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黑一雄小说中的创伤书写

2023-09-01 02:36:56刘瑞凤齐雪艳
长江小说鉴赏 2023年2期
关键词:石黑一雄

刘瑞凤 齐雪艳

[摘  要] 日裔英国小说家石黑一雄于1989年发表小说《长日留痕》,一举奠定了自己在英国文坛的地位。该小说由英国豪门贵族达林顿府的管家史蒂文斯的回忆展开,叙述了两次世界大战背景下达林顿府的由盛到衰。本文借助创伤理论,通过创伤的表现、展演、修复三个阶段,分析史蒂文斯在经历了父爱的缺失、爱情的隐匿、事业的没落三大创伤后,在旅行途中不断修复创伤的心路历程,最后认可了自我的价值,以崭新的面貌和姿态迎接新的生活。运用创伤理论解读石黑一雄的《长日留痕》,可以在重拾战争记忆后帮助我们形成正确的历史认知,思考战争背后人类命运该何去何从。

[关键词] 石黑一雄  《长日留痕》  创伤表现  展演  修復

[中图分类号] I06         [文献标识码] A

一、引言

创伤书写作为展现创伤记忆的重要途径,通过再述受创场景,使受创个体在书写中追溯过去,重新反思,进而走出创伤。《长日留痕》中的史蒂文斯正是通过日记这一书写方式排解内心的苦闷,重新审视自己的职业定位。本文借助创伤理论,以早期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理论为基础,结合贾内卡鲁斯等人对理论的继承与发展来解读史蒂文斯创伤的表现、创伤的展演、创伤的修复,并分析石黑一雄创伤书写的意义,即纾解忧愁,通过文学作品创造心目中的理想世界与现实抗衡,填充余生的虚空,为无可慰藉之人提供慰藉。这一理论还能帮助我们透过表面现象,探寻小说《长日留痕》的核心内涵。

二、创伤理论与表现

1.创伤理论

创伤研究早在19世纪就已开始,卡西·卡鲁斯、弗洛伊德、拉卡普拉等众多学者的研究使之呈现出百家争鸣之势。卡西·卡鲁斯对“创伤后应激障碍”的经典定义是一种对压倒性时间的反应,它有时会延迟,形式是重复的、侵入式的幻觉或行为……而弗洛伊德在《超越快乐原则》中提出创伤不单单是肉体的伤害,而且是加诸心灵的无法治愈的伤害,它体现为一种强迫式的重复[1]。此外,美国解构主义学者杰弗里·哈特曼曾经提出:“文学的言辞表达是使创伤得以感知、沉默得以听见的基础。”通过文学作品的叙写功能再现创伤,了解创伤受害者的“难言之隐”,进而帮助读者探寻走出创伤的方法,已在诸多文学作品中得以体现。本文研究的《长日留痕》就是如此,通过日记书写的形式再现史蒂文斯内心的创伤。

2.创伤表现

2.1父爱的缺失

朱迪斯·赫尔曼在《创伤与复原》中说:“尽管时过境迁,受创者还是会不断在脑海中重现创伤事件,仿佛发生在此时此刻。”[2]《长日留痕》中史蒂文斯多次提到父亲去世之前的场景。他的父亲曾经是一名资深管家,恪尽职守。史蒂文斯一直以他为榜样,一路从普通府邸的管家做到英国贵胄达林顿府的管家之位,一做就是30多年。

因此,对史蒂文斯造成首要创伤的无疑是父亲的过世。在父亲逝世之时,史蒂文斯作为父亲唯一的儿子(哥哥因作战去世),本应该陪伴在父亲身旁。但是由于达林顿府正在召开一次极具影响力的国际会议,身为管家的他在事业与亲情间选择了前者。在文中史蒂文斯对父亲去世时的场景并未做过多的介绍,席间看望了一次父亲也只是摸了一下额头,转身对肯顿小姐说:“这太让人难过了,可是我现在必须回到楼下了。”[3]他甚至冠冕堂皇地认为父亲会理解自己的举动,可见他追求管家职责的完美呈现已经达到了畸形的地步。在描写父亲病逝的环境时,史蒂文斯并未用太多笔墨描写内心的悲痛,而是关注到房间里的烧烤味和莫蒂默太太布满油渍的围裙。时隔多年回忆起来,史蒂文斯仍然对当时房间里的气味记忆犹新,这种嗅觉叙事的描写,不仅是主人公简单的嗅觉行为,而且也能反映其深层次的心理活动,即通过这样一种隐晦的嗅觉描写掩盖内心的创伤,表面上看史蒂文斯似乎没有太多的情绪波动与悲伤,但实际上父亲逝去的创伤已经给他带来巨大的影响。自此之后,史蒂文斯便一直在岗位上兢兢业业,直到新任主人让他出游散心,才有了疏解往事的机会。

2.2爱情的隐匿

除去父亲逝去造成的亲情缺失,史蒂文斯的创伤还包括与肯顿小姐的爱情无疾而终。二人在长时间的工作中建立起相互依赖的亲密关系,然而小说是以史蒂文斯的口吻叙述的,言语间并未直接流露出对肯顿小姐的爱意,始终是含糊其词地掠过二人的情感部分。创伤心理学家认为,压抑作为一种防御机制,能够在机体遭受创伤时帮助其克服情绪,保持理性,史蒂文斯将全部精力与情感投注到工作之中,情感表达也十分单调,因此他始终压抑自己对肯顿小姐的感情。

史蒂文斯对肯顿小姐的感情除了压抑,还有否定和逃避。他的脑海中反复出现两个场景,一个是傍晚时分,他因为工作来到楼上,透过一扇门看到肯顿小姐的侧影,他和肯顿小姐一起看着花园中父亲踱步的身影,另外一个场景是距离一门之隔的肯顿小姐在伤心地哭泣,同样难以忘怀的还有当时自己内心升腾的那种特别的感受,有克制感情的压抑,也有不愿面对内心的逃避。因为当时是史蒂文斯职业生涯的顶点,欧洲几位最有权势的大人物,在他的服务下正召开一场决定欧洲大陆命运的会议。此时他内心的成就感胜过了一切。为了实现所谓的抱负不惜压抑内心的感情,短暂的压抑可以保持理性使其投身于工作,然而长此以往的压抑已经导致史蒂文斯失去了情感感受的能力,只能在一次又一次的回味咀嚼中延续创伤。他将肯顿小姐的来信反复阅读,几乎到了可以背诵的程度。他将信中肯顿小姐婚姻的不幸福解读为她想重返达林顿府,事实上肯顿小姐并未明显地表达过类似意向。在二人终于见面吐露心声之时,肯顿小姐表白:“我想象一种本来可以跟你在一起的生活”,他仍然无法直视自己的内心,而是说出“别让任何这类愚蠢的想法横亘在你应得的幸福之间了”的话语[3]。爱情的隐匿使史蒂文斯只能沉浸在回忆里,造成了创伤的延续。

2.3事业的没落

如果说父亲逝世和肯顿小姐离开造成的亲情、爱情创伤是史蒂文斯忠于职守而被迫经历的创伤,那么事业的没落无疑是最致命的打击。史蒂文斯的职业理想很大一部分来自父亲的教诲,父亲曾反复讲述几个故事给史蒂文斯灌输何为“有尊严的管家”。一是印度管家面对饭桌下的老虎镇定自若,二是他的亲身经历:体面地服侍间接杀死亲生儿子的指挥官,只为了管家身份的尊严。正是父亲这种僵化的观念使史蒂文斯丧失了自由意志,成为无条件顺从雇主意愿的管家,这种没有判断力的愚忠导致二战后他的身份认同彻底破碎。

一直以来,史蒂文斯坚信一位好管家的职责就是百分百地服从主人,毫不质疑主人的决定。在一次次的工作历练后,他顺利成为达林顿府的管家,最忙的时候手下掌管四十多位员工。他声称管家的终极价值就是为肩负世界文明进程的绅士们服务,而达林顿府正是这个“世界的轴心”,大大小小的重大会议在这里举行。他认为勋爵是真正的绅士,一直为自己服务于上流社会而获得极大的成就感。然而勋爵在1923年第一次重大会议之时,还是被座上宾喝彩称颂的绅士,在不过数十载风云变幻之后,竟在不知不觉间沦为纳粹党人的棋子,被本国人痛斥,落得个自杀的下场。而史蒂文斯一直以来建立的成就感和优越感也轰然倒塌,沦为笑柄。遭遇时代抛弃的史蒂文斯经历了巨大的错位,深信不疑的绅士精神惨遭抛弃,府邸易主。新主人是个美国商人,完全不理解史蒂文斯古旧的做事方式,史蒂文斯服务新主人时常常力不从心,难以找回自我的身份认同,找回曾经的“尊严”。二战破坏了他的精神信仰,给史蒂文斯带来不可愈合的创伤。

三、创伤展演与书写

1.不可靠叙事

石黑一雄在完成创伤叙事时借助了许多后现代主义文学的手法。史蒂文斯前后不一,甚至相互矛盾的叙述被鉴定为不可靠叙事。在《小说的修辞》一书中,韦恩·布思认为:当叙述者说话或行为符合作品的道德规范(即隐含作者的规范),叙述者是可靠的,反之,即为不可靠。史蒂文斯不断想要准确地记录过去的事,但面临自己昔日管家身份的威严已经一去不返,亲人离去,爱情消逝的既定事实。一旦触碰到内心敏感的地方,他便会遮遮掩掩,用前后矛盾的语言和辩解来隐藏。

首先,他两度拒绝承认自己的管家身份。当没有其他人在场时,史蒂文斯在日記中回忆自己当年服务于达林顿勋爵的时光时是骄傲的。然而旅途中与陌生男子交流时却拒绝承认自己为勋爵服务过,只说明自己受雇于法拉戴先生。同样,在威克菲尔德太太参观达林顿府时他仍然拒绝承认,并为自己辩解:“在英国,一个雇员随便议论前任的雇主是不符合礼仪的行为。”[3]显然在他的叙述中存在诸多矛盾,这正是石黑一雄的精妙之处,史蒂文斯运用第一人称“我们、我”来叙述,目的就是拉近与读者的距离,使自己的陈述更容易被读者所接受,而读者显然不会全盘接受。石黑一雄在这里挖掘出了史蒂文斯语言的瑕疵,进而提醒读者关注史蒂文斯真实的矛盾心理。

其次,不可靠的叙述方式无形中创造出一种反讽的意味。言语反讽指的是小说的语言外壳与真实意志之间的矛盾,小说语言是一种含蓄的特征,从而激发读者想象,召唤读者对其真实性的体悟。一方面史蒂文斯想要通过讲述回忆来构建自己的身份,重拾尊严;另一方面从读者的角度来看,他越伪装自己的身份,就越显得自己可笑,曾经引以为傲的身份在历史的真相揭露后竟成了帮凶。他越克制自己对肯顿小姐的感情,抑制对父亲的思念和懊悔,读者就越能体会他经受创伤的裂痕之深。这正是反讽产生的艺术张力。

2.回忆联想

史蒂文斯怀念过去的美好,在六天的旅途中不断回忆联想,揭开自己曾经历的创伤。史蒂文斯的回忆联想主要由六个部分组成,每个部分的时间、地点和事件如下:

第一天 索尔兹伯里 思考何为伟大的管家、回顾父亲的管家经历

第二天 索尔兹伯里 肯顿小姐与“我”共事的时光、1923年的会议

第三天 汤顿市 达林顿勋爵被指责排犹、开除犹太员工、“我”看爱情小说被发现

第四天 小康普顿 肯顿小姐嫁给他人、卡迪纳尔揭示勋爵被利用的真相

第五、六天 韦茅斯 与肯顿小姐见面、史蒂文斯释怀

史蒂文斯通过六天的旅途经历,回忆过去的生涯,凭借记忆本身的力量来修复过去的创伤,以此来获得心灵的慰藉。从第一、第二天津津乐道管家事业的辉煌,到第四天认清现实:自己引以为豪的事业无形中成了纳粹分子的工具,这个时期的史蒂文斯是不安的,他不愿面对现实,最后两天与肯顿小姐会面,自己多年来深藏于心的感情彻底释怀,得出“你我之辈,只要曾经为了某项有价值的事业竭尽全力,就已经足够了”的结论。他终于与往事和解,重新开始崭新的生活。

一方面,为了回避正视创伤可能给自我带来毁灭性的伤害,史蒂文斯在叙述时以“不可靠”的叙述口吻娓娓道来过去的经历。其间不乏“含混”的用语掩饰内心不愿为人所熟知的部分。另一方面,史蒂文斯并未完全将过去的记忆封存,相反,他一直在积极地保持回忆联想,试图从中汲取力量,反思自我,为修复创伤进而迎接新生活做了积极的准备。

四、创伤修复与意义

1.建立外部联系

与外部世界建立联系,是创伤修复的基础,也是受创者必须经历的过程。萨默菲尔德提出,受害者需要外界认可他们的创伤,因此关键不在于重返创伤记忆,而是在于重建文化身份。石黑一雄也提出当事者面对和接受创伤过去,是完成创伤修复的重要途径。

著名创伤理论家德瑞·劳认为,创伤不能独自面对,只有在关系中才可以得到修复,受创者向一位具有同情心的倾听者讲述自己的经历,倾听者在倾听过程中帮助受创者将事件重新外化,重新评价,帮助他对自己做出公正的阐释,重建积极的观念。史蒂文斯在接受法拉戴先生的建议后外出休假,在六天驾车出游的沿途回忆自己的往事,与接触到的形形色色的人物交谈,建立联系。旅途中的美景使他身心得到了放松,心情愉悦。与路人、旅馆老板、房客的交流使得史蒂文斯从过去在达林顿府封闭已久的思想更加开阔。他们讨论“尊严”为何物,在交谈中,史蒂文斯看到英国民众的责任感和使命感,认识到时代在进步,因循守旧只会走向衰落。除此之外,史蒂文斯在与肯顿小姐的会面时敞开心扉,两人在回忆中重新建立联系,正视了自己的情感,尽管肯顿小姐不会再回府邸,他们二人的感情也不可能重新开始,但是将真实感情表露出来,这也是一种修复。最后史蒂文斯在海边与陌生人交谈人生的意义,往事都已释怀,他已经做好准备迎接新的生活。至此,史蒂文斯已经在很大程度上完成了自我的创伤修复。

2.回归叙述本身

除了与外部世界建立联系,创伤叙述也是修复的重要环节,即回归到叙述本身。叙述是一种讲故事的行动,将创伤记忆转化为正常记忆。受创者必须使用语言来治愈创伤。苏珊·汉客在《破碎的主体》中提出了“写作疗法”的概念,她认为以重新经历创伤的治疗方法书写创伤的过程,能够帮助受害者宣泄自我的痛苦,整合自我意识。

史蒂文斯通过“日记”这种书写方式重新经历创伤过程。在他笔下,过往一些沉重的事件在叙述时往往是断断续续的,只能从一些琐碎的细节片段来还原创伤的原貌。例如父亲去世当晚的场景,和肯顿小姐有关的几个场景深深烙在他的脑海中。通过日记书写再现创伤的过程,尽管回忆时会黯然伤神,不愿面对,但是受创者在梳理经过的前因后果过程中,被压抑的自我得以放松,从而走向创伤治愈的道路。石黑一雄曾说,他创作从来不是为了宣泄愤怒,而是用来抒发某种遗憾,尽管现实世界并不完美,但作家能够通过创造心目中的理想世界找到与之妥协的办法,他的文学创作就是为那些无可慰藉之人提供心靈的慰藉。这也是小说的意义所在:给读者传递有用的信息,使受创者将自己的创伤经历敢于表达出来,从而走向治愈之路。

五、结语

本文借助创伤的相关理论,从创伤的产生、展演、修复三方面对石黑一雄的小说《长日留痕》进行分析,《长日留痕》的主人公史蒂文斯经历了父爱的缺失、爱情的隐匿、事业的没落三大创伤。他为达林顿府兢兢业业半生,视之为英国管家毕生追求的“尊严”,然而到最后才发现自己无形中成了帝国主义的帮凶,余生也成了一片“虚空”。在六天的旅途中,他通过日记回忆自己的经历,重现创伤过程,进而修复创伤,认可了自我的价值,以崭新的面貌和姿态迎接新的生活。

随着创伤理论的不断发展,越来越多的理论家关注创伤事件对个体、集体以及整个人类社会身心造成的长远影响,这就显示出创伤研究和书写的重要性。创伤产生时,要使受创者走出去,首先要帮他们建立与外部世界的联系,创造一个安全的环境,使得受创者可以通过“写作疗法”叙述创伤事件的经过,将创伤经历外化,实现内心创伤的复原,走向治愈。

参考文献

[1]    弗洛伊德.超越快乐原则[M].北京:清华大学出版社,2016.

[2]   赫尔曼.创伤与复原[M].杨大和,译.台北:时报文化出版公司,1995.

[3]   石黑一雄.长日留痕[M].冒国安,译.上海:译林出版社,2003.

[4]   周颖.创伤视角下的石黑一雄小说研究[D].上海:上海外国语大学,2014.

[5]    郑品苏.《长日将尽》的“不可靠”叙事[J].出版广角,2018(19).

[6]   陈莹.战争创伤·帝国挽歌·记忆母题——论石黑一雄对战后失序的道德思考[J].外国文学动态研究,2018(1).

[7]   傅守祥,宋静宇.石黑一雄《长日留痕》:跨文化书写的时间意识与现代性反思[J].中国图书评论,2021(7).

[8]   王娅姝.隐微、间性与世界主义——石黑一雄创作分析[J].文艺争鸣,2020(2).

(责任编辑 罗 芳)

作者简介:刘瑞凤,伊犁师范大学硕士研究生在读,研究方向为比较文学与世界文学。

齐雪艳,文学博士,伊犁师范大学中国语言文学学院教授、硕士生导师。

猜你喜欢
石黑一雄
石黑一雄《长日留痕》中“美”的主题研究
文学教育(2018年4期)2018-05-24 09:01:42
音乐人生的浮世绘
从米歇尔·福柯的圆形监狱理论析石黑一雄《别让我走》中克隆人命运
青年文学家(2018年5期)2018-01-31 17:00:54
论《远山淡影》的契约型和疏远型不可靠叙事
论《长日留痕》中的回忆叙事策略
文学教育(2017年12期)2017-10-30 22:35:40
从离散理论解读《上海孤儿》
追寻自我之旅
“低语境文化”危机的文学再现
试析石黑一雄小说《长日留痕》的“失去”主题
《别让我走》的克隆人主题和伦理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