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南联大述学文体与鲁迅传论的生成 ——从朱自清、闻一多到王士菁、王瑶

2023-10-07 12:36朱天一
汉语言文学研究 2023年3期
关键词:西南联大朱自清鲁迅

摘  要:本文聚焦西南联大时期朱自清、闻一多的述学文体、授学理念及学术训练中将鲁迅作为范例的语体侧重,及在王士菁、王瑶身上的接受与传承情况。彼等对于语体文范例意义上为求“修辞立诚”“新语式”的鲁迅形象“韩愈化”之内在逻辑,与借此生成的对于言文一致问题进行再表达的述学策略,以及鲁迅在师生两代人中间逐渐被标出,而脱离一般创作类文本之存在方式:由“集部”入“经部”的价值确定,古典文学研究方法论的嫁接等变易。既是学院派鲁迅传论之生成的前奏,也是当代鲁迅研究乃至中国现代文学这一学科语体、法式走向自觉的重要环节。

关键词:西南联大;鲁迅;朱自清;闻一多;述学文体

作为中国第一代鲁迅专家的王士菁先生和王瑶先生,1940年代都曾就学于西南联大中文系,他们为新中国汉语言文学研究事业开拓了道路。王士菁晚年回忆,二人同届毕业,并曾“共同选修朱(自清)先生和闻(一多)先生开设的一些课程”,王瑶后来考入清华研究院,成为朱先生的研究生,紧接着便提及两人青年时代的学术兴趣。①王士菁的回忆从一个侧面表达了西南联大学习对其与王瑶今后学术道路的技术影响和知识准备。②王士菁1946年完成了中国第一部《鲁迅传》,王瑶则在新中国成立前后中国第一部系统的《中国新文学史稿》中以专论形式对鲁迅进行研究。两部重要著作均完成于受教朱、闻二先生,西南联大学习结束后的数年之内,而分别绳矩着传记和文学史论两方面学院派研究的标准。朱、闻与二王师生两代共同处于1940年代西南联大的时空坐标内,或许既是鲁迅研究史上陡峰突起的前奏,也是中国现代学术史换骨脱胎、为学日新的关键环节。在1940年代,严谨、系统的鲁迅传论生成的关键阶段,学校学习经历如何塑造两人今后的学术道路,关键阶段的知识积累又如何构成两人青年时代的鲁迅印象,也可以作为管窥西南联大自身形成的文学小传统的契机。

今之视昔,学校教育作为鲁迅传论生成,乃至中国现代文学学科自觉的一个重要面相,在以往的研究中,尚未得到足够的重视。而师生之间的承继与断裂,似乎仅仅局限于私人领域,经由主观连缀,很容易走向无可而无不可,对近似观点进行摘擢,“循环互证”的研究陷阱。③探究难点正在于此:我们应该以何种方式具体经纬师生两代间的传承内容,而警惕沦于浮萍掠影、姑妄言之的无边臆测。本文拟从西南联大中文系师辈述学文体角度切入,兼析王士菁与王瑶早期鲁迅传记、论说,从哪些操作层面赓续朱自清、闻一多为代表的上一代人的行文理念、治学方法、思辨方式,又在此基础上有着怎样的发展。亦将之作为一个从宏观的“语体训练”、微观的“修辞学教育”和对象性的“研究方法论”层面,考察“现代教育体制下”,经过“人文学的系统训练”,一套“可传授的、普遍适用的”学术“技艺”如何形成的路径。①

一、作为西南联大语体文示范的鲁迅

西南联大中文系编纂的教材中,鲁迅以何种面目、方式出现,或可作为王瑶、王士菁最直接的,得业于师的历史线索。反观之,师辈在教学中对鲁迅的介绍、选文与评价,又何尝不是身体力行的研究外另一种述学方式。

“大一國文”这门课程“当时是各系必修”。②曾作为中文系主任的朱自清,尤反对“专讲兴趣”,缺乏对学生足够的训练。③而国文课又是“基本训练”,务须得到重视,这样的教学理念其实是从清华期间延续下来的,1934年即入清华的王瑶也受到过类似的基础训练。“大一国文”这门课,纵使教学规划几经调整,也一直是“文理法”三院一年级的必修课(占6学分),而“部颁的科目”由于较为驳杂,存在“一年级修不完”的问题。④自1938年起,朱自清、闻一多、杨振声、罗常培等人即组成了“大一国文编撰委员会”,多次集中讨论大学基础国文教学的“大一国文课”读本问题,众手编纂《西南联大国文选》,并进行了三次改编修订。⑤1939年朱自清看到《国文选》后(当为第一版)感觉“甚满意”,可以说国文选较好贯彻了彼等的教学理念。⑥我们可以看到,鲁迅是唯一既有创作类文本入选,又有论说类文本入选的作者。创作意图和创作实绩并陈,无疑也体现了编者多方面的示范性考虑。早在清华任教时期,朱自清就对鲁迅的文体示范意义十分重视,在教学中“将国文课分为读本和作文两项”,除讲授国文选课本外,并指定“梁任公文范、胡适文选、鲁迅自选集等书”让学生自行阅读。⑦其用意当以“文范”的形式,反过来指导学生的作文。朱自清还曾作一《略读指导举隅》书单,其中现代小说只有鲁迅入选。⑧闻一多还对《国文选》目录进行过修订,朱自清曾表示 “看一多《国文选》目录,甚觉无复古倾向。其主张大学生诗赋等习作之必要性,却可商谈”⑨。说明在选文内容上,虽经过修改,也在较强的共识基础上,唯涉及指导学生写作的意识、突出何种文体上略有抵牾。

在1944年出版的《西南联大语体文示范》中,所选两篇小说均出自鲁迅之手,进一步体现了联大中文系对于鲁迅文学性文本之典范意义的确认。⑩从《国文选》、《略读指导》到《语体文示范》可以看出从贯通古今的博采,到语体文的技术性的专一、侧重点的转变。王士菁后来摘擢鲁迅对于“选本”的看法,亦洞察到目的无非“把作家和作品,以及历史、社会状态”联系起来考察,“借古人的文章,寓自己的意见”。①

朱自清特别指出,“鲁迅先生以为中国的言文一向就并不一致,文章只是口语的提要”,“古文则是古代口语的提要”(较之今天的言文已经隔了两层),为了简洁与雅致,失去了“精密”,过度删除“避去的俗字”和“虚字”,文章才往往“词不达意”。②作为学生的王士菁和王瑶均受到深刻影响。王士菁在《鲁迅传》中也曾表达过同样的观点:“中国的文或语,法子实在不太精密了,作文的秘诀,是在避去熟字,删掉虚字,就是好文章,讲话的时候,也时时要词不达意。”③西南联大《语体文示范》的序言则指陈:中文系的教授们“放弃了”之前“选有部分语体文的大一课本”,而《示范》的根本目的是面对不同专业的背景的大多数学生:更加“适合的帮助学生习作”,用文字“恰当的表现他的思想和情感”,希望学生能够依靠“确切的语言”获得知识,并以这种习得的“确切的语言”作为工具去再认识和再表达,是大学语文训练的要求,即不管发展何种“学术与技能”都要做到“语文一致”。④足见,鲁迅的文本被看作是学术性语体与创作类语体双方兼具照应的示范。

被作为示范的《狂人日记》和《示众》两个篇目,在主题上对应着《〈呐喊〉自序》和《我怎么做起小说来》中作为作者之语的“无端的悲哀”,而克服“切迫而不能已于言”,在“力避行文的唠叨”,实现“将意思传给别人的方式”。即“今日直接所用的语言而不是间接的古人所用的语言”基础上,实现个人的言说和表达的恰当、准确。朱自清认识到因为语言有“文意(sense)”和“用意(Itention)”的双重特征,以及“思想”和“感情”两方面。⑤因而不能把白话文教学看成是简单的令学生“觉悟式”的弃旧用新,如何兼顾两方面,恰当而不断裂,则是需要反复示范、训练的技艺,是新文学创作和学术研究都必须先做好的准备。鲁迅的语言革新之意义是一种技术上的自我意欲与现实情境相契合,基本精神则是“敢于以现代人的语言表示现代人的思想与情感”⑥。

抛开鲁迅特殊的文学影响、政治地位和符号身份,鲁迅更是一位实验性的文体家(stylist)。⑦《狂人日记》和《示众》的用语虽然较之20世纪40年代的文学作品显示出更多的生涩、拗口,其在行文上的直接示范性有限,但却是心口一致的范例。其在文艺作品创作上的借鉴意义是容易理解的,然而其《中国小说史略》、《汉文学史纲要》却是文言述学文体,面对这种文与学之间的文白分离,朱、闻等联大师辈,又是如何看待和再阐释的呢?

二、鲁迅的韩愈化与“新言文一致论”

《国文月刊》一卷三号曾刊登过一期《本年度统考国文作文成绩事例》),作文题目是《全国学生共同校训释义(即阐释“礼义廉耻”)》。编者罗列了六篇学生作文,分数由高到低,“四十分为足分”,第一、二篇分别得分35、32,为优秀作文,而后两篇仅得10分、2分,为“劣等作文”。除去字数多寡和观点问题,单从语体上看,获得35分的文章以流畅白话文行文;获得32分的第二篇文章则是纯文言文。低分作文则通篇以“吾国各学校共同校训,乃是将吾国青年纯练成一个体统之份子”⑧的文白混杂句式行文。高分作文和合格作文,虽语体不同,有严有散,有议有述,但均行文流畅,而不合格作文則为“语录体”的文白驳杂。①考生作文未对校训做出合理解释,如用“礼也亦即礼义”“廉即廉舍”等语句,沦于文言复述文言的同语反复,解释文本和自我表达则被搁置了。朱、闻所反对的,并非文言本身,而是使用文言造成的表意不清,及暴露出的思维不清;不是语言传统本身,而是学生运用的文辞紊乱,既不谙“洋装书”,又不熟“线装书”的“假古董”。②因而,技术性的语文训练,根本目的是培养阐释和表达的能力。

闻一多素来反对“表面是新文艺,其实是旧的”,指出文学的新旧并非“文言白话之分”,而是工具与表意之间在向新的维度内是否契合。③闻据此指出,实现表达意欲与表达方式的自觉同一,是“从艺术的奴隶阶段到自由人阶段”的根本途径。④这也强调了新文艺创造的前提是解脱意义的束缚,实现语言的明畅。试想“如果一个记号关系的意义”,每次出现都必须解释,“我们就不能表达任何新的思想”。⑤知识分子使用语体文技术真正成熟的标志,不是多大限度上与文言彻底决裂,而是脱离两者的混杂状态,避免依靠双向翻译去认识和描述事物。朱已经清醒认识到:文言与白话并非两种不同语言,两者“不必翻译”,除去用词差异,只是同一种语言的不同文法组织形式,因此,“拿白话翻成文言,也就不能成真正的文言”,与表达也是有所阻滞的。⑥所以,在朱、闻看来,文言与白话间的再解释壁垒,本质上已经转变为主观情绪与客观媒介之间的壁垒。

曾说过“读中文系的任务就是要知道孔子要不得”的闻一多,一生仅与鲁迅有过面缘,⑦其对鲁迅形象的认识总结起来是“文章与人格近似于韩愈”。⑧韩愈所抗争的是“周道衰,孔子没”背景下世人的“煦煦为仁,孑孑为义”,恰恰是复先王之衣冠。⑨而鲁迅所抗争者是“从来如此便对”的思想僵化。将作为白话文写作先驱的鲁迅与作为古文运动倡导者的韩愈并论,多少有些吊诡。朱自清的论述则与闻论构成阐释关系:“闻一多以鲁迅比韩愈,韩氏当时经解被歪曲,故文体改革实属必要。”⑩朱将韩愈的“文气”之说解释为“新语式”的发明,“气,水也,言,浮物也,水大而物之浮者也”。韩愈不但不是复古,而是“革新”,是“用新的语式加入文章”。?故而,朱、闻认识到,鲁迅与韩愈在不同历史背景下,都依靠创造“新语式”实现符合自身时代的“言文一致”。?虽取舍万殊,却都促生各个历史阶段的语体革新,并借由“言文一致”实现了“文章”与“人格”的统一,构成一种“平视古今”的,看到不同历史阶段之局限性与时代要求的层递眼光。①

以韩愈喻鲁迅,也体现了当时鲁迅经典化尚不充分。鲁迅形象及其精神价值的比附,仍要依托传统话语。从毛泽东将鲁迅比作“圣人”到朱、闻师生的鲁迅“韩愈化”,都未脱离以古代圣贤表彰鲁迅的破古创新的颇具张力的话语型构。②与民初,易白沙、吴虞以“别墨”“老庄”等传统亚文化资源攻讦传统儒家;③陈独秀曾以“扬雄”“工部”之风称赞谢无量旧体诗“提振委顿”的“国民精神”;④胡适对邓析、尹文等名家思想驳斥“是非无度”的“自我牺牲”,皆相类似。⑤在“新文学”筚路蓝缕的过程中,缺乏榜样的力量,需要借古驳今;而当鲁迅逐渐经典化、榜样性的力量逐渐生成,则须以古同今。

事实上,鲁迅始终坚信“做好白话须读好古文”,对应现实人生的“小说或杂文”应“使用白话”;至于谈论传统的论文,“以文言表述,或许更恰当些”,因而其《中国小说史略》《汉文学史纲要》等学术著作仍然使用文言,这也体现着“激进文人”与“优雅的趣味”并存的“自我分裂”,有着文化过渡期内的语体特征,故在“学术的表达领域,不能简单地以文白断死活”。⑥王士菁也特别指出,鲁迅所希望的作为中国文学的“初学者”,应先从“古文字学、音韵学、训诂学入手”,打好“说明背景”“诠释词义”“校正文字”等基础。⑦从语言和词汇使用上看,朱自清还曾指出“适当的引用一些文言成分”,也可以收获“积极的效果”。⑧《国文选》中也不乏掺杂文言词汇行文的作品,因“白话里入文言和文言里入白话一样”,只有“适当不适当”的问题。⑨“文以载道”与“文以载我”之间,虽有主观意欲的区别,却都强调调度文字的能力和作为“载体”的“语式”相统一的技术处理。这是朱、闻等人“言文一致”论述的第二重含义。

可以看到,1940年代,西南联大中文系所倡导的“言文一致”与新文化运动时期的白话文运动的理论侧重点明显不同,不再是工具意义上的“欲革新政治”,⑩而是单纯训练“科学文字的标准与美的文学的基础”,论述中心已经从政治伦理转向语言文字。民国“文言白话化”趋势中,文言是书信等应用文体的“常体”,故言文也有不能一致之处,朱也反对“白话的贵族化”,主张以“上不上口做标准”。?朱、闻指导学生“继承古人的精神,不要抄袭古人的陈言”,从而“用现代人的语言,写现代人的生活”。?王瑶和王士菁也明显受到影响,王瑶指出鲁迅在语体上的可贵之处在于“从活人的嘴上采取有生命的词汇,搬到纸上来”,即便学术文体亦“反对摘用旧词汇”,即便摘引,也是“融汇无间”。?王士菁也看到,鲁迅所创制的新语体,由“还活着的古汉语”“现代人的口语”和“翻译”的外来语组成,“没有相宜的白话”时,才会“宁可引古语”,毫不吝于“增删”,十分注重“语言的洗练工夫”,①并以此“建立民族形式”。②因此,不管白话与文言何种成分更多,关键是真正做到“忠实于自己的思想与情感”,此则被师生两代视为经由语文训练后,初窥“修辞立诚”的门径。③

三、鲁迅研究的修辞学准备与现代文学学科的语体自觉

从鲁迅到朱自清、闻一多,虽在文学创作上广泛使用白话,但学术语体却普遍新中有旧。如何发现、理解“新语式”和学术语体自觉的关系,似乎必须落实到修辞学层面。

联大课程中,鲁迅文本同样经常作为修辞范例出现,无形中也通过个人的阅读经验,传递着一套阐释和评价鲁迅文本的方法。从句法和篇章的层次看,朱自清曾指出“某些特殊句子的形式,不仅是作者在技巧方面的表现,也是作者别有用心处”,正如分析鲁迅的《秋夜》时指出开端句“在我的后园,可以看见墙外有两株树,一株是枣树,还有一株也是枣树”。作者“存心”以特殊的句式表达“特殊的情感”。“因为鲁迅先生所见到的窗外,除了两棵枣树,便一无所有”,这是一种“引起人腻烦”的“太平凡的境界”,但通过“不平凡的修辞上的技巧”,才使得“意思和作用”不同寻常,产生了让人“了解和欣赏”的空间。而在关联性的把握中,修辞上的经济办法与陌生化的语词结构“句法就显得别致”等分析都呈现出朱自清分析鲁迅文本侧重细部修辞的特征。④朱自清此时已经读过默里、瑞恰兹、燕卜荪等人的著作,此等关注,很大程度上受到语义学的影响。⑤

1940年代的王瑶和王士菁在各自的文学研究,也都表现出对于修辞的重视:《鲁迅传》的初版本中,王士菁采取流畅松散的行文。大段引用鲁迅文本原文,再进行阐释,引经据典,不着虚言外,具有以下特点:第一,着力于将鲁迅文本中或对答或驳斥或自白或感慨的语句,结合情景,还原为鲁迅的口语,力图真实,而避免朱自清所警惕的、使文辞沦为隔了一层的“提要”。第二,《鲁迅传》中时常在引用鲁迅原文语词基础上,再仿拟作句,如:“鲁迅于是乎也就‘之乎者也地驳掉他。”第三,积极性修辞与消极性修辞结合。⑥勾勒鲁迅形象,王士菁不厌其烦地使用“摹状(白描)”技法,依托生平资料,对鲁迅生活中的举手投足进行勾勒,语体亦“谨严疏放与简约繁丰”并存。⑦第四,发掘鲁迅的隐微修辞,通过索隐看本事。如《鲁迅传》中,尝试解释孙伏园语“将来《杨贵妃》的背景中,应该有一片白色的木槿花”,而鲁迅“静静的向他望着没有什么表示”。鲁迅并非“大有所感,或者毫无所感”,而是在拟象中联想到了,此景像“梅兰芳扮演林黛玉”的“古迹”,因而心中不悦。⑧

王瑶最初专治中古文学,其早期学术论文语体严谨,严格剥离个人情绪性语句,文言白话均有专论。在导师的影响下,王瑶20世纪40年代的学术视域已经显示出对修辞学非同寻常的重视。其《说喻》《文学的新论文》等论文也在述及鲁迅、朱自清、闻一多等人观点基础上对文体和修辞问题专门进行了讨论。朱自清对王瑶的相关论文非常赞赏。⑨王瑶以“比喻”这一修辞手法为例,解释修辞的本质是“盖人类为求表达情意”,而“有不易为对方所了解之处”,这才利用对方“所熟悉之同类事物以明之”,因此,本着修辞层面的显与隐,研究文学“颇类似逻辑之推理或几何之证明题”。①因此,要完成体大虑周的文学史论,则需自己拥有面对修辞的理性思维和再表达的能力。这也为王瑶后来的《鲁迅与中国文学》及《鲁迅作品论集》打下了基础。多年后,王瑶自己述学时也谈到“语言文字能力必须强”,必须具备“清晰通畅的文字表达能力”,做到“准确、扼要地把自己的观点表达出來”。②足见王瑶更侧重于把握师辈关于语言使用上的科学面相。

两人的学术语体也各有不同,王士菁在修辞上善于广泛使用多种手法,往往插入个人情绪色彩浓厚的评价或感悟,强调的是语言的鲜活之美;而王瑶则更强调准确、扼要性。但两者的修辞准备都来自师辈,并有所发展,开创了鲁迅研究不同文体的表达范式。那么语言形式之外,西南联大求学经历,还给了他们在研究方法外怎样的启迪?这或许更是一个关乎中国现代文学这一学科,在技术上如何得以确立自身的问题。

四、从“集部”到“经部”:鲁迅研究方法论的初貌

“现代文学”概念之生成,及其学术价值的确立是一个漫长的过程。朱、闻虽然有了语体革新的系统性阐释,但是在未充分拉开历史距离的20世纪40年代,如何使草创的“现代文学” 获得与古典文学研究一样的价值认同和方法认同,似乎是一个悬而未决的问题。且文言仍是作为古典文学研究述学不可完全抛弃的重要工具,而到了1910年代出生的王瑶和王士菁这一代学人手中,鲁迅及其作品已经开始历史化,可以逐渐“由外向内观察”,具备以全面眼光做抽离式研究的可能。③

王士菁的《鲁迅传》之前,已有小田岳夫的《鲁迅传》(单外文、任鹤鲤、范泉等译本)被译介到国内。其体例为线性连缀的经历综述,而对鲁迅的文艺思想、创作成就和政治立场等方面关注不足,且鲁迅曾被日本当局包装为“代民伐罪”,用以攻击抗战的工具,该传记还不能称为“研究”。王士菁《鲁迅传》初版本体例上虽然与小田本有相近处却增加了“狭的笼”“真理·光明·力量”等严格依照鲁迅文学思想穿插的纬线,相对全面地展示鲁迅形象和思想,这也得到了许广平和周建人的肯定,只有全面、客观和材料的可信“才能了解鲁迅行文,处世的真意”。④数年后,王瑶的《中国新文学史稿》中,鲁迅则在文体演变、文学思潮、革命叙事中被系统定位。鲁迅也成为现代文学价值得以被确立的重要楔子。这都离不开朱、闻等师辈古典研究的示范性作用。

闻一多曾指出,在中国“文与学”关系极为紧密,“中国最重学”这一命题即中国最重“引经据典”的治学方法。⑤同时,“引语”是“述学文体之表征”,“如何恰如其分地安置他人言语”则成为一种是否能够获得学术上的肯定的方式。⑥朱自清也看到“考之于经”“稽之于典”作为学术研究的基本方式。⑦若按照传统学术,经史子集的划分,作为文学家的鲁迅当属于“集部”,是供人欣赏之“文”,而从“文”到“学”是鲁迅的正典化过程。对鲁迅文本系统征引的态度,或可喻称为,在时人眼中“由集部升格为经部”的过程。

朱自清曾总结过,对于古典研究中,学术引文处理的四种方式,即故、解、传、注,这种“义疏”之学开始使用于现代文学研究,则是现代文学经于已经成熟的治学方式走向学科自持的过程。⑧同代友人对于鲁迅的印象式讲述有很强的“故”的性质,对鲁迅作品的批评性文本,则主要是“解”的性质。而在王士菁和王瑶的研究中,四者均得到了重视。他们着力于将鲁迅散文、杂文中自传式的文本抽离出来,再结合多种同代人“身在其中”的评述和介绍性文本,用以追求系统性的知人论世和客观还原,有集解的性质。同时兼顾修辞方面诸多形变、逆向推演鲁迅不同时刻的心理,有通过索隐探究本事的性质。

朱自清还曾指出“年谱有传记价值”,年谱本身也是知人论世的学术基本功。①从王士菁开始的《鲁迅传》有较细的编年,与朱自清的《李贺年谱》等著作或具有互文性,将年谱运用于现代文学者身上,则说明了鲁迅的进一步经典化。《鲁迅传》的初版本在叙述鲁迅家乡时大量引用《会稽地志》《御览》等历史文献中的描述,其实有很强的古典文学研究色彩。王瑶的《中国新文学史稿》中的鲁迅研究,也与其对“魏晋文章”的研究基础不可割裂。王士菁和王瑶对鲁迅的研究,还借鉴了师辈在文学史中,抓关键节点,为屈原、李贺定位式的研究方法。如闻一多对屈原和鲁迅的评价多有相似之处,王士菁后来写《中国文学史》也以“从屈原到鲁迅”结纂史叙。正如汉儒王逸等将屈原的《离骚》升格为“经”,②在鲁迅这一彼时的“当下”人物面前,在新批评、修辞分析等现代文本阐释手段之外,嫁接古代文学的研究方法和趋同的文学史定位,有将鲁迅作品也升格为“经”的性质,是意图把鲁迅纳入中国文学传统谱系之中定位,确认其可以被反复研究的价值。

与盛行于1930年代,茅盾、钱杏邨等人基于阅读印象和交往经验的作家论不同,1940年代和1950年代之交,作为现代文学研究奠基的鲁迅传论十分看重类似旧文学研究中的考据、整理、校勘与注疏的经验,追求实证性。很像过去以经学为中心,而衍及小学、音韵、史学等范畴。因而使得对鲁迅的研究从同代人的印象式介绍和单纯的文艺批评中分离开来。朱自清和闻一多“并不看轻旧文学考证的工夫”,③相反《璞堂杂业编》《诗言志辨》等论著都以详细考证概念、典故本源为基本的阐释方法。闻一多更是认为“一部清代的朴学史”,是符合“拿来主义”的“西洋科学精神的赐予”。④受到师辈影响。作为学生的王士菁和王瑶的鲁迅传论,在引用鲁迅原文上也可谓极尽考究,尽可能摒弃主观印象,大段征引原文,研究中心转化为对鲁迅文本的注疏和辨义。抛开语言上的新旧,方法上类似于弃晚明的文人之文,取清代朴学学者之文的述学风格。王士菁曾将鲁迅的《中国小说史略》看作“从顾亭林到章太炎的二三百年来,朴学的治学方法的最高成果之一”。如此欣赏的口吻,故其对鲁迅的研究,借鉴朴学的实证方法,当然也是有意识的。⑤

由过渡色彩浓重的文白不一,转向现代学术语体“新语式”的自觉;由印象式的批评鉴赏转向实证性的史料预置;由内外割裂式的对鲁迅的片面理解转向文本细读与行止思想之结合的理性审问。可以看出,1940—1950年之交,鲁迅经典化的过程,也反映为学院派研究视域内,由“集部”升格为“经部”的性质。从朱、闻的言传身教到二王的鲁迅研究,故、解、传、注式的传统解经方法不断深入运用到鲁迅研究之中,本为古典文学研究经验的编年知人、典故稽考、本事研究,也成为促动整个中国现代文学学科自持的关键环节。

①  王士菁:《王士菁文集》(第1卷),北京:首都师范大学出版社,2009年版,第520页。

②  王士菁原名葛秉曙,師承于闻一多,1943年度毕业论文《吴梅村研究》,由闻一多指导。北京大学、清华大学、南开大学、云南师范大学编:《国立西南联合大学史料》(第3卷),昆明:云南教育出版社,1998年版,第110页。

③  陈平原:《学术史视野中的述学文体》,《读书》2019年第12期。

①  袁一丹:《述学文体的远观与细剖》,《南方文坛》2021年第2期。

②  汪曾祺:《汪曾祺全集》(第4卷),北京: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1998年版,第355页。

③  朱自清:《朱自清全集》(第8卷),南京:江苏教育出版社,1993年版,第411页。

④  同上,第429-434页。

⑤  郑家建、施灏:《鲁迅与20世纪中国文学教育》,南昌:百花洲文艺出版社,2018年版,第163页-164页。

⑥  朱自清:《朱自清日记》,《朱自清全集》(第10卷),南京:江苏教育出版社,1998年版,第25页,第57页。今日所见版本的《国文选》选文现代部分目录如下:胡适《建设的文学革命论》、鲁迅《示众》、周作人《希腊的小诗》、徐志摩《我所知道的康桥》、郁达夫《薄奠》、谢冰心《往事》、陈西滢《闲话》《创作的动机与态度》《管闲事》、丁西林《一只马蜂》、茅盾《连环图画小说》、巴金《父与女》、林徽因《窗子以外》、朱光潜《文艺与道德》《自然美与自然丑》、鲁迅《我怎么做起小说来》、沈从文《我的创作与水的关系》。

⑦  朱自清:《朱自清日记》,《朱自清全集》(第9卷),南京:江苏教育出版社,1998年版,第416页。

⑧  朱自清:《朱自清日记》,《朱自清全集》(第10卷),1998年版,第90页。抄录如下:《孟子》《史记菁华录》《唐诗三百首》《常识文范》《胡适文选》《水浒传》《呐喊》《爱的教育》及《中国的西北角》。

⑨  同上,第181頁。

⑩  选本按顺序排列着以下篇目:胡适《建设的文学革命论》、鲁迅《狂人日记》《示众》、徐志摩《我所知道的康桥》《死城》、宗白华《论〈世说新语〉和晋人之美》、朱光潜《文艺与道德》《无言之美》、梁宗岱《哥德与李白》《诗、诗人、批评家》、谢冰心《往事》、林徽因《窗子以外》、丁西林《压迫》。西南联大文学院:《西南联大语体文示范》,重庆:作家书屋,1944年版,第5-6页。

①  王士菁:《王士菁文集》(第2卷),北京:首都师范大学出版社,2009年版,第47页、49页。

②  朱自清:《朱自清全集》(第3卷),南京:江苏教育出版社,1996年版,第174页。

③  王士菁:《鲁迅传》,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49年版,第456页。

④  西南联大文学院:《西南联大语体文示范》,第5-6页。

⑤  朱自清:《朱自清全集》(第8卷),第205、207页。

⑥  西南联大文学院:《西南联大语体文示范》,第2-3页。

⑦  陈平原:《现代中国的述学文体》,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20年版,第244页。

⑧  编者:《本年度统考国文作文成绩事例》,《国文月刊》1940年1卷3期。

①  按:这个问题需结合30年代鲁迅与林语堂关于语体文和语录体文的相关争论。林倾向于后者,观点详见林语堂:《语录体举例》,《论语》1934年第40期。朱自清曾明确表示反对林语堂为代表的“语录派”提倡的“以新为旧”与“口语文言”的语体主张。朱自清:《新语言》,《朱自清全集》(第8卷),第293-296页。闻一多观点与之类似,曾批判晚明小品文体“表面是新的,实际上是旧的”。闻一多:《新文艺和文学遗产》,《闻一多全集》(第2卷),武汉:湖北人民出版社,1993年版,第216页。

②  闻一多:《闻一多全集》(第2卷),第352-353页。

③  同上,第216-217页。

④  同上,第237-238页。

⑤  [奥]维特根斯坦:《维特根斯坦全集》(第2卷),黄裕生、郭大为译,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2003年版,第189页。

⑥  朱自清:《朱自清全集》(第8卷),第353页。

⑦  闻一多:《闻一多全集》(第2卷),第367-368页。

⑧  同上,第350页。

⑨  韩愈:《原道》,《韩昌黎文集校注》,马茂元整理,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版,第13-14页。

⑩  朱自清:《朱自清日记》,《朱自清全集》(第9卷),第442页。

?  朱自清:《朱自清全集》(第8卷),第354页。

? 按:朱自清以韩愈“气盛言宜论”和非古今一定的言文一致论,阐释鲁迅的文体创新问题,也曾影响当时同样作为中文系学生的汪曾祺。汪曾祺晚年在《社会性·小说技巧》一文中亦引与朱自清完全相同的韩愈论“文气”语,并在《我为什么写作》那首四言诗中言明自己认同“不今不古,文俗则雅”的语体观念。或可作为朱、闻上述观点于联大中文系学生影响甚深、广的证据。汪曾祺:《汪曾祺全集》(第8卷),北京: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1998年版,第55、64页。

①  李浴洋:《新文学与新国学的互缘:“整理国故”运动与朱自清“新文学”思想的生成》,《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2021年第11期。

②  王士菁:《新中国的圣人鲁迅逝世十二周年纪念:鲁迅先生的葬仪》,《生活与时代》1948年1卷6期。

③  参见《新青年》1916年前后刊载的:易白沙《述墨》《诸子无鬼论》;吴虞《儒家大同之义本于老子说》《礼论》《消极革命之老庄》等文。

④  独秀:《补白》,《青年杂志》1915年1卷3号。

⑤  胡适:《先秦名学史》,《胡适文集》(第6卷),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8年版,第21页。

⑥  转引自陈平原:《现代中国的述学文体》,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20年版,第258、263、278-279页。

⑦  王士菁:《王士菁文集》(第4卷),北京:首都师范大学出版社,2009年版,第7页。

⑧  朱自清:《朱自清全集》(第8卷),第361页。朱自清还举了《孔乙己》中对主人公语言文白混杂的刻意塑造,让人洞明“他原来是这么一个读过几句书,半通不通”的人物形象。

⑨  朱自清:《朱自清全集》(第8卷),第358页。

⑩  陈独秀:《文学革命论》,《新青年》,1917年2卷6期。

?  朱自清:《朱自清全集》(第8卷),第358页。

?  西南联大文学院:《西南联大语体文示范》,第3页。

?  王瑶:《王瑶全集》(第6卷),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2000年版,第24-25页。

①  王士菁:《王士菁文集》(第2卷),第57页。

②  王士菁:《鲁迅传》(下),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2年版,第452页。

③  西南联大文学院:《西南联大语体文示范》,第3页。

④  朱自清:《朱自清全集》(第8卷),第347页。

⑤  刘奎:《朱自清的述学文体》,《枣庄学院学报》2012年第4期。

⑥  陈望道先生在其《修辞学发凡》中指出:所谓消极性修辞是“科学文字、诠释文”等采用的,具有“明确、通顺、平匀、稳密”性质的记述性文字;而积极性修辞则是依靠“情境衬托”,带着“写说者的体验性”,唤起“具体的影像”的描写性文字。要实现积极性修辞则需要大量使用“引用、摹状、仿拟、移就”等修辞手法。参见陈望道:《修辞学发凡》,上海:上海教育出版社,1997年版,第54、70页。

⑦  陈望道:《修辞学发凡》,第257页,271页。

⑧  王士菁:《鲁迅传》(上),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2年版,第315页。

⑨  “读王瑶《说喻》,意外有新发现”。朱自清:《朱自清日记》(第10卷),1998年版,第225页。

①  王瑶:《说喻》,《国文月刊》1944年第28期。

②  王瑶:《治学经验谈》,《王瑶全集》(第7卷),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2000年版,第219页。

③  洪子诚:《问题与方法:中国当代文学研究讲稿(增订本)》,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8年版,第17页。

④  景宋(许广平):《鲁迅传序》,《鲁迅传》,第1-2页。

⑤  闻一多:《闻一多全集》(第10卷),武汉:湖北人民出版社,1993年版,第39页。

⑥  陈平原:《现代中国的述学文体》,2020年版,第13-15页。

⑦  朱自清:《朱自清全集》(第8卷),第241页。

⑧  朱自清:《朱自清全集》(第8卷),第325-326页。朱自清解释:故(用故事来说明或补充原文)、解(演绎原来的辞意)、传(转也,兼有故、解)、注(解释字句和推演辞意)

①  季镇淮:《闻朱年谱》,北京:清华大学出版社,1986年版,第109页。

②  按:屈原个人的文学创作,按照传统划分当归入集部。而自汉以降,则被上升为需要反复阐释、笺注、集解的学者所关注之“经书”。王逸:《离骚经序》离,别也;骚,愁也;经,径也。言己放逐离别,中心愁思,犹陈道径以风谏君也。刘安、洪兴祖、朱熹亦称“离骚经”,“为词赋之祖”,对于后世来说是“至方不能加矩,至圆不能过轨”,而“与日月争光可也”。朱闻、二王师生,也进行着传统文体谱系内,就鲁迅文本,矩轨之意义及恒久价值进行标出,与屈原之正典化过程相似。参考朱熹:《楚辞集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年版,第6頁。

③  朱自清:《朱自清全集》(第8卷),第405页。

④  闻一多:《闻一多全集》(第2卷),第354页。

⑤  王士菁:《鲁迅传》(上),第308页。

作者简介:朱天一,广州大学师资博士后,主要研究方向为中国现代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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