能够拉拢郑国,便可借机扩大晋国的势力达到制衡齐国的目的。赵鞅占卜此事,得到了“水适火”的兆象,表明兆纹是水流向火,故而称之为“沉阳”。“水”指宋国,水胜火,因此,宋国占上风,伐宋不吉。炎帝属火的特性是诸位卜者在阐释征兆时逻辑链条上重要的一环。“炎帝为火师”结合“姜姓其后”,便进一步将齐国与火属性联系在了一起。而此兆整体来看呈“沉阳”之状,意为水胜火,所以,齐国处于不利的状态,可以乘机进攻。此则材料既利用卜筮的兆象,又结合水胜火的相克关系,将晋人所希望看到的结果进行倒推解说,以验明晋国胜于齐国的合理性和正当性。
其次,炎帝为姜姓祖的说法亦能够置于炎黄二帝之间同源或同出的关系叙述之中,进一步丰富其叙事本身的历史意涵。
司空季子曰:“同姓为兄弟。黄帝之子二十五人,其同姓者,二人而已,惟青阳与夷鼓皆为己姓。青阳,方雷氏之甥也;夷鼓,彤鱼氏之甥也。其同生而异姓者:四母之子,别为十二姓。凡黄帝之子,二十五宗。其得姓者十四人,为十二姓,姬、酉、祁、己、滕、箴、任、荀、僖、姞、儇、依是也。惟青阳与苍林氏,同于黄帝,故皆为姬姓。同德之难也如是。昔少典娶于有蛟氏,生黄帝、炎帝。黄帝以姬水成,炎帝以姜水成,成而异德,故黄帝为姬,炎帝为姜。二帝用师以相济也,异德之故也。”①
司空季子出身于晋国名贵之族,博学多才,通晓历史、《易》、《礼》,以“多闻”入卿之列。他为掩盖晋文公纳怀嬴的不当之处,而讲述了炎黄异姓异德的来龙去脉,从反面论证同姓同德的重要性。
炎黄之间的同源关系,在司空季子口中被表述为少典娶于有蛟氏,生黄帝、炎帝。对此,历代史家多将其解读为同父之兄弟②,亦有史家认为少典氏、炎帝、黄帝为氏族名,炎黄氏族源自少典、各分两支。③无论以何种解释为准,都能够说明炎黄同源同出。同源同出,姓却不同,这是因为双方后来在不同地域长成,炎帝生息地在姜水,因而是姜姓。在姓的确立上,地域的重要性竟然超过了血缘,而异姓则代表异德,因此,“二帝用师以相济也”。韦注:“济,当为挤。”④挤,灭也,暗指炎黄之间曾发生过战争。尽管这一则史料争议颇多⑤,但从本质上来说,是司空季子运用神话资源论证姓氏的本质和起源的一种神圣化的叙述。
最后,姜姓始祖“炎帝说”是有关姜姓始祖的三种记述中的一种,其余为“伯夷”说和“大岳(四岳)说”。后世学者对此多有考辨,或去伪存真⑥,或论证三者为一⑦。但三种说法内部其实并不相悖,背后暗藏了不同的言说诉求。
具体而言,“伯夷说”来源于周太史伯。《国语·郑语》中记郑桓公将东迁,问于史伯。史伯在论及南方诸国时曾说:“姜,伯夷之后也,……伯夷能礼于神以佐尧者也。”而后文史伯又说:“秦仲、齐侯,姜、嬴之隽也”①,可见在史伯眼中,在西周即将走向终结之际,齐国将成为姜姓中的翘楚。那么在此,他将姜姓始祖追溯至尧的辅臣伯夷,并非为其寻找一个最初的起始,而是有意撷取历史上具有突出贡献的先贤以褒奖姜齐,反衬周之衰亡。
而“大岳(四岳)说”亦出自周史之口。《国语·周语下》中周史言因“四岳”辅佐禹有功,“皇天嘉之……祚四岳国,命以伯候,赐姓曰姜,氏曰有吕”②。在此,周史所述涉及“齐、许、申、吕诸国”,认为“四岳”是姜姓国的共同祖先。《左传·庄公二十二年》也记载一位“以《周易》见陈侯”的周史,他为陈厉公占卜,预言其在齐国将会得势:“……若在异国,必姜姓也,姜,太岳之后也。”③此处亦鲜明指出姜姓国是太岳的后代,对陈侯而言则特指齐国。以上材料中的太岳与四岳实为同一,此前已有多方论述④,两相对证,可知在周人眼中,其共同认定的姜姓先祖很有可能为“大岳(四岳)”。
可见在春秋战国时期,以炎帝为火属性与炎黄关系叙事是两种较为通行的说法,已经纳入知识阶层的知识谱系之中。而有关姜姓始祖的说法在不同语境之中则众说纷纭,姜姓始祖“炎帝说”的主张者基本为晋国人(赵鞅、司空季子),对于此说的演绎也最为充分和丰富,并非流于片言只语的简单陈述,而是既善于将炎帝相关的其他事迹结合在一起进行再阐释,反映了当时炎帝叙事流传的普遍要素,又能够将其引入自身的文化背景之中,对卜筮结果做出有利的诠解。而在这样一种较为完善和丰富的话语阐释背后,体现出历史语境中晋人的自我认同与观念转型。
二、血缘性与地缘性:晋人政治转型的隐喻投射
此前学者对于炎帝姜姓始祖叙事的考察中,存在两种较为通行的观点。其一是“田氏代齐”说,认为炎帝神话的创制在于“陈氏窃取了姜姓齐的政权,为了达到击碎姜姓齐的政治信仰机构的目的,才形成了黄帝征伐姜姓炎帝和蚩尤的神话”⑤。其立论的关键证据便在于陈侯因錞中齐威王对“高祖黄帝”的表述的理解。对此句内容之释读历来多认为黄帝确乃陈氏之先祖⑥,而事实上,正如郭沫若等学者所言,田齐政权对于黄帝的推崇以及稷下学派对于黄老之学的阐发,并不意味着已将自身认为黄帝之后裔。原因有二:其一,田齐的先祖在早期的文献记载与出土文献中为舜之后裔、颛顼之族⑦。且铭文中“高祖”与“迩嗣”并举,齐桓公、晋文公显然不是陈氏之祖,而是其效法学习之对象。因此,“高祖黄帝”或可理解为对黄帝之攀附和推崇,而不可作为确凿无疑的史实加以推论;其二,田齐陈氏为妫姓⑧甚明,然而即使是在囊括最广的“黄帝十二姓”这一说法中,亦未有“妫姓”①。
其二,部分学者认为是周人为了大一统的目的而创制了炎黄始祖叙事②,“这样的故事出自晋国人之口,也是极为自然的事”③。事实上,从目前所见的文献材料中,很难见到“黄帝姬姓”这一说法是周人述祖之语的直接证据。而将晋人口中的炎帝姜姓始祖叙事当作周人早期族源观念的遗留物,难以全面揭示这一叙事所发挥的语境作用与功能。
如果要将周人确认为这一叙事的讲述主体,则需要考察“黄帝为姬姓祖”这一要素是否为周人之主张。考春秋之前的周人所叙古史事,多提及始祖后稷、氏族首领禹,《诗经·周颂》及《大雅》中部分篇章中也均未见其将黄帝纳入族源认同体系。即使是在《国语·周语下》太子晋的說法中,只说“有夏虽衰,杞、鄫犹在”,夏朝及其后代杞、鄫是黄帝的后代,赐姓曰姒。而《礼记·祭法》所呈现出的祭祀情形更为清晰:“有虞氏禘黄帝而郊喾,祖颛顼而宗尧;夏后氏亦禘黄帝而郊鲧,祖颛顼而宗禹;殷人禘喾而郊冥,祖契而宗汤;周人禘喾而郊稷,祖文王而宗武王。”④禘祭是天子合祭始祖与感生帝的礼仪,两条材料互见,可证黄帝是虞、夏的始祖之感生帝,与周人无涉,故而不会出现在周人祀典。周人以黄帝为姬姓祖之说法也就无从谈起了。
要之,以上两种前人研究的共同之处,在于前置了神话传说在史事记述中所处的位置及其作用,颠倒了历史事实与历史解释之间的因果逻辑。炎帝始祖叙事的讲述固然可能是一次具有前瞻性的政治造势,但根据《左传》《国语》的成书年代及其叙事特色来看,亦可能是作为战国时人整理春秋史事时依据其既成结果而后置的应然性解释。正所谓“重要的是讲述神话的年代,而不是神话所讲述的年代”,炎帝姜姓始祖叙事其实更倾向于后一种可能,作为一种合情、合理、合史的事后阐释而存在,借由姬姜同源、异姓异德的建构而被发掘为晋国政治转型的隐喻式投射。这一叙事并非凭空虚构、无端悬拟,而是符合历史发展逻辑、彰显晋人文化身份的微言大义,其中既能够折射出晋人从姬姓国的角度对于姜姓始祖形成的一致认知,同时又存在超越其他姬姓国而建构的自我认同。
在前述《国语·晋语四》的司空季子的论述中,姓的性质已经从血缘象征转换为了地域象征。黄帝、炎帝虽同源同出,但是“黄帝以姬水成,炎帝以姜水成”,“故黄帝为姬,炎帝为姜”。姓的获得与其生息地姬水有关,而与其血缘出身无关。在这种情形之下,“黄帝姬姓”这一细节便显得十分耐人寻味,既为晋国与周王室之间产生疏离的一个缩影,同样也是晋国逾越传统的血缘政治观迈向地缘政治观念的转型标志。
因此,编织“黄帝姬姓”这一话语对晋国政治地位之阐释具有双重历史意义。一方面,晋国作为姬姓国,承袭了以姬姓为尊的传统观念。晋国先祖唐叔虞为周武王子成王弟。成王灭唐,封叔虞于唐。唐在河、汾之东,方百里,故曰唐叔虞。唐叔子燮,是为晋侯。春秋时期,晋国自崛起后在诸国当中地位显赫,常以盟主身份自居,尤以姬姓为其骄傲,强调姬姓所具有的等级优越性。《左传·成公十六年》载:“吕锜梦射月,中之。占之,曰:姬姓日也,异姓月也,必楚王也。”⑤此处的日月象征着尊卑内外,和一般的天文学概念有所区别。日象征姬姓,为尊者和内者;月象征着异姓,为卑者和外者。吕思勉认为:“盖古以日为君象,月为臣象。自黄帝战胜炎帝以来,为天子者皆姬姓,故遂妄自尊大也。”①吕锜乃春秋时期晋国士大夫,姬姓,亦可证以姬姓为尊的心态对同为姬姓族群的晋国人有着深切的情感认同。
而与独尊姬姓相应的,则是对异姓的贬斥。“异姓则异德,异德则异类”也是司空季子讲述炎黄神话的着眼点。所谓“德”并非道德,而是界定某个共同体或个人的一种专属该共同体或个人的属性。《左传》中对于姬姓与异姓之间关系的论述常以“德”作为界定姬姓国自我认同的内部标准。司空季子不仅将姓与“德”、“德”与“类”之间建立起逻辑关联,还进一步为“齐国为炎帝后”的姜姓族源叙述注入一种“非我族类”的批判视角。也就是说,在这一根深蒂固的族类观念中,与姬姓为尊相对应的,是对于异姓国泾渭分明的区隔与轻视。正所谓“周之宗盟,异姓为后”,这一观念直至春秋时期仍被沿用。《左传·定公四年》记载晋文公为践土之盟,卫子鱼述曰:“其载书云:王若曰,晋重、鲁申、卫武、蔡甲午、郑捷、齐潘、宋王臣、莒期。”②齐乃异姓中的大国,宋为前朝后裔,在晋国心目中地位却后于郑、蔡这样的姬姓小国,可见其薄待异姓的主张是一以贯之的。
另一方面,西周初年所建立的用以维护宗盟统治的宗法制度在此时作用逐步减弱,尤其在西周末期,以血缘亲属结构为基础形成的姬周统治,产生了自下而上的颠覆性矛盾:诸侯势力增强,地缘政治崛起,而周王室力量衰微,姬姓国之间的血缘纽带极为松弛,只能保持象征性的连结。尽管姬姓是晋人通过这一血缘纽带从周天子那里获得的,并且以此分享着姬姓背后象征的权威,但晋国在姬姓宗族内部,并“不恤周宗之阙”③,不愿履行维护血缘宗亲的责任,甚至招致了“离德”之骂名。《左传·僖公五年》载晋献公两次假道于虞以伐虢,第二次借道时宫之奇劝阻虞公而虞公不听,认为:“晋,吾宗也,岂害我哉?”④后果为晋国所灭。晋国为开疆扩土而不惜掠取同姓小国的举动,一定程度地藐视和动摇了姬姓宗法制所给定的组织形式,试图证明在血缘共同体被破坏后,自身依然能够在政权结构中雄踞一方。
因此,炎帝姜姓始祖神话是春秋中后期史事的一个缩影,反映了在姬周宗盟名存实亡之际,作为姬姓国的晋国,试图摆脱由血缘政治带来的“胙土赐姓”观的束缚,重新建立自我认同的尝试。进一步说,蕴含了晋国自我认同的一体两面:一方面要脱离原有的姬周话语体系重新溯源,认同黄帝为姬姓始祖,以延续姬姓背后的神圣性;一方面仍然需要依靠他者进行反面衬托,炎黄之间发生战事隐喻着诸侯国之间激烈的领地争夺,而作为姜姓始祖的炎帝便注定要落于下风。
三、合理性与合法性:地缘政治博弈的话语解释
在炎帝姜姓始祖叙事中,炎黄之间的互动体现出二者既关系紧密又战事频发的特点。其中固然如王明珂所言,西周时期姬姜“亲密合作、区分而又对抗的关系”⑤构成了战国时期社会上层历史书写者的历史记忆,但仍需进一步深究在该神话成为晋齐关系隐喻的过程中所根基的合理性与合法性。
首先,需要注意到炎帝神话频繁出现于晋人之口的语境时段乃是春秋中后期周王室衰落之际。其合理性,正在于切中了政权结构由血缘向地缘转型的过程中,姬姜关系的新变化与新形势。两国之间对立统一又高下分明的关系模式已并非为宗法血缘共同体服务,而是暗含着晋国在新的大国争霸背景下建立以自我为中心的外交秩序,并对于周围邻国进行重新认识与定位的诉求。
春秋初年周王失去控制天下的权威,各諸侯国趁势而起。齐国虽为异姓国,也打着“尊王攘夷”的旗号,“九合诸侯,一匡天下”,以迅猛之势成为春秋首霸。在齐桓公作古后不久,齐国很快失去了中原霸权,而此时晋国内乱已定,一跃居于大国之列,其崛起后咄咄逼人的姿态使得齐国不得不屈服。晋齐之间也是时战时和,各有胜负,时而结成盟友,时而分崩离析。尽管晋国的国力后来已远超齐国,后者却一直都在试图摆脱制约,重获主动权。两国之间的这种武力束缚与反束缚的矛盾斗争几乎贯穿了整个春秋时代的历史,这也是两国之间关系的主要特征。
其次,齐国之所以能够与炎帝对应,也是因为齐国在晋齐关系中也并非完全被客体化的敌对势力、军事目标,抑或地位低下的异姓国。与此同时还是一个熟悉又切近的“他者”,内蕴着复杂的感情基础与深厚的历史记忆。事实上,由于“同姓不婚”和“诸侯不内娶”的周礼传统和文化禁忌,各诸侯国国君的婚姻问题大多采取与异姓联姻的方式来解决。因此姬、姜通婚的历史传统源远流长,而晋国和齐国分属于姬姓和姜姓两大婚姻集团,于西周时期就有通婚的记载。①而在春秋时期也互为固定联姻的对象,交往不可谓不深入,关系不可谓不特殊。因此黄炎同源同出的神话,对于晋国来说具有现实基础,体现着双方世为姻亲、血脉相连的外交关系。
最后,这样的外交关系并非偶然出现,而是在晋文公称霸后的春秋史事中时有体现,直至春秋末年。如《左传·昭公二年》即可为例:“夏四月,韩须如齐逆女。齐陈无宇送女,致少姜。少姜有宠于晋侯,晋侯谓之少齐。”在晋平公的妾之中有一位齐女,深受其宠爱,称之为少姜。但不幸,少姜仅半年就死了,这在当时引起了不小的影响。鲁昭公要到晋国吊唁,被晋国以“并非正式配偶”的理由辞谢了。第二年,齐侯也派晏婴于晋请续娶齐女,言语之中态度谦卑,甚至于有鲜明的乞求之意。“寡君使婴曰:‘寡人愿事君,朝夕不倦。……若惠顾敝邑,抚有晋国,赐之内主,岂惟寡君,举群臣实受其脱,其自唐叔以下,实宠嘉之。”②齐人在面对晋人时以晋人能够娶齐女为莫大的恩惠,言辞之卑微充分显示了齐国在当时之于晋国的地位落差。而后来晋国派韩起去迎接齐女,公孙虿因为少姜受宠,所以以他的女儿更换了景公之女。“人谓宣子:‘子尾欺晋,晋胡受之?宣子曰:“我欲得齐而远其宠,宠将来乎?”③可以看出,齐国对于晋国多加讨好,而晋国则明知是冒牌公主也欣然接受,只因为娶齐女的原因是“欲得齐”。此间所反映出的外交关系十分微妙,既能够从这段断续维持的姻亲关系中看出齐国在晋国心目中地位之特殊、关系之紧密,需要依靠姻亲血缘加以维系,又能够从“欲得齐”三个字窥测出晋国压制齐国、图霸东方的野心。
而炎黄之间的关系叙事,之所以能够用以隐喻晋齐关系,其合法性的实现得益于战国时期历史背景下受到热烈讨论和追捧的炎黄文化传统。正所谓“百家言黄帝,其文不雅驯”④,炎帝叙事亦是如此,正如前文所引《左传·哀公九年》的材料,几位晋国史官通过占卜与释读兆象,结合炎帝姜姓始祖说,为晋国的军事行动找到了“可以兴兵”和“利以伐姜”的依据。经过再阐释的神话传说,其积极引导价值,为晋国取得成功提供了合法性依据。
在解释晋国史事时,利用炎黄神话资源结合占卜征兆为军事发展做判断性预言并非个案,而是有着良好的文化阐释传统的。《左传·僖公二十五年》亦载卜偃为晋文公占卜凶吉,结果是“吉。遇黄帝战于阪泉之兆”⑤。得到的兆象和黄帝在阪泉大战前卜得的兆象是一样的,内有两层含义:其一,在于“黄帝战于阪泉”是为吉兆,意味着黄帝阪泉之战的结局必然是以获胜而告终。黄帝征战之神话由来已久,征伐之对象不固定,既有炎帝之说,亦有蚩尤之说,但其大获全胜的结局已成为战国时人之共识,黄帝本身已成为战无不胜的象征。这一象征可运用于不同的言说指向中,如运用于五方帝系统中,可证中央独定一尊的权威性;运用于《逸周书·尝麦》中,则可作为平定叛乱的例子论证制刑之必要。其二,晋文公为诸侯,却有古帝之吉兆,晋文公认为“吾不堪也”。卜偃却为这一僭越之举找到了理由,道:“周礼未改,今之王,古之帝也。”这一细节将晋文公比附为黄帝,通过追溯古史为其营造出作为强者的历史传统,以示其作为盟主的资格,凸显了晋国独霸之必然性。
始祖叙事中将炎帝作为战败方的塑造,也迎合了先秦以来炎帝形象负面化的倾向,并作为其中的一环实践和推动着这一发展历程。回溯“帝”字的出现,在甲骨文中并无有关“炎帝”或“黄帝”的记载。而在周人的早期叙述当中炎帝被记录下来的也并非负面形象,如在《逸周书·尝麦》中,炎帝尚与黄帝地位相当。在战国乃至于秦汉的文献中,有关黄帝作战的神话已经流传得十分广泛,并与武力、战争、争霸联系起来。随着黄帝地位的进一步提升,为强调黄帝战胜炎帝的必然性和正义性,致使炎帝及其可能的集团成员的形象也多呈现负面化的倾向,炎帝与黄帝的实力差距则成了渲染的重点。西汉时期尤为称颂黄帝,对于黄帝的记载,但见褒扬,对于炎帝的记载,多加贬损。炎帝为祸作乱被黄帝的正义之师制裁,已成为一种流传甚广的说法。如贾谊《新书·益壤》载:“黄帝者,炎帝之兄也。”①又《制不定》云:“炎帝者,黄帝同父母弟,各有天下之半。黄帝行道,而炎帝不听,故战涿鹿之野,血流漂杵。夫地制不得,自黄帝而以困。”②《淮南子》卷十五 “兵略训”:“炎帝为火灾,故黄帝擒之。”③故而司马迁所写“炎帝欲侵陵诸侯”④一事,虽已无法考证其切实的文献来源,但也情有可原了。
四、结论
综上所述,炎帝神话在春秋战国时期已发展出不同的言说指向,其一为炎帝姜姓始祖叙事系统。在明确了史书记言的叙事倾向后,通过梳理文本呈现,则不难发现作为一种历史解释的炎帝姜姓始祖叙事,其所取材的公共性神话传说资源、所依据的政治转型需求与合理性、合法性的建立过程。春秋时期王权瓦解、诸侯纷争的动荡变局促成了血缘政治向地缘政治的转型,也激发了晋国争霸过程中认识新的自我与他者的需要。炎帝姜姓始祖叙事不仅体现着晋国现实的政治诉求和合理的历史想象,也折射出晋人特定的时代心理与鲜明的文化身份。战国时人建立起姬姜—炎黄的对应关系和隐喻结构,试图借此理解、阐释甚至建构春秋历史,不仅基于地缘政治观念重新建构了晋国霸权崛起的神圣来源,还为先秦炎帝叙事丰富了姜姓始祖说这一言说指向,使其成为一种基于历史真实的历史解释。
① 孙子注释小组:《孙子兵法新注》,北京:中华书局,1986年版,第84页。
② 银雀山汉墓竹简整理小组编:《孙子兵法 银雀山汉墓竹简》,北京:文物出版社,1976年版,第101頁。
③ 《礼记》“月令第六”有“孟夏之月,……其帝炎帝,其神祝融。”“仲夏之月……其帝炎帝,其神祝融。”“季夏之月,其帝炎帝,其神祝融。”参见孙希旦《礼记集解》,上册,北京:中华书局,1989年版,第439页;而《吕氏春秋》卷记载:孟夏之月,……其日丙丁。其帝炎帝,其神祝融。……其音征。律中仲吕。其数七。其性礼。其事视。其味苦。其臭焦。……天子……乘朱路,驾赤骝,载赤旗,衣朱衣,服赤玉。……大史谒之天子曰:”某日立夏,盛德在火。”参见高诱注:《吕氏春秋》卷,上海:上海书店出版社,1986年版,第34页。
① 方韬译注:《山海经》卷三《北山经》,北京:中华书局,2006年版,第79页。
② 方韬译注:《山海经》卷三《大荒西经》,第247页。
③ “炎帝之孙伯陵,伯陵同吴权之妻阿女缘妇,缘妇孕三年,是生鼓、延、殳。始为侯,鼓、延是始为钟,为乐风。”见方韬译注:《山海经》卷三《北山经》,第280页。
④ “炎帝之妻,赤水之子听訞生炎居。炎居生节并,节并生戏器,戏器生祝融。祝融降处于江水,生共工。共工生术器。术器首方颠,是复土穰,以处江水。共工生后土,后土生噎鸣。噎鸣生岁十有二。”《山海经》卷三《北山经》,第280页。
⑤ 钱锺书:《管锥编》,北京:中华书局,1979年版,第一册,第166页。
⑥ 杨伯峻注:《春秋左传注》,北京:中华书局,1990年版,第四册,第1652页。
① 徐元诰、王树民、沉长云点校:《国语集解》,第469页。
② 同上,第97页。
③ 杨伯峻注:《春秋左传注》,第一册,第224页。
④ “太岳”与“四岳”所指为一的观点多有学者论证,如丁山、王孝廉、钟宗宪等。
⑤ [日]森安太郎著:《黄帝的神话——中国古代神话研究》,王孝廉译,台北:台北时报文化出版公司,1988年版,第208页。
⑥ 如丁山认为“舜为黄帝八世孙,陈为舜后,亦即黄帝后”。参见丁山:《由陈侯因錞铭黄帝论五帝》,《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集刊》,1943年版,第517-536页;童书业则认为“黄帝确为有虞氏后之陈氏之远祖”。参见童书业:《春秋左传研究》,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80年版,第3页。
⑦ 关于陈氏始祖的记载,多归于舜和颛顼。如《左传·昭公八年》:“陈,颛顼之族也。”“及胡公不淫,胡周赐之姓,使祀虞帝”。参见杨伯峻注:《春秋左传注》,第四册,第1305页。《史记·陈杞世家》亦从此说:“陈胡公满者,虞帝舜之后也。昔舜为庶人时,尧妻之二女,居于妫汭,其后因为氏姓,姓妫氏。……周武王克殷纣,乃复求舜后,得妫满,封之于陈,以奉帝舜祀,是为胡公。”参见司马迁著、韩兆琦译注:《史记》,第四册,北京:中华书局,2010年版,第2776页。
⑧ 关于陈氏妫姓的记载甚多,不胜枚举。书面记载如《左传·庄公二十二年》中对于陈氏家族当政的必然性的论证,陈人杀太子御寇,陈敬仲逃亡到齐国。此处回溯道:“初,懿氏卜妻敬仲,其妻占之曰:‘吉!是谓凤凰于飞,和鸣锵锵,有妫之后,将育于姜,五世其昌,并于正卿,八世之后,莫之与京。”参见杨伯峻注:《春秋左传注》,第一册,第221页。出土文献如现藏西安临潼博物馆的陈侯簋,其内底铭文为“陈侯作王妫媵簋,其万年永宝用”。参见中国社会科学院考古研究所编:《殷周金文集成》,北京:中华书局,2007年版,第3815页。
① 钟宗宪:《炎帝神农信仰》,北京:学苑出版社,1994年版,第50页。
② 如水上静夫在《姬、姜东封考——周初神话探源》中认为殷周革命的主导者姬姓族与最大的协助者姜姓族之间存在所谓的连姓婚姻制的关系,且同为西域地带两大豪族。从姜嫄神话来看,姜嫄是炎帝之后代有邰氏。(见[日]水上静夫著、曹顺容译:《姬、姜东封考——周初神话探源》,见王孝廉主编:《神与神话》,台北:联经出版事业公司,1988年版,第463-498页。)钟宗宪进一步推论,炎黄一姬姓一姜姓,其实讲述的是周人母系与父系的神话。周人建国后“为了摆脱母族的控制而创制了这一神话”。见钟宗宪:《中国神话的基础研究》,台北:洪叶文化事业有限公司,2006年版。笔者认为这一说法未有直接的文献证据,或许有过度阐释之嫌。
③ 陈絜:《商周姓氏制度研究》,北京:商务印书馆,2007年版,第229页。
④ 孙希旦:《礼记集解》,北京:中华书局,1989年版,下册,第1页。
⑤ 杨伯峻注:《春秋左传注》,第二册,第887页。
① 吕思勉:《吕思勉文集:读史札记》,南京:译林出版社,2016年版,上册,第225-226页。
② 杨伯峻注:《春秋左传注》,第四册,第1541页。
③ 《左传·襄公二十九年》:“晋平公,杞出也,故治杞。六月,知悼子合诸侯之大夫以城杞,孟孝伯会之。郑子大叔与伯石往。子大叔见大叔文子,与之语。文子曰:“甚乎!其城杞也。”子大叔曰:“若之何哉?晋国不恤周宗之阙,而夏肄是屏。其弃诸姬,亦可知也已。诸姬是弃,其谁归之?吉也闻之,弃同即异,是谓离德。《诗》曰:‘协比其邻,昏姻孔云。晋不邻矣,其谁云之?”参见杨伯峻注:《春秋左传注》,第三册,第1158页。
④ 杨伯峻注:《春秋左传注》,第一册,第307页。
⑤ 王明珂:《英雄祖先与弟兄民族:根基历史的文本与情境》,北京:中华书局,2009年版,第47页。
① 《左传》桓公二年:“初,晋穆侯之夫人姜氏,以条之役生太子,命之日仇。其弟以千亩之战生,命之日成师。”参见杨伯峻注:《春秋左传注》,第一册,第92页。《史记·晋世家》:“穆侯四年,取齐女姜氏为夫人。”参见司马迁著、韩兆琦译注:《史记》,第四册,第2947页。
② 杨伯峻注:《春秋左传注》,第四册,第1230页。
③ 同上,第1231页。
④ 司马迁著、韩兆琦译注:《史记》,第一册,第74页。
⑤ 杨伯峻注:《春秋左传注》,第一册,第431页。
① 贾谊著、卢文弨校:《新书》,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9年版,第15页。
② 贾谊著、卢文弨校:《新书》,第18页。
③ 刘安等著、杨坚点校:《淮南子》,长沙:岳麓书社,2015年版,第148页。
④ 司马迁著、韩兆琦译注:《史记》,第一册,第5页。
作者简介:王敏琪,北京大学中文系在读博士生,主要研究方向为中国古代民间文學、民俗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