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永升
(咸阳师范学院文学与传播学院,陕西 咸阳 712000)
王长顺教授所著《先秦士人与司马迁》于2022年12 月由人民出版社出版。该著作角度新颖,在司马迁《史记》研究领域有诸多突破和创新,读来使人深受启发。这不仅对推动司马迁《史记》研究有一定的贡献,同时对国内外专家学者研究和了解司马迁《史记》也有一定的借鉴意义。
该著作的一个最大特点就是能够在前人研究的基础上,进一步创新研究视角,综合分析归纳,拓新理论观点。该著作的创新与突破表现在如下两个方面。
关于司马迁《史记》的研究,论文、论著已相当丰富,然而该著作从“士”的视角重新审视司马迁的身份及《史记》创作。这就跳出了传统研究的思维模式,将司马迁这个伟大史家放置到先秦以来“士”的群体中来考察,完全突破了前人研究司马迁和《史记》的思维窠臼,呈现在读者面前的是一套全新的思维模式和研究视角。正如作者所说:“探讨司马迁对先秦士人学术承继与精神弘扬,以及先秦士人对司马迁的思想沾溉,并对其进行理性审视,一方面可从士风的角度观照司马迁及其《史记》,另一方面也可为培养知识分子以天下为己任的人格理性、自觉意识和担当精神助一臂之力。”[1]3作者先在“绪论”中探究了“士人”及其产生的社会和历史条件,然后借用宋人张耒的论断指出:“司马迁尚气任侠,有战国豪士之余风。”[2]450将司马迁与先秦士人在精神层面勾连起来,为后文的论述奠定了基础。正如余英时所言:“士在中国史上的作用及其演变是一个十分复杂的现象,决不是任何单一的观点所能充分说明的。但是不可争辩的,文化和思想的传承与创新自始至终都是士的中心任务。”[3]1著作的上篇,即第一章到第十章正是从宏观层面讨论了司马迁是如何自觉地将先秦士人的文化精神和思想传统传承、创新并进一步发扬光大的。如作者在第一章第二节论述“先秦士人‘诗书言志’传统与司马迁‘发愤著书’说”这一问题时,便先从《尚书》《左传》《庄子》《论语》《荀子》《诗经》等著作中总结概括出先秦士人“诗书言志”的传统,再从《太史公自序》和《报任少卿书》等篇章以及司马迁本人遭受“李陵之祸”中探究其“发愤著书”说提出的文化精神渊源和现实社会基础,最后得出明确结论:“司马迁的‘发愤著书’说与先秦士人‘诗言志’传统有着一定的联系。……司马迁继承并发扬了先秦士人上述的‘诗书言志’和‘发愤’传统。”[1]24这就从士人文化传统角度深切阐明了司马迁著史的精神层面的原因,即效法前贤、道义担当、追求不朽的伟大人格的完善。其他如“司马迁批判精神的渊源”问题,也都能从司马迁对先秦士人的道义传统传承及批判精神的弘扬视角去展开讨论。这种独辟蹊径的研究视角完全避开了传统的司马迁《史记》的研究思路和思维模式,给人耳目一新之感。
除了研究视角和思维模式创新外,该著作的创新点还在于能在充分论证问题的基础上,凝练提升,拓新或提出新的理论观点。这不仅表现在上篇的宏观研究之中,而且也体现在下篇的个案研究中。如作者在论述“孟子对司马迁的影响”这一问题时,从《史记·孟子荀卿列传》入手,指出先秦时期的士人从春秋以来,就有以著书立说来求得人生永恒的价值追求的传统。春秋时,鲁国的穆叔曾云:“太上有立德,其次有立功,其次有立言,虽久不废,此之谓不朽。”[4]1979孔子、孟子等士人皆是如此。作者在论述过程中概括出:首先,司马迁在《史记》中对孟子推崇备至,且用衬托手法来凸显孟子。其次,认为孟子的言论、行事、思想、主张影响了司马迁及其《史记》,并进一步从孟子与司马迁的人生信条、个人遭际、政治理想和道德人格等方面作比较研究,从而凝练出“孟子与司马迁遭遇坎坷挫折,却执着于政治理想、道德人格,成就著述业绩以及名垂千古的精神是相通的”[1]257这一理论观点。作者为了进一步夯实此观点,还从司马迁《与挚峻书》一文再次印证,即司马迁在劝自己的挚友伯陵时曾云:“迁闻君子所贵乎道者三:太上立德,其次立功,其次立言。伏惟伯陵材能绝人,高尚其志,以善厥身,冰清玉洁,不以细行荷累其名,固已贵矣,然未尽太上之所由也。”[5]2315至此,我们更清楚地看到:司马迁追求不朽与“发愤著书”行为背后的原动力正是对先秦士人文化精神传统的继承与发扬。正如李泽厚所说,司马迁鲜明地继承和发扬了先秦儒家对个体人格独立性、主动性的追求,充满着积极进取精神,而孟子正是先秦儒家中高扬个体人格、强调个体情感和意志力的代表。[6]197,499李泽厚从个体人格独立性追求角度阐释司马迁对孟子精神的继承和发展。研究角度虽与该著作不同,但得出的结论却可以互相印证。再如,“庄子对司马迁的影响”一节,作者通过对司马迁批判精神实质的分析,提出了“司马迁受‘彻底叛逆型’人格的影响,继承了庄子的批判现实精神”,也是着眼于庄子本人的士人精神传统而言的。这些都是作者从士人文化传统的继承与创新角度进行研究而得出的新观点。
要之,该著作的创新理论见解的提出,是以其研究视角和思维模式的创新为基点的。
《孟子·万章下》云:“颂其诗,读其书,不知其人可乎?是以论其世也。”赵岐注曰:“颂其诗……读其书者,犹恐未知古人高下,故论其世以别之也。”[7]2746这是说,如果要读懂一个人的作品,不知道作者的身世背景、生活际遇,不了解其所生活的时代环境,是无法真正了解作者及其写作意图的。因此,要客观准确地把握历史人物的思想和创作,就必须全面研究历史人物并结合其所处时代大环境,才会得出公正客观的结论。《先秦士人与司马迁》正是这样一部全面观照司马迁其人、其世、其时的专门著作。
该著作的一大特点就是能将宏观研究与微观研究结合起来,纵横交错,交相辉映,相互印证。正如张新科先生在该著作“序”中所说:“论著结构宏大,逻辑严谨。全书除绪论和结语之外,共有14章,分为上、下篇。上篇从精神传统、理想人格、学术思想、政治思想、历史意识、史传传统、道义传统等7 方面分析先秦士人对于司马迁的影响。与此同时,著作还注重论说司马迁在以上诸方面的继承、弘扬和创造,视野宏阔,境界高远。下篇选取孔子、孟子、老子、庄子、荀子、韩非子、屈原等先秦时期有代表性的士人,作为个案分析,探索其与司马迁的精神关联。这对于上篇的宏观研究来说,既是论据支持,又是观点印证。各章节之间层次分明,构成了完整统一的体系,这使得该书成为一部在论说先秦士人与司马迁方面较为详尽的专门论著。”[1]序2 不仅如此,在涉及某一具体问题的研究时也能做到全面观照,全面而不笼统,总是条分缕析,逻辑严密地进行论证。如在探究“先秦士人政治思想与司马迁进步思想”时,能将先秦士人政治思想细化为重德思想、民本思想和法治思想,进而对司马迁的进步政治思想与先前士人政治思想之间的关系作深入而全面的讨论,最后指出:司马迁的政治思想是在继承先秦士人政治思想的基础又有所突破和创新,形成了自己的政治思想。具体而言,司马迁的重德思想以仁义为本;司马迁的民本思想强调“以民为本”对于国家治乱兴衰的历史作用,更加注重其对于治国兴邦的重要性;司马迁对于法家思想,肯定法治的积极作用,赞赏变法的效果。同时,对酷吏政治的消极方面给予了批评。作者在经过全面考察,深入分析讨论之后,让读者对司马迁政治思想形成、发展的过程有了更清楚的了解,同时对司马迁与先秦士人政治思想之间的承继、创新关系也有了明确的认识。
该著作的全面观照还体现在文献广博丰富方面。其主要参考文献共136 种,涵盖了古代典籍、现当代研究性著作、期刊文章和学位论文四个门类。从文献的时间跨度而言,所参考的文献从先秦时期的典籍到2021 年的研究性新作都有;从文献的空间范围而言,除大部分为国内学者所著之外,还有日本、美国、奥地利和苏联学者的著作。既有对古代典籍的深挖深掘,充分研读,又有对科研前沿动向的敏锐洞察与把握。1964 年9 月27 日,毛泽东在《对中央音乐学院的意见》的信上作出批示:“古为今用,洋为中用。”[8]早在1942 年,毛泽东发表《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时曾明确指出:“我们必须继承一切优秀的文学艺术遗产,批判地吸收其中一切有益的东西,作为我们从此时此地的人民生活中的文学艺术原料创造作品时候的借鉴。”[9]860当然,这段话是毛泽东同志提出的对文艺创作者的正确态度和做法,但也同样适用于学术研究。作者真正做到了“古为今用,洋为中用”。“为了深入理解司马迁的思想、精神渊源,阅读了大量先秦典籍,中国古代经、史、子、集等有关的文献均有所涉及,并引用恰当,印证充分。而对于现当代的研究资料也广有涉猎,对其中有益的观点也进行了较好的借鉴,表现了长顺同志严谨的治学态度和朴实的学术作风。”[1]序2张新科先生对该著作文献运用的评价可谓中肯,不仅高度评价了作者精研文献的功夫和严谨朴实的学术态度,也指出了著作文献征引广博的特点。
该著作的另一个特点就是对每一个问题,作者都能进行系统探究,追根溯源,梳理文献资料,双向勾连,弄清来龙去脉,逻辑思路清晰,结论令人叹服。
在该著作中,作者用了四章的篇幅探究“先秦士人的道义传统与司马迁《史记》的批判精神”,就完全做到了追根溯源,系统梳理,双向勾连的系统性研究。作者认为司马迁《史记》的批判精神是在先秦士人道义传统的基础上,融合了史官传统、个人遭际、理性批判等因素,从而形成自己的政治思想的批判、社会历史的批判和对现实的批判,最后论述司马迁《史记》批判的表现形式。作者在对这一问题进行剖析时,能做到深入透彻,逻辑层次分明。首先,讨论“先秦士人道义传统及其批判精神”,从词源学角度探究“道”的本义及引申义,再从士人阶层的价值追求与社会关怀视角探究先秦士人的道义传统,最后归结为“以道为尊:士人阶层的价值追求”和“不治而议论:士人对社会的深厚关怀”。这是对“道”“道义传统”的溯源,同时也是对司马迁批判精神的溯源。其次,探究“司马迁批判精神的渊源”,将司马迁的批判精神与先秦士人的道义传统相勾连,探究司马迁批判精神的成因。作者指出:继承先秦士人的道义传统是司马迁批判精神的历史原因,而角色转变则是司马迁批判精神的现实因素,加之李陵之祸诱发,司马迁批判精神才最终得以形成。在此基础上,分析探讨“司马迁《史记》批判的目的”就顺理成章了。作者分析“司马迁《史记》批判的目的”这一问题时,也并非笼统而论,而是条分缕析。作者指出“究天人之际”体现了司马迁的政治思想批判,“通古今之变”体现了司马迁的社会历史评判,而“贬损时弊”则是司马迁将笔触指向了现实,体现了司马迁的现实批判,而这三点又正好契合了先秦士人的道义传统。司马迁通过《史记》不仅记载历史、评判历史,而且还表达了自己对理想社会的政治追求,对现实社会的深切关怀。最后,讨论“司马迁《史记》批判的表现形式”。作者指出,司马迁的批判形式有三种,即“论赞:直接评判”“寓论断于叙事:隐含批判”和“微言讥讽:寄寓批判”。这样一来,“先秦士人的道义传统与司马迁《史记》的批判精神”这一问题,就形成了一条清晰的论证思路,即司马迁批判精神的源头—成因—目的—形式。作者思维之缜密,论证之细致,逻辑之严密,条理之清晰,于此可见一斑。
2015 年2 月,习近平总书记在陕西视察工作时发表了重要讲话,强调:“对历史文化,要注重发掘和利用,溯到源、找到根、寻到魂,找准历史和现实的结合点,深入挖掘历史文化中的价值理念、道德规范、治国智慧。比如,司马迁的《史记》、班固的《汉书》中所凝结的先人智慧,对今天治国理政有不少启示。……古人说,‘读经传则根底厚,看史鉴则议论伟。’发掘和利用工作做好了,才能去粗取精、去伪存真、古为今用,做到以文化人、以史资政。”[10]《先秦士人与司马迁》对司马迁《史记》的研究,正是在做“溯源”“找根”“寻魂”的工作,是对先人智慧的深挖深掘,是对习近平“以文化人、以史资政”重要指示的践行。
说到继承传统,革故鼎新,落脚现实,不仅指司马迁之于先秦士人而言,也是指作者之于司马迁《史记》研究的态度与精神而言。
纵观全书,我们深切认同:司马迁本身就是一位善于继承传统,革故鼎新的伟大人物。正如张新科先生所说:“先秦时代的儒家、道家、法家等对司马迁产生了多方面的影响,各家学术思想在他身上都有一定的表现,但司马迁的伟大在于他能融百家成一家,这‘一家’已经超越了先秦的各家而具有了独立的新的内涵,是司马迁对中国学术的重要贡献。”[1]序6这是先生从该著作论述中得出的中肯评价。作者在谈到“先秦士人理性精神与司马迁《史记》的创作宗旨”这一问题时论述道:司马迁作为先秦文化的继承者,其思想精神都深深地根植于先秦士人文化土壤之中,继承了先秦士人的理性精神,表现出了探讨天道与人事的关系,展现历史的变化和发展,总结一切人间社会史事,考治乱之源的决心和勇气。的确,司马迁要成就其“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的著史宗旨,就必须站在前人的肩膀上来审视乾坤宇宙,人世沧桑,总结规律。因此,他博采众长,广泛吸收和继承前人的思想成果和政治文化成果,在“究”与“通”的基础上锻造出自己的理性批判精神。只有这种“革故鼎新”,也才能“成一家之言”。从这个角度来说,继承传统,理性批判,只是司马迁“成一家之言”的深切现实社会关切的基础、手段和方式而已。正如论著所论:从各篇的序、赞中可以看到,司马迁所认为的兴坏成败之理,如人心向背是兴坏成败的重要影响,贤相良将是治平天下、治理社会的关键,因循为用、顺民之俗是社会经济发展之策,惩恶劝善、为后王立法是历史的重要启示。司马迁著《史记》的目的正在于“惩恶劝善、为后王立法”,继承的鹄的所指正是当时的现实社会与政治。司马迁通过继承传统,理性批判来革故鼎新而“成一家之言”,落脚现实,以自己的史鉴之论规导汉朝的现实政治,达到自己的著史目的。
同时,论著的作者能在深入思考、研究、探索的基础上,提出自己的真知灼见,笔锋所指,直拓展到当代社会。如张新科先生所说:“论著提出,对先秦士人优秀传统对于后世读书人的影响途径、传承方式、接受过程等问题的研究,应当引起学界的关注,并以期这方面的研究对培养现代知识分子的社会责任、承当精神、理想人格起到积极的作用。这样,就把历史研究与现实社会结合起来,使研究更具有现实意义。”[1]序6这不仅指出作者对先秦士人与司马迁之间关系研究的真知灼见,同时也是作者古为今用、继承创新的现实关切态度,更是对习近平总书记提出的对待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创造性继承与创新性发展”论断的践行与落实。值得一提的是,著作“附录”中的《论司马迁〈史记〉中的“和谐”思想》和《司马迁的“英雄观”》两篇文章,既是该著作研究思想的有益补充与延伸,同时也对我国当代的和谐社会建设和良好社会风尚形成具有一定的借鉴意义。难能可贵的是,作者能将学术研究与社会现实勾连起来,使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精神在当代社会文化建设与人格精神塑造中发挥应有的作用。这也是该著作特有的一个出彩点。
综上所述,《先秦士人与司马迁》无论在研究视野、论证方法,还是在研究目的与指向上,都有自己的创新与突破,是司马迁与《史记》思想文化研究的一部有深度、有宽度、有创造性的专门著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