参会者

2023-10-07 08:31吴晓东朱羽姜涛冷霜冷嘉[日]铃木将久李国华倪伟
汉语言文学研究 2023年3期
关键词:读书会文学历史

吴晓东 朱羽 姜涛 冷霜 冷嘉 [日]铃木将久 李国华 倪伟

吴晓东(北京大学中文系教授):首先热烈祝贺这套“新解读丛书”的出版,这套书的出版显示了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同人“社会史视野”下的文学研究已经在形成一个学派,这些年坚持不懈的努力有了一次阶段性的检验,这套书展示的就是一个阶段性的、群体性的成果,甚至用“成果辉煌”四个字概括恐怕也不为过,也表现出奠立学派的发展态势和前景,是特别值得祝贺的。

我谈几点感想:

我读后的第一点感想是,这套丛书集中显示出“70后”已经登上历史舞台,成为学界中坚,也是这套书的作者主体。比起上一代或者上几代,这一代学人有一种群体性的代际特征,也表现出一种更有总体性的整合性视野。这种总体性以及整合性表现为视野更开阔,力图整合历史、社会、政治、文学、美学。理论思维能力也更强悍,这批作者的理论思维能力足以构成他们建立一个学派的根基。

而有一部分作者也表现出整合诗学和历史的企图,虽然刚才薛毅说,他们的研究好像力图与诗学研究、形式研究区别开来,或者说显示出一种差异性;但另一方面,我认为他们也同时在整合诗学和历史、整合形式和政治,在寻找一种能够打通各种文学艺术门类、具有整合性的一种文学机制和当代文学生产机制。他们更把文学理解为一种机制,也正因为当代文学的生产机制是非常特异的,也正是在这个整合性的意义上,他们生成的是一种总体性。而这种总体性,也蕴含了为中国所特有的社会主义文学实践、特有的体制化研究以及特有的美学体系研究开辟一条新路的可能性。

因此,我感觉这套丛书对当代中国文学的总体性认知具有奠立范式的意义,既吸收了20世纪的现代性的总体性,也同时兼容了所谓“革命世纪”的总体性,还有一种打通学科建制的总体性,也更容易超越差不多贯穿了百年中国思想史的左右之争,更善于立足于当下的中国现实而采取一种囊括革命、社会主义与现代性的整体立场。我们说20世纪是一个启蒙的世纪、革命的世纪、现代的世纪,但几个历史大叙述之间有的时候是分裂的,甚至是不能相容的。但这套书则表现出把启蒙、革命与现代同时整合为一体的总体性。这种总体性视野不容小觑。

我的第二个感想,是想从这套书中生发和讨论社会主义美学和社会主义诗学的问题。

我个人关心文学性、诗学还有形式方面的问题,所以这次重读就侧重从社会主义美学、社会主义小说形式与诗学的可能性图景这样一些角度来阅读这套丛书。我读这套丛书的总体印象之一,是当代文学,尤其是“十七年”文学,在文学性问题上比起现代文学或者说“新文学”范式,比起19世纪之前的欧洲现实主义以及20世纪的西方现代主义甚至比起苏联的社会主义现实主义文学,都有相对的独立性,也正是在这几种参照系的对比之下,“十七年”文学在美学和诗学意义上的独立性以及独特性得以进一步凸显出来。所以我们需要重建一种可能的社会主义诗学阐释范式,或者说是重建中国社会主义美学。当然,社会主义诗学也在一定意义上延续了五四以来的“新文学”范式,同时也受到社会主义现实主义理论尤其是苏联文学的影响,也吸纳了洪子诚老师的新书《当代文学中的世界文学》①所涉及的东欧文学,甚至有限度的西方现代派文学资源。这些文学资源当然都参与了当代“十七年”文学的历史建构,但是当代文学仍然保持了或者说创建了自身的美学主体性,有其独特的形式自主性,或者说独立性。这种独立性是这所有的文学资源都无法解释的。因此可以说,“十七年”文学的美学和诗学问题其实是自成一体的,也是有一体性的。这方面朱羽的《社会主义与“自然”》①迈出的是扎实的卓有成效的一步,显示出从美学角度来建构阐释框架和理论范式的追求,具有一定的典范性,可以跟这套“新解读丛书”进行互读。

我个人的一个观点是,“社会史视野”下的文学研究如果有美学向度的介入,进而向诗学层面积淀,可能会表现出更为宏阔的视野。我集中阅读了李国华与何浩讨论《暴风骤雨》的两篇文章。我认为两篇文章在讨论诗学问题上可能形成了一种对话性,进而生成某种值得进一步讨论的话题空间。

李国华的文章《论周立波〈暴风骤雨〉的叙述与形式》②的结论是:《暴风骤雨》追求真相的美好品质,在小说中却是被作为一种“剩余物”来处理的,是随叙述的需要而填充在故事的骨骼中,其中暴露出来的形式症候,值得更进一步讨论。我的聚焦点就是这个“形式症候”。这种对形式症候的挖掘,可能会成为社会主义诗学方法论的最主要的部分。或许用这种症候式的分析,才有可能穿透社会主义文学形式与政治的自我同一性,从而揭示出内在的形式的意识形态,借此突破形式和政治的牢固统一体,有助于讨论“十七年”文学中文学和政治的关系这个经典性难题。

薛毅在他为“20世纪中国革命和中国现当代文学”学术研讨会“圆桌”写的“导论”③中也关注到了这个问题。薛毅指出,应该区分作家所置身的外部的政治环境和作为政治参与者、实践者的主体所理解和把握的政治。当代作家自身在面对一个外部历史、政治环境的同时,往往还是政治的参与者、历史的参与者和实践者,作为历史主体,作家们也必然在深入生活以及创作实践过程中去感受、理解和把握政治。如果丧失了这种主体性,就只能被动地依照命令写作;而外部的政治环境和内在的政治理解之间,需要互为参照。“比如柳青对合作化运动的理解和把握,与工业化战略下对农村合作化的极速推进,两者之间并不一致。仔细分析也许会看到,周立波有着对日常政治的独特理解。而如何更细致描述内在于文学之中的政治在文学创作中的作用、在文学形式上的体现,是很令人兴奋的课题。”④薛毅的这番话找到了文学和政治在文本形式、在文学文本内在结构甚至在诗学层面上讨论的空间,可以把问题更微观化,变成某种诗学讨论和呈现。所以,薛毅赞同朱羽提交的会议论文中引用的汪晖先生的观点:“形式上的每一次创新都与创生新的政治有着密切的关系。反过来说,离开了对于文化革命的形式的探究,也不能真正理解文化革命本身。”⑤所以薛毅在“導论”中期待崭新的意义上的诗学研究在不远的将来出现,我也对此抱有极大的期待。

再回到李国华的论文。他的文章集中讨论的一个要点,是《暴风骤雨》的叙述人称问题,他认为小说在第三人称全知叙事中,蕴含了第一人称集体叙事,小说关于“土改”运动的远景叙述,就不再是某种抽象的理念的形式化,而是“我们”的未来想象的形式化,所以他认为《暴风骤雨》其实是一个第一人称集体叙事的文本。所以他所讨论的小说中这个复数人称的“我们”的形式,也是寓言的形式。我觉得这种从叙述主体到小说形式再到寓言形式的阐释思路,对于我重新理解《暴风骤雨》是有启示性的。

而何浩在《与“现实”缠斗》①这本著作中,对《暴风骤雨》有着更精彩的阐释,也与李国华形成了某种潜对话性。何浩认为,在《暴风骤雨》中,周立波要以政治为中介,以新的文学位置来观测、观照、呈现现实,因此,他叙述新人物的政治时,就很难在政治逻辑下以这些他熟悉的方式来确认自我与现实的深度关联。所以何浩认为,周立波在《暴风骤雨》中,实际上处于不断在政治中介和他所熟悉的文学感知方式之间来回摇摆的状态。比如周立波小说开头的风景描写部分展现出的其实并不是自然空间,而是具有特定形式感的地方时空,这是周立波构造出来的空间,而不是自然时空。小说中的革命时间也是周立波理解和形塑的一种形态,并不是革命实际展开的形态。《暴风骤雨》这一开头的形式感并不能直接说明革命与地方社会的实际关系,而是周立波构造出来的、他所理解的革命与他的感知方式所把握到的现实形态之间的关系。一般读者会认为《暴风骤雨》开头表现的是一种和睦平静的田园风光,但何浩却认为小说中的这种和睦平静的田园景色,恰恰是周立波以他熟悉的感知方式对地方社会的把握,也恰恰反映了他对地方社会的隔膜。我比较喜欢他对《暴风骤雨》的这种风景形态以及风景背面的感知、心理结构的形式分析,最终则诉诸一种形式的意识形态分析,有助于把政治的诗学和诗学的政治融为一体。

所以,何浩的上述分析对我深有触动,使我进一步意识到,对当代文学的形式的分析其实是非常有难度的,它真正的难度可能就在于你得揭示形式背后的意识形态、形式背后的迷障,不是你想分析形式、你一进入形式层面就能揭示形式和政治的辩证法。从理论上说,所有的文学文本形式中都内含着一种障眼法。“十七年”文学同样如此,或者说“十七年”文学尤其如此。何浩的形式分析,包括他对周立波风景描写的“内在装置”的认识,也是一个穿透形式的障眼法操作实践。这才能揭示形式背后的“认知装置”,揭示内在化了的形式的意识形态。这也正是从周立波的延安时期开始的革命文学一直到“十七年”的社会主义文学时期,形式的政治和形式的意识形态之复杂性,这种复杂性远超我们想象:形式自身没有所谓的文学性意义上的自主性。因此,社会主义时代的文学形式跟五四“新文学”建构的文学性传统可能是很不相同的一种形式和美学机制。

第三个话题,我想借助于洪子诚老师的新著《当代文学中的世界文学》②谈一点观感。我比较看重洪老师在这本书中提供的一种反思性视野。比如书中《〈司汤达的教训〉:“19世纪的幽灵”》一文有段话:“有点可惜的是,相对于从‘外部来质疑当代文学,当时从‘内部所作的反思被忽略。这里说的内部、外部,不是严谨的区分,区别只在是否承认当代‘社会主义文学观念和实践的某种有限合理性;从文学史的角度,也就是‘十七年的文学经验、问题和内部争辩,是否仍可成为反思的基础的一部分。这种忽略,导致近年文学界有人试图发掘‘社会主义文学遗产的时候,很大程度离开了它的语境,离开了对当年已经存在的争论、冲突的认真总结这一前提。”③我觉得总结当代文学当年已经存在的争论、冲突中蕴含的反思性,最能胜任的学者当然是洪老师本人了。这段话中洪老师用了一个特别审慎的判断:“是否承认当代‘社会主义文学观念和实践的某种有限合理性。”这个“有限合理性”可能就蕴含着洪老师与我这一代人的某种区别。这里的区别或许在于,相对于洪子诚老师所代表的老一辈学者,我本人所隶属的下一代学人也许偏重于强调“合理性”,而洪老师更想强调的或许是“有限性”。

洪老师在书中还有一段话:“近年来,当代文学挖掘当代社会主义文学经验成为热点,涉及文学与现实、与大众、与传统文学的关系等重要问题,出现不少令人瞩目的成果。不过,当代社会主义文学的成绩、经验,与它存在的严重问题,以至困境纠缠在一起,难以分离;并且在它行进的当时,就不断有从‘内部进行反思、检讨的情况发生。回到社会主义文学展开的历史情境,设若回避、剥离这些已经一再被反思、检讨的问题,不是一种值得肯定的做法。”①这段话启发我思考的是:当下研究的一个现象或趋势,是从“十七年”经典文本重释出发把“十七年”文学的美学机制或者诗学机制加以再纯洁化,在某种意义上,这个研究思路就隐含着某种“非历史化”的危险。洪子诚先生的隐忧是:当代文学被学院研究“标本化”之后,或许就抽空了当初的历史语境,从而使相当一部分研究既是“去语境化”,也是“去历史化”。我觉得语境化视野和历史的眼光,都是值得借鉴的,可以避免当代文学的纯粹化、自我同一化和非历史化的研究倾向。

再次祝贺这套丛书的出版。

薛毅:谢谢晓东。我说一下我刚接触“读书会”时产生的一个困惑。这个困惑后来我自己消化了。我第一次参加“读书会”,是讨论丁玲的一个会议。我当初有一个强烈的感觉,我在会议圆桌的时候也说出来了。我用了这样一个说法,就是“80年代”不可能像一件衣服一样能够被迅速地脱掉。我的意思是,这是我第一次看到“读书会”的思路、思维和他们的研究时产生的一个问题,好像在他们的视野里边,直观来说好像没有“80年代”。也就是说,他们所研究的对象,20世纪40年代、50年代、60年代,这中间对于“读书会”的主要参与者而言有30年到50年的一个时间间隔,而我当初的感觉是,好像我从他们的言谈里边看不到这中间有这么长的时间间隔。后来我自我消化了:由于“读书会”对20世纪40—60年代这一段历史的一个非常细致的阅读和研究,讨论到具体的历史的肌理里边,而且他们有一个我觉得做得比较好的方面是:一个政党,一个主体,在它实践的过程当中,当然是有理论指导的,可它所使用的理论和使用的概念与实践并不完全一致,实践里边有足以撑破这个概念本身的部分,理论没有很好地回收过来,理论还是比较坚硬,因为理论是从上而下的、相对比较坚硬,这部分经验并没有回收过来。而“读书会”所做的工作的价值之一就是要面对这个缝隙,是从這种高强度的意识形态的理论表述缝隙中去重新阐释某种没有被理论本身回收的那个经验的部分。这说明时间间隔的距离是存在的。

朱羽(上海大学中文系副教授): 吴老师刚才提的两个问题,我很感兴趣而且很喜欢。一个关乎形式。我们肯定要去发现形式,文学解读不发现形式不行。但是,我们怎么知道所发现的形式是重要的?我们怎么给所抓住的形式、给形式症候分析一个更强大的、更坚实的基础?我觉得吴老师在评论何浩的那段话里,其实点到了怎么真正去找到那些形式,以及需要一些什么样的外部条件来确认并打开某些形式。这个是《新解读》和“读书会”给我们带来的一项启发。其实回到形式也意味着回到历史,回到《新解读》所说的“社会”,回到总体性。

第二个启发来自最后吴老师说的“内部反思”,就是洪老师提出的那个“内部反思”话题。《新解读》也很自觉地在跟当时的批评对话,甚至何浩写关于《暴风骤雨》的文章②,在很大程度上非常依赖蔡天心对周立波的批评。所以这里又带出了一个新的话题,就是我们怎么区分出“批评”的不同层次?如果要讲“内部反思”,其实就要考虑到,同时代人对这些作家的批评也好,或者作家的自我陈述也好,需要把这些资料有层次地区分开,然后把它语境化。我个人觉得可能何浩在读周立波的《暴风骤雨》时,对周立波有充分的批评或者说是历史化,但是他并没有对这些批评本身进行充分的历史化。这是我的一些开场白。

我其实读完何浩那本《与“现实”缠斗》③以后还蛮感动的。特别是看到他在《后记》里说“想跟世界再搏斗一次”,他说开始参加“读书会”是三十五岁,然后读完十年就四十五岁了。我想我也差不多年龄,我现在也四十多岁了,好像我还没有何浩这样的勇气,但也感同身受。我不知道其他的老师们是怎么想的,因为随着年龄增长,那种从头再起炉灶或者想更彻底地想问题的勇气在逐渐地丧失。何浩这种姿态,其实对我还是很有震动的。我想到了我们这个学科,中国现当代文学学科到底怎么样了呢?我其实一度觉得挺没劲的,或者说还是挺自我怀疑的。但是我这种自我怀疑又涉及更大的问题,就是如果我們跨出去看,外面那些学科有没有好一些?好像也没有。整个人文学科今天都碰到同样的问题,我觉得这才是更大的问题。当然,不管怎么说,我觉得《新解读》的时刻来到了。刚才吴老师说《新解读》好像成了学派,我觉得这么说也确实在提示它的重要性。我比较感兴趣的就是它那种新的面对文学的方式。然而,接下来我就要对它提一些问题。我大概提八个问题。

第一个问题关乎“参照”,不过我还是先要从《新解读》的方法说起。刚刚薛老师也说到了《新解读》的一些基本方法,在我的体会里,一个是它有一个叫做“社会—政治—文学”的总体构造,这个当然有时候也被概括为“历史—政治—社会—生活—伦理”这样更大的“构造”,也就是总体性的环节在不断地扩充进去。《新解读》其实比较关注革命“说”了什么和“做”了什么之间的不平衡性,它要寻找更多的“做”(实践)的隐匿的痕迹,打开“说”(文本)的内在“褶皱”。我觉得这是它的核心方法。然后,我们可以学会的、比较实际的一个方式就是扩大“互文”:文学的、文本的“互文”扩大到其他领域的“互文”,形成一种总体关系。但这又不是单纯的史料意义上的“互文”——互相考证、对勘什么的,而是里面有一些很强的预设(我待会儿会解释)。当然它也意味着寻找“参照”。问题在于它找到什么样的参照。《新解读》其实有着对于“参照”的自觉选择。进言之,“参照”的选择和“视域”的圈定,体现出《新解读》一个蛮有意义的特点。

比如说我看到符鹏研究《铁水奔流》的文章①,里面一开始就反思说,我们现在研究社会主义工业文学,就会依据“科层和政治”这样一种结构矛盾。但他认为这是不符合历史的,或者说不能完全参照这个矛盾结构框架来想问题。如果完全参照这个矛盾结构,虽然问题一直很清楚,但是会“脱历史”。我觉得这个就是《新解读》的优势,它比较在意对“参照”的选用,会比较谨慎,显得比较灵活,不那么教条,或者说它相对来说比较有自我意识,对所谓“脱历史”的危险比较自觉。

但是这是否意味着《新解读》悬置了“参照”,特别是悬置了“理论”?远远不是这样。刚刚吴老师说,为什么他们的理论能力挺强,我觉得也可能跟他们很多人都是文艺学出身有关系。何浩说自己一度喜欢列奥·施特劳斯,喜欢的原因是施特劳斯喜欢想大问题,或者说想用政治哲学的方式来带动自己进入更深的问题层面。但是后来他说接触到了贺照田老师对“潘晓”的讨论,就有点摆脱出来了。这个“转变”挺有意思。为什么我要再提一下施特劳斯这个“参照”呢?因为我有一个感觉,虽然《新解读》想要浸透“历史”,仿佛“历史”这一“参照”可以消融其他所有“参照”,但是“历史”本身总还是需要其他“参照”的。虽然我很理解《新解读》强调历史本身的动态性与未规定性,但问题并没有就此解决。

我想提一下施特劳斯的原因,是因为我最近重读“百花文学”时发现,今天如果在某种意义上重新启用施特劳斯这个参照,反而会很有效。比如说施特劳斯反思自由主义尤其是言论自由②,如果我们用施特劳斯批判自由主义的方式去看“百花时代”“干预生活”式的文学里所隐含的自由主义取向,就可以发现很有解释力与启发性。这当然是我引入参照的方式。但再回到程凯论述梁生宝理想形象的那篇文章③,就可以发现,程凯论述梁生宝的这个维度恰恰可以“接着”施特劳斯的批判来讲。这种对于所谓“自我”的反思——我们知道自由主义最大的问题就是对自我的反思完全不够,或者在那里自我与他人的构造关系有一种僵化的可能性——其实正点破了“百花文学”的核心问题。套用一下洪老师的“内部反思”,程凯对于梁生宝的分析能不能说是对于“百花文学”局限性的“内部反思”呢?是不是恰恰可以通过施特劳斯的自由主义批判这一中介来更深入地理解梁生宝形象的意义呢?

我觉得这是一个非常有意思的话题。我今天对《新解读》不太满足的地方就是,在某一步上,它的理论野心不够。它其实对历史的复原和把握非常充分,但是在该迈出的那一步上,它的理论提炼好像就显得不那么充分。但如果有这样一种更深的提炼,它恰恰可以走到施特劳斯反思自由主义那样的更高平台上参与思想对话。我对《新解读》这方面是有期待的。再来解释一下我的意思。比如,说“百花文学”里的“自我”需要得到反思,这背后的问题是什么呢?“百花文学”特别是其中强调“干预”的一脉比较强调自由的活力,尤其是某种涉及“新闻”见证的“言论自由”,它更为凸显的是一种自足的个体相互制约的“水平式”限制,这就跟主流的政教文化产生了冲突。你可以说主流的文学乃至更大的文化设想更类似于“垂直式”的限制,它有一种古典性,它比较强调以卓越者与先锋者为楷模的引导和教育。这两种限制概念来自施特劳斯。那我想到的就是,在何种意义上新中国对于人的要求既不全然是水平式的也不全然是垂直式的,而是一种超越和综合:既强调“教育”,又诉求一种超越西方形式平等的真正“平等”。因此,如何选择合适的“参照”以映现自身的独特,我觉得这依旧是无法回避的问题,这就是我提给《新解读》的第一个问题。

第二个问题,怎么理解“政治”?刚刚薛老师也提了“政治”,他对“政治”做了一个区分,我觉得非常重要。我对《新解读》读法的一个基本感觉是,它是从“政治”上退一步、往“社会”进一步。这个当然说得简单了。但不得不说——这个问题我想提出来——在“社会史视野”中,“政治”和“社会”还是有种空间性的隐喻:政治在上,社会在下;政治相对比较主动,社会的变化则相对缓慢,层次更多。但问题可能出在对“政治”的这样一种比较灵活的理解。何浩在读周立波的时候,他就追问,周立波是以哪种“政治”为中介?他所认的“政治”和现实中有效的政治之间是什么关系?但在这种“政治的情境化”里,“政治”往往会被把握为“政策”。包括符鹏等,基本持这样的理解。但是,如果我们把“政治”打散了,区分出一个个层面,然后把它对应到某个功能里面去,对应到比如这是“政策”,而这是“理论教条”,这种“政治”是比较僵化的,而那个则很“灵活”等。这种“政治”的多层化,其实也会把“政治”的基本维度给模糊化。或者说我想追问的是,这里丧失掉的是什么“政治”?我在阅读中觉得比较乱的就是,书里到处都是“政治”,《新解读》特别喜欢用“政治”这个表述,把它放在各种使用当中,讀完以后觉得有道理,但反过来一想,这背后的根本维度还是有点模糊。

当然这个问题也一定会指向“政治—社会”构造中的另一面:《新解读》对“社会”的理解是什么?为什么我想提这个问题呢?是因为如果今天《新解读》想要以更强的姿态来登场的话,就不得不对这些问题、这些概念给予更清晰的表述。我觉得“政治”和“社会”在他们那儿更像是“操作性概念”。他们本身当然有立场,这不用说。所谓“操作性概念”,是说它已经浸透在“历史”当中,不得不结合具体情境来理解,这当然非常好,但实际上还是无法回避最终的“政治”问题。我不是说一定要彰显一种立场(我站哪边:马克思主义还是自由主义?左还是右),不是说抱定一种政治观念,而是说“新解读”其实是有一种“原则”的,这个“原则”是它判断敌我的标准。那么,这是什么“政治”?我觉得是可以追问的。这是我提的第二个问题。

第三个问题,涉及一个很有意思的概念,就是“精准度”。这是一个非常重要的概念。其实这也就是诗学的第一问题。“诗学”对于《新解读》来说,其实就是是否“精准”的问题。但是他们所理解的“精准”不是静态的符合,因为革命过程中现实在变、对象在变,主体也在变。甚至可以说,“精准度”问题来源于《新解读》对革命现实主义经验、对《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细致而用力的解读。“精准”问题首先关乎写作主体。你也可以认为“精准”诗学的核心问题其实是写作者的自我锻造过程、是重组自己从而更深地嵌入现实的过程。因为只有这种自我锻造的过程,才能带出新的自我与新的感知机制。没有这个新的感知机制,就不存在新的形式和新的格式的生成。所以我觉得这个中介特别重要。它其实是引入了一个非常重要的维度:社会主义诗学的核心问题——人的问题,写作者自我锻造的问题。它也提示出,“精准”问题关乎动态过程中人与对象的相互改造,以及这一改造所能形塑出来的新的感觉与表达形式。我觉得这是对今天很有启发的一个话题。以前讲现实主义会讲“真实性”,讲“生活真实”“细节真实”。但如果你把它转化为“精准度”问题的话,格局会一下子打开。《新解读》认为可以用“精准度”来替换一些无聊的纷争——不管是现实主义还是浪漫主义还是现代主义,它其实讲的都是一个“精准度”的问题。

这是一个可操作的概念,也是一个理论概念,是拥有学派抱负的《新解读》值得去好好阐释的概念。但是,我对它有一个小小的质疑:“精准度”会面临一个困难。是什么困难呢?其实很简单,就一个问题:文学跟“精准度”到底是什么关系?在何浩的阐述里,“精准度”意味着一种德性,打上引号的“现实主义”的德性。因为你理解了“现实”,而这个“现实”是以“政治”为中介的,而且把社会纳入考量,是写作者获得了新的感觉所捕捉到的“现实”。所以,“精准度”其实可以转化为一个历史有效性的问题。在何浩那里,越精准,那你的写作就越有效,这是连通的。当然这里的“精准”不是单向的符合,因为“精准度”背后有自我问题,也有现实构造,也有政治打造,所以它是个多项叠加后的效果,也意味着能够真正达成与现实的互动。

一切似乎都很完美,挑战在哪里?这个挑战,我是在读魏金枝和许杰1950年围绕《关连长》争论①时悟到的。我们知道《关连长》这部电影出来后被批判了,因为写军人搞人道主义、温情主义。魏、许争论要更早,而且只谈了小说。魏金枝是从所谓的“现实性”出发,也可以说是“精准度”出发来论辩——当然这个“精准度”并不必然符合何浩的意思,但是我觉得这还是一种复杂精准度问题的内在环节。他说,《关连长》写得就不精准:关连长过分关注孩子,不符合军人的政治认识,小说的情节更不符合解放战争时期上海战场的一些基本环境。所以这篇小说是违反“现实”的,写得根本就不对。

但是许杰有一个“反问”,我觉得今天也还值得讨论。他说像我这样粗枝大叶的读者,竟然初读时被它迷惑了。而且他还暗示,像这样被迷惑的读者当不在少数。读者被某种更吸引人的东西所迷惑,而不是特别在意“现实”参照,文学反而体现出了自己独特的效果。这似乎在证明,文学这一“机制”,并不必然依赖“精准度”,它始终有一定的“幻觉性”,这种“幻觉”的达成,有时可能需要刻意取消一些“现实”环节,有时是做一些夸大。而这样一种“幻觉性”,其实正是文学达到它自身有效性的一个途径。

在这个意义上,就对“精准度”提出一个——不叫挑战吧——补充意见:即使“精准”并不必然是文学的必然要求,即使“精准度”意味着多重变化里捕捉动态,但是它也还是意味着“精准度”背后关乎不同的美学—政治机制,我的意思是——“精准度”,其实是建立在革命现实主义的“总体预设”这一基础上的。但如果革命现实主义总体预设在历史环境发生变化以后也同样衰弱了,那我们怎么再把这种“精准度”给召唤回来呢?难度有没有?难度在哪里?如果文学所对应的是诸种领域的划分或“分化”——不是说隔离或完全自律,那么,就需要承认文学这一机制本身有不同的作用于人的方式。考虑到这项挑战的话,那“精准度”这个概念应该得到怎样进一步的阐释呢?这是我提出的第三个问题。

第四个问题是关乎《新解读》所关心的特殊对象。首先是自耕农的问题,刚刚薛老师说他们的论述里20世纪80年代因素很弱,但是何浩《与现实“缠斗”》里的那篇《附论》,谈“人文之眼”,就提到了20世纪80年代,而且特别提到了路遥、李凖和周克芹三位作家的“茅奖”作品。他正面评价了这三部作品,但有个层次,也就是说路遥最低,然后李凖第二,周克芹写得最好,或者说最有“精准度”。这里的“精准度”,当然指的是最大程度地抓住了那一时刻的“现实”与“人心”的构造。

但是他提到一个现象,我觉得颇具症候性——他特别点出自耕农。我们知道,自耕农这个问题不是一个小问题。自耕农放在前三十年就是小生产者。何浩想要拉开自耕农与小生产者之间的距离,他要评估自耕农的德性,反思中国共产党处理自耕农的问题,反思革命“积极分子”的投机性。这个部分其实可以看出《新解读》的某种倾向,有意无意的,它的一种努力方向。我们都爱说“历史化”,但是“历史化”的努力方向是什么?就是一定会图穷匕见,最终我们知道我们每个人都不可能永远拥抱“所有”。思维发展下去,一定会产生分裂,不得不抱定一个而排斥另一个。这个就是特殊化的必然性。自耕農可能是一个特殊化后的“症候”。这是第一点。

第二点是我对他们的一个追问——就是工业问题。《新解读》里比较少的是对工业领域的讨论,当然确实符鹏做了很多工作,但六本书里只收了一篇。这是一个他们可以继续发展的问题,也是暂时比较薄弱的一个领域。工业问题,其实今天来看是有增长趋势的,我举个例子,我的朋友林凌就写过关于《大国重工》的文章①,这部作品其实是网络文学里的工业题材写作。包括他最近也在重新讨论蒋子龙。我觉得这些新近工业方向上的书写与研究,其实是一个很重要的对话对象。《新解读》恐怕还是要直面这样的挑战。

然后第五个问题可能就比较庸俗了,其实这也是一个老问题,文化研究比较喜欢说,但是我觉得确实是一个问题:《新解读》思路里比较少的是关于“物质”“消费”和“人心”的关系的探讨。它比较在乎的是“人心”的提升,但它不是很在乎,或者说它不是很重视“人心”的下降。但是,人心的下降其实是历史过程中的必然趋势,有这么多人心下降的现象,这很大程度上又是由“消费”带来的。我当然倾向于把“消费”打上引号,不是指那种已经高度市场化了的消费。我们知道蔡翔老师关于1960年代文学—文化的分析②就很明确地点出了这个问题。所以这个问题其实相当严肃,也相当严峻。

我们知道,中国当代历史里有一些问题是解决了的,但有些问题没有被解决。从被解决了的问题中可以找到非常成功的革命经验,从而抓到历史与人的饱满面貌,没有被解决的问题则往往会以“症候”呈现。没有被解决的问题其实代表着什么呢?代表着蔡翔老师所说的“难题”。持续的实践过程中所生产出的难题,这样一些没有被解决的问题,因为是“难题”,所以它具有更普遍的、超越一定历史条件的更加深远的表现。我觉得去面对这个历史过程中没有被解决掉的而且在不断被生产出来的难题,在这点上,《新解读》显得相对薄弱了一点。

《新解读》还有一个非常重要的预设是:历史情境中的具体操作经验与对策,具有超越这一历史情境的潜能与再“诠释”的价值。同时,《新解读》也督促我们去超越自己已有的认知框架的制约,一个是要超越“改革开放”以来形成的框架,一个是要超越革命时期那种对政治比较僵硬的理解。但是我觉得还有一个问题没有解决掉,这个问题当然是比较大的问题——过去与当下、未来究竟怎么关联起来的?凭什么来关联?这个问题虽然是一个很难的问题,也是比较抽象的问题,但是我还是想提给《新解读》。

第六个问题,问的是“社会史视野”的伦理维度。不知道提得对不对,我个人感觉,《新解读》也还是有比较强的道德性,有伦理和道德方面关怀,特别是它对这种当下的虚无感非常焦虑,想要让人心透出气来。

这种回归道德的取向证据不少,比如讲“正派”,讲“再使风俗淳”,特别强调道德和集体性之间融合。但“道德”也会涉及一些其他比较重要的维度。比如说它还涉及“自然”的问题。要讲这个“社会”层面与“道德”风俗层面的问题,其实还是有一个何为“自然而然的好东西”的问题。这是它隐含的一些理解,要重构社会,重新发掘“社会”与“革命”之间的对接“部位”。这样来看,《新解读》其实依旧比较强调那种相对来说比较自然的、能够对接的东西。

“社会史视野”以伦理为主,对接的是什么“社会”?伦理相对恒久、有效,与革命的历史加速之间究竟如何“对接”?“对接”或“交锋”的“地带”如何勾画出来?那种新的知识如何更加具体地界定出来?我觉得讨论这些是非常有意义的。这也是回到了我刚刚说它要勾勒“政治”,其实同样也要勾勒这样一种“社会”的知识。或许要义就在两者之间。如果《新解读》把它提炼出来,就一定能够产生比个案研究更有意义的理论表述,这是第六个问题。

第七个问题,也想回到诗学问题,我和吴老师非常有共鸣。我其实也思考了《新解读》究竟如何把握这个诗学问题,刚刚讲“精准度”是一部分。但是还有一些疑问。比如,《新解读》的细读,是否读得足够细足够好?我觉得还是可以讨论的。这就关乎是否能在诗学上为革命现实主义正名,这些当然都是吴老师说过的,我就不说了。

我想说的一点是想象力问题。《新解读》的视野或者说“社会史视野”,的确蕴含了它自身的想象力问题,这个问题是值得提出来的。就是它要想象性地还原文学中的行动者的行动逻辑。这就是说,它是有“想象”的,不是一种实证研究,因为处理文学文本,因此比历史学研究里的想象成分要多得多。《新解读》在写这些人物的时候,比如说程凯写梁生宝,包括何浩写周立波笔下的人物,包括讨论李凖的小说作品,都有所展现。即作为一个今天的研究者,对那个时代的文学中的行动者,包括作家,也包括小说中的人物,对他的行动进行想象性的再现。而这种行动的逻辑方式、样态的再现算不算诗学问题?这样一种诗学所具有的想象力成分如何评价,包括对材料进行创造性的补充,进行移情性的推论等。这些是不是可以考虑纳入《新解读》的诗学?

最后,第八个问题,我就讲一下“人文之眼”的问题——其实这是何浩的一个总结了,也可以看作是《新解读》整个思路的一个指向。这个指向就是要培养一种广义的人文的眼光。這种眼光在何浩看来,涉及对20世纪40—50年代历史经验的“进入”并从中得到训练,而经由训练所达到的这种能力,是很有意味的。特别是在今天,我觉得更有意义,因为今天的我们面临两大问题:一是人工智能的影响,另一个就是新的治理方式对我们头脑与身体的塑造。

但是我觉得有两点可以讨论:一是从今天来看,“人文”其实处在一个鄙视链的低端。这种鄙视和区分其实是现有体制的一个后果。这就存在一个对“人文”的位置进行历史化的问题。我们如果不考虑到这样一种历史的现实后果,不考虑到20世纪40—50年代所讨论的“人文”和今天的“人文”在社会生活中的结构性位置大有差异,那么,所阐发出的意义恐怕也要打上一个问号。

此外还有一个问题。《新解读》呈现出的是一种集体性的情感关怀,对人之身心困境的细微体认,特别对“生命感”抱有极大重视。重写人文需在此下力,人文之力确实由此生发。但是有一个讨论维度却相对遭到忽视,那就是怎么看待人的被动性。人的被动性问题,其实关系到现代性经验里一种比较重要的经验。人当然有主动性,但人也有被动性,包括今天来看,被动性跟“大众”关系更紧密,所谓“爽文”一类的东西,包括比较“爽”的影视剧里面就有这个问题。那么,这里出现了一种错位,跟《新解读》的关怀之间产生了“错位”。进一步说,因为人文的视野预设了20世纪40—50年代的工作方式能够深入群众,他们非常看重这种工作方式能在实践中影响群众、通达群众的根本苦乐,包括程凯讨论戏剧《穷人乐》①。这个其实也是关乎群众的“爽”,是吧?苦痛也有,快乐也有,一种强烈的感觉,可以被席卷而走,当然这里既有被动性,也有主动性。但是,今天来看,“被动性”被嵌入在大不相同的社会构造与治理方式当中了,乃至“主动性”与“被动性”形成了特别复杂而暧昧的关系。《新解读》却恰恰忽视了这种“被动性”的巨大存在,无疑是一个略带反讽意味的现象。但是,“被动性”问题能不能从《新解读》的思路里面展开,是我特别关心的,我也期待他们能够生成更为有力的论述。

这就是我的八个问题。

吴晓东:我觉得朱羽贡献的这“朱八点”太厉害了,可以说涉及了《新解读》方方面面的问题。其中有些问题对于我们理解整个社会主义文学乃至当下的文学世界,甚至当今世界本身都有总体论意义上的启示。其中有几个话题跟我讨论的诗学问题也构成了对话性,但朱羽的视野更为超越。我认为这种超越性可能来自朱羽这一代学人创建整体性的追求,这或许也是《新解读》的追求,都有助于学界建构某种更具整体性的超越视野,当然这种整体性的视野是建立在对各个环节——比如朱羽提出的八个层面——进行具体有效的研究和反思的基础之上的,然后新的整体性的重建或者超越才会变为现实。我尤其高度评价朱羽这八个维度的具体展开,其实是从一种更细腻的肌理上,让《新解读》的整个宏大的、作为学派的视界显得更为丰富了。朱羽提及的有些维度也许《新解读》将来还可以更进一步拓展,至少需要直面朱羽提供出的一些对话层次,或者说需要吸纳这些对话层次,会更有助于《新解读》作为一个学派的丰富性和有效性得到真正的凸现。我觉得作为一个学派的《新解读》应该有一种朱羽所说的“野心”,也应该有这样的包容气魄。

这就是朱羽讨论的八个面向所具有的一种总体性野心,从文学内到文学外,从历史到政治,再到自然,也含括了我们今天如何看待人文的问题。而在朱羽这里,人文话题其实处理的是人的某种历史的主体性问题,而朱羽别出心裁的一个视角是,他认为人文不仅只从能动性的意义上来处理主体,其实今天我们更多应对的可能恰恰是人类或者人性的某种被动性。我们今天可能更多的人其实在“躺平”,也包括我本人,“躺平”的人你怎么让他起来?“躺平”的人躺在那里最喜欢看的就是朱羽说的“爽文”和“爽剧”,那么这个“爽文之爽”跟人文关怀、人文的整体性之间到底是什么样的关系?这都是特别有现实针对性和当下考量的一些重大的时代问题。我觉得朱羽的发言中最具整体性的问题,实际上是对何为“政治”、何为“社会”这样一些重大问题的追问。换句话说,“社会史视野”处理的“政治”到底是什么样的政治?它理解的“社会”又是什么样的社会?而既然是文学研究,又如何用文学的方式理解政治和社会?这就反过来会推进我们对文学本身的反思,思考文学又是什么样的文学?怎样在“社会史视野”提供的框架下重新理解和界定文学?

薛毅:现在,话题已经通过“吴三点”和“朱八点”有比较好的展开了。

姜涛(北京大学中文系教授):这两卷《新解读》中的文章,我基本上以前都读过,但现在放在一起,放在《新解读》这个命名之下,确实有了一个全新的整体感。特别是何浩的那篇《代序》,是一篇很大的文章,刚才薛老师讲这篇是很猛的文章、很凶的文章。以前我看过初稿,拿到书之后,也“缠斗”过两三次,每次斗的时候都会斗出一些新的感觉、新的理解。

这篇文章确实写得很猛,我觉得他的抱负很大,好像是和20世纪80年代以后的文学研究包括人文思想的一些大的脉络进行了整体的对话,如“新启蒙”“重写文学史”以及“再解读”的潮流。总体上说,何浩的观点我都很同意。

《新解读》到底哪些方面区别于《再解读》,何浩的文章讲得比较清楚。他特别谈道,怎么突破《再解读》提供的那种在文学和历史间进行想象性编码的方式,尽量回到经验所处的实践当中提取相关资源。我觉得《新解读》的意义,或者它的针对性,不完全针对现当代文学研究本身,也不光针对着“重写文学史”或《再解读》,它背后关切的问题还是很大的。他们的研究所要回应的是现代中国乃至现代世界往何处去这样一些非常宏阔的核心的问题。正如何浩在《代序》中谈到的,在一种不依赖于彼岸、也不赖于天理的现代社会中,现代人如何自处的问题。当然这个关切是非常宏阔的,也很迫切,甚至可能有一些急切,所以我在给《新解读》写的“推荐语”中,也写道:《新解读》不只激活了文学研究,也为探讨现代中国提供了新的路径,书中探讨的一些问题,不只是文学,不只是怎么去理解20世纪40年代到70年代的文学,可能更内在的一些诉求,是想突破现代启蒙思想的限制,去思考怎么打造一种具有现实感、社会感的历史主体,怎么让好的政治落实在一个好的社会关系和身心状态之中。当然这个关切是不是能够很好地在研究中实现,是另外一个问题。

所以,有一点需要辨析的是,《新解读》的方式不简单的是一种向外部打开历史的方式,也不是我们这些年经常讨论、反思的现代文学研究的“历史化”倾向。这方面的讨论比较多,有些老師对于“读书会”朋友们的工作也有类似的疑问——是不是太多强调外部的历史化研究,如何处理文学的内部和外部的关系。我觉得这个问题,贺照田在比这六本大书更早一点出版的《社会·历史·文学》的《编后记》①中也有比较清楚的说明。就是说《新解读》指向的宏阔的、外部的历史和我们一般在文学研究当中基于特定学科意义的历史化努力,在方向上是很不同的。简单说,与其说是文学向外部打开和各种专门史——诸如社会史、经济史、出版史包括思想史——的视野接轨,不如说在向历史敞开的过程中,以社会为中介,来实现文学和历史包括政治的双重打开。我自己重读书中文章的时候,有一个新的收获,可能不是在其中所谓“社会史视野”的方面,反而是能更多感觉到用心去细读一部作品、细读一位作家的创作过程所付出的那种努力和心力。书中几乎每一篇文章都是紧扣作品本身,非常有力地,也非常迫切地回到文学观念感知和写作实践的过程中,辨析得非常细致。对“现实主义”“深入生活”等概念我们好像基本上都有一种结论化的印象,但其内在的难度、层次以及不断涌流的活力,通过他们的这种解读都被呈现出来,这也是刚才晓东老师讲到的与“社会史视野”联通的诗学层面。

比如,这两卷《新解读》中可能只有一篇文章我以前没有读过,就是最后贺照田关于雷锋一则日记的讨论②。这篇文章讨论的问题看似很具体、很微观,但确实带给人一种见微知著的感觉,注意到雷锋日记的文体和语言感觉背后的主体状态,我觉得耳目一新,而且能够跟照田另外一篇有关雷锋更整体的论述③结合起来理解。所以何浩讲的与历史的“缠斗”,也是与文学的“缠斗”。

接着上面这一点,我想谈的第二点就是“缠斗”的问题——何浩讲的“与历史缠斗”。“与历史缠斗”当然跟“想象历史”是不一样的,对此何浩有非常充分的说明,我又想到了胡风、路翎他们在20世纪40年代尝试的“和历史搏斗”的态度。“与历史缠斗”与“和历史搏斗”有什么区别?我细想了一下,好像“搏斗”和“缠斗”还是不太一样。比如说胡风他们强调的“自我跟历史之间”的那种搏战、搏斗感,更多的还是依靠一种个人的主观战斗精神去开出一条道路来。内外的激战是很激烈的,但是好像缺乏对于主观本身自觉的突破和调整。而“缠斗”的意义,恰恰并不是在一个相对比较明确的,或者说稳定的、主观或直观的感受和认识框架中去理解历史,反而是在进入历史实践的过程中,一次次反复的校准、磨合、勘测,甚至用何浩的话来讲,要“屏息洞审”④,在适当的时候要停下来,“屏息洞审”,不断地去破除原来已有的主观和直观。书中的文章,几乎每一篇都是跟具体的对象在磨,反复地磨砺。

像何浩和符鹏讨论周立波从20世纪30—50年代文学观念感知变化的文章⑤,我感触最多的就是他们反反复复不断地深入磨砺的过程。不是将生活、自我、文学和政治包括政策当作确定的实体,而是在很耐心、很体贴的缠斗过程中,不断去突破原有的笼统的、直观的理解。这可能也是刚才朱羽谈到的,他们对于研究过程中使用的参照框架十分敏感,而且不太提供什么稳定的、确定的结论。这是因为研究朝向的那个历史展开本身的不稳定性。“缠斗”也意味着《新解读》可能不是一次性、两次性或者三次性的,而是反反复复的,不是从文本直接抵达历史和社会,而是通过这样一次一次的反复磨合磨砺来让问题不断打开。我觉得很有意味的是,这和作为他们研究对象的现实主义文学传统、“深入生活”的方法,是有高度的一致性和同构性的。像柳青、周立波这样比较成功的作家,他们的突破性或革命性,都表现在不仅是按照一套既定的革命观念和历史规划去写作,而且是当他们的个体被革命政治带到现实生活的内部的时候,他们也需要通过反复的磨砺,反复的积累,一次次的结合—突破—再结合,从而形成一种洞察。我觉得“读书会”的朋友在整理这样一份经验的同时,也把这样的一种“深入生活”的或者说现实主义的经验带到了他们的学术工作当中。《新解读》的工作方法,某种意义上也是深入对象、深入生活的,其中有高度的同构性。当然,这对研究者本人的耐力、心力还有洞察力,都提出了很高的要求,过程是非常艰苦的。“读书会”朋友们十多年来付出的努力,让人感佩。

我觉得这样的努力,除了最终呈现为两卷书中具体的成果外,对于我们思考怎么去破除当代中国人文思想那种直观的、笼统的、过多从理论话语来演绎的思维方式——一种思维的痼疾——特别有帮助。因为这样的问题不是局部的、个人的,而是相当普遍的,直接影响了当代中国人文思想的品质。如果人文思想的品质不好的话,也会长久制约我们工作的有效展开。这就是贺照田在《启蒙与革命的双重变奏》①这篇文章中提到的:现代中国的主流思想存在一些常见的问题,比如真诚但虚妄的自我意识,浅尝辄止的现实社会认知,对自己置身其中的正在发生的历史进程不能及时与准确地把握,对关注时代现实与介入的理解过于狭隘,和社会互动时缺少必要的理解努力,等等。他认为这些问题存在于五四以来主流的启蒙思想运动中,而在20世纪80年代又重新出现。我觉得这些问题不仅在20世纪80年代出现,可能到今天为止,不同程度地还在影响当代中国人文思想的知识品质,也不会简单因为观念、立场和方法的转变而消除。“读书会”朋友们的一系列努力,通过深入现实、深入生活,包括深入社会和人的关系的努力,都有助于改善这样一种知识品质。

薛老师在会前倡议,今天的讨论不光要表扬,还要包含一些质疑和批评。我看书的时候也在想,什么地方可以下嘴批评两句,但是一直也没有找到适合下嘴的地方。最后做一点扩展性的讨论吧,谈一谈何浩在《代序》中提到 “配眼镜”的问题。何浩谈道,无论是王晓明老师,还是《再解读》的研究方式,背后都有一个“配眼镜”的过程。如果没有对自身所处的历史、社会、文化和观念空间有足够深入的反思,可能在配新的“眼镜”的时候,如何精准判断镜片所需要的“度数”、“眼镜”所能够廓清的现实,会是个很大的问题。这方面,“新解读”的工作是比较深入、比较到位的。但相对于《再解读》,《新解读》也是配了一副新“眼镜”。因为问题意识很明确,方法也很得当,这个“眼镜”配得是相对更清晰、更深透,焦点也很明确。但是随之而来的一个问题是, 《新解读》所配的这副“眼镜”,它也包含着一套自身的配镜的“装置”,也包括刚才朱羽讲到的,一些特定的价值前提、道德理想。有了这样一个很清晰、焦点很明确的“眼镜”之后, 20世纪40—70年代,或者40—60年代的革命经验中那些相对成功的、需要被整理转化的部分看得非常清晰和深透,但可能其他的部分,不那么配合“读书会”朋友们关切的问题的一些经验——可能会在无形中——就不一定处在视野的中心,或者免不了局部的模糊、省略,或者某些特定部分的放大、突出。刚才晓东老师和薛毅老师都谈到了这个问题。

再有就是,当眼镜度数配得很好的时候,你会看得很清楚,但是不是视野也会过于确定、过于清晰呢?因而在论述的过程中,对于有些前后的逻辑、因果的联系,好像也会有比较明确、比较自信的把握。这跟历史展开的过程中,实际经验的变动性、不确定性甚至模糊性会有一定的差异。包括刚才朱羽谈到的 “文学精准度”的问题。因为在实际的文学阅读当中,“精准度”不一定是最主要的标准,或者不一定是唯一的标准。当你用”精准度”去要求你所评价的文学的时候,某些层次的问题可能会被忽略。当然研究不可能面面俱到,忽略有些问题是难免的。我如果有些期待的话,我特别希望“新解读”配的这副“眼镜”,除了度数很精准外,最好还有一定的变焦性。这是我个人的经验,前两年我也配了一副老花镜,戴了花镜之后,最初的感觉是很麻烦,看近处可以,但看远处就看不清了,要摘下来看。眼镜总是戴上了又摘下,很麻烦。后来有朋友建议,你可以配一个变焦的老花镜,一个镜片上有不同的焦点,可以看近,也可以看远,可以看中心,也可以看外围,甚至看明处的时候,暗处也可以看得到、扫得到。如果《新解读》配出的“眼镜”有一定变焦性的话,有些不同的层次和脉络,会被兼顾甚至涵盖。比如除了《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前后在延安形成的现实主义文学的路径之外,同时期其他路径的文学的展开,也可以一定程度上纳入这副“眼镜”提供的视野中来,这也是我以前关注过的老问题。

最后举个例子,就是何浩在《代序》中,最后花了很多篇幅讨论丁玲的《在医院中》。他把这个问题引到了当代,认为丁玲塑造的“陆萍”所面对的“被历史纠缠”的问题,今天的很多青年学生也在面对。其实,不只是青年学生,中老年人同样也在面对怎么去理解社会、理解与他人的关系的问题。这部分何浩写得很用心,也比较奔放。我读初稿的时候,稍感这部分有点溢出,还给他提了建议,说这个部分可以发展成另外一篇文章。拿到书之后再读,我觉得这部分还是比较重要的,放在序文中有它特殊的功能。因为讨论丁玲的《在医院中》不完全是举例说明,而是通过讨论“陆萍”的问题来理解《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的针对性、理解《新解读》所要回应的现代中国的核心问题。丁玲到延安之后创作的一系列小说,像《在医院中》《我在霞村的日子》《夜》,后来研究也很多了,这些作品之所以能够突破一种给定的伦理感觉或政治框架,能够体察到不同个体的心理状况,发掘出很重要的问题层次,确实离不开丁玲对于人的理解的深入,这也是“读书会”朋友关注的一个焦点,就是“怎么去理解社会中的人”。丁玲对人的理解的深入,确实和她从国统区来到延安之后,在新的革命和集体环境中经验和认识的变化直接相关。可以补充的是,这种变化不只是发生在延安,同时也发生在战争年代更大的流动的空间当中。比如何吉贤谈丁玲的那篇文章①,就特别讨论到丁玲在領导西北战地服务团时期的经验。丁玲做这个团的领导工作很不容易,要面对团体里面性情、背景差异很大的个体,有很多调皮捣蛋或小资情绪很严重的个体,还要处理各种内外复杂的关系和事务。正是在这个过程中,丁玲不仅锻炼了自己的组织能力、工作能力,她对于人的理解可能也大大增进了。按照西北战地服务团成员史伦的说法,丁玲在领导这个团的时候,是把写小说的才能、写小说的天才,拿到组织这个团的工作当中,他说她把观察力、透视力都完全用到团里。什么是观察力和透视力呢?我想,就是一个文学家对具体社会情境当中每个人的性格、脾气、心理状况的深入的理解和体知。当她把这样的一种文学家的观察力、透视力,带到一个团体工作当中来,这样一种短暂但其实很强烈的流动经验、团体生活经验,按照何吉贤的说法,带给丁玲的冲击可能是全新的,也包括过程中的挫折感、隔膜感、不适应感。这些感受都是构成她后来转化的因素。如果在刚才讲到的变焦的视野中看,在抗战时期,丁玲这样的流动和驻留的经验,其实是有一定普遍性的。

最近我在重读赵园老师《艰难的选择》②,她谈到抗战时期文学的时候有一个说法,过去读的时候没有注意到。她说,其实理解抗战时期国统区文学的一个线索,就是毛泽东《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中谈到的“感情的变化”。好像我们一般用“感情的变化”这个线索来理解“整风”前后的延安知识分子、文艺家的身心改造的过程。但赵园老师说,其实这也适用于理解国统区的文学作品,因为在救亡运动的背景当中,也有很多年轻人被救亡运动带到了新的环境包括组织环境当中。在这个过程中,许多知识者的情感弱点、精神个性方面的局限,在很多层面都暴露出来。知识者个人问题的超越,适应于一个诞生中的新社会的自我的塑造、完善和人的改造,也是当时国统区文学非常关切的主题。她举了很多作品的例子,像茅盾的《第一阶段的故事》、齐同的《新生代》、巴金的《火》、靳以的《前夕》,当然还有路翎的《财主的儿女们》。我自己的感受是,如果在一个变焦的视野中看,丁玲来到延安通过塑造“陆萍”的形象提出的问题,就不只是发生在延安特定的政治环境和氛围下,它也发生在另外的文化、社会和政治的脉络当中。如果参考这些不同的脉络,可能会看到更大或更丰富一点的总体性。刚才朱羽谈道,当我们去理解20世纪40—70年代的经验并希望从中有所转化的时候,当代社会生活的状况和历史条件已经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延安时期的状况,或“读书会”朋友们力图挖掘出来的理想的社会状况,人心向上的、透出光亮的那个状况,在今天可以构成一种感召、一种精神的资源,但是我们今天可能面对的是一个人心下降的、人心晦暗或非常被动的状况。在面对这样一些更切近的精神状况的时候,有一个变焦的视野,把握不同脉络上的经验和困惑,这样转化出来的资源,可能会有更广泛一点的针对性。

薛毅: 在朱羽和姜涛的发言当中,有一个部分相对来说是比较一致的,就是在研究的过程当中,你的问题意识如何能够直面这个当下,你的人文如何面对人心向下的这个问题。把这个状况创造性地加入进来的话,谈论问题的艰难性可能会加大了,而且我相信可能更加有穿透力。

冷霜(中央民族大学文学院副教授):我读《新解读》这本书的很多感想,前面的几位老师都已经谈到了,而且谈得非常深入,我就再零碎地谈几点看法。我和姜涛很早就开始参加“读书会”每年举办的学术会议,在这个过程中,我自己也被带动,对从20世纪40年代的延安文艺、解放区文艺,到20世纪50—60年代文学有了一些更多的认识和了解。因为我自己没有怎么做过这一块的研究,所以这个过程中也是在努力地去理解他们的研究背后的关怀,他们的研究意识和研究方法等。当然,之所以能够被“读书会”带动,也有一些原因。我记得十多年前我刚开始给研究生上课的时候,发现《再解读》那样的分析方式在学生中很有影响力,尤其是那些程度比较好的研究生,往往会很熟练地用类似《再解读》的那种方式来研究1940年代到1960年代的文学。但这种研究方式跟研究对象的关系其实相当疏离,很多时候就是一种概念和话语的操作。我当时看到这种状况,但不知道用什么样的方法能够破掉它,让他们能够进一步地进入研究对象,也能够向这一阶段的历史打开。正好是随后那几年我开始参加“读书会”的会议,读书会对20世纪50年代文学、历史、社会的讨论,对丁玲、赵树理、柳青等作家的研究,给了我很多这方面的启发。这是其中一个认识的背景。

《新解读》这个书名起得确实很好,何浩的《代序》也非常明确地讲到这本书中的研究与它所对话的学术研究范式之间的关系。我觉得,虽然何浩的《代序》里谈到了《二十世纪中国文学史论》①和《再解读》等,但还有一个可以关联起来的上下文,就是晓东老师讲到的,最近这二十多年的当代文学研究展开的一种不同于《再解读》的新的研究努力——洪子城老师把它称为“内在清理”的方式。我觉得《新解读》的研究,可以看作是这种“内在清理”的研究方式的一个延伸,也可以说是对其中的某些方面所做的进一步的推进。这本书选择的讨论对象是从1942年到1965年这个时间范围之内的文艺——也就是《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以后的延安、根据地和解放区文艺到20世纪50—60年代的“十七年”文艺。《新解读》或者说“读书会”的研究的一个基本的认识前提是,这个阶段的文艺实践有它的一个特殊性,即它是由《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确立起来的,把文艺放在革命政治实践内部来展开的一种文艺形态,用程凯的话说,是一种力图将文艺“去领域化”②的文艺实践。从这个角度来说,已有的“内在清理”的研究方式在尽力对当代文学做历史化和语境化理解的同时,有时仍然是在一种“领域化”的文学理解和以此为基础的文学史的叙述方式中来认识和评估这个阶段的文学。这样一种把文学“再领域化”的理解应该说内含着一种坚持,但从《新解读》的视角来看,它也可能无法充分打开这一阶段的文艺实践的内在逻辑。按程凯关于徐光耀日记的论文①中的分析,这种将当代文学“再领域化”并非从20世纪80年代才开始的,在20世纪50年代初期,纪念《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发表十周年并重谈“深入生活”的时候,就已经有了这样的“再领域化”的认识表现,这和新中国建立后的文艺体制发生的变化有关。所以也可以说文艺的“去领域化”和“再领域化”之间的张力也构成这一阶段文艺实践的一条内在线索,但前者是其中的主要方面。而《新解读》的研究努力就是从这样一个认识前提,进入到这种“去领域化”的内在逻辑中来对这一阶段文艺实践展开内在清理。另外,既有的“内在清理”的研究相对来说更注重对这一阶段文艺实践的一些负面后果和教训的反思,其中包含着一种真诚的历史责任感,而《新解读》或“读书会”的研究在这个基础上,也在有意识地探问和挖掘这些实践中可能对今天仍有正面参照价值的资源,因此,他们对这一阶段文艺实践的失败和教训的反思也会有所不同。像程凯对徐光耀日记的讨论②,还有符鹏写《铁水奔流》的论文③,同样涉及这一时期一些重要文学观念在实践中遭遇到的困境、引发的苦恼,以及文学创作面临的失败和挫折。但如何理解这些困境和苦恼、失败和挫折,与既有的内在清理的研究方式相比较,从认识的角度和方法上,《新解读》可能也会存在一定的差异。所以我觉得《新解读》一方面相对于《再解读》有明显的对话关系,或者说有相当强的针对性和批判性;另一方面,它也是在当代文学研究已有的“内在清理”的努力基础之上所做的延伸、拓展和深化。这是我的第一个想法。

第二个想法刚才姜涛也讲到了,就是《新解读》或“读书会”的研究对象虽然主要是这一阶段的文学,但它所关心的问题,希望通过对这一阶段文学的研究给以回应的问题,不仅限于现当代文学史研究这个框架的内部,而是有一个更大的范围。这一点在何浩的《代序》里也有所提示,在它对《再解读》等研究方式和认识方式的批评背后,有对20世纪90年代中后期以来知识思想界各种派别的思想和论述中一些共同存在的认识方式上的缺陷,包括具体到学术研究中的研究方法上的缺陷的回应和纠正。当思想界的争论逐渐延伸到人文学术研究中,它暴露出来的很多问题也会不同程度地表现在不同专业领域的研究中,比如价值立场在先、理论预设在先、不能充分地回到历史中实际的经验等。我觉得《新解读》的研究在面对这一阶段的文学这个具有特殊性的对象时,所做的认识方法和研究方法上的努力也内含着对这些状况的自觉的、批判性的回应。他们反复强调的,不管是“回到经验”,还是“与历史缠斗”,都是在谈这个问题。而且由于20世纪中国革命实践本身在现代世界历史中的独特性,也由于文学在这一实践中所占据的重要位置,所以《新解读》或“读书会”借助于研究这一阶段的文学要思考和面对的,不仅是文学的问题,也不仅是如何理解这段历史的问题,也涉及我们怎么去想象未来的问题,这是我的第二个理解,这一点刚才姜涛已经讲得很好,我就不多展开了。

我读《新解读》(准确地说应该是“新解读丛书”)的第三个体会,跟刚才晓东老师和朱羽都讲到的诗学问题有关。我记得最早读何浩讨论李凖《不能走那条路》的那篇文章④,给我留下很深的印象。它其实是对一个短篇小说文本所做的细读,但它的细读方式和我过去所了解的文本细读非常不同。它在分析小说中的人物时,很多时候好像是把这些我们通常认为是由作家虚构出来的人物角色當成是历史中实际存在的对象。这也就是朱羽所说的“想象性的回归”,通过想象,更重要的是通过对那一历史时期的社会、经济、政治政策和人伦关系等的准确把握,去补充人在具体历史中的经验。这样的细读至少对我个人来说是一种陌生的解读方式。尽管我们现在都已经对“新批评”的那种封闭式的文本解读方式持批判的态度,都强调要把文本放回到它的历史语境之中来进入和打开,但如何做到这一点,我觉得何浩提供了一个不一样的方案。他的《代序》里谈丁玲《在医院中》的部分实际上也相当于是对《在医院中》重新做了一个解读,但他的解读方式和我们熟悉的文本解读显然不太一样:他既注意到“陆萍”作为一个由作家创造出来的人物的性质,但他同时又把她看成是历史中实际存在的一类人,把她放在她身处的具体环境和社会、伦理关系中来分析她的行为和心理。也就是说在何浩看来,“陆萍”这个人物并非作家的主观想象,她和作家观察到的、自己所经历的那段历史中的某类人、某类青年的状态有着非常明确、非常细致的对应关系,既然如此,在对这一文本的解读中,文学和历史、社会之间应该构成彼此对质、互相打开的关系。刚才两位老师都谈到,这部分研究实践具有加以诗学概括或阐发的基础,我不知道《新解读》的作者们是否有这种诗学的自觉,就是当他们在展开这些研究、做出这样的作品解读的时候,是不是也明确地将它们作为形式分析上的、诗学上的突破的一种尝试,但我觉得这是一个很有价值的问题,就是在他们“与历史缠斗”时,同时也是在与文本缠斗的过程中,所显示出来的这种文学研究和作品解读的新的形态、新的方式,是否有加以诗学化的可能,或者诗学化的需要。

另外,我先前也读过何浩《代序》的初稿,他最后谈到当下年轻人的部分,姜涛刚才说初读感觉有些“溢出”,我初读时也觉得好像有点“游离”,也把这个意见告诉了他。但何浩在定稿里还是保留了这一段。这次再读,我明白了这一段其实没有游离他的主旨,他是有意识这么写的。之所以用这么长的一段文字来谈当下年轻人的问题,从上下文来说是顺连着对丁玲《在医院中》的“陆萍”的意识状况的讨论,但我觉得背后可能涉及的一个问题,是我们的文学研究特别是现当代文学研究与当代中国人的生命、身心——尤其是和当代青年包括当代的文科青年学生的生命、身心——状况之间有着不能忽视的关联。换句话说,现当代文学研究者如何认识和把握社会,如何与我们所身处的具体环境相往复,关系到现当代文学研究是否能承担起我们认为它应该承担的责任。所以我再读时,觉得这段文字是有它的意义的。也就是说,我们对文学研究的反思如果只看到文学研究本身存在的问题,而注意不到与之相关的人——无论是从事文学研究的人,还是文学研究要面对、会影响到的人——的身心、意识状况,那就还是不够的。而这一点我觉得也是“读书会”的研究工作的一个特点:无论是“社会史视野下的中国现当代文学研究”,还是围绕“人文知识思想再出发”展开的讨论,包括贺照田发起的关于“理想主义重建”的讨论,都内在地关联在一起。我读何浩这段文字时,也有个疑问:就是像他谈到的这类年轻人,在今天的年轻人中可能只是很少的一部分。很多年轻人,也许就像朱羽所说,感受状况、意识状况、精神状况可能都是向下的,没有这样一种主动地想要去和社会、和他人产生连接的意愿。但是我觉得这段文字也体现出“读书会”的研究所隐含的一种努力,就是很看重那些虽然看上去是少数、但特别具有能动性的群体或个体,力图从他们的苦恼和实践中发掘出更具有辐射性的意义,同时也力图使人文研究重新抵达人的身心和生活世界。这是我的一个比较粗浅的理解。

还有一点,我觉得“读书会”的研究落实在《新解读》这些具体的成果上,虽然落脚点是对20世纪40—60年代这一阶段的文学的新的解读和阐发,但是真正的关心应该是在当下。比如何浩的《人文之眼》①那篇长文,从20世纪50—60年代文学转入到对20世纪80年代文学的讨论时,由于有了对20世纪40—60年代这部分内在于革命政治实践之中的文学经验的把握,他对20世纪80年代文学的认识获得了别样的深度,他注意到的一些点和既有的关于20世纪80年代文学的研究也构成了一定的差异,其中有一个从他们对20世纪40—60年代文学的研究延伸过来的社会史和精神史的维度。这意味着《新解读》或“读书会”的研究对于我们重新回头来看“新时期”以来的文学至少是20世纪80年代文学提供了一种新的可能。而且我觉得他们的努力可能还不止于今天常常已经被看成是一个历史化对象的那个“80年代文学”,可能还试图通过与这个时期的文学经验、历史经验的重新缠斗,进入对我们当下状况的理解。尽管“当下”是不是会成为他们正面讨论和研究的对象,现在还看不清楚,但我觉得他们的认识基础是,如果不能回到对于理解20世纪中国来说最为重要的40—60年代这一阶段历史,对它的政治、社会和文学的实践有深入的理解,就难以有效地把握80年代以后的历史、社会和文学,而且也会影响到对当下中国状况的认识。当然这也会引来疑问,当下中国的很多状况,不要说和20世纪50—60年代相比,和80年代相比也都发生了很大的变化。但我感觉到了他们通过重新回到历史经验之中、与历史缠斗,由此来把握当下的意识和努力。何浩《代序》的结尾,有这么一段话,他说“缠斗”是一种不确定中的“缠斗”,它并不是一种稳定的知识工作形态,它特别针对现代中国尚未定型的历史时期,定型之后的现代中国需要何种知识工作形态,我们无从得知,但是这个时候的“缠斗”将决定现代中国的知识工作能不能扎根于自身的历史和现实之中。我觉得这是何浩也是“读书会”向读者交的一个底,在《新解读》或者已逐渐为学界同行所了解的“社会史视野下的中国现当代文学研究”工作中,尽管我们看到它通过对20世纪40—60年代这一阶段文学的研究,带来了很多新的成果,打开了很多新的论题,也形成了很大的一个研究空间,但它可能并不是以型构一个新的研究范式作为它的目标,而是希望通过这样一种不稳定的知识工作形态,找到或者建设起可以去面对当下中国种种问题的认识基础。因为当下中国也仍然没有定型,所以这样一种不稳定的知识工作形态所开启出来的方法、认识上的努力和从中凝结出来的一些经验,在面对当下中国的很多问题时,我想一定也有它的参照、借鉴价值。我就拉拉杂杂地说这些吧。

薛毅: 冷霜最后说的话,给我一个提醒。听前面几位说的,包括冷霜最后所说的,我不停地在想一个问题,就是读他们的文章,读他们这个书,越读越产生一个冲动,就是如何在他们的论述当中去总结出某一种人文性的东西,做一个理论总结,无论是人文的或者是科学的或者是政治的。刚才朱羽所说的一个关于“政治”的辨析,我觉得这个说得非常好。“政治”退一步变成“政策”,把它分解为“政策”,但同时,还需要记住关联这些“政策”背后的那个总体的“政治”。这个总体的“政治”是没法被完全化解,没法用“政策”来代替的。后来冷霜说不以形成范式为目标,这“缠斗”里边包含了一种不确定性,一下子把这个问题就拉长了。冷霜说得很有意思,另外一个他说到了,就是他们带着阅读20世纪40—70年代的文学和历史的一种经验再去研究80年代的话,可能会有非常不一样的视野。

吴晓东:我谈点感想。冷霜说得非常好,他对《新解读》的观感,我概括为十二字方针:搏斗历史,直面当下,心怀未来。我觉得对文学研究所应该触及的当代中国人的生命还有身心关系这一点的关注,以及对与历史和文本缠斗的关注,背后指向的是薛毅刚才总结的人文性。在这一意义上,可以說《新解读》的确所谋者大,的确展现出更大的野心和更大的视野。所以在这个意义上,冷霜不太强调《新解读》有诗学化的企图,有建构诗学体系的需要,可能的确揭示了《新解读》这么多年的努力,其主导视野也许并不指向某种诗学。也许在《新解读》同人看来,诗学是“小道”,冷霜的这个判断是反映《新解读》的客观情况的。那么我和刚才朱羽理解的诗学面向,我认为在《新解读》的工作进程中是一种“客观的呈现”,当然不见得是“主观的努力”。换句话说,诗学视野也许是内置于《新解读》的方法论中的,不管《新解读》同人是否承认。以社会主义现实主义为例,社会主义现实主义的确是一种我们耳熟能详的世界观、方法论,但它本身是否同样也是某种诗学意义上的形态呢?再比如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小说创作中,是不是先在地就内含了一种复调诗学呢?当然是,即使没有巴赫金写他的那本书,陀思妥耶夫斯基小说中的这种复调形态也是自在和自为的。但我觉得有了巴赫金的诗学著作进行阐发和总结,陀氏小说中的复调诗学以及复调式的世界感受才得到发扬光大,进而这个复调诗学就成为我们更多人作为某种文学思维甚至是认知世界方式的表达,就更为普及化。所以在某种意义上,我觉得诗学形态的建构也许是水到渠成,反而可能有助于拓展《新解读》更宏大的整体性视野。同时我也比较认同刚才几位发言中所暗含的一个具有连贯性的话题,即冷霜所说,《新解读》同人呈现出来的不是一个特别稳定的工作形态,而这种“非稳定性”恰恰是直面现实、缠斗历史的表征。姜涛刚才也有类似的看法,他也认为《新解读》好像不太提供什么稳定的、确定的结论,更是朝向历史本身展开的那个不稳定性。朱羽也认为《新解读》在诗学建构过程中,有一种“行动的逻辑”。这就意味着我们或许可以把《新解读》的诗学命名为一种“动态的诗学”,或者“行动的诗学”。这个“行动的诗学”的建构,即使非《新解读》的本意,但也许的确内含在他们与历史、现实以及文本的这个多向度的缠斗过程中。

薛毅:有一个意外收获,我读何浩的《代序》初稿时,有点暗示他能不能把“缠斗”这个词替换掉,“缠斗”这个词我觉得蛮奇怪的,可是听了刚才几位的发言,这个“缠斗”说得越来越有意思了,我也能够接受了。这是对某种形态,所谓直面不稳定形态的一个很有趣的概括。

冷霜:晓东老师讲的我非常同意,《新解读》对于具体作家、文本的分析和解读里那些新的因素、新的意识和方法,不管它的作者们是否有形式分析上的共识,是否觉得有加以诗学化的需要,我觉得是可以给与提炼和转化的,对于现当代文学研究而言,对《新解读》这方面的研究实践做出诗学化的思考,不仅是可能的,而且肯定是有意义的。

冷嘉(上海师范大学人文学院副教授):刚刚听到朱羽向《新解读》提出的八个问题,对我触动很大。我感觉这八个问题其实不仅仅是提给《新解读》的,也是提给我们当下的中国现代文学研究——甚至整个人文学科的,是我们在今后开展研究的过程中需要不断自问的问题。朱羽借助于对《新解读》的认真的、有共鸣也有质疑的阅读,把人文学科中的一些可能会让我们感觉比较安全的专业边界给拆除了,让我们直面当下中国现当代文学研究所面临的瓶颈。

“读书会”的朋友们的文章,我在之前一直陆陆续续地跟着在读,当然可能不如姜涛和冷霜读得那么系统和全面。这次我主要是完整地读了《新解读》两册。这套论文集的价值,印在封底上的几位老师的“推荐语”已经概括得非常精到了,也说出了我阅读时的感受。比如倪伟老师提出《新解读》的文学研究范式“将现实关怀、历史考辨与美学分析融贯为一,从而在知识、思想与审美的辩证综合中展现了文学研究独有的魅力”。又如铃木将久老师所言,《新解读》是“北京·当代中国史读书会经过认真扎实的长期工作打造出来的新的文学研究范式”。这是一个在中国现当代文学学科史中深具意义的研究范式,而且在我看来,“读书会”的朋友们这十年来持之以恒所做的工作以及他们发表的成果,一直在产生外溢性的影响。到今天,“社会史视野下的中国现当代文学研究”已成为越来越多的中国现当代文学研究者的共识,越来越多的研究者尝试在不同的个案研究中贯彻这样的方法路径,从而在一个更准确也更丰富的历史情境中激活文本,同时也扩展了“文学性”的内涵。通常我们会在一个相对狭小的范围内谈论“文学性”,但正如吴晓东老师在推荐语中指出的,《新解读》研究路径“建构出‘文学‘历史‘社会三维坐标彼此参证的动态认识,充分释放了文学性本身的潜能”。确实,在《新解读》研究范式的那些最为理想的研究成果中,我们看到“文学性”的固有的藩篱被打开了,研究者在这样一个多维的视野中观照对象、发现对象,充分展现出文学的动人的力量、启示的力量,以及并不教条的現实指导性。

我很久没有因为读一套论文集而受到这么强烈的冲击的感觉了——上一次是读《再解读》的大陆增订版①,再上一次是读《二十世纪中国文学史论》①。何浩在《代序》中也着重讨论了这两本著作,他在一个承接的关系中,以扬弃的方式讨论了这两本论文集所体现出来的研究意识和研究范式。他从中抓住的某些要点以及在这些要点的基础上所做出的判断,我觉得对《新解读》这一研究范式的展开和完善非常重要,同时对于我们理解自身和学科史、过往的文学观念、研究意识的关系,亦即对于我们今天的研究自觉,也是非常重要的。正是在这个地方,我有两点疑惑,想提出来和大家讨论:

首先,何浩在《代序》中一开始就花了很大的篇幅讨论王晓明老师《二十世纪中国文学史论》的《序》,讨论得很详细。我对这篇《序》的印象很深,虽然是在多年前阅读的,但我一直记得文中对社会的文学感知水准和文学趣味的强调,这是我关于这篇《序》最深刻的记忆。王晓明老师当时(1997年)痛心于“社会的文学感知水准的持续下降”和“社会的文学趣味的日渐粗劣”,然后他提到重读《卡拉马佐夫兄弟》的感想,谈到世界上真正伟大的文学作品对人的影响,他甚至非常情绪化地说:“在这样丰富而深邃的文学作品面前,任何其他的观念性的东西,都显得多么单薄和——恕我直言——无趣。”②也就是说,在王晓明老师当时看来,“文学”是远远大于观念性的分析和研究的。我觉得这可能是王晓明那代学者比较典型的观念意识及相应的表述方式。他的话不能只从字面意义上去理解,按字面意义去理解好像没有太大意思,尤其以现在的有深度的学术表述为标准去衡量的话,就特别地没意思,但事实上这篇感性十足的《序》,它的冲击力非常强。而且我后来想到,很有意思的一点是,王晓明老师在《序》里表达的意思、《序》中所包含的立场和追求,其实和这套体现当时中国现当代文学研究的进步成果的文集的特点,存在着某种有意味的断裂。

回到何浩对这篇《序》的概括,他概括得很清晰。首先,《序》以“贴标签”的方式简单判定20世纪中国文学与文化具有整体性的“现实功利性”,并对此做了笼统的批评。另外,正如前面说到的,针对笼罩性的“现实功利性”所带来的弊病,王晓明在文中呼吁高雅的文学趣味以期提高社会的文学感知水准。对于王晓明对20世纪中国文学与文化状况的这样一种描述、批评及应对的方式,何浩提出了直击要害的批评。确实,“纯文学”和“高级文化”的情怀渗透在20世纪80—90年代中国现代文学研究的意识之中,在王晓明的这篇《序》中,这一点甚至是第一位的。在研究范式几经革新,理论眼光和历史眼光都更加毒辣的今天,要指摘其中的谬误,是很容易的,也是有道理的。但当我读到何浩的“稳准狠”的批评时,我感到困惑:在观念上我是同意何浩的,但为什么我心里又有些抵触他的批评呢?由于何浩的《代序》并非无的放矢地追溯之前的研究阶段、研究范式,他的追溯和我们当下的研究自觉以及未来研究应该往哪儿走是有关系的。既然有这么重要的相关性,那么我们今天如何阅读王晓明这样的学者在20世纪90年代中后期的发言?如何读出这一代学者对学科和人文思想的独特贡献?就是需要重视的问题。

在我看来,《二十世纪中国文学史论史论·序》中的很多说法当然不够准确,甚至可以说缺乏学术反省意识,但却包含着真诚的现实感受——这大概是我们今天的痛快淋漓的批评中常常漏掉的时代气氛。王晓明对20世纪中国文学与文化的“现实功利性”的笼统批评,发自他对自身所处现实的痛切感受。也就是说,王晓明未必不知道历史体量庞大、内容复杂,不是不知道他以“标签化”的方式论定历史的偏颇之处,但他们这代学者谈历史,会被强烈的现实感受所“干扰”,这种感受性的“干扰”应该比我们今天要强烈得多。因此,也就会出现何浩在批评中说到的学术论述“缺少耐心”的缺陷,在梳理现象和追问因果时常常显出焦灼和偏于主观的情绪。但这是一个耐人寻味的“缺陷”。王晓明在历史中去追溯和形构的问题,往往正是他当下所感受到的问题,那么“因”与“果”在论文写作中(或者更为自由的随笔写作中)便以一种奇异的倒置的方式呈现出来。如果从直面现实问题的角度来看,而不是从更为科学的思想史的脉络来看的话,王晓明的论文立意有其合理性,也有它的非常直接的效果。比如何浩文中也特别提到了王晓明早年的名文《一份杂志和一个“社团”——重识“五·四”文学传统》①,何浩对这篇文章的批评也是很准确的,他指出这篇论文没有“真正回到历史实际展开的脉络之中去分析《新青年》和‘文学研究会的有关经验。”确实是这样!我在多年后重读这篇论文时的第一反应也和何浩的意见一样,但再想想的话,又觉得这篇文章不简单。虽然我今天对王晓明老师当年面对的现实问题的判断有一定的想象性,但我好像能够感觉到,他对《新青年》和文学研究会的所有问题的特点的描述、他的批评都跟他当时感受到的状况有关。我当时读到他对文学研究会的一个说法的时候,产生了这样一个直接的联想:这是在说当时的“作协”吗?他直接将他在现实中感到的压迫性状况对接上去,是这个现实感决定了他的历史梳理和辨析的方式,改变了问题的重点,从而造成了在我们今天的学术思路中不能接受的简化论述。但我还是想强调,这种让现实冲击过于直接地进入到学术论文中的方式,也许不是最好的写法和思想方法,但是今天来看,我反而觉得这里面包含着一种稀缺而可贵的研究品质,是需要我们去小心打捞的。

回到王晓明老师写作前述文章的时候,20世纪80年代可以说是中国现代文学研究再出发的一个时间点,他当时在文章中所对接的现实的压迫性问题,我觉得我是可以理解的。中国现当代文学研究领域长期积累下来的偏狭的政治规定性和已然功利化、空洞化了的革命论述对文学以及对人的精神的控制和局限,在当时是真实存在的问题。而王晓明的写法是直接就冲过去了,冲过去之后,他提出的方案,简单地说就是展开普泛的美学启蒙——这也是何浩所批评的。如果前面的分析成立的话,那么时隔20多年以后,我们该怎么评价王晓明及其同辈学者当时的判断和应对方式呢?这个问题我其实也没有想清楚,只能非常肤浅地说一点。如果我们重视当时王晓明他们那种“成问题”的方式在学科史中的环节作用,重视研究范式之间的承续关系的话,那么可能恰恰是经历了当年的美学的涤荡,今天的中国现当代文学研究,包括对革命文学和文化的研究,才可能以一种情境化的、深入历史脉络并且体贴历史中人的身心状态的方式展开。在这里我也想岔开去稍微谈谈我对文学研究的“历史化”的理解。在“读书会”朋友们的文章中明显地体现出了“历史化”的方式,但我不觉得这是对美学和诗学的方式的替代或覆盖。在这种突出“历史化”取向的研究方式中,我觉得最动人的确实就是它的情境化、深入历史脉络以及体贴历史中的人的研究状態,而这个研究状态又是在一个美学和文学性的基础上才能得以充分展开的。举个例子说,王晓明老师在《二十世纪中国文学史论·序》中提到《艳阳天》,言辞中对《艳阳天》的文学水准颇为不满,这个大家应该都能读出来。但是今天我们对《艳阳天》的评价就很不一样了。那么今天我们之所以可以比较从容和公正地评价《艳阳天》,也是因为经历了美学的涤荡之后,我们有了一个更加开放的阅读世界和感受世界的视域,由此获得的丰富的内容才能够支撑和滋养我们对《艳阳天》的理解。

总之,我觉得在王晓明老师的这篇《序》中,包括他这个人身上,其实体现出了那段学科史当中很多矛盾的但又十分动人的东西。比如说就在这篇《序》中,他其实是以一种非常现实和“功利”的方式提出了“敏锐而开阔的审美能力”的重要性。何浩的分析中有一个结论,他说王晓明的论述“将人文精神和现实秩序打为两节”了——这个论断后面也延伸到了对“新启蒙”思潮的讨论。但我觉得“将人文精神和现实秩序打为两节”大概不是王晓明存在的问题,在王晓明那里,人文精神和现实秩序这两个层面可能是以一种有点怪异的方式叠在一起的。

对前辈学者的这样一些乍一看很粗浅的发言或者文章,我们今天怎么理解?因为它们确实是在学科史和人文精神史中真实地发挥过作用,对于它们的阐释就应该更加地慎重,应该更加历史化和情境化地去把握它们,而这也是《新解读》所倡导和努力的方向。但就我的阅读感受,我觉得何浩在这里对《二十世纪中国文学史论·序》的解读是不够历史化和情境化的,而这反过来对我们今天思考应该如何确定作为研究者的位置和方向,也会带来相应的遮蔽。

我想谈的第二点,是如何理解五四新文学传统和延安文学传统的关系问题。这个问题,也是何浩借助于对丁玲《在医院中》的“再解读”①和《新解读》的不同思路的辨析,重点讨论的一组关系。并且在《新解读》论文集中,关于两者关系的某种认定方式,也构成了讨论周立波、柳青、李凖等作家的论文的或隐或显的框架背景。

如果我理解得没错的话,何浩认为“陆萍”身上存在的问题恰恰是五四新文学的方式带给她的,通过对“陆萍”的审视和要求,进而提炼出五四文学青年式的“自我构成方式和感知方式”,并谈及对这样一种“自我构成方式和感知方式”的改造问题。而延安则提供了一种不同的、新的主体生成的思路和路径,这也是小说结尾处“无脚人”的劝导具有说服力的原因。但是,在丁玲这样一个作家身上(还有对周立波、柳青、李凖等人的讨论中),将这两个时期的传统设定为断裂和二分的关系,对于这个前提性的设定,我是有些疑虑的。刚才姜涛也谈到,丁玲特别有魅力的一点在于她对给定的政治框架能够有所突破,这是基于丁玲对人的理解的深入。然后姜涛在这个基础上也做了一些拓展和补充:丁玲的这种魅力或特点是从哪儿来的?是不是仅仅是延安给予她的呢?姜涛说到抗战时期普遍存在的流动和驻留的经验,这一经验对丁玲的自我成长非常重要,同样构成了她后来转变的因素。我想接着姜涛的思路再看看其他方面的经验,看看五四新文化传统对于后来来到延安、又自觉地践行自我改造的丁玲意味着什么。

我当然赞同对《在医院中》做反讽性解读,何浩对此也有非常详细的、雄辩的展开。这样一种新颖的解读将丁玲和“陆萍”、隐含作者和人物区分开来,在两者的关系和距离中理解、审视“陆萍”,这一理解角度的出现对于《在医院中》的文本研究有非常大的推进。何浩在他的《代序》中也提到了李晨2012年发表的论文《〈在医院中〉再解读》②率先打开了这条研究思路,2007年王增如老师的《读丁玲〈关于《在医院中》(草稿)〉》③也有力地支持了这一思路。我认同这样一种“反讽性解读”的价值,因为这一解读重新发明了“陆萍”的意义。但同时,我们还需要看到在《在医院中》营造的情境中,存在着很多把“陆萍”如此抽象出来的阻力,这篇小说中存在着大量的历史的杂音,“陆萍”的挣扎和抵抗是在这样的一个情境中展开的。这个文学主体的自我完成,在丁玲的理路中,可能没有那么清晰,也没有那么容易和快捷。那么相应地,事实上小说结尾处“无脚人”的话也不是那么有说服力。至少在丁玲自己的写作要求中,这不是一个好的结尾。好的结尾是需要贴着“陆萍”的行为和心理写出来的,但因为在那样一个充满杂音的环境中,“陆萍”的挣扎和抵抗太困难了,丁玲实际上还不能把握这个人物的走向。所以丁玲自己评价说这是一篇烂尾的小说。虽然现在的结尾应该说也是不错的,但丁玲的要求其实是比我们要高的,比我们今天很多精彩解读对小说意义的认定要更高。

所以我觉得《在医院中》“陆萍”的成长和转变的逻辑,不是仅靠“无脚人”的劝导就可以完成的,也就是说,《在医院中》内含的不是以《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思路取代五四思路的逻辑。由此我也想到,我们今天在新的解读思路下对1942—1965年的文学展开研究,但同时也要警惕由于我们自身强大的认知逻辑所带来的新的简化。我也想分享一下我的阅读感受。我认为,“陆萍”作为一个文学形象,是一个“有思想”的人,而这种“思想”人物又是被丁玲有分寸地、恰如其分地表现出来的。我说一个小说中我特别喜欢的细节吧:“陆萍”初到窑洞医院就遭遇了很多心理上的挫折,而且她自己也确实做得不够好,比如她去跟老百姓聊天,我们发现她其实心里充满了厌倦……在这个人物心理挫败的时刻,小说叙事设置了一个非常美妙也非常高明的情境:“陆萍”看向窑洞医院,有几个窑洞已经透出微弱的淡黄色的灯光,还传来初生婴儿的啼哭声,在静默无言中“陆萍”感受到一种心灵的抚慰,于是她望着那些发出暖色灯光的屋子说:“明天,明天我要开始了!”①这一段写得非常抒情,我每一次阅读都会被其内里涌动的能量所打动。因为在这里作者展开了“陆萍”的“最诗意的独白”,拥有这样的独白声音的人物一定有其独立而深邃的价值。但这“最诗意的独白”被放在丁玲巧妙设置的情境中,又显出了它的另一面,它同时又是一个文艺青年大而无当的呓语。这样一种人物的诗意,在丁玲的小说中,包括一直到《太阳照在桑干河上》以及更后面的作品中,从来都没有消失过。这样一种诗意的形象和内涵,如果非得说一个源头的话,我觉得它更多地是来自五四文学的传统。当然,在20世纪40年代,她把这一形象放在了当时特定的情境中,而这个“情境”在1942年之前和之后又有所不同。这样一种其实是更加“五四化”的诗意的形象和内涵,在一定程度上构成了丁玲小说的“思想”的动力。

在《新解读》中有一篇何吉贤的论文《“流动”的主体和知识分子改造的“典型”——40—50年代转变之际的丁玲》②,何吉贤文中引用了丁玲在1950年的一篇短文《“五四”杂谈》③。这篇短文非常有意思,在1950年的时候,丁玲谈论文学和政治的关系,仍然十分重视五四时代的文学经验,她说:“‘五四时代的文学作品,大半都是在说明一个问题,并且要解决这个问题的。这个问题在今天看来也许觉得简单些,却充满了强烈的政治情绪,有不解决不罢休之势。我们很强调作品的政治的社会价值,而今天我们作品里的那种政治的勇敢、热情,总觉得还没有‘五四时代的磅礴……”④“三十年前的新文学——年轻的时代是为政治服务得非常好的。那时好像没有人怀疑文学与政治的关系。翻开那时的《新青年》杂志来看,可以看见作家们不只是写小说、写诗,而是对什么问题都要发表意见……。现在作家深入生活,搜集材料,编出很好的故事,在反映生活上的确要生动得多,可是对目前社会上所发生的许多有重大意义的事,很少为文表示,或加以分析。”⑤将“五四”时代和“现在”两相比较,丁玲对当代文学提出了这样的要求:“一切人物和事件都为透出一个思想,而不是写一段材料,一个故事。”⑥我们都知道,丁玲到延安之后,特别是在《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发表之后,她的创作风格有非常大的变化,而且对这个变化是应该正面评价的。她在这里所说的“编出很好的故事”“在反映生活上”的“生动”,多少也代表了丁玲在20世纪40—50年代创作上的进步。但在新的生活和新的政治局势中,创作怎么透出思想?这个思想的动力从哪来?对于丁玲来说,这个思想的动力好像很大程度上还是来自五四新文学和新文化的传统,并且作为一个真正政治化的作家,她始终重视以“思想”扩大政治的内涵。如果我们在丁玲的作品和言论中辨识出了这一点,那么我们也能意识到,关于《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之后逐渐形成的“一体化”的当代文学形态同新文学的“青年时代”的文学与思想形态的关系,应该不是打成两段、由此到彼的这样一种情况,这一时期的历史以及历史中的一部部作品其实呈现出了更加纠缠和复杂的状况。对于这一状况,还是要尽可能地贴着历史的脉络、文本的脉络去把它勾勒出来。

姜涛:听了冷嘉的发言,我还是比较有共鸣的。冷嘉好像帮我把我读何浩《代序》的过程中一些朦朦胧胧的感觉,比较清晰地说出来了。比如说,怎么看待王晓明老师的研究?怎么看待陆萍这个形象?何浩这篇文章,刚才薛老师说写得很凶,意思就是说已经看得很透彻了、很清楚了,因而可以站在某个制高点上对以往研究做清理和回溯。何浩的所有观点我都同意。但感觉上有点异样的是表述中的迫切感。因为迫切,所以下的判断是比较明快、果决的。说的都对,但对于需要去反省、检讨的对象本身的脉络,可能还需要更多一点的体贴。

我觉得刚才冷嘉讲得特别好。怎么让王晓明老师当年的现实感得到更好的激活,其中是有工作可以做的,如果时间和篇幅更充裕的话,何浩会有更充分的讨论。比如,当代的“作协”体制跟文学研究会之间的历史联系怎么理解?在表面上,两者都是文学组织化的产物,但又有根本上的不同。文学研究会的组织行为,恰恰发生在冷霜讲到的文学“领域化”的意义上,郑振铎等是要把文学作为一个专业独立出来,才建立这个“研究会”的。而“作协”系统则是建立在“再领域化”和“去领域化”的张力中。如果能够进到这些层次,特定的“现实感”会生产出更好一些的知识。

刚才说到,“读书会”朋友们把譬如“深入生活”这样的经验很好地转化到研究当中,但贺照田讨论雷锋“对待同志要像春天般温暖”的经验,可能还需要在更大的范围内转化一些,比如对待批评的对象也要多一点春天的暖风的感觉。这也涉及对五四新文学的反思,比如谈到丁玲的问题,如果把五四对于“陆萍”这样青年的塑造跟延安的改造打成两截,好像也有点简单。近年来很多研究都在处理五四或“八十年代”“新启蒙”思潮的时候,也有类似的趋向,可能出于反思的迫切,往往采取某種居高临下、打成两截一类相对比较明快的方式。我同意刚才冷嘉的说法,如果没有五四新文学的塑造,没有五四的热烈情感,“陆萍”的问题也不会提出来,“陆萍”这样的人也不会面对成长的烦恼。

薛毅: 我发现倪伟老师大概是自觉地让自己殿后了,下面有请铃木。

铃木将久(日本东京大学人文社会系教授):好的。特别感谢薛毅兄的邀请和各位的精彩报告,我听了有很多感受,今天确实学到了很多东西。因为我在国外,对中国国内现代文学研究的整个气氛和形态了解得不太够,今天来参加的各位都是中国现代文学研究界特别重要的学者,听了各位的报告,深受启发。实际上,看了何浩的《代序》以后,稍微了解了他跟王晓明老师、跟《再解读》的对话关系。刚才听了冷嘉的发言,也深刻地理解到何浩针对的是什么样的问题,他的学术态度的背后有什么样的脉络和问题。而吴晓东、朱羽的发言,也帮助我意识到何浩的文章没有明确表示但实际上不可忽略的“读书会”同洪老师之间的对话关系。我之前也学习过洪老师和钱老师的研究,而且了解“读书会”的朋友们对洪老师的亲近感和积极接受的态度。今天听了各位的报告,我对这些方面的了解进一步深化了。

我准备的内容,主要想讨论“读书会”和《再解读》这本书的关系。我写了一个很简单的发言稿,这个发言稿写得特别粗糙,只是这两天断断续续地写了一点点而已,内容不成熟,中文表达也有问题,请大家多多包涵。

看到《新解读》,我也想起《再解读》。我觉得这个《新解读》提得特别好。何浩在《代序》中详细讨论《再解读》和《新解读》的差异,何浩的论述能帮助我们清楚地理解“读书会”的脉络和研究方法的特点。下面我想就两个问题稍微谈谈我的感受和心得,试图进一步讨论《新解读》可能展开的新的可能性。

首先要承认的是,我自己曾经受到过《再解读》的思想冲击和很大的影响。经过20世纪80年代中国改革开放以及随着改革开放给文化界、文学研究界带来的新的风气,原来的革命文学变成了枯燥乏味的意识形态工具。我主要是在20世纪80年代开始学习中国文学,所以我也是在那样的认知结构影响下成长起来的。《再解读》香港版初版于1993年,现在回顾起来,我特别吃惊地发现,1993年这么早已经有《再解读》这样有前瞻性的论文集,它运用了西方马克思主义的批评理论阐释中国的大众文艺,并给予其全新的意义。特别重要的是,这本书建立了重新解读中国革命文学的新的研究视角。编者唐小兵在《代导言》中谈及延安文艺的多重意义时写道:“从这个角度来看,延安文艺是一场含有深刻现代意义的文化革命,这不仅仅是因为我们可以从中看到‘大众作为政治力量和历史主体的具体浮现,并且同时获得嗓音,而且也是因为这场运动隐约地反衬出对以现代城市为具体象征的市场经济方式的一种集体性抵抗意识。”①唐小兵接着强调,中国的大众文艺是“反现代的现代先锋派文化运动”②。也就是说,他认为以延安文艺为代表的中国革命文艺有两个不同层次的意义:第一,它形成了作为政治力量和历史主体的“大众”;第二,形成“大众”这个历史事件本身包含了反现代、反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意义,因此不仅在中国历史上有价值,而且在全球历史上也有值得特别关注的重要性。他特别关注的是“大众”概念,“大众”不仅解放了长期以来被压迫的中国老百姓,而且开拓了全球现代性的新的可能性。从这样的角度进一步讨论艺术、重新定义艺术,他认为“大众”在推动中国历史、形成新的历史主体的同时也改变了艺术的意义,给艺术以实践性的能量。

这样的论述方式,毫无疑问来自西方马克思主义的文艺批评理论。唐小兵自己去美国杜克大学留学,而且特别重要的是,他翻译过杰姆逊1985年在北京大学的讲演,题为《后现代主义与文化理论》③。我这次回顾这个时间点又很吃惊,1985年也很早。杰姆逊在北京大学作的讲演,后来在中国引起了所谓“后现代”热潮。不过,从现在的角度来回顾容易发现,杰姆逊给中国带来的不仅仅是“后现代”,他还比较系统地介绍西方马克思主义文艺批评理论的脉络和核心的问题意识。唐小兵的《再解读》充分地吸收西方马克思主义文艺批评理论的核心观点,从而发现中国革命历史上的“大众”所包含的理论意义,以及中国的“大众”所包含的能动性力量。

唐小兵的观点主要表现在他讨论《暴风骤雨》的论文④当中。文章的题目是《暴力的辩证法——重读〈暴风骤雨〉》,他关注的是“暴力”。暴力是一种爆发性的东西,具有破坏秩序的力量,因此,暴力首先意味着颠覆既有秩序、进行革命的根本力量。同时唐小兵还说,通过不断的暴力形成群众。然后他继续讨论群众的另一面,也就是说,群众的暴力压抑主体意识和个体的主体性。他这样写道:“‘诉苦和‘伤疤作为语言行为共同投射出觉醒的主体这样一个幻觉的同时,也就成功地把这一新主体安插进新的‘象征秩序。(中略——引按)身体语言取消了主体及其任何内在性的同时,也粗暴地把人类历史经验减缩到对暴力的纯粹体验,把作为历史存在的个人抽空成暴力语言中的一个随意的符号。”⑤如果考虑到20世纪80年代后期到90年代初期的脉络,唐小兵的这篇文章有理论突破性,提出“暴力的辩证法”很敏锐。但从现在的观点来看,需要指出的是,唐小兵要解读的并不仅仅是《暴风骤雨》一个小说文本,他通过《暴风骤雨》的文本实际要讨论的是,这个历史时间段的“中国”的经验。也就是说,唐小兵讨论的并不仅仅是中国的文学,而是中国革命的历史经验。恰恰在如何面对中国历史的这一点上,出现了唐小兵和“读书会”之间的最大的区别。

为了讨论的方便,下面看一下何浩的文章⑥,因为何浩也讨论《暴风骤雨》,和唐小兵的论文进行对比,可以看出“读书会”的一些特点。何浩有意识地跟唐小兵的论文进行对话。他一方面充分尊重唐小兵的尖锐见解,但同时也提出了很重要的问题:“但是,这实际上不是唐小兵理解的自然空间,而是周立波将混杂的时空浓缩到具体的几种植物形态和色泽之上,形成的特定形式感的地方时空。这是周立波构造出来的空间,并不是元茂屯附近的自然时空。”①何浩也认为,周立波的这篇小说文本包含着中国革命的关键时刻,他也想掌握中国历史上的关键问题。但何浩不认为这个文本直接表现了中国革命的实际时空,反而是经过周立波的中介表现出来的形态。何浩更重视周立波的作用,因此,他从20世纪30年代周立波的现实主义理解开始,一步一步地讨论周立波的所谓“思想改造”的艰难的过程。我觉得这个解读很有代表性地表现出“读书会”和唐小兵对历史的不同态度。

回到何浩的《代序》。今天各位都赞扬他的《代序》写得很好、感触很深,我也是。这个《代序》明确地表达了他对历史的态度,他在不同的地方用不同的表述反复地对把中国革命历史简单化的认知方式表示不同意,而要处理复杂的历史经验,并从中寻找有意义的思想资源。他认同《再解读》的问题意识的同时,对《再解读》的方法这样写道:“如果我们对于中共和革命作家们在特定时期对于语言的特别使用不做特别的处理,如果我们不穿透历史材料中语言文字的特定形态,洞察历史当事人的实际观念意识感觉状态,如果不与特定历史时期的特定社会—文学—政治—语言等形态反复体察、琢磨,不与之缠斗,仅仅在某些问题意识的开启下直观把握历史,这种‘再解读也很难承担它所期待的通过重审历史经验来为现代世界何去何从提供思想资源的重任。”②对比唐小兵对历史的看法与以何浩为代表的“读书会”朋友们的看法,“讀书会”的直面历史的研究态度,或者用他自己的说法来说“与历史缠斗”的研究方法,至少有两个比较重要的意义。

第一,这个方法是从另外一个维度重新思考历史中的“人”。以前的研究中,革命时期的中国,尤其是毛泽东时代的中国,被认为是集体化的时代,不重视人的个性。唐小兵有关“暴力”的论述是很有代表性的,实际上西方文艺批评理论也或多或少以这样的认识为前提。他们往往主张,集体化的时代因为要超越个人性,所以成功实现了反“现代的人”的存在形态。这样的说法当然有启发性。而且从我的成长过程来说,曾经也受到过这些论述的很大的影响,也就是说,我也思考过如何超越现代性,在这个问题意识中,如何超越狭义的“个人性”是一个核心的问题。但仔细阅读《再解读》就不难发现,它虽然重新认识中国革命的历史,但是几乎没有处理历史中的“人”的位置。也就是说,他们从反现代性的角度讨论超越“个人”的“群众”的力量,这个时候“人”本身容易变成空白,容易变成不能被讨论的、我们看不到的盲区。这样处理“个人”的做法,无意中重复了“革命时代中国没有个人”的习惯性认知。“读书会”当然也特别重视革命时代的中国的群众的力量,但即便这样,这个时期的中国也不可能忽略所有的“人”。那么这个特定时代的“人”究竟有什么样的形态?支持这个时代的“人”的是什么样的思想?包括《再解读》在内的以往的研究都没有正面处理,也无法正面处理这些问题,其结果导致对中国历史的相当单薄的理解和认知。“读书会”的朋友们尽力接近这个特定时期的“人”。当然,这绝不是因为他们要赞扬中国革命历史中的“个人”的状态,而是因为要通过这样的探索吸取对当下中国的生活有借鉴意义的思想资源。他们有意避开简单化的理解,才能够获得面对当下复杂现实的思想态度。“读书会”的朋友们最近强调的人文关怀,跟重视“人”的《新解读》研究视角有密切关系,也就是说,他们一贯思考具体处境下的“人”的问题。

第二,“读书会”的努力为理解文学和表现行为打开了一个新的研究视角、新的思考方式。如果说《再解读》有意无意地把文本直接连接到现实情况的话,《新解读》则有意识地探讨如何用文字接近现实这样一个问题。也就是说,他们的前提是:现实和文学不能直接建立起连接关系,作者必须得做一系列的努力和调整才能找到有效地把现实转换成文字的写作方法。“读书会”的朋友们从不同的角度反复讨论作家“深入生活”的困难和尝试,这种研究视角显示了“读书会”的问题意识。“深入生活”正是中国现实主义文学的关键。我跟其他国家的文学研究者交流以后发现,像这样强调“深入生活”的现实主义文学,是中国特有的。其他国家的现实主义文学,包括苏联的社会主义现实主义,他们虽然也重视“生活”,但没有像中国这样系统地要求作家真正地深入生活。在这个意义上,重视“深入生活”的现实主义文学,不仅跟之前的写实主义、现实主义不同,而且与同时代的其他国家的社会主义现实主义也相当不同。很难用以前比较习惯的“再现”和“表现”的二元结构来理解。也就是说,以往的文学概念和文学理论,很难全面理解重视“深入生活”的中国现实主义文学。“读书会”的朋友们贴近每一个作家的具体情况和具体的搏斗,试图掌握这种特殊的现实主义方法的内涵。他们的努力实际上帮助、启发我们重新思考“文学”是什么、“表现”是什么,也就是说,在中国的确出现过作为独特的概念的“文学”和“表现”的意义和功能。

总体而言,《再解读》在20世纪90年代开启的新的研究视野,功不可没,突破很大。但至少就对历史和文学的理解而言,他们有意无意地继承了以往的常识性的思考和认知。在这个意义上,我甚至认为 《再解读》的问题不在于理论先行。理论先行其实没有问题,某种意义上,他们之所以成功取得了突破,就是因为理论先行。问题反而在于,在一些关键的问题上,他们没有充分意识到既有认识的限度。而《新解读》的优点是,他们足够意识到既有认识的缺陷,有意突破既有认识的限制,由此寻求新的认知状态。目前为止,“读书会”的朋友们做到了这一点。但如果进一步说的话,今天“读书会”的朋友们把自己的努力方向命名为《新解读》,这个命名行为表示着他们下了很大的决心。也就是说,他们根据自己的研究活动建立新的研究方法,甚至产生新的研究理论。他们本来比较谨慎地避开理论,可能因为一旦建立起理论,容易造成简单化的认知。这种谨慎精神难能可贵。不过我认为,他们已经有这么丰富的积累,理论问题是迟早要面对的课题。当然,他们要思考出来的“理论”可能并不是我们之前习惯的理论的形态,而是崭新的理论的形式。总之,今天也许已经到了“读书会”的朋友们需要认真思考自己的“理论”论述的时刻了。

薛毅:谢谢铃木。我设想这个讨论会里边肯定需要有比较完整地讨论《再解读》和《新解读》之间关系的发言。我没有布置给铃木,可是他非常好地完成了这个任务。说实话,我们这个会议室里边,大概每个人都会有和铃木一样的动因,就是关心如何在现代性当中去超越狭义的“个人性”。超越狭义的“个人性”的实践里边,就包含了中国革命形成的人与人之间的新型关系中的经验。而这个经验,也是我们大家共同的起点。不管是对“读书会”本身的观点同意也好、不同意也好,不管怎么样,我们在这个起点上都有非常多的一致性。我们被狭义的“个人性”和它造成的坚硬的理论搞得非常厌烦。而中国革命里边正好有非常大量的超越狭义的“个人性”所呈现出来的一些经验。而我也同意铃木的话,这个经验是迟早要面对理论的。一段时间避开理论,是因为原本的理论是有点妨碍对经验的获得。但后面还是需要重建理论性。只有重建了理论,原本散状的对历史经验的呈现才能形成完整的知识。

李国华(北京大学中文系副教授):刚才听了铃木老师专门展开的关于《再解读》和《新解读》的比较和理解,我也想展开说一点我个人在粗疏地阅读“新解读丛书”之后的一些想法。

首先,我想接着铃木老师刚才对《再解读》和《新解读》的讨论来展开。我也同意前面老师们提到的,《新解读》回应或对话的对象,包括了《再解读》,包括了王晓明老师他们对于20世纪80、90年代,对于20世纪中国的理解,其实还包括了更早的李泽厚他们在20世纪80、90年代的时候所做出的对于20世纪中国的理解的回应。在这样的回应的脉络当中,我觉得可能在李泽厚、王晓明这些前辈的讨论当中,其实是有一个把“短20世纪”作为一个反思的对象、把“长20世纪”作为一个需要重新汲取经验的对象来进行讨论的可能的空间。而在20世纪90年代以后,在汪晖老师他们的研究中展开的一个新的思路,跟《再解读》当然有关系,但其实又不同于《再解读》。就是,对于“短20世纪”、革命的世纪,比起将之作为一个“反思的对象”,如何更多地将其作为一个“经验的对象”来处理?可能在《新解读》的思路里边的一系列工作,主要面对的是20世纪40年代到70年代近40年的作家作品,以及相关联的社会政治文化现象,包括思想和伦理问题。在我看来,这种讨论方式主要是把上述作家作品作为一个“经验的对象”来展开的。但是在把它们作为“经验的对象”的同时,由于他们有足够复杂的所谓的“社会史视野”或者意识,所以也会将其作为“反思的对象”来处理。那么在这个意义上,我在听到大家说把洪老师关于“当代文学中的世界文学”的思路纳入进来,说也需要有一个反思和批判性的视野的时候,我会觉得,可能在“长20世纪”的视野里面理解当代中国时,会把“世界”当成当代中国的一个“外部”来处理。在这个意义上,当代文学中就算有“世界”,它也是苏联和东欧。但我在看材料的时候,会发现20世纪50、60年代的中国对于“世界”的想象实际上有一个输出革命的视野,就是把中国的文学、知识和经验,中国的一些相应的制度安排,作为“世界”的中心来理解,而不是把中国作为“世界”的“外部”来理解的。这样的一个对于“世界”的理解,有可能也内在于《新解读》在处理20世纪40—70年代中国时的内部。在他们的内部应该有一个对于“世界”的理解和想象的部分。当然,把中国当成20世纪40—70年代的“世界”的中心,可以输出革命、知识、伦理、文化和制度的思路,应该还没有构成《新解读》内部自觉的理解。

同时,吴老师他们所讲到的在“长20世纪”意义上,对于中国和世界的关系,把世界作为中国的“外部”来理解的思路其实还存在于《新解读》各种各样对于历史事件、道德伦理、制度安排以及作家作品的美学机制的理解的线索当中。所以这其实是一个很纠缠的问题。读《新解读》的论文对我来说造成了非常大的压迫感。我读这几本书的经验是不愉快的。我读起来觉得难、觉得不是那么容易进入的感觉在于,所有的论文里涉及的问题的背后,我们可能应该去厘清的概念的、知识的、伦理的、思想的、制度安排的层面的内容,还带有某种缠斗性,就是不清晰、不准确。这些部分让我在读的时候觉得,他们的文章都很长,辩论性的结构内部都很致密,但是与此同时又会觉得他们说的这些内容似乎又是不清晰、不清楚的。他们想要做的事情背后的概念性的东西到底是什么?理论性的东西是什么?美学的判断标准是什么?这些都让我感到费解和困惑,这就是读起来让我觉得不舒服的原因。不是说这些研究的说服力不足,而是在想要知道更准确、更清晰的答案的时候,我发现学者们所提供的工作,有的时候更像是在提出问题和提出论辩,而不是在给出一些能够解决疑问的回答。这是关涉是“长20世纪”还是“短20世纪”、是“世界”在中国“内部”还是“外部”的意义上的讨论。

我自己会觉得,可能很多老师也会有同感,疫情之后的这些年,21世纪好像在真正地呈现它作为新世纪的特点,之前的20年好像是“长20世纪”的延续。在这个意义上来说,我会觉得《新解读》可能是21世纪学术的某种特点的展现。在看20世纪的东西的时候,就像刚才冷嘉老师在为王晓明老师《二十世纪中国文學史论·序》所做的深入解读一样,可能在20世纪80、90年代到在21世纪初的这些年里,更多见到的是比较清晰的、判断上读来觉得偏简单的学术论述方式。相反地,偏缠斗式的、偏含混的、不清晰的、论辩性的学术语言会相对少一些,没那么常见。因为21世纪可能是正在展示它的面貌的世纪,所以相应的,我们去做各种知识的描述、学术的描述、思想的描述和判断的时候,也许都处在一个准备的过程当中,我们对于21世纪的理解可能也处于某种感性的状态当中。在这个意义上来说,我会觉得,可能《新解读》这些论述,这些学者的努力,一定程度上跟感性视野里的21世纪有关系。当然这只是我的一个非常感性、笼统的描述和说法,而不是一个有充分思考的理解。我也没有办法说这个事情真的是这样的。

在“世纪”的意义上,我还想再进一步说一点小问题。程凯老师在《理想人物的历史生成与文学生成》①这篇论文里重新讨论柳青小说中的人物形象的方式,给了我一点启发。程凯的文章结束前有一段话,我觉得是很重要的。他说,在梁生宝这个理想人物身上,柳青既要写出理想主义的逻辑,又要写出其现实条件与状态,因此,梁生宝既高度自律自省,近于清教徒式地脱俗,但又与那些不够理想甚至落后的群众有割舍不掉的体贴与亲近,而理想主义对精神的引导和决定更多作用于梁生宝的自我要求,而他把带领群众通向理想经济的过程看成是高度政治性的,而非单纯抽象的理想所引导。这时候他说,所谓“政治性”的意思就是充分考虑到现实条件和现实变化,根据每种状况来决定应采取的方式,它有原则性,但又充分结合状况。这种对于梁生宝的理解,我觉得是非常有意思、非常有启发性的理解。对我来说,可能会是带来对作品以及人物形象的肯定性评价的有理论价值和美学价值的讨论方式。在这个意义上来说,我会觉得《创业史》这样的作品,它是一种塑造性的作品,塑造一个理想型的人物。而且这个理想型的人物有可能还不是在观念形态的意义上就已经能够出现的,它是一个探索性的理想型人物。与此相比较,我会联想到在20世纪80年代以来成为经典的乔治·奥威尔的《一九八四》①,它其实也是塑造性的,但是它不是探索性的塑造,而是批判性的塑造,是根据已有的知识和经验去塑造某种社会形态,那就是一个“恶托邦”。那么《创业史》恰恰是在相反的意义上来展开的。在这个意义上,我会觉得类似于《一九八四》的作品可能是属于“长20世纪”的作品,虽然它跟国际共产主义运动的关系是非常密切的。而《创业史》经过《新解读》之后,它有可能会是跃出“长、短20世纪”的争论,接上20世纪50—60年代关于中国可能是世界的中心这样一种想象,然后在21世纪去探索出某种新的政治的和美学的能量的作品。当然,这样的联想其实是一个特别不充分的联想,是我在读了这些东西之后发生的一个比较随意的、任性的想象,事实上会怎么样完全没有把握。其次,是老师们其实已经讨论得非常多的话题,吴老师、薛老师、铃木老师,还有倪老师和姜老师都提到这套书里边的一些关键词,比如文学、历史、政治、社会、伦理、思想、革命、现实等等,可能大家比较聚焦的是文学、历史、社会或者现实、历史、美学这样的讨论。我在读的时候会注意到不同的学者在聚焦这些问题的时候,可能有两个词是非常关键的:

第一个是“生活”。对于“生活”的理解可能有多重方向,一个是“再使风俗淳”,就是重造生活,这是一种理解方式;第二种方式可能就是20世纪50—60年代的经典的句子——“深入生活”;第三种理解方式好像是生活在改造作家、在改造人,生活变成一个施动者这样一种美学理解方式。这样的美学理解方式,在老师们、研究者们的讨论里边不仅跟革命、现实、思想、政治、历史、社会这样一些问题相关联,而且会走向人心、伦理、情感等层面。有一回参加“读书会”和薛老师组织的关于周立波的会议,老师们好像会花很多的功夫来讨论,为什么《山乡巨变》是一部比《暴风骤雨》更好的小说?除了对于政治、社会的理解的圆润之外,有很多内容可能就沉浸在对于人心、伦理、生活的美学化想象的层面。这可能也回应了一个问题,就是刚才朱老师所提到的、为什么《新解读》对工业部分的讨论非常少?是不是因为对于人心、情感、伦理的关怀,带有某种先天的或者后天的对于工业化社会的疏离?——如果不是批判的话。同时,在很多学者的讨论当中,生活——虽然还没有到日常生活的政治的程度——其实可能构成了一个很重要的进可攻退可守的一个领域。毕竟在讨论小说这样的作品的时候,很多时候依赖的是小说里边塑造的一个个人物。当他们面对一次次政治事件一次次运动的时候,每一个具体的小说人物,他生活在其中的日常生活状态是怎么展开的?20世纪50—60年代的时候,包括从20世纪40年代开始,“生活”已经变成一个非常重要的美学范畴,如果说在其他领域它是一个政治范畴的话,那么在文学作品领域,它已经变成一个非常重要的美学范畴。所以,在我们讨论的、研究的环节里边,虽然不是所有的学者都在凸显和强调这一面,可是总体上看起来,仍然会觉得“生活”是《新解读》非常重要的一个话题,也值得拿出来单独地讨论。

第二个是“情感”。情感研究、情动理论、抒情传统等学术话语在北美汉学界早已流行,近年泛滥国内。处理20世纪40—70年代文学时,《新解读》同人或主动或被动,也在回应或处理“情感”问题,他们的处理本质上是内在于中国的革命史以及当下对于革命经验的某种省思的,从而提出了诸如“心宽路远”“激情”“情理”“情热”“社会主义感情”等引人注目的命题,这里不再展开。

接下来我想说一下我对于偏作品、偏文本解读方面的一些感想。在读这一套书,尤其是在读《新解读》这两册书的时候,一方面特别感兴趣,或者说特别能够理解,如一开始吴老师强调的:何浩在解读《暴风骤雨》的时候,把小说的开头部分,读成一个意识形态的风景,而不是读成一个现实主义美学再现的风景,不把它理解成自然本身,而理解成为一个意识形态制造出来的风景。这样的一个读法在我看来,其实是把这个文学作品理解成为一个社会象征文本,而不是偏古典的或者偏传统的理解作品、理解文本的方式。如果把文学文本首先理解成为一种社会象征,理解成为某种行动的美学的载体,我们当然是可以一次又一次地重新唤醒它们。在《二十世纪中国革命与中国现当代文学(代序)》中,作者缓之引用了蔡翔老师讲座中的话——作品的经典性,“不可能百读不厌,而是百说不厌”①,是在说出来的那个部分存在。如果说把文学作品理解成一种社会象征的东西、一种行动的东西,那么我们在面对它的时候,或者《新解讀》的作者、研究者们在面对作品的时候,更多的精力不是把作品当成一个凝定的形式来对待,而是把它当成一个不稳定的形式来面对的。这也就涉及刚才老师们的发言当中出现的非常关键的讨论,就是,我们面对的对象是不稳定的,面对对象的我们其实也是不稳定的。这个不稳定的问题,我觉得可能是由我们的这种新的文本观念、新的美学态度带来的一种不稳定,而不单纯是历史对象本身是有待于重新解释的。我们自己的当下经验是什么也有待于我们的知识工作和学术工作去解释。在比较直接的层面,可能是我们的美学观念本身所带来的一种对作品的理解方式。因为这样的一种对作品的理解方式,《新解读》的学者们才去做具体的社会调研工作,比如说去川底村做调研,去元宝村做实际的调研工作,然后根据自己所做的社会调查的工作,反过来去推论说丁玲的《太阳照在桑干河》上有哪些描写是成问题的、《暴风骤雨》当中有哪些是不顾事实的,等等。对于这样的一个理解方式,一方面,我会觉得它和20世纪80年代尤其是90年代以来的以实证主义史学的方式去讨论这些文本的态度有某种交叉,但是另外一方面,我又会觉得当中还是存在某种不够尊重文本本身的整体性的倾向。就是说,文本一旦生产出来后,它固然会带有它的那种含混性、不确定性,有待于解释者、阐释者重新去把它打开。但是与此同时,每一个文本在生产出来的那一瞬间就凝固下来了,凝固下来的部分的经验,我觉得在《新解读》的解读方向里边,可能是需要付出一定的耐心去对待的。从我个人的解读和《新解读》这个群体在解读上的差别来说,比如说我自己在解读《在医院中》《暴风骤雨》的时候,我可能会花费比较多的精力去对付作品已经凝定下来的、确定性的状况。但是可能《新解读》之所以是“新”的,就在于不想把这个确定性以及凝定性的东西当成一个前提,而是当成一个需要被讨论的对象。我当然更多的是想去学习和体会这样的一种新的文本态度。但是这次重读的时候呢,我仍然觉得这个问题可以提出来讨论,就是文本的凝定和不稳定之间,也可以有一个辩证的关系。在这个意义上来说,文本是一种行动还是一种沉睡的东西?相应的,在美学判断上,也可以有某种协调、有某种妥协吧。

接下来就说到最后一个,当然也还是比较笼统的想法。刚才老师们已经花了很多工夫来讨论“缠斗”了。对我来说,“缠斗”也是非常显眼的一个词,我在读这套书的时候,看到何浩说要“和历史缠斗”,我还比较开心,就觉得,哎,可以和历史缠斗。后来发现他要和现实缠斗,后来又发现他要和政治缠斗,结果就发现他是一种与天斗、与地斗、与人斗的感觉,他的缠斗精神是全方位的。这样全方位的缠斗,其实恰恰打破的可能就是我这种比较偏保守的对于文本、对于历史的那种凝定的、确定的想象。或者说只有在“缠斗”的意义上才可能接近鲁迅的某种精神。如何面对现实?如何面对历史?如何面对人?必须有那种所谓的“纠缠如毒蛇,执着如怨鬼”①的精神,然后才能够把某种已经定型的、已经认为不可能再做新的解释的、已经是断头路的一些东西,开出一个新的天地,打出一个新的世界来。在这个意义上,“缠斗”是为了开放。

在“开放”的意义上,我也特别同意前面老师们的发言,就是《新解读》是开放的,它的缠斗恰恰是帮助它获得开放性的一个非常重要的品质。

我这次除重读了何浩、莫艾他们的文章之外,也重新看了萨支山老师和何吉贤老师讨论赵树理和丁玲的文章。在他们的讨论当中,一方面是要接通20世纪40—70年代和五四及20世纪20—30年代的关系,这个问题是非常重要的。因为即使是要超越“长、短20世纪”的讨论方式,如何接通五四这个在20世纪当中非常重要的一个点,这个问题也仍然是非常重要的。前面我也听老师们讨论的时候说到过一些话题,就是《新解读》在一些处理中会出现“打成两截”的状况。我觉得萨老师和何老师的处理,其实是努力以一个非常有学术性的方式来建构历史的连续性的讨论,在作家的作品以及作家的身份意识、作家的自我改造的意义上来寻找历史的连续性的空间。这对我来说是非常有意思的一种讨论方式,就是不仅仅把20世纪40—70年代凸显出来,而且充分关注20世纪40—70年代和前头、后头的连续性关系。另一方面是,萨老师的《延安文艺之赵树理——从〈有个人〉到〈李家庄的变迁〉:赵树理创作主题的形成》②让我更加能够感受到的一个问题就是:不仅是五四和20世纪40—70年代攸关,20世纪30年代的左翼如何发展到40年代,包括如何从延安发展到20世纪50—70年代的革命文学,也需要重新理解。过去也讲这些,但是我觉得萨老师的讲法和过去还是不大一样。这对我来说也是一个非常有启发的工作。那么相应地,在这个意义上来说,莫艾在讨论冯雪峰对“人民”的理解的时候,也带有某种要追溯回去、重新讨论的努力。可能莫艾有一点省略的,或者说她没有太在意,冯雪峰不说“人民”的时候,“人民”是不是也在他的思想和伦理意识里边?作为湖畔诗人的冯雪峰,跟“人民”其实也不一定是完全无关的。

薛毅:好,谢谢李国华。李国华说在疫情的过程当中,我们对很多事情下断语的能力没有了。那再反思一下的话,20世纪80年代到90年代,几乎每一个学者都有一种对于时事、文学、价值下断语的能力,尽管他们彼此之间可能是不一样的,是对立的、有差异的,但每个人都有非常强的下断语的信心。而到21世纪的时候,沿着21世纪的脉络走,我们发现我们越来越面对一个不稳定的情况,那些下断语的自信心也少了很多,这大概是我们需要面对的。李国华所说的,在不稳定的形式和本身已经是凝定的文本之间,如何有一个更加有意义的思辨的态度,这个问题我觉得非常有价值。

吴晓东:从铃木先生到李国华,他们涉及的话题,有些还值得进一步讨论。刚才铃木最后指出,如果只借助于以往的文学概念和文学理论,就很难全面理解像《新解读》探讨的那个时代的“深入生活”的现实主义,而《新解读》就可以帮助我们重新思考“文学”和“表现”的一些特别的意义和功能。所以铃木最后呼吁,建构理论论述的时候似乎已经到了,这也是对《新解读》的一个期待。而国华的讨论是跟铃木有理论意义上的对话性的。国华的发言给我的感受是,我们关于“十七年”文学,无论在理论意义上,还是在美学观念上,离建构理论形态的历史愿景之间还有很长的路。因为我们从《新解读》呈现出来的历史实践和他们的文艺实践、理论实践中能感觉到,《新解读》的理论和美学观念仍然有不稳定性。换句话说,我们依然缺乏西方人在西方正典意义上的经典。虽然我们已经命名了一些“红色经典”,但依然缺乏为这些中国式的社会主义文学“经典”提供美学的、诗学的和理论的支撑。这就是为什么我刚才强调,要从美学的角度,或者像铃木所谓从理论的角度来观照“十七年”文学。只有这样,才不会仅仅把《暴风骤雨》解读为一个刚才国华所形容的社会象征性文本。我们有没有可能也从美学、诗学以及“东方正典”的意义上对《暴风骤雨》进行界定和阐释呢?好像还不大能,为什么不能呢?就像刚才国华说的,因为我们的对象是不稳定的,我们研究者也是不穩定的,因此我们目前尚缺乏建构东方正典的一种文学的、诗学的和美学的基础。原因在哪儿呢?国华刚才的判断我很认同:20世纪可能还远远没有过去。“新冠纪元”给我的感受是,21世纪或许从“新冠纪元”才刚刚开始,20世纪一直延续到了21世纪的前二十年。为什么20世纪没有过去?我认为其中最大的一个BUG就在于,在20世纪的历史进程中,“革命的世纪”依然是处于被排异的状态。“革命的世纪”好像依然还需要我们来求证。换句话说,“革命的世纪”,或者说“短20世纪”,在我们所谓的“长20世纪”,或者说是“现代性的20世纪”中,还没有找到它妥帖的位置。在这个意义上,我纠正我刚才的一个说法,我刚才认为《新解读》这一代人可能整合了“长、短20世纪”,这两者是兼容的,但刚才国华的发言给我的启示是,“长20世纪”和“短20世纪”仍然是冲突的。这可能就是因为,我们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一直在把后者当成病毒给排异出去。所以这里面真的有一个“长、短20世纪”依然在冲突的问题,两者之间呈现出的是一种非稳定的状态,所以美学和理论的非稳定性也是必然的。而用“革命的世纪”这个视野来反观“长20世纪”,我对20世纪的感受是愈加漫长,就是因为革命的维度加强了20世纪的厚度,因此“长”的是我们对它的感受,不是物理时间的漫长。此外,如何安置“短”的革命世纪?可能李国华也提供了思路。他认为“十七年”时期,整个外部世界其实是内化在中国革命和中国纪元之中的,国华指出从“十七年”到“文革”,有个中国输出革命的历史线索,有个中国经验如何外化、泛化到世界的思路,这是毛泽东时代特有的一种世界眼光。在这个意义上,在“十七年”文学中,“世界”的确是内在化的,是内化于中国革命的历史过程中的。我觉得国华刚才的发言,在这点上对我也是有启示的。

薛毅:谢谢吴晓东。下面请倪伟发言。

倪伟(复旦大学中文系教授):这几天我一直在想,关于《新解读》自己还能说出哪些新的东西。想来想去,还是有点茫然。我对“读书会”的朋友们一直都很佩服,这样一个极其纯粹的学术团队在目前的学术界是极为罕见的。从他们身上以及他们的学术工作中,我都看到了不少自己向往却又做不到的东西。无论是他们对学术工作的巨大热情,还是他们在研究中对于对象的全身心投入,或者是刚才大家所说的“缠斗”——这种“缠斗”包含了一种自我反思、自我调整乃至自我改造的努力,这些都让我极为钦佩。所以,我在各种不同场合对他们的赞美,都是发自内心的。我觉得他们在學术工作中所表现出来的使命感、责任感以及严苛的自我要求,都堪称学界楷模,而他们对当代中国学术尤其是对中国现当代文学研究所做出的重要贡献,在将来也许会看得更清楚些。

刚才薛老师说今天主要不是为了说好话,而要多提建设性的批评意见,但说实话,要当“读书会”的诤友,也是不容易的,他们本身就很有反思性,内部的争论和自我批评也比较多,作为外来者,对他们的批评是否能挠到痒处或是点到要害,的确是没有把握的。我姑且接着大家刚才说到的一些话题,来勉强说一点意见吧。

刚才大家说到“读书会”在研究中所表现出的“缠斗”的精神和姿态,会使他们的学术研究呈现出一种“不稳定性”。这种“不稳定性”从积极的一面看,当然是值得肯定的,因为它意味着研究者为了精准地把握对象而在不断地自我调整、自我改变,这种自我调整不仅是思想立场上的,而且也是理论方法上的。“不稳定”在某种程度上也就意味着灵活开放而有活力。但我还是希望在这种“不稳定”中能看到有更多的确定性和稳定性,这种确定性和稳定性,就研究主体而言表现为思想立场和美学趣味上的一致性。“读书会”的基本立场当然始终是清晰的、一致的,这也是我们所赞赏的,但相对于思想立场而言,他们的美学趣味或者说审美判断上的一致性和稳定性却表现得似乎不那么明显。简单说,就是从他们的论文中,我们还难以清晰把握到他们独特的审美趣味和审美判断。我们不妨以吴晓东为例子来做一个比较。就审美趣味和审美判断的清晰一致而言,吴晓东堪称典范。他这几十年的研究,尽管范围在持续扩展,却始终坚守着“文学性”的立场。虽然我们不能把“文学性”缩减、等同于审美性,但吴晓东所坚守的“文学性”显然包含有审美性,甚至可以说主要是通过审美性来体现的。他对文学的“伟大的传统”的强调,正是表明了对审美性的坚定捍卫。从理论上说,审美性或审美趣味当然并非不可穿透的,从根本上说,它们都是在特定的传统或者特定的话语中被建构起来,并通过教化和熏陶成为主体的一种习焉不察的感受方式和判断方式。就此而言,审美趣味也可以说是主体的思想立场的一种相对隐秘的表现方式。尽管如此,我还是认为审美趣味和审美判断不能被简化、还原为思想立场,因为它还包含有主体基于自身独特经验在不断的思考和认知过程中所形成的思想结晶,而这些是不能被完全回收到特定的话语系统之中的。在吴晓东的现代文学研究中所表现出来的一以贯之的审美立场,当然也包含着他对于历史和时代的某种思想认知和判断,但这些审美经验和审美判断显然又不能被彻底回收到某个特定的思想话语体系中,无论是五四启蒙话语,或是20世纪80年代的“新启蒙”话语,甚至更宽泛意义上的现代性审美文化,都不能完全涵纳其中的特殊经验。这种通过一以贯之的审美趣味和审美判断所表现出来的稳定性,我认为很可贵也很有意义。或许因为自己是吴晓东的同龄人,彼此之间有着相似的教育和成长经历,所以我更能感受到吴晓东的这种稳定性中所包含的特殊意义。简单说,这里面包含着基于独特的主体经验而产生的对过去的不同时代以及对当下现实的一种较为清晰的认知判断和价值判断,而这种主体经验显然不只是他个人的,也是整整一两代人所共同拥有的。因此,我读吴晓东的著作和论文,总是会有一种亲切感,这种亲切感可以说是来自生命经验的彼此相通吧。

我读“读书会”朋友们的论文,特别是其中更年轻的学者们的论文,却难有这么一种亲切感。这是不是因为我们之间存在着年龄和代际上的差异呢?似乎不完全是这个原因。如果说我感到有所不满足的话,可能是因为从他们的论文中,还难以把握到某种持续的稳定性,特别是在审美趣味和审美判断上的一致性和一贯性。这当然不是说他们没有自己的审美趣味和审美判断,而是说在他们的学术研究中所表现出来的审美趣味和审美判断,相较于他们的思想立场,显得不那么清晰、不那么一致。而在我看来,这也许是一个看起来不那么明显的缺陷,但似乎也有指出的必要。因为我始终认为,和鲜明的思想立场相比,那种看起来更加个人化的审美趣味和审美判断,也许是更为重要的,尽管它们总是难以把握,很难完全说清楚。当然也可以说,这是因为在它们里面包含着更加幽暗、更加独特而生动的生命经验。学术研究,特别是文学研究,如果缺少了这种看似说不清道不明却又稳定持续地贯穿其中的审美趣味和审美判断,可能会产生一种令人尴尬的结果,即学术性的文学研究其最终成果会很容易地被完全回收到某个既有的思想话语和知识话语系统之中。如果这样,那么学术研究即使在技术上做得很漂亮,也不免会让人感到有所遗憾。

我这么说,或许说得有点抽象,也或许有点吹毛求疵,但的确又是我对“读书会”的一点期待,希望他们在审美上能够有新的开拓。刚才大家都说到,《新解读》似乎呈现了一种新的诗学追求,吴晓东刚才也谈到,在何浩对《暴风骤雨》的分析里,有一种建立形式诗学的努力,他甚至期待是否有可能在此基础上建构起一个社会主义文艺的诗学体系。这是一个很高的目标。如果要以此为努力目标,那么《新解读》在美学分析上可能还需要做出更大的努力,要更鲜明地表现出自己的美学趣味和美学判断,并且相对稳定地贯穿于具体的研究和分析中。也就是说,《新解读》至少应当在美学判断上表现出一种一致性和稳定性。李国华刚才指出不能把文学作品只看作社会象征性文本,还必须把它当作一个相对凝定的形式来分析。我觉得这个说法很有启发性。文学分析需要关注凝定的形式特征,或者说形式的积淀,如果过于强调文学的实践性的一面,进而把它还原为一个变动不居的实践过程,甚至某种行动逻辑,那大概也是有问题的。事实上,文学作为社会象征性文本,也存在通过何种形式来象征的问题。在特定的社会历史时期,文学象征社会的方式会呈现出某种一致性,不仅在某些特定的文类中,而且也会在普遍的文学层面上,表现出某种形式上的一致倾向。只有抓住这些积淀的形式特征,才有可能建立起对特定社会历史时期文艺的相对系统化的诗学分析。要建构一种关于“十七年”时期社会主义文艺的诗学,显然需要发现这一时期文艺中所凝定的某些形式特征,这些凝定的形式所包含的因素,不只体现在个别经典作品中,也会体现在大量普通的作品中。可见,建构一种关于社会主义文艺的诗学,还需要建立在对这一时期作品的更加广泛而深入的研究基础之上。《新解读》目前所做的工作可能还只是刚刚起步,在对经典作家和作品的研究上投入较多,而对不那么经典的作家作品尤其是通俗性作品的分析相对较少,所以实际上还不能说对这一时期文艺作品的凝定的形式因素已有较为深入而细致的把握。事实上,他们的分析更多地聚焦于文学与政治之间的互动,即文学作为政治实践和社会实践的方式、过程以及其中包含的行动逻辑。对凝定的形式的发现,也有赖于研究主体自身的某种稳定性,特别是在美学趣味和美学判断上的确定性和稳定性。研究主体的这种稳定性尽管也可能会带来某种固步自封的危险性,但它仍然是必要的。只有当研究主体自身保持着一种相对的稳定性,他才能通过自己的持续的研究和思考,不仅全面地展现自己的思想立场和视野,而且也能将研究对象所具有的各种意义及其可能性充分揭示出来。这就好比化学试纸,只有当它自身的性质保持稳定,才能成功地检验测试对象的性能。我们不必过于担心研究主体在思想上和美学判断上的确定性和稳定性有可能会造成某种遮蔽,从消极的意义上说,即便是某种程度上的遮蔽,也会以其可能拥有的某种片面的深刻发人深省。所以,一种理想的状况是不同的研究者都能坚持自己的思想立场、美学趣味和美学判断,即便彼此之间会产生冲突、引发争辩,那也能使学术研究在彼此竞争和辩驳中保持一种活力。

另外一个值得注意的问题,是《新解读》的人文关怀和视野,也就是朱羽刚才点到的所谓“人文之眼”的问题。众所周知,“读书会”始终很强调学术研究的人文性,贺照田提出了“人文思想知识再出发”的重要命题,“读书会”也曾围绕这个问题前后开过几次会,对相关问题进行了较深入的探讨。在《社会·历史·文学》一书《编后记》①中,贺照田还特别澄清了关于“社会史视野下的中国现当代文学研究”这个提法的准确含义。他说当2014年夏天,“读书会”决定用一部分精力重新回到文学研究时,对当时文学研究意识的更准确的表述,应该是“以历史中‘人为媒介的中国现当代文学研究”。强调“以历史中‘人为媒介”实际上就是强调文学研究的人文维度,即始终将历史中的“人”作为文学研究关注的中心。关注历史中的“人”,就是要关切历史中“人”的具体的生存状态,他们在特定的社会历史中的鲜活的生命经验,或者用“读书会”更喜欢使用的一个概念来说,就是人的“身心状态”。

“身心状态”这个概念,我认为很具有生产性,理论含量很丰富。从理论的角度来说,所谓“身心状态”显然不只是指个人的生命感受和精神心理状态,而更主要的是一种主体状态,即历史中的特定主体的生命状态。因此,“身心状态”不是一种个别的现象,而是一种社会的、历史的结构性现象。“身心状态”至少包括了三个方面需要考察的内容:一是“身”的构造,二是“心”的构造,三是“身”与“心”之间的关联互动。“身”包含有肉身经验的一面,这提醒我们需要关注历史中“人”的那些看起来很物质性的欲望和需要,而不能以精神的名义或是意识形态的崇高目标来轻易否定它们。但“身”又不能被完全还原为肉身,这个“身”当然也是社会打造的结果。换言之,“身”的感受中渗透了特定时期社会对于人、对于生命的某种理解和要求。比如繁重的体力劳动,带来的是肉体的疲惫,但“劳动光荣”的话语,却赋予这种肉体的疲惫以一种特殊的价值。欲望、需要以及对身体的审美都是在特定的话语中被重新定义的,所以“身”既有肉身的维度,也有社会建构的维度。“心”这个概念在中国思想史上有复杂的谱系,这里,我们只需强调一点,即“心”不能被还原为精神或意识。“心”虽然包含了心理、意识和精神的层面,但它不能被简单还原为这些方面的内容。“心”既不能还原为个体的心理意识活动,也不能单纯从超越个人之上的精神价值和意义系统的角度来把握。这后一种理解是尤其需要避免的,因为如果把“心”完全理解为一种社会性的精神价值要求,那么它就变成一种外在于个人的东西了。“心”包含有社会化习得的内容,但也有所谓直指本心的内容,也即超越于特定的社会历史存在之上的内容,也即人先天秉有的部分内容,这部分内容鲁迅称之为“白心”①。从这个角度来说,“心”是一个更加浑成的范畴,具有认知理性所无法完全穿透的类似于本能的内容。对“心”的探究需要在人的具体的行为活动中来进行,而不能只依据某种既定的知识、话语或意义系统来判定。第三个就是“身”与“心”之間的关系。简单地说,两者之间是一种辩证互动的关系,古已有之的所谓“身心调和”之类的说法,也揭示了两者之间的这种辩证关系。对“身”与“心”的辩证认识,需要强调的是它们之间并非那种类似于物质和精神的二元对立关系,正如前面所说,两者都包含有社会性建构的内容,以及那种近似于生命本能的内容,因此,它们之间在几个不同层面上都是相互贯通的。但“身”和“心”之间的确又是不完全同步的,常常会有诸如此类的现象,或者是“心”已转而“身”不随,或者是“心”的沉沦导致“身”的颓败,等等。所谓“身心协调”就是要解决“身”与“心”之间的这种不同步性,减弱乃至消弭它们之间的对抗冲突。这个问题的解决显然不可能只是在理论认识的层面上来完成,而必须在具体的生活实践中来实现,对历史中“人”的具体的“身心状态”的考察,只能通过对历史中“人”的具体的行为活动的把握来进行。

对历史中具体主体的“身心状态”、生命感受的把握,这是人文学探讨的出发点,也可以说是其最终的目标和归宿。对历史中“人”的“身心状态”的考察必然要延伸到社会历史的场域,只有把包括时代政治、社会制度、社会组织、社会关系等各种中介性的因素和环节都纳入考察的范围,探讨它们与主体及主体性的塑造之间存在的复杂微妙的互动关系,我们才能对历史中“人”的身心状态有一个较为准确的把握。因此,从个体的具体生命感受出发,经由对作为中介的各种社会性因素的分析,从而在一个更大的结构关系中来重新把握特定主体的生命感受,这样就形成了一个阐释循环。通过这种不断推进、不断循环的阐释活动,我们对历史中的“人”以及社会和历史本身,就能获得一种更加深入的也更为具体的认识。

所以,以历史中“人”为媒介,的确是一个非常好的理论命题,能够更准确地揭示“新解读”所包含的强烈的人文关怀。“读书会”的一些研究成果也不同程度地展现了这一人文维度。这方面比较突出的,是李娜论豫剧《朝阳沟》的论文②。这篇论文实际上就是围绕着20世纪60年代下乡青年的身心问题来展开论述的,提供了一个非常具体而且很有代表性的研究个案。这篇论文的论述非常精彩,如果说还有所不足的话,可能是在于太相信剧作中所提供的解决青年身心问题的方案了。乡村社会共同体的淳朴的风俗和文化,在共同劳动中建立起来的亲密的伦理关系,以及对农村未来蓝图的憧憬,是否就一劳永逸地解决了困扰着“银环们”的身心问题了呢?显然没那么简单。如果把这个问题重新放回到具体历史中,就能发现这实在是一个从来未能得到彻底解决的难题,在不同时期围绕这个问题所展开的各种讨论,包括在文艺作品中的反复再现,都证明了这个难题的挥之不去。当然,这并不是说《朝阳沟》所提供的解决方案是无效的,应该承认它在一定程度上是有效的,但这种有效性却是局部的、暂时的,在这个人身上通了,不等于在另一个人身上也能通,或者这一刻通了,但过了一阵却又可能不通了。这是因为身心问题具有反复性,尤其是涉及艰苦繁重的体力劳动时,身心的波动和反复无疑会显得更加突出,而这样的问题很难用对美好伦理关系的肯定以及对未来蓝图的想象来彻底解决。尽管存在着上述不足之处,但我认为这篇论文本身还是非常重要也是非常有价值的,鲜明地突显了《新解读》的人文视角,即从历史中“人”的具体的身心问题入手来展开相应的文学分析。让人稍感遗憾的是,这种“人文之眼”在《新解读》中似乎还没有得到充分贯彻,至少像李娜的这类论文,数量还不那么多,而李娜捕捉问题的意识和方式,在“读书会”内部似乎也不算很主流,“读书会”更多的文学论文还是在处理时代政治、政策与文学书写之间的关系,尽管在分析中也会不同程度地涉及“人”的问题,但给人感觉对于身心问题的把握还不那么集中,探讨也还不够透彻。

“读书会”对历史中“人”的“身心状态”的强调,与他们对当下现实的关怀分不开。在诸多现实问题中,尤其令人感到忧虑的,是很多人都陷入身心的困扰中不能自拔,变得颓废、虚无、犬儒,甚至丧失了生活的意愿。那么在研究20世纪40—70年代中国文学时特别标举历史中“人”的身心问题,就是带着当下的问题进入历史,这是否算是一种时代错谬呢?我认为不是。虽然人们通常认为20世纪40—70年代是理想主义高扬的年代,但生活在那个时代的人们当然也会遭遇各种身心问题,而从那个时代的各种媒体以及文艺作品中我们的确也能看到身心问题的各种具体呈现,这些问题也可以说是在一定程度上暴露了社会主义的内在“危机”。“文革”后的“伤痕文学”和“反思文学”曾经以较为简单的方式揭露了那个时代存在的种种问题,我们今天来重新审视那个时代,当然不能翻烙饼似的在意识形态上作简单翻转。那么从身心问题这个内在于当时社会时代的问题进入,或许就能打开以前被忽视的一些问题域,即使是一些被反复探讨的问题,在这种新的问题视野中也可能焕发出一些新的意义。当然,在这方面,文学分析仍然会遭遇到挑战,因为这个时期的作品有很多都被处理得过于光滑,这就给作品的分析特别是从形式角度进行分析带来了困难。这实际上也与刚才吴晓东引用洪子诚老师的话谈到的所谓社会主义文艺的有限性的问题有关。这种有限性首先涉及的问题就是,那个时代的文艺作品对现实的书写是否足够可靠?虽然我们不能把这个问题直接还原为老生常谈的“真实性”问题,但至少在面对那个时代的作品时,需要多一份警惕,不能轻易地把作品中的书写等同于历史现实。“读书会”倡导文学研究的“社会史视野”,实际上也有这方面的明确意识,即需要把文学作品中对历史事件和现象的描写充分历史语境化,在文学书写和历史材料的彼此参证中,来发现文学想象和构造现实的方式,尤其是文学与政治之间通过社会中介而形成的互相生产的关系。但从他们的具体研究来看,我觉得对社会主义文艺的这种有限性认识得还不够充分,揭示得也不多。在对个别失败作品——如周立波的《铁水奔流》——的分析中,确实也部分揭示了这种有限性,但在对经典作品的分析中,就比较少能看到这方面的有意识的分析了。总体来说,《新解读》还是更偏向于从正面来肯定这个时期的经典作家和作品,批判性的分析相对来说较少。这个态度可以理解,因为对于他们来说,首要的问题不是去批判性地清理,而是要从中打捞、拯救出一些宝贵的经验和资源。我认同他们的这种使命感,但同时也认为适当的批判和清理还是必要的,拯救和批判或许应该同时进行,彼此形成一种对质性的关系,这样无论是拯救还是批判,才有可能是有效的,经得起质疑的。

与社会主义文艺的有限性相关的另一个问题,是如何从美学上对这个时期的文艺作品进行恰当的评价。刚才大家提到王晓明老师在《二十世纪中国文学史论·序》里关于《艳阳天》的评价,王老师对《艳阳天》的评价显然不高,现在对《艳阳天》的评价似乎有所翻转,因为在一种不同于过去的理论视野里,这部作品显示出了某种独特的价值。但问题是它在美学上是否也有着不容否定的价值呢?它在美学上真的有所创造吗?我认为大概是有的,但遗憾的是,至少到目前为止,学界还没有对此做出足够充分的、能让人信服的分析。如果能够从《艳阳天》中总结出美学上的创新处,那么该如何评价呢?它到底有多大價值?真的代表了一个新的审美发展方向吗?坦率说,在这个问题上,我个人还是有疑虑的。虽然我对这个时期的文学有一种亲切感,因为其中很多作品是从小就阅读的,我们这代人最初的文学教育都是从读革命历史小说开始的,因此“十七年”文学中的那些经典作品,是和我们自己的生命经验紧密联系在一起的。但我们真正的文学熏陶其实是从20世纪80年代开始的,对世界文学名著、中国古典文学以及中国现代文学的阅读,让我们真切地感受到“十七年”文学的确有其局限性,很难与古今中外的第一流作品相媲美。即使是其中少数的好作品,比如《创业史》,其美学上的价值大概也是有限的。这个问题或许可以联系“读书会”有充分论述的“深入生活”的问题来稍稍展开。刘卓在她的论文①里提出了一个非常好的论题,即“生活如何深入作家”——这是柳青在他的《随笔录》②里探讨的一个问题。我们通常探讨的是作家如何深入生活的问题,而柳青却反过来思考如何让生活深入作家。这一不同寻常的提问方式也迫使我们去进一步思考文学相对于生活究竟有何价值?具体就20世纪40—70年代的中国文学来说,其价值到底来自哪里?是来自它们所描写的生活本身,还是来自文学自身?也就是说文学自身是否有着不能被生活所取代的独特价值?或者干脆置换为一个更简单的问题:文学和生活哪一个更大?是文学大于生活,还是生活大于文学?我们读20世纪40—70年代的文学作品,大概会感觉到生活远远大于文学,我们对这些作品的欣赏,我们在阅读中获得的沉浸感似乎不是来自作品本身,而往往来自作品中所描绘的那个生活世界。如果文学作品所描写的,还不如生活本身来得生动、丰富而且吸引人,那么文学还有什么价值呢?所以如果认为生活远远大于文学,那么实际上也就在某种程度上取消了文学所具有的独特价值。我个人不接受这种假定,而是始终相信文学永远大于生活,而且也应该大于生活。所谓文学大于生活,并非说文学大于生活总体,如果把生活视为一个无所不包的总体,那么文学充其量也只是生活的一部分而已。我所说的文学大于生活,是指文学作品中所包含的内容,特别是心灵世界中的那些复杂微妙的内容,不应该完全受限于特定时期的生活实践,也就是说文学作品应该具有某种超越特定社会时空的精神内容,这也就是人们通常所说的永恒性。文学作品如果不具有这种超越性的精神内容,那么就很难称得上是第一流的作品。从这个角度来看,我认为20世纪40—70年代的文学作品基本上还是小于生活也小于政治的,文学作品带给我们的激动和沉醉恐怕远远不如人们在现实生活中所体验到的那么多。这也是洪子诚老师所说的社会主义文艺之有限性的另一种表现。

怎么来面对这个有限性问题?显然还需要发展出更加充分的美学分析,以及更加准确的美学判断。正如前面所指出的,《新解读》对这个时期的文学作品的分析,在价值立场上是有所偏向的,这种偏向也会影响到对作品的美学判断。而如果美学判断会很容易被思想立场所左右,那么也就部分印证了我前面所说的:《新解读》还没有形成自己的相对稳定的、独特的审美趣味和美学标准。事实上,《新解读》对某些具体作品的美学评判,也是我们不太能够接受的。以李凖的《黄河东流去》为例,“读书会”的朋友们对这部作品有很高的评价,这种评价实际上主要不是从美学角度出发的判断,而更多地是基于思想认知上的判断。但在我看来,恐怕不能给予《黄河东流去》过高的评价,如果只是从它所包含的生活内容的角度来肯定,说它展现了底层民众的坚韧而顽强的生命力量,以及民间社会所存在的美好的伦理关系,从而在“文革”后的特殊历史境况中表达了一种微妙的政治感,那显然还是不够的,只是偏重于从思想和政治的角度做出的评价。《黄河东流去》在美学上的贡献体现在哪里?这个问题恐怕是不能回避的。事实上,从长篇小说的经典性的评判标准来看,这部作品在叙事结构上有明显的缺陷,两条叙事线索是不平衡的,不是很有机地编织为一个整体,而往往是脱节的,因此,结构显得有点松散,缺少了那种完整表现生活世界的浑成感。在细部的描写上,也大体是循规蹈矩的老一套方法,缺少了点新意和生动性。这样的作品在我看来,就是小于生活的,而在美学上创造性不足,在一定程度上也影响到作品思想上的深入开拓与提高。

大家对《新解读》有很高的期待,甚至认为它隐隐然已有一种“准研究范式”的气象。应该说《新解读》对于20世纪40—70年代中国文学生产机制的一些关键问题有了突破性的阐述,对一些经典作家和作品的重新解读也给人留下深刻印象。但《新解读》是否已经具有了作为研究范式所应有的那种普适性呢?也就是说《新解读》所发展出来的一套分析方法是否适用于这个时期的所有作品,包括那些不太为人知道的很普通的作品呢?或者再进一步说,是否适用于20世纪80年代以来的文学作品和现象呢?由于“读书会”的文学研究目前还没有下移到20世纪80年代,我们不知道《新解读》的方法在分析20世纪80年代以来的文学时是否还有足够的阐释力。我个人觉得也许会打个折扣。因为就《新解读》来看,它最有力的地方还是在于对于时代政治与文学之间彼此配合呼应、互相渗透、互相生产的关系机制的深入分析,这套分析方法在某种程度上会受到特定的政治格局和社会格局的限制。在一个政治格局不那么分明、政治的内在逻辑也不那么透明的社会时代里,文学的生产机制是非常模糊不清晰的,以政治为核心点展开的文学分析会遇到更大的挑战。前面朱羽和李国华都谈到“政治”这个概念在《新解读》那里似乎常常没有得到很清晰的界定,在不同的上下文里会有不同的含义。他们指出的这个问题的确是存在的,但由于在那个时代里政治的所指及其逻辑基本上是比较明晰的,所以概念的一定程度上的含混不会造成理解上的困难或是误解。尽管如此,我认为对于文学的政治分析还是应该尽可能地进一步明晰化、细致化,在处理20世纪80年代以来的中国文学时,这一点尤需注意,因为这个时期存在着诸多不同“政治”之间的互相交织与冲突,“政治”的内涵及其延伸都需要进行更仔细的辨析。在这方面,《新解读》可能还有着进一步更新和完善的发展空間。

《新解读》有没有可能发展成一个学派?这当然是一种充满善意的期待,希望它能发挥出更大的作用。但据我所知,“读书会”似乎从来没有过这种想法。我个人也不希望他们发展成一个学派,因为在我看来,“学派”这个概念总是包含着某种封闭和同质化的倾向:相同的问题意识,相同的对象领域,相同的研究方法与手段,乃至得出的观点结论也大体相似。在传统世界里,学派在某个特定地域里的形成,似乎是自然而然的现象,但放在现在,就不免有点怪异了,所谓“学派”往往很可能只是“门派”的一种伪装。“读书会”是因为志同道合而自然形成的一个学术团队,互相切磋,共同进步,他们内部也存在差异和分歧,我认为“读书会”保持这种内在差异性,是非常必要的,否则就会变得高度趋同化。这一点是“读书会”的朋友们尤其需要自我警惕的,因为在“读书会”内部实际上已经可以看出一点趋同的苗头了,他们的一些论文在运思方式、写作方式以及表述上、文风上都很相似,这可能是因为互相影响而自然形成的结果。比如收入《新解读》中的何浩论《暴风骤雨》、符鹏论《铁水奔流》的论文,就过于相似了。所以,我不希望“读书会”发展成一个有着同质化倾向的所谓“学派”,其实他们每个人都很强,都有能力各自开辟出自己的一片学术天地,我希望他们能够在互相砥砺的同时,保持自己的研究个性,这种研究个性不仅体现在运思方式上,也体现在独具的审美趣味和文风上。如果能够做到这一点,我相信他们将会给我们带来更大的惊喜。

吴晓东:我想表达一下钦佩。刚才倪伟的一个判断惊到我了,我直到现在还需要压压惊。他说“文学大于生活”,我刚才在百度上搜了半天,只搜到了“文学高于生活”。所以这个“文学大于生活”,肯定是倪伟兄的金句,是让人钦佩的警句。而倪伟可能也正是在“文学大于生活”的意义上,提出了“十七年”文学作品本身的有限性的问题。我觉得这就在某种意义上为“十七年”文学釜底抽薪,让我倡导的诗学研究在一定意义上成为不可能。

另外,倪伟兄夸奖了我,我真的愧不敢当,所以也要回应几句。我觉得倪伟说到我的心坎儿里了,因为我读倪伟和薛毅的文章也有亲近感,现在觉得可能的确是一种同代人的共情感。另外,我也像倪伟一样喜欢稳定性。因为稳定性真的是我们求之不得的,如果有了稳定性,谁还要非稳定性呢?而倪伟同时启发我思考的是,最稳定的可能是美学的稳定性和形式的稳定性,就像倪伟的审美趣味和诗化文笔也一向很稳定一样。但是美学的稳定性往往是最后的稳定性,当社会政治还有人文领域的稳定性都无法获得的时候,美学的稳定性也是难以企及的。如果有研究者发明出来了的话,我觉得也是虚假的稳定性。我现在倒是觉得,唯有倪伟对这个稳定性的强调,带给了我们真实稳定的安慰。而有了倪伟兄还有薛毅兄,我也就有了稳定感,心灵就不再动荡和漂泊。所以我最后必须抒情一下。谢谢倪伟。

薛毅:倪伟的发言很丰富。我回应一下倪伟所说的文学的有限性的问题。我有认同倪伟的地方。比方说对于《黄河东流去》,我确实觉得“读书会”的评价过高,我没看到他们如此评价的道理。不能说写了一个有长度的、历史性的几户人家的生活变迁,它就自然而然变成一个好作品。说到《艳阳天》,我想起多年前有一次王晓明老师问我最近在干什么,我说不好意思,我最近重读了《艳阳天》,我非常喜欢它,你大概是不认同的。王老师说,其实我也很喜欢。他说,他至今脑子里边都会记得《艳阳天》里边的一些故事、人物和情景。当然假如要让他判断《艳阳天》和《卡拉马佐夫兄弟》孰高孰低,他肯定毫不犹豫。我举这个例子是想说明,在美学表达上不是很充分的作品里边,可能有内在的能量。这是我觉得《艳阳天》和《黄河东流去》不一样的地方所在。当然这也可能是我的偏见。因为《艳阳天》里边确实有一些东西,包括它对中农、对集体劳动和生活的描写。当然倪伟要批评了,这不就是生活嘛。可生活凝固在作品里边,它变成一种文字表达的经验,而这个经验在其他作品里边不太能看到,但在这些作品里面能看到。这些作品本身是有限的,但我觉得能够把这部分经验迁移、总结出来,也是文学研究的任务之一。当然前提是得说明,有一部分文学它是有它自身的局限性的。比方说我也不认同“读书会”对于《创业史》极高的评价。

另外,倪伟在谈“人文”的角度和视野时,说到了关注人的身心的问题。因为要关注人性、身心的问题,必须引入中间环节,引入政治、社会等等各个层面的中间环节,这个是必需的。可是我觉得我们可以建议“读书会”,能够在引入中间环节和把这些环节最终归纳到人文之间,做一个平衡。他们的有些文章写得让我们觉得不亲切,可能有一个原因是中间环节引入过多吧。

朱羽:我想讲一讲倪伟老师说到的文学跟生活的关系问题。虽然有些犹豫,但还是觉得有必要辩护一下。倪伟老师的文学观比较古典,他很强调一个作品完成了以后,就作为一个作品放在那儿了。但我觉得社会主义时期的那些作品,它的好处不在它的完成度。一个好的社会主义文学作品,它好的地方在于它的可被重复性,它可以在不同的媒介当中、在不同的时势里被再次创制出来。在这个意义上它非常像黑格尔说的“浪漫型”艺术而不是“古典型”艺术,它的“思想”强度或者说它对于那一时刻真理要素的捕捉,实际上无法用现有的形式来支撑。这些东西我们看着不喜欢的原因,是它的内容和形式之间没有找到很好的匹配关系,但如果我们在新的形式中去再现这个文学作品,用新的模式去写它的时候,可能就会把它的能量再次发挥出来。所以我有时候就觉得,现在有一些对红色经典的再演绎、对这种历史要素的再现,其实是一个重新激活社会主义文学的合理方式。它也涉及一些不同的情感。比如如果对比胡万春、唐克新他们写的工人作品,和一个知识分子比如说舒群写的工人,我确实更喜欢的是唐克新写的女工。这个感觉我觉得也是很真实的。不是抽象地谈哪个作品好、哪个作品坏,但是社会主义时期的作品确实是有它的能量的,问题就在于怎么准确找到它的那个能量。像绝对的好坏评判,我就觉得不很妥帖,可能最后都跑去喜欢外国文学了。

李国华:我想参与一下。我听到朱羽兄讲到的社会主义的文学文本和整个社会之间的关系这个话题的时候,就想到我自己做过研究的赵树理。赵树理的写作态度在现当代文学史上可能还是具有某种代表性的,他没有把自己的写作当成一个闭合的文本来看待,他希望他提供的是一个脚本式的东西,可以供农村中的识字的人读了以后,再把故事讲给不识字的人听。从这个写作态度出发,我觉得可能会打开或者改变我们对于文学文本被生产出来之后的凝定性或者说整体性的一种理解。这是第一个。

第二个是,我觉得赵树理好像同时还有追求在某种比较既定的美学秩序当中获得相对应的位置的企图。他也并不是只关心一个文学文本生产出来之后在政治上起作用的这样的一个社会功能性的层面,他仍然还有一个美学上的用心,或者说有一种美学上的期许。如果放到20世纪40—70年代的文学当中来看的话,就我的想象来说,我觉得将文学文本理解成整个社会系统当中的一环,以及理解成美学秩序当中或者是想象的秩序当中的一个对象,这两个层面可能都是要讨论的。在这个意义上来说,我也会觉得前面老师们的一个讨论,就是倪老师和薛老师形成了一定的交锋的讨论,就是研究者的或者读者的文学趣味在多大程度上在影响着我们对于20世纪40—70年代的文学对象的美学判断以及相应的学术判断,这是值得予以关注的。虽然我们会说研究应该尽可能客观、不以趣味为引导,但是可能还是不可规避地会受到某种影响。这也是我对周立波会议印象很深的地方,当时大家会比较一致地认为《山乡巨变》是一个比《暴风骤雨》更好的小说。我觉得里边可能不仅有对小说本身的判断,还有我们当代读者的趣味的问题。

冷霜:我也谈一下倪伟老师刚才说到的文学价值的问题。我想起曾听到“读书会”某位朋友的转述,说照田兄认为,从文学的角度来说,20世纪50—60年代的文学不能说有多么好,更谈不上所谓“经典”。如果这个双重的转述没有走样的话,我推测他的这个看法可能不是站在文学现代性的角度,而其实有一个更为古典的立场。我们可以把他的这个看法和他讨论艾略特后期诗学的那篇文章①的观点联系起来,他对文学在一个民族的文化中所承担的功能或责任其实有一个非常高的期待,这样的期待,无论是20世纪50—60年代文学,还是20世纪80年代以后的文学,可能都未必能达到。但他之所以会推动“读书会”对20世纪40—60年代文学的研究,我想可能是因为他觉得,就理解20世纪中国,特别是“短20世纪”中国的历史、社会、伦理而言,这一阶段的文学有其他的资料所不能取代的价值,尤其是从观照人、观照具体历史中大多数中国人的生命、身心的角度来说,其他的历史、社会材料都不容易透显出这个部分。而被革命政治打造过的这部分文学,这种非常动态的、流动的、同时也是过渡性的、不稳定的文学实践,由于紧密伴随着中国革命对中国社会的翻转改造,而在一定程度上保留住了这方面的一些生动的经验。如果能有效地把握这些文学实践,打开这部分内容,对于反过来理解这一阶段乃至“短20世纪”中国的社会、伦理、历史、政治等方面就会很有帮助。所以从这个角度来说,我觉得《新解读》的研究和以文学为本位的文学研究还是有明显的差异,它主要不是从一個时期的文学是否凝结出了有价值的文学经验的角度进入文学的。我之所以说我无法确定它是否有诗学上的目标也是基于这样的理解。但这样的研究,也不是把文学只当成一种历史和社会的材料,因为它所面对的这一阶段文学的独特性又是很不透明的,要进入和把握它们并不容易,所以才需要让文学和历史、社会彼此对质,互相打开。

姜涛:我接着冷霜来说吧,刚才其实想接国华的话,来谈谈我对《暴风骤雨》和《山乡巨变》的阅读感受。我还记得当时周立波会议结束之后,大家围绕两部作品的评价问题好像有很多讨论。其实我自己觉得这两部作品都挺好的,我都挺喜欢的,但喜欢的理由不大一样。比如《暴风骤雨》比较有情节、戏剧性强,读起来很明快、很过瘾。而《山乡巨变》确实是很圆融、很细腻,包含了更多对人的真切理解。对文学的评价的标准确实是很不一样,甚至具体到某一个人身上,像我这样的读者身上,评价作品的标准也不完全是一致的。

刚才冷霜谈到,无论是照田还是何浩,他们的趣味也是比较高级的,而且,他们对于文学的理解里可能还有更大的期许,特别是在更长的文明的视野中对文学有很高的期待。但相对于这种比较高的期待,在具体处理历史当中的文学作品的时候,他们的标准又是有变化的。这个变化不是说标准降低了,而是说文学的标准和社会的理想有了更多内在的相关性。比如说,像唐诗、像李白的诗那样,给予人全方位的身心抒发和激荡的文学是好的。但是处理20世纪40—70年代文学经验的时候,我觉得何浩他们,会非常关注作品中是不是写出了一个理想的、好的政治、社会和人的关系,文学的抒发作用是要基于这样好的社会关系。周立波的《山乡巨变》在这方面满足了这个期待。我觉得“读书会”朋友们是有自己的相对凝定的标准的,这标准既是文学的也同时是社会和政治的。但有一个问题可以讨论,就是当从这个标准出发去讨论作家的创作历程时,可能会带有某种较强的预设性。比如说我读何浩和符鹏写周立波的文章,会感觉都有一个潜在的理解,就是认为在延安初期,周立波从写《牛》开始进入现实主义,但他最开始对乡村的描写还是隔膜的。然后到《暴风骤雨》,他直接去处理政治,但更多依靠政策去理解现实。后面从《铁水奔流》再到《山乡巨变》,也有一个清晰的成长、进步的逻辑。而成长的终点,就是“读书会”朋友比较期待的在文学中呈现出来的生活形态、政治形态。对于这样的标准,我也很认同,但读的过程中多少有疑问:一个作家是不是有这么清晰的一个成长逻辑?在不同的情境下,周立波的心态、创作的动因,包括读者的状况都不一样,有很多不确定因素。

所以我觉得,如果标准——不一定是文学本位的标准,也可能是文学及其承载的社会期待的双重标准——定得过高、过于明确的话,在分析具体作家时,可能会遗漏了一些标准之外的面相。比如说我自己最喜欢的周立波的作品,恰恰是符鹏和何浩认为需要超克的《牛》。虽然它是一个知识分子写的对乡村新生活的感受,还脱离于具体的乡村政治,但这个感受我读起来非常真切,非常能带动我。当时这篇小说的读者应该也是像周立波这样的知识分子,而不是真正的干部或农民。在那个情境下,他的创作更多是一种自我抒发,和后来与现实政治紧密结合的创作属于不同的类型,有不同的功能。从其自身的类型和功能来看,这个作品是非常有价值的。而且我不太同意的是,认为周立波写的月下风景只是文人化的个人风景,隔离于乡村生活。这个判断好像有点想当然了,好像写月下风景必定就是文人趣味的表现。我恰恰觉得月下的那个风景不是外在于乡村的,因为周立波没有明确说看风景的人是谁,给读者的感觉恰恰是,每个从屋子里走出来的人,那些老人和青年,他们走出屋后都会看到同样一个被月光照耀的院子,同样都会被月色所感染。认为这段月下风景的描写是文人化的,隔离于乡村生活,这个解释有道理,但是好像有点简单,对乡村生活和政治的理解也太多被后设的标准所规定了。这是我的一点补充。

铃木将久:我说一个感想。说到文学趣味,我听了大家的讨论,想到我也有自己的趣味。刚才倪伟兄和薛毅兄讲到《黄河东流去》和《艳阳天》,其实相比《黄河东流去》,我更喜欢《艳阳天》。我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这样,可能出于我对文学的个人喜好。我在阅读文学作品时,其实并不仅仅关注写的是什么。《艳阳天》在内容上意识形态太强,如果把情节单独拿出来看的话,会让人觉得没有多大的意思。但当我阅读这篇小说的时候,确实有某种阅读快乐,或许浩然的文笔有独特的魅力。我自己也感到困惑,如何才能用文学研究的方法说清楚《艳阳天》的文本所包含的魅力?如果简单地从故事情节的角度来说,恐怕不能说明最有意思的部分。刚才听了各位的发言,我特别受启发。其实,我都不知道“读书会”的方法能否适用于浩然?可能有一部分很有效,但恐怕也有一部分不太符合。用“读书会”的方法来阅读浩然,可以理解浩然深入生活的状态,以及浩然对政策的理解程度,但只从这些角度讨论《艳阳天》,或许进入不了我最喜欢的、最吸引我的部分。

我之所以这么说,一方面因为我真的很期待“读书会”的进一步的发展。实际上我从他们的活动中得到很大的启发,没有他们的活动,我也不敢在这个地方告白我喜欢《艳阳天》。但另一方面,我觉得我们必须在他们的方法之外引进别的维度。今天我个人收获最大的是李国华讲到的文本的稳定性、凝固性和不确定性之间的辩证关系。他好像主张所有的文本都有比较稳定的部分和不确定的部分,这两者之间形成了张力关系。这个视角我以前没有考虑过,而且这个视角对浩然有没有效果,我也一时想不清楚。但我今天確实得到了很大的启发。希望将来找机会挑战浩然的文学作品和文学活动。

薛毅:今天这个会议的发言的内容超过了我的预期,批评性意见之多尤其超过了我的预期。向各位交代一下我对会议的“设计”:“读书会”倡导的是“社会史视野”的研究,我则选择了比较偏重诗学研究的学者们参加这次讨论会,目的就是为了多产生批评性意见。但我发现,诸位的批评中有新的内容,比方说从“读书会”的研究中发现了整合诗学研究和历史研究的可能性,再比如在表达“读书会”使用的概念有诸多不确定的同时,反思自身对稳定性的依赖。像冷嘉所说的,很多问题,其实也是我们在今后开展研究的过程中需要不断自问的问题。还有,“读书会”至今还在历史展开的路途上,听说他们下一个目标是重新研究20世纪80年代,我对此充满期待,也许在他们完成20世纪80年代研究之前,大概很难形成理论的总结吧。各位今天对“缠斗”这个概念的阐释令人耳目一新,引申地说,我们今天的各种发言,也算是“缠斗”之一种吧。

谢谢各位!

①  洪子诚:《当代文学中的世界文学》,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22年版。

①  朱羽:《社会主义与“自然”:1950—1960年代中国美学论争与文艺实践研究》,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8年版。

②  李国华:《论周立波〈暴风骤雨〉的叙述与形式》,何浩 全亚兰主编:《重读周立波》,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2023年版。

③  薛毅:《“断裂”与“超越”——写在“20世纪中国革命和中国现当代文学学术研讨会”圆桌讨论之后》,《汉语言文学研究》2022年第1期。又见贺照田 何浩主编:《20世纪中国革命与中国现当代文学》,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2023年版,第433-443页。

④  薛毅:《“断裂”与“超越”——写在“20世纪中国革命和中国现当代文学学术研讨会”圆桌讨论之后》,《汉语言文学研究》2022年第1期。又见贺照田 何浩主编:《20世纪中国革命与中国现当代文学》,第440页。

⑤  薛毅:《“断裂”与“超越”——写在“20世纪中国革命和中国现当代文学学术研讨会”圆桌讨论之后》,《汉语言文学研究》2022年第1期。又见贺照田 何浩主编:《20世纪中国革命与中国现当代文学》,第441页。

①  何浩:《与“现实”缠斗——〈讲话〉以来的革命现实主义及其周边》,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2023年版。

②  洪子诚:《当代文学中的世界文学》。

③  洪子诚:《当代文学中的世界文学》,第42页。

①  洪子诚:《当代文学中的世界文学》,第177页。

②  何浩:《“搅动”—“煨制”:〈暴风骤雨〉的观念前提和展开路径》,《与“现实”缠斗——〈讲话〉以来的革命现实主义及其周边》。

③  何浩:《与“现实”缠斗——〈讲话〉以来的革命现实主义及其周边》。

①  符鹏:《政治、生活与自我感知的历史形变——重省〈铁水奔流〉作为失败之作的认识意涵》,贺照田 何浩主编:《新解读——重思1942—1965年的文学、思想、历史》。

②  [美]列奥·施特劳斯:《斯宾诺莎的政治哲学:〈神学-政治论〉与〈政治论〉讲疏》,[美]沃伦伯格整理,贺晴川译,北京:华夏出版社有限公司,2022年版。

③  程凯:《“理想人物”的历史生成与文学生成——“梁生宝”形象的再审视》,贺照田 何浩主编:《新解读——重思1942—1965年的文学、思想、历史》。

①  魏金枝:《论“关连长”的现实性》,《小说月刊》1950年第4期;许杰:《也谈〈关连长〉》,《小说月刊》1950年第5期。

①  林凌:《工业党的穿越之梦及其文学追求——以齐橙小说为例》,《文艺理论与批评》2020年第2期。

②  蔡翔:《1960年代的文化政治或者政治的文化冲突》,《革命/叙述:中国社会主义文学—文化想象(1949—1966)》,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0年版。

①  程凯:《“群众创造”的经验与问题——以“〈穷人乐〉方向”为案例》,贺照田、高士明主编:《人间思想(第五辑):新人·土地·国家》,台北:人间出版社,2016年版。

①  贺照田:《不能忘记历史,不能忘记社会,更不能忘记人——〈社会·历史·文学〉编后记》,《汉语言文学研究》2023年第2期。

②  贺照田:《如何让历史文献更充分向我们敞开……——从雷锋一则日记的读解说起》,贺照田 何浩主编:《新解读——重思1942—1965年的文学、思想、历史》。

③  贺照田:《如果从儒学传统和现代革命传统同时看雷锋》,《开放时代》2017年第6期。

④  何浩:《想象历史?不,与历史缠斗!(代序)》,贺照田 何浩主编:《新解读——重思1942—1965年的文学、思想、历史》,第38页。

⑤  何浩:《“搅动”—“煨制”:〈暴风骤雨〉的观念前提和展开路径》,符鹏:《政治、生活与自我感知的历史形变——重省〈铁水奔流〉作为失败之作的认识意涵》,贺照田 何浩主编:《新解读——重思1942—1965年的文学、思想、历史》。

①  贺照田:《启蒙与革命的双重变奏》,贺照田 何浩主编:《新解读——重思1942—1965年的文学、思想、历史》。

①  何吉贤:《“流动”的主体和知识分子改造的“典型”——40-50年代转变之际的丁玲》,贺照田 何浩主编:《新解读——重思1942—1965年的文学、思想、历史》。

②  趙园:《艰难的选择》,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1986年版。

①  王晓明主编:《二十世纪中国文学史论》,上海:东方出版中心,1997年版。

②  程凯:《从革命主体论及历史、现实的辩证关系看〈讲话〉》,《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2022年第5期。

①  程凯:《“深入生活”的难题——以〈徐光耀日记〉为中心的考察》,贺照田 何浩主编:《新解读——重思1942—1965年的文学、思想、历史》。

②  程凯:《“深入生活”的难题——以〈徐光耀日记〉为中心的考察》,贺照田 何浩主编:《新解读——重思1942—1965年的文学、思想、历史》。

③  符鹏:《政治、生活与自我感知的历史形变——重省〈铁水奔流〉作为失败之作的认识意涵》,贺照田 何浩主编:《新解读——重思1942—1965年的文学、思想、历史》。

④  何浩:《与政治缠斗的当代文学——重读李凖的〈不能走那条路〉》,《与“现实”缠斗——〈讲话〉以来的革命现实主义及其周边》。

①  唐小兵编:《再解读:大众文艺与意识形态(增订版)》,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7年版。

①  王晓明主编:《二十世纪中国文学史论(第一、二、三卷)》,上海:东方出版中心,1997年版。

②  王晓明:《序》,王晓明主编:《二十世纪中国文学史论》,第12页。

①  王晓明:《一份杂志和一个“社团”:重识“五·四”文学传统》,《上海文学》1993年第4期。

①  黄子平:《病的隐喻与文学生产——丁玲的〈在医院中〉及其他》,唐小兵编:《再解读:大众文艺与意识形态(增订版)》。

②  李晨:《〈在医院中〉再解读》,《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2012年第4期。

③  王增如、李向东:《读丁玲〈关于《在医院中》(草稿)〉》,《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2007年第6期。

①  丁玲:《在医院中》,张炯主编,蒋祖林、王中忱副主编:《丁玲全集》(第4卷),石家庄:河北人民出版社,2001年版,第237页。

②  何吉贤:《“流动”的主体和知识分子改造的“典型”——40-50年代转变之际的丁玲》,贺照田 何浩主编:《新解读——重思1942—1965年的文学、思想、历史》。

③  丁玲:《“五四”杂谈》,张炯主编,蒋祖林、王中忱副主编:《丁玲全集》(第7卷),石家庄:河北人民出版社,2001年版。

④  同上,第156页。

⑤  同上,第157页。

⑥  同上,第157页。

①  唐小兵:《我们怎样想象历史(代导言)》,唐小兵编:《再解读:大众文艺与意识形态(增订版)》,第6页。

②  同上。

③  [美]弗·杰姆逊讲授:《后现代主义与文化理论——弗·杰姆逊教授讲演录》,唐小兵译,西安:陕西师范大学出版社, 1986年版。

④  唐小兵:《暴力的辩证法——重读〈暴风骤雨〉》,唐小兵编:《再解读:大众文艺与意识形态(增订版)》。

⑤  同上,第121—122页。

⑥  何浩:《“搅动”—“煨制”:〈暴风骤雨〉的观念前提和展开路径》,《与“现实”缠斗——〈讲话〉以来的革命现实主义及其周边》。

①  何浩:《“搅动”—“煨制”:〈暴风骤雨〉的观念前提和展开路径》,《与“现实”缠斗——〈讲话〉以来的革命现实主义及其周边》,第51页。

②  何浩:《想象历史?不,与历史缠斗!(代序)》,贺照田 何浩主编:《新解读——重思1942—1965年的文学、思想、历史》,第32—33页。

①  程凯:《“理想人物”的历史生成与文学生成——“梁生宝”形象的再审视》,贺照田 何浩主编:《新解读——重思1942—1965年的文学、思想、历史》。

①  [英]乔治·奥威尔:《一九八四》,陈超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18年版。

①  缓之:《返回历史现场 重温中国经典(代序)》,贺照田 何浩 李超主编:《20世纪中国革命与中国现当代文学》,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2023年版。

①  鲁迅:《华盖集·杂感》,《鲁迅全集(第3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52页。

②  萨支山:《延安文艺之赵树理——从〈有个人〉到〈李家庄的变迁〉:赵树理创作主题的形成》,贺照田 何浩主编:《新解读——重思1942—1965年的文学、思想、历史》。

①  贺照田:《不能忘记历史,不能忘记社会,更不能忘记人——〈社会·历史·文学〉编后记》,《汉语言文学研究》2023年第2期。

①  鲁迅:《集外集拾遗补编破恶声论》,《鲁迅全集(第8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27页。

②  李娜:《历史中的“小”与“大”——〈朝阳沟〉如何回应青年思想改造问题》,贺照田 何浩主编:《新解读——重思1942—1965年的文学、思想、历史》。

①  刘卓:《“生活深入作家”——试论柳青的“创作过程”》,贺照田 何浩主编:《新解读——重思1942—1965年的文学、思想、历史》。

②  刘可风:《柳青随笔录(1958-1964年)》,《现代中文学刊》2018年第2期。

①  贺照田:《艾略特中晚期诗学研究》,《当代中国的知识感觉与观念感觉》,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6年版。

·国家社会科学成果文库·

《期刊史料与20世纪中国文学史》

《期刊史料与20世纪中国文学史》是关爱和教授主持的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重大项目“期刊史料与20世纪中国文学史”的最终成果,结项后入选国家社会科学成果文庫。《期刊史料与20世纪中国文学史》分三卷:总主编关爱和教授,胡全章教授主编《期刊史料与20世纪中国文学史(近代卷)》,孟庆澍教授主编《期刊史料与20世纪中国文学史(现代卷)》,武新军教授撰写《期刊史料与20世纪中国文学史(当代卷)》,2022年由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共计130万字。该成果是在关爱和教授的带领下,由河南大学中国近现当代文学学科团队经过数年的通力合作而成。《期刊史料与20世纪中国文学史》的出版体现了以关爱和教授为学术带头人的河南大学中国近现当代文学研究团队的学术水平和合作精神,更代表了河南大学中国近现当代文学研究团队建设的成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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