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 卡夫卡作为20世纪最具代表性的作家之一,创作了诸多意蕴丰富的作品,其中包含着他对人性的深刻思考。《饥饿艺术家》因为与作家经历的高度相似而备受关注,而文本自身的多义性又为学界提供了诸多研究视角。本文关注卡夫卡小说的身体层面,对被异化了的身体、空间中的身体以及作为艺术形式的身体进行阐释,剖析隐藏在身体背后的荒谬世界与生存困境。
[关键词] 身体形态 空间中的身体 身体艺术 生存困境
[中图分类号] I06 [文献标识码] A
随着现代与后现代思想浪潮的兴起,消费主义与物质主义进入人们的世界,人们开始关注人的身体层面,关于身体和身体理论的探讨日渐兴盛,身体因其自身的文学叙述功能进入到文学研究当中。卡夫卡身处物质主义快速发展的时代,作品中对于不同身体形态的塑造使得从身体叙事这一研究角度入手成为可能,而卡夫卡作品的多义性和朦胧性又为研究者进一步解读留下了巨大的阐释空间。卡夫卡笔下塑造了多种不同类别的身体形态,包括疾病的身体、饥饿的身体、变形的身体等被“异化”了的身体图式。透过这些身体形态,卡夫卡向我们展示了现代世界人类身体的生存困境和他对人类自我价值与存在意义的探寻。
一、被异化了的身体形态
身体是由多重复杂的形态构成的,社会学家约翰·奥尼尔认为最基本的身体实际上有两种,即生理身体和交往身体[1],前者只是身体最基础的一个层面,是人类生存的基础;而身体作为社会文化建构的产物,是社会交往和情感体验的符号,通过它我们体验到人生的痛苦与悲欢,反过来身体又成为构建世界的原型,实现身体与世界的互动交往,即交往的身体。在身体进入交往层面开始参与世界的构建之后,它与外界的联系变得更为密切,随之而来产生的人际关系与人性方面的问题也不可避免,人的身体呈现出日益异化的状态。
自然属性的肉身决定了人的生存状态与生命质量,生存困境大多由不健康的身体所致,饥饿艺术家陷入生存困境的原因之一就是失去了健康的肉体之躯。不仅如此,这具本就不健康的身体还要退居动物的行列,在笼子中生活。在物质主义盛行的时代,人找不到放置身体的位置,只好走入笼子,把自己封闭起来,回到最初原始社会的动物状态,为人演出,供人观赏,受人监督。人的身体活动受到笼子的钳制和约束,最后竟然沦落到马戏团的边缘位置,被放置在通往兽场的路口。他放弃了做人的尊严,却依然不被尊重和承认,日复一日的非人化生活使他真的变成了“野兽”,兽性在人的身体中被激发出来。由于得不到任何人的真正理解,他的情绪开始变壞,甚至勃然大怒,“像一只凶猛的野兽吓人地摇晃着栅栏”[2],异化了的身体带有动物的某种特质。他无法克制自己的愤怒,便用身体活动展示出来,他的身体就是他的语言,是他抗争世界的媒介。“人的形象与动物形象的相互混淆,是人失败的标志,是千百年来西方理性失败的标志。”[3]渐趋动物化的身体形态是高度发展的物质社会对身体进行压制和束缚的产物,是理性力量对身体产生消极影响的体现。饥饿的身体形态塑造是作家对边缘者身份地位的人文观照,也是现代社会中身体的极致体验在文学中的反映。
身体作为社会文化的产物,隐含着现代世界的社会秩序和精神境况。卡夫卡笔下的人物经过身体形态的变化,与社会中的人疏离开来,成为独特的“异类”。脱离主体追求本真的个性化方式必然会使自己与社会主流群体隔离开来,就像饥饿艺术家一样,从而导致精神层面的空虚孤独和失落迷茫。卡夫卡借由独特的身体形态表达了人物的社会姿态,饥饿艺术家干瘦的身体由受欢迎到被冷落,反映了身体与世界联系的中断,以观众为代表的现实世界与饥饿艺术家的精神世界始终有着一道难以跨越的鸿沟。因此,他的探索之路注定是孤独的,他的抗争也终究是徒劳的。实际上,饥饿艺术家的精神饥饿远大于肉体饥饿,他所要寻找的食物并非只是能使他生命延续的食物实体,而是他作为艺术家所追寻的精神家园,一个灵魂的栖息地。但他在现代社会中“找不到适合自己胃口的食物”[2],这是饥饿艺术家与所处社会环境格格不入的现实映照。他是漂泊于世界之外的精神流浪者,无法在现代社会中找到适合自己的“食物”,只能以死亡为出路,在彼岸世界继续追寻艺术的心灵之旅。人的个性在多重社会规范的制约下遭到抹杀,精神上变得越发麻木。身体异化使得独异个体与社会群体中他人的隔膜达到了极点,人与人之间冷漠疏离的关系成为常态,人类的沟通困境与孤独状态透过独具自我个性的身体形态得到映射。
二、空间建构下的身体困境
梅洛·庞蒂曾经这样描述身体与空间的关系:“我的身体对我来说不只是空间的一部分,而且如果我没有身体,那么我也就没有空间。”[4]由此揭示了身体与空间互相依存的关系。身体在空间中行动,参与空间的建构,空间的具体形式也潜移默化地影响身体的状态与行为。卡夫卡的个人经历使他内敛又敏感、胆怯而自卑,从而在他的作品中创造出一些异于传统、形态各异的空间场所,混乱无序、狭窄黑暗、密闭压抑……形成了一个“卡夫卡式”的独特空间。
饥饿艺术家从生到死都生活在一个只有钟表陪伴的笼子中,这个铁笼子是他身体活动的空间。空间的特殊性不仅束缚了他的人身自由,同时也禁锢了心灵自由,久而久之,他只愿意待在笼子里不愿出去,仿佛只有在这个狭小封闭的空间中,他的身体才能获得自由,自我价值才得以实现。在自由极度受限的空间中,自然身体的生命状态和精神上对于艺术的追求也尽显极致。笼子既是艺术家捍卫崇高艺术的“保护伞”,同时又是将自己隔绝于世界之外的“监狱场”。一方面,艺术家走进笼子,通过“饥饿的身体”这种特殊艺术形式的表演向我们彰显了艺术的崇高。由于空间的限制,他无法从外界获取食物,以此来自证艺术表演的真实性。另一方面,他又渴望自己的身体被观看和欣赏,进而得到他人的认可。然而,空间的封闭使他与外界处于一种隔绝的状态,他的内心深处是孤独无助的,精神意志的消沉萎靡导致生理肉体的软弱无力,身体就在这样封闭无声的空间中孤独地死去。生存空间是人物生存状态的象征,身体在被约束的条件下生活,长此以往便与空间融为一体。因此,饥饿艺术家即使到了规定的四十天期限也不愿走出他已经适应的空间,从而选择自我逃避,抗拒与外部世界接触,这也注定了他将要被世界抛弃的结局。
由于笼子的特殊构造与饥饿艺术的表演性质致使这一空间并非完全封闭。对于艺术家的身体来说,它处于笼子内部;但与此同时他的身体形态又面向观众开放,供大人和孩子们观看欣赏,因此,饥饿艺术家的身体又处于笼子之外与观众的互动空间。在饥饿表演大肆盛行之时,观众与日俱增、络绎不绝,坐在小铁笼子跟前观看饥饿艺术家的表演,甚至举着火把观看。饥饿艺术家也时常与观众互动,向大家打招呼,微笑着回答問题,有时还把胳膊伸出栅栏让人感受他那瘦弱的身体,由此形成了艺术家与观众之间的互动空间。艺术家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获得观众的认可,使其相信他的饥饿表演。然而,大人观看表演只是为了消遣,孩子们则是神情紧张、目瞪口呆,他们根本无法理解艺术家内心的崇高追求,甚至有一天将其遗忘。“这个曾受大家喜欢的饥饿艺术家有一天发现自己被那些热闹上瘾的观众忘却了,他们纷纷涌向其他演出场所。”[2]饥饿艺术家始终存在于被他人窥视的空间中,他以人们观看自己为生活目的,一旦他人的注视消失了,他便找不到自我存在的意义与价值,他饥饿的身体也不再成为人们的兴趣。在通往兽场的必经之路上,人们路过他表演的地方,他甚至不敢提醒自己的存在,因为他只不过是通往兽场的一个小小的障碍。
“卡夫卡的身体叙事,不是现代意义上感官体验的写实表达,而是在以身体为核心的各种理性秩序、文明道德定位中,对个体生存境遇的深入探讨。”[5]卡夫卡在这里所构造的双重空间无疑增添了悲剧意味,身体不但受制于封闭压抑的空间,还要受到被他人注视下的空间的压迫,最终无法逃脱来自外界的禁锢,人渐渐失去对自我价值的追寻,身体在他人控制的空间中死去。卡夫卡通过构建身体与空间的联系向我们揭示了现代人类与外部世界无法摆脱的冲突,展示了人在充满悖谬的空间中无所适从的生存困境。
三、矛盾悖谬的身体艺术
洛朗·理查森说:“叙事是人们将各种经验组织成有现实意义的事件的基本方式……人们可以通过叙事‘理解世界,也可以通过叙事‘讲述世界。”[6]随着时代发展、科技进步和人们价值观的变化,多种叙事媒介进入大众视野,人们不再满足于传统叙事中的形式表达,转向更为直接的肢体言说。因此,以身体作为叙事媒介的身体艺术受到越来越多人的关注和喜爱,饥饿艺术家以自己的身体为媒介进行的绝食表演就是现代社会应运而生的产物。然而,这项表演活动中存在着二元对立的矛盾悖谬。进食是人类生命得以延续的基础,但艺术家却以“饥饿”作为自己追求艺术的最高荣誉,从生理层面上讲,这违背了人类生存的自然规律。此外,饥饿的身体被作为表演活动面向观众,却不被理解和认可,表演者与观众所进行的不过是一次次无效的互动。
1.艺术的最高境界:生命的极致
“天下之事,莫大于食。”“食”作为人类赖以生存的根本,在生活中占有重要地位。从生理需求来说,充饥饱腹是人类的生存基础;而从精神层面来看,满足自己的食欲是最朴素的人生哲学。然而,卡夫卡却反其道而行之,让他的主人公以“饥饿”为表演艺术形式,“饥饿”就是他的生存之道。在生理层面,身体对于食物的需求与饥饿表演形式之间构成了对立。“饥饿”是身体在生理层面达到的生存极限,艺术的极致是以生命的极致为代价的。自然身体的生存质量又影响着精神状态,饥饿艺术家用力微笑、陷入深思等由饥饿所致的颓靡之态便在不经意间流露出来。饥饿艺术家是以身体为媒介向人们传达艺术的最高境界。他饥饿的身体是他崇高艺术的最佳证明方式,身体成为艺术栖居的场所。脸色苍白,瘦骨嶙峋,干瘦的胳膊、双脚和上身摇摆不停,沉重的脑袋耷拉在胸前,手只是一把骨头……饥饿艺术家通过自己早已丧失了生命活力的身体进行着他所珍视的艺术,而这一艺术除了他自己,无人能懂。饥饿艺术家以身体作为他的语言表达方式,身体即语言,他一天天瘦弱的身体形态向观众证明了这项艺术的真实性,他以身体符号的形式传达了他的艺术执念。
“对卡夫卡来说,艺术表现是他内心世界的投影和客观化,使这个看不见的世界变得可以看见。”[7]饥饿艺术家对于饥饿表演艺术的执着追求便是卡夫卡内心世界的投射。患了咽病的卡夫卡与饥饿艺术家一样,忍受着食物带来的痛苦。可以说,那时候的卡夫卡就是由于无法进食而饥饿致死的。他所创作的人物与作家自身有着深深的共鸣。饥饿艺术家在生命的最后时刻,眼睛里流露出来的对于饥饿表演艺术的坚定信念(他还要继续饿下去)是卡夫卡对于艺术创作追求永不动摇的真实写照。
2.与观众的无效互动:孤独的自我言说
饥饿艺术家的身体艺术是带有表演性质的,由此在艺术家与观众之间形成了看与被看的关系。演出经理与看守的屠夫也与观众一同被纳入观看者的行列。经理出于商业利益的考虑,将表演期限固定在四十天,从未征求过艺术家的意见。在他看来,艺术家不过是一件可以为他带来最大利益的物品,这件物品的价值如何彰显由他来决定。此外,还有屠夫作为看守去监督他是否偷吃东西,但这种形式的存在毫无意义,艺术家的尊严与荣誉绝不允许被玷污。面对敬业负责的看守,饥饿艺术家只好以逗乐取笑、讲述趣事的方式使他们保持清醒,来证明自己并没有吃任何东西。他甚至自掏腰包请看守们吃早饭,但这一举动却被认为有贿赂的嫌疑。碰上那些偷懒马虎的看守,饥饿艺术家只能凭借自己的努力消除他人的怀疑,拖着本就虚弱的身体尽量大声唱歌,以此来显示自己的“职业道德”。然而,看守们只会认为“他人灵艺高,在唱歌时也能吃东西”[2]。他为饥饿表演所做的一切抗争都是徒劳的,如同与这个愚昧的世界抗争也是徒劳的。
艺术家从来都不希望结束饥饿表演,他的饥饿表演能力远不止于演出经理为他规定的四十天。可是,全城人对待表演的兴趣只有四十天,过了四十天就会感到疲倦,因此,艺术家必须要屈从于观众的需求,为他们的耐心和热情做出违背自我意志的改变。极为矛盾的是,他又享受被鲜花和掌声围绕的时刻,沉浸于观众与乐队的热情之中,还主动提议为观众干杯。因此,艺术家与观众(包括经理和屠夫)之间构成了一组二元对立的悖谬关系。“艺术向来都是要投入整个身心的事情,因此,艺术归根结底是悲剧性的。”[8]饥饿艺术家倾其所有,即使付出了血肉之躯,也仍然无法被世界理解。“只有饥饿艺术家自己心里最清楚,只有他才算得上是对自己的饥饿表演最为满意的观众。”[2]饥饿艺术家临死也没有得到观众的理解,是观众将他推向了绝望与痛苦的深渊,使他陷入无尽的孤独。但他临死也没有放弃对艺术的坚定追求:“他还要继续饿下去。”[2]卡夫卡的写作也是如此,他不需要“观众”,他坚持创作只是为了认识自我,揭示人性,而非某种功利化的目的。无论是饥饿艺术家的绝食表演,还是卡夫卡的纯粹式写作,都是作为艺术家的他们呈现出一种隔绝于世界之外的孤独的自我言说状态。
四、结语
维特根斯坦曾说:“人的身体是人的灵魂最好的图画。”[9]在卡夫卡小说的身体叙事中,作家将身体视为由肉体与灵魂構成的统一体,身体是联结世界与表达自我的言说媒介。身体的异化、家园的缺失、艺术的没落构成了卡夫卡小说中现代人的生存困境,他们试图走出生存的焦虑,但总是孤独地被世界排挤和抛弃,不可避免地走向死亡的道路。卡夫卡敏锐地捕捉到了这一点,即便如此,面对世界的荒诞和个体徒劳的抗争,他也依然充满希望。他用饥饿的身体这一特殊的身体形态揭示出自我本体与大众群体之间的对立,从而在矛盾悖谬中探寻个体、社会乃至全体人类的自我价值与存在意义,具有普世的逻辑意义与诗学内涵。
参考文献
[1] 奥尼尔.身体形态——现代社会的五种身体[M].张旭春,译.沈阳:春风文艺出版社,1999.
[2] 卡夫卡.卡夫卡小说精选[M].李文俊,等译.北京:中国友谊出版公司,2019.
[3] 易丹.撕裂的世纪:论西方现代文学精神[M].成都:四川大学出版社,1992.
[4] Ponty M.Phenomenology of Perception[M].London&New York:Routledge Press, 2012.
[5] 张红雪. 论卡夫卡身体叙事的战略路径[J].沈阳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9(3).
[6] 伯格.通俗文化、媒介和日常生活中的叙事[M].姚媛,译.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2004.
[7] 加洛蒂.论无边的现实主义[M].吴岳添,译.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1986.
[8] 卡夫卡.卡夫卡口述[M].雅诺施,记述.赵登荣,译.上海:上海三联书店,2009.
[9] 维特根斯坦.哲学研究[M].陈嘉映,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5.
(责任编辑 罗 芳)
作者简介:仲维琪,哈尔滨师范大学比较文学与世界文学专业硕士研究生在读,研究方向为欧美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