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识就是力量 : 解读《皮格马利翁》中的语音权杖

2023-09-19 00:20宋亚芳
今古文创 2023年32期
关键词:知识权力

宋亚芳

【摘要】萧伯纳的《皮格马利翁》描写了语音学家希金斯如何凭借其语音学知识将卖花女伊莉莎打造为一个优雅贵族小姐形象的故事。这样一部体现社会冲突的作品,口音偏见的背后实际上浸润着知识-权力的博弈与争斗,口音的社会属性背后是权力争夺和社会规训,希金斯与伊莉莎之间的力量博弈实质是知识带来的权力流转。由此,萧伯纳呈现了潜藏在阶级差异、口音偏见下的不公,凸显了教育的重要性。

【关键词】《皮格马利翁》;权力;知识;口音偏见;语言史

【中图分类号】I106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2096-8264(2023)32-0020-03

【DOI】10.20024/j.cnki.CN42-1911/I.2023.32.006

萧伯纳的《皮格马利翁》描写了语音学家希金斯如何凭借其语音学知识训练卖花女伊莉莎的发音,将其打造为一个优雅贵族小姐形象的故事。该戏剧充分体现了语音的社会属性和教育的重要性,符合萧伯纳所提倡的促进社会进步的创作使命。

對于这部作品,国内外学者主要从伊莉莎的身份构建、社会伦理、女性主义、阶级冲突的角度进行解析,国外学者琳达·马格尔斯通(Lynda Mugglestone)从语言史的角度剖析了其中的口音偏见,指出该作所揭露的语言的社会属性和人本质上的平等[1]。然而,这样一部体现社会冲突的作品,口音偏见的背后实际上浸润着知识-权力的博弈与争斗。因此,本文将立足于米歇尔·福柯对知识与权力之间关系的阐释,对语音知识背后的权力争夺进行分析,揭示口音偏见在权力关系上产生的根源及造成的影响,从而深入挖掘作者对于社会边缘群体的关切。

一、随权力沉浮的语音变体

“Ow,eez ye-ooa san,is e?”(Oh,he's your son,is he?)[2] 《皮格马利翁》中,伊莉莎一出场便展现了典型的考克尼方言,希金斯对此大加指摘,“一个女人要是发出这种叫人难受的声音,就没有权利到任何地方去——就没有权利活下去”,“要记住:你是一个有灵魂,又有天赐说话能力的人。”[3]换言之,伊莉莎的语言玷污了人的灵魂,辜负了天赐的说话能力。伊莉莎的话语中省略h发音的现象是伦敦工人阶级的典型特征之一,也是希金斯眼中需要改正的一大口音问题。该节以该考克尼方言的经典语音特征为例,通过对其进行历史追溯,窥探标准英语中心地位的确立及其他语音变体的边缘化与污名化,剖析语言文化现象背后的权力机制,认为口音偏见背后蕴含着复杂的社会斗争。

h发音的省略指单词中字母h不发音的现象,如“hat”发音为/?t/。该现象并不为英语独有,早在古典拉丁语演变为通俗拉丁语时这一现象就已出现,因此在源自通俗拉丁语的罗曼语中,如法语等,h发音省略的现象屡见不鲜。英语中,这一现象最早出现于古英语时期,在中古英语时期进一步强化。诺曼征服对英语中/h/的省略的影响得到了许多语言学家的认可。从法语中,英语吸收了大量的词汇,其中就有一些h不发音的源自拉丁语的外来词,如“honest”“hour”等,并且这一发音习惯似乎还延伸到了本土词汇中[4]。因此,从来源及发展上看,h发音的省略这一现象并无任何卑劣的印记。不但如此,不发/h/音的法语在英格兰还一度被视为上流贵族和高等教育的标志。1066年,征服者威廉成为英格兰国王,诺曼法语随之进入英格兰并成了官方语言,古英语则流行于下层民众当中。有身份的人固守着自己的法语,即使会说英语也不会说出口。语音与权力的双向性可见一斑,权力关系决定着语音的地位,语音反映着说话者的权力。

到了18世纪,英语的混乱之处及理性时代的精神要求敦促知识分子们开始推动英语的标准化和规范化,知识分子集团们创造出“标准语”这一非自然产物,通过话语定义和诠释语音现象,构建并不断强化着语音与阶级、道德之间的关联,将“标准英语”放置于正统地位,将其他语音变体边缘化。福柯认为“话语即权力”,话语具有引导、支配或控制社会舆论和社会思想,进而影响他人思想和行为的能力[5]。具有定义和诠释能力的知识分子集团可以通过话语构建社会规则,而这些往往是以掌权者的利益为重,其他群体则处于被定义、被构建的劣势。而权力又可以制造知识,权力生产出的知识又产生权力功能,进一步巩固了权力,“知识和权力构成管理和控制的两位一体,对主体进行塑造成型”[6]。

撒缪尔·约翰逊(Samuel Johnson)于1755年出版的《英语词典》标志着现代英语标准语的正式开始,这本词典可谓是知识分子话语权的集中体现。约翰逊提出将单词是否按照拼写发音作为评价发音优劣的重要标准,将作为少数的知识分子的语言树立为典范,认为“有必要使语言的用法,根据优秀作家的实践,加以明确和肯定,成为一种标准用法和典范”[7]。希金斯教授无疑是这一想法的认同者,他在批评伊莉莎时说道,“你生来就有的语言是莎士比亚、弥尔顿和《圣经》的语言。”[3]其他知识分子也积极为此添砖加瓦。第一个批评/h/的省略的作家是托马斯·谢里丹(Thomas Sheridan),他称之为“英语中普遍存在的瑕疵(defect)”,以敦促语音意识的培养[4]。1764年,詹姆斯·布坎兰(James Buchanan)在英国议会做演讲,题为《建议按国内最博学和最斯文人士的发音样式,为英语制定优雅和统一的语音标准,并且大力在各自治领推广之》[8]。

而工人阶级等臣属性群体往往缺少为自己代言的知识分子,他们从属于统治集团,接受并服从于他们所传达的观念[9]。当有文化的说话者通过将字母与对应的发音相匹配来展示他们的教育程度时,那些因为没有意识到拼写中存在h这一字母而省略了其发音的人则显示出“无知”,最终这一自然语音现象被贴上“没受过教育”“没文化”“文盲”“下层阶级”的标签。

但知识分子们的目的并不只是规范语言这么简单。“在权力的构建之中知识形成,但是知识也影响着权力,在知识之中也可以施予权力。”[10]权力和知识相互连带,权力关系的产生需要相应地建构知识领域,知识的生产也需要预设和建构权力关系。[11]布坎兰和谢里丹有着共同的目标,那便是对权力的维护,他们致力于为绅士和那些渴望获得这种地位的人提供教育的关键要素,为那些要行使权力的人制定在公共领域发言的准则,为那些年轻的权贵未来在参议院、讲坛、法官席公开演讲做准备[12]。因为语言影响着权力的实现,那些想要行使权力的人必须能够使用正确的发音才能成功[12]。著名语音学家丹尼尔·琼斯(Daniel Jones)与萧伯纳交往密切,被认为是希金斯的原型,其代表作《英语发音词典》填补了标准英语在语音部分的空白,在序言中他坦言:“本书提供给读者的发音是那些在各公学中受过教育、家居英格兰南部的人士经常使用的。”[8]

因此,标准英语不是语言的自然产物,它是以受教育者的语言为基础,知识分子们规约的阶级语言,掌握话语权的社会力量冠其以“标准语”之名,赋予其正统地位,学校教育与新闻媒介为其推波助澜,其他语音变体被边缘化,构建并不断强化着语音与阶级、道德之间的关联,使语言的界限成为阶级的界限,最終形成对大众意识形态的规训。标准英语这一人造物,其地位的确立从一定程度上是掌权者为巩固自身权力所铺设的道路和为他者所设置的屏障。

二、社会规训下的施暴与反抗

权力生产出的知识又产生权力功能,可以进一步巩固权力[6]。传统知识分子们认为自己独立自主,脱离于统治性社会集团,秉持客观中立的观念,但实际上扮演的是“统治性社会集团的知识分子的角色”,他们“为现状提供合法性支持,也因而巩固了社会统治集团的统治合法性”[9]。希金斯自认为是一个不随波逐流的理性的人,一个一门心思研究语音的科学家,对所有人一视同仁,不靠阶级出身对别人区别对待,对待公爵夫人也像对待一个卖花女,但他没有意识到知识赋予其的权力和社会对他的规训使其成了权力集团的执鞭者。

被知识赋予权力的他手执语音权杖以审判者的姿态对他人的口音随意指摘批评。他从出场就表现出极强的控制欲望和控制力量,用直截了当的话语否定伊莉莎的口音,倡导弥尔顿、莎士比亚和《圣经》的语言来对伊莉莎进行规训。他指责伊莉莎的声音“叫人难受”,“像个发脾气的鸽子那样咕咕哝哝个不停”,甚至发展到对她个人的攻击,认为她“没有权利到任何地方去”,“没有权利活下去”[3]。在希金斯面前,伊莉莎表现得手足无措,她“完全被制住了,不敢抬头,只是眼睛朝上又惊异又反感地看着他。”[3]在对伊莉莎的语言训练实验中,希金斯对待伊莉莎也与对待动物无异。实验前,希金斯对待伊莉莎的粗暴无礼,丝毫不考虑伊莉莎人的尊严,皮尔斯提醒他“你有没有想过,这姑娘也是有感情的”,希金斯却称“噢,不,我不这样认为”[3]。实验后,希金斯也毫不担忧伊莉莎的何去何从,老希金斯夫人提醒“如果不给姑娘一个上流社会女子的收入,那种上流社会女子的言谈举止反而使她无法谋生”,希金斯却不耐烦地说“不会有问题”[3]。老希金斯夫人一语成谶,实验成功了,伊莉莎却在高贵的语言和低下的身份中迷失了自我,遭受身份认同危机。

然而权力是流动的,并不被某个主体掌控[13]。当伊莉莎逐渐掌握了语音知识,希金斯不再是权力的绝对掌握者,二者之间的权力关系便发生了转变。第四幕中伊莉莎向希金斯丢向的拖鞋便是对希金斯权威的挑战,第五幕中她直言要独立,“只要我举起我的手指就能和你分庭抗礼”,而不是“趴在你脚下任你践踏和臭骂”[3]。

因此,创造者希金斯和被创造者伊莉莎都是权力争夺的独立个体,但是,在无形的社会权力的大网之下,二者实质上均为社会所规训的对象。福柯认为权力是一张无处不在的网络,人是行使权力的主体,也是被权力作用的客体,在复杂的社会关系中,任何人都受到权力的制约与监控[14]。希金斯自认为对所有人一视同仁,他的语音知识可以帮助一个不起眼的卖花女成为瞩目的贵族小姐,打破社会的阶级偏见,但他不知自己已陷入并迎合口音偏见的社会规训,甚至还为此添砖加瓦。伊莉莎一出场宛如一个尚未受教育的孩童,纯真而自信,她从未对自己口音的进行对错优劣式的评判,也并不觉得自己低人一等,当弗雷迪撞落了她的花篮时,她积极为自己讨公道,当得知希金斯在记录她的话时,她坦然辩驳,坚称自己是“好女孩”,她找希金斯改变她的口音,仅仅是因为这是进花店当店员的必要条件。但当她能够熟练掌握语音知识时,却发现自己在社会中找不到恰当的位置,她意识到高贵的口音和低下的身份并不匹配,她开始以社会规则来判定自我,对自己做出消极的评价,陷入知识-权力所架构的精神困境。她最后洒脱地说自己也可以成为像希金斯一样的语音老师,是对社会规训的妥协,使自己也成了手执语音权杖的一员。

由此,在萧伯纳笔下,教育成了社会中中立的知识传递机制,它既是权贵施暴的利器,也是普通民众反抗的武器,它既可以塑造阶级间的壁垒,也可以打破壁垒。“任何教育制度都是维持或修改话语占有以及其所传递的知识和权力的政治方式”,教育制度“是在分配和占有蕴含知识和力量的话语”[15]。希金斯也不无骄傲地说,“这种教育正在把阶级与阶级之间、灵魂与灵魂之间的万丈深渊填补起来”[3]。只是希金斯并未意识到自己话语中的自相矛盾,教育恰恰证明了灵魂之间并不存在万丈深渊,希金斯在第五幕的话揭示了人本质上的平等,“最重要的诀窍……是对所有人都一视同仁。简言之,就好像你到了天国那样待人接物,那里没有三等车厢,一个灵魂和另一个完全一样。”[3]

三、总结

《皮格马利翁》这部戏剧作品充分浸润着知识与权力的双向暗指,口音的社会属性背后是权力争夺和社会规训,希金斯与伊莉莎之间的力量博弈实质是知识带来的权力流转。由此,萧伯纳呈现了潜藏在阶级差异、口音偏见下的不公,凸显了教育的重要性,教育作为知识传递机制,既是权贵施暴的利器,也是民众反抗的武器。该作充分展现了萧伯纳的人文主义批判精神和推动社会进步的理想情怀。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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