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阿Q和革命者:鲁迅未竟的启蒙者之路

2023-09-01 11:11王子骞
长江小说鉴赏 2023年2期
关键词:启蒙革命者阿Q

[摘  要] 孩子、阿Q和革命者,既是五四时期个体身份转变的三个阶段,又是谈及鲁迅绕不开的三个关键词。鲁迅虽然对孩子的本性不是很看好,却又认为孩子“都是环境教坏的”。那么阿Q并非一出生就是阿Q,在封建主义荼毒之下,才成了阿Q。经过数年启蒙,鲁迅所看到的启蒙现实还是那些孩子和阿Q们。鲁迅因此开始相信暴力革命。然而认识上的深刻所导致的彷徨使得鲁迅的革命观中带着明显的乌托邦色彩,鲁迅坚持的革命在本质上是思想启蒙的继续。如果不让孩子和阿Q们成为革命者,而仅仅对其进行思想启蒙,则康德式的启蒙不可实现。对鲁迅自己,其对革命的退却,使得他对启蒙的实践停留于观念。从这两点来说,鲁迅的启蒙之路是未竟的。

[关键词] 孩子 阿Q 启蒙 革命者

[中图分类号] I06         [文献标识码] A

鲁迅在《狂人日记》结尾留下“救救孩子”的呼吁,将人们的视线拉至孩童和思想未成熟的青年。而在这个过程中,那些头脑被污染的大人们却被有意无意忽视了。阿Q作为“刻画了深刻的国民性”的典型,是封建主义思想受害者,属于被损害者群体的一员,理应被救。救救阿Q,即是救救大人,即是救救那些身体上的大人灵魂上的孩子。鲁迅身份多重,五四时期是启蒙大将,到了二十世纪二十年代末,又成为左联的一面旗帜。有观点认为,这是鲁迅对启蒙效果的怀疑,因而思想“向左转”,走向集体主义。但是我们也发现在鲁迅的著作中,并没有太多谈及马克思主义思想。1936年秋,鲁迅溘然长逝,其对启蒙的态度到此又成谜案。这样,梳理鲁迅的启蒙观念流变,解答鲁迅对启蒙的彷徨,寻找一条可实践的启蒙道路,便成了一个重要话题。孩子、阿Q和革命者,既是五四时期个体身份转变的三个阶段,又是谈及鲁迅绕不开的三个关键词,依此进行历时性分析,不失为一种合适的角度。

一、孩子、阿Q

鲁迅小说中的孩子形象不能一概而论,主要可以分为三种类型[1],即小看客、受害者、快乐的孩子。《示众》刻画出看客群像,孩子也点缀其中,有老妈子抱着的孩子、带小布帽和硬草帽的学生、卖馒头包子的胖孩子,依次排开,便是各个年龄段的孩子。鲁迅是把孩子当成小大人来写的,年龄的界限并不明显,大人们的冷漠麻木,如数在孩子身上复现。正如大人当中有权势者,也有被侮辱与被损害者,孩子们中也并非全是小大人,也有一群呈现出“病”和“死”的受害者。如《肥皂》中的孩子们倍受言语的摧残而身心乏累;《祝福》中阿毛“给狼衔走”;《药》中小栓成为“阔人家里祝寿时候的馒头”。鲁迅在写孩子的时候,也并不是冷峻到底,也有一些如《故乡》《社戏》等清丽明快的作品,其中集中描写了一群天真烂漫的孩子,他们与西瓜、小虾,以及水乡月夜为伴,完全是一副欢愉的场面。这样的轻快虽然在鲁迅作品中的占比不大,但足以表明在鲁迅的观念当中,孩子并非全是恶的种子。根据以上论述,不难得以下两点结论:一、鲁迅小说中的孩子,许多是身体上的孩子思想上的大人,不能完全当作孩子来看待;二、鲁迅对孩子本性的判断是矛盾的,有恶有天真,因而在“救救孩子”问题上常常彷徨,有时竟然绝望。同时也应该看到,五四时期那些真实存在于现实社会中的孩子,不是一个孩子占据一个类型,他们往往集小看客、受害者、快乐的孩子为一体。

鲁迅虽然在一定程度认为孩子的本性中有恶的种子[2],但是其对封建主义儿童教育的深刻批判,却又表明鲁迅还是认为孩子“都是环境教坏的”,“儿童的行为,出于天性,也因环境而改变,所以孔融会让梨。打起来的,是家庭的影响,便是成人,不也有争家私,夺遗产的吗?孩子学了样了”[3]。对于天真的孩子,环境如何教坏,包括三个层面:一是国家教育有意奴化,借助科举考试,尤其强调君君臣臣父父子子,构建起等级森严的封建礼法社会,“有贵贱,有大小,有上下。自己被人凌辱,但也可凌辱别人;自己被人吃,但也可以吃别人。一级一级制驭着,不能动弹,也不想动弹了”[4],二是社会教育缺失,乡土中国在经济上自给自足,人口不需要流通,孩子被血缘和地缘固定,生于斯,长于斯,死于斯,与广阔社会的联系被切断,不能在历经中获取经验,也不能去接受变革的思想;三是家庭教育无意识,作为教育者的父亲既无健全的人格,也无教育人的意识与能力,父亲就是封建主义的代言人,而母亲不扮演教育角色,甚至还要受孩子的管制(夫死从子)。从空间上来说,孩子接触不到社会,只能在学校和家庭中受封建主义思想的侵染,所以最终只能成为封建主义的牺牲品。天真的孩子尚且如此,那么那些天性是恶的孩子呢,他们本来应该“因环境而改变”,但是在这种环境之下,只会去纵容本性中的恶,因为封建主义所构建的强权社会实在是恶的温床,于是孩子们在恶的路上越走越远。需要警醒的是,在天真与恶之间,还伴随一批作为受害者的孩子们,这些孩子直接被环境给毁坏,甚至“病”和“死”了。

那么阿Q并非一出生就是阿Q,阿Q在出生的时候是个孩子,在封建主义荼毒之下(避开病和死),才成了阿Q。也就是说,孩子长大,与封建主义思想结合,成了阿Q。对于孩子,尚且可以用天真和恶来概括本性,而对于阿Q这样一个已经深陷封建主义的大人来说,天真或恶已经不能对其生命状态进行概括。阿Q最本质的特点即为他的思想是被封建主义塑造的,因而行为是无意识的,完全不受本能控制,他是封建主义指挥下的一具躯壳,他至死也没能力摆脱封建主义的束缚。这一点在阿Q的两性观和革命观上有具体表现。阿Q的两性观严重对立,一方面对封建礼教盲目维护,“他对于‘男女之大防却历来非常严”[4];一方面任由本能欲望外露,跪着对吴妈说,“我和你困觉,我和你困觉!”[4]阿Q的革命诉求并不是为实现社会平等,他所做的是中国几千年历史不断在重复发生的汤武革命,目的在把自身提高到统治阶级地位上去,本质上仍是维护封建主义中的强权,“他有一种不知从那里来的意见,以为革命党便是造反,造反便是与他为难,所以一向是‘深恶而痛绝之的。殊不料这却使百里闻名的举人老爷有这样怕,于是他未免也有些‘神往了”[4]。究其根本,阿Q被封建礼教吃了以后,并没有一种能够认识现实的思想工具,也并没有其他人能够将其救出,所以一直深陷其中,成为礼教的傀儡、抽象礼教的具象物,在精神胜利法中草草了却一生。需要强调的是,作为刻画了国民性的典型,阿Q并不单指《阿Q正傳》中的阿Q,他实际上是彼时社会许多受苦受难的中国人的缩影,也即那些亟须拯救的大人们。

二、革命者

从《阿Q正传》可以看到辛亥革命对彼时社会并没有造成特别重大的改观,特别是对生活在农村地区的民众来说。在这种情况之下,才有新文化运动,为的是造就一批新民。新文化运动高涨的时候,启蒙者颇有用文学立新人的志向,鲁迅当然也怀揣着这样的想法。然而经过数年启蒙,鲁迅所看到的启蒙现实依旧与之前一样,还是那些孩子和阿Q们,他对思想启蒙工作的怀疑就此开始。而后民族危亡之际,其他的启蒙者纷纷离开,投身救亡运动,这时鲁迅还在坚持自己的启蒙理念,“说到‘为什么做小说罢,我仍抱着十多年前的‘启蒙主义”,以为必须是“为人生,而且要改良这人生”[5],众人因此声讨鲁迅,说他是“天宝宫女”,所写的不过是“当年皇朝的盛事而已”,于是鲁迅“成了游勇,布不成阵了”。

鲁迅对启蒙的彷徨到这里就很明显了,其本质上是文学作为思想启蒙工具的不可能与知其不可为而为之的矛盾对立。文学不能作为启蒙工具,原本不对,只是在五四特殊时代语境之下,才因此正确。五四启蒙者的观念是通过个体的启蒙达到对民族的启蒙,但是这种想法具有不可实施性。五四时期,民众识字率低,从传播上来说,这是最大障碍;再者,五四时期各种新文体属于“高雅”的东西,难以在世俗社会产生影响;再次,文字的载体报刊以及书籍并不是人人都可以获得,受到地区以及经济能力的掣肘;最后,漂洋过海而来的西方思想有其深奥性,受润于另一种哲学体系的人们并不能理解,需要有人进行通俗易懂的讲解。这就造成了启蒙者与民众之间始终有一道不可逾越的沟壑。而将民众进行划分,发现这种沟壑并不存在于所有的启蒙者和待启蒙者之间。社会精英们,或者是已经从生产中摆脱出来的一部分,才有余力去和启蒙思想接触。他们是启蒙的排头兵,启蒙运动最开始的对象便是他们,而对于当时中国最广大的民众也即那些在田间的农民,以及城市当中所谓“引车卖浆者流”,启蒙思想无论如何都不能和他们经由此种方式发生联系,因为以上提到的种种障碍都在他们(阿Q们)身上发生。

除此之外,封建主义思想有其顽固性,并不是做几篇文章传播一些思想就能将其根除。以部分接受了启蒙思想的孩子和阿Q们来说,启蒙思想所破除的封建主义只是他们头脑当中的观念,因而触及不到根本。若要寻求根本解决之道,从破除旧思想和树立新思想两方面而言,至少有以下两点需要做到,一是必须铲除滋生封建主义的土壤,打破造就它的生产关系,即封建土地所有制和与之配套的封建主义家庭观念;二是启蒙思想观念必须要从理论形态走向实践形态和制度形态,即建立一个真正意义上的现代民主国家,建立新的生产关系和普及新式教育。而这两点却是鲁迅用文字做的思想启蒙所不能及的。对于文字力量的薄弱,鲁迅本人也有深刻认识,并且开始寻求另一条出路,鲁迅在谈及文艺与政治的关系的时候,多次深感文学的不中用:“文学文学,是最不中用的,没有力量的人讲的;有实力的人并不开口,就杀人,被压迫的人讲几句话,写几个字,就要被杀;即使幸而不被杀,但天天呐喊,叫苦,鸣不平,而有实力的人仍然压迫,虐待,杀戮,没有方法对付他们,这文学于人们又有什么益处呢?”[6]他开始相信了“火与剑”,他说:“中国现在的社会情状,止有实地的革命战争,一首诗吓不走孙传芳,一炮就把孙传芳轰走了”[6]。孙传芳是谁?他便是封建生产关系的具象,旧制度的拥护者,不打破这些,是无论如何也实现不了对孩子和阿Q们的启蒙。

对于此时的鲁迅而言,一方面由于启蒙者和民众之间的沟壑阻碍着思想启蒙发挥作用,鲁迅开始怀疑启蒙思想的效用;另一方面,鲁迅也认识封建主义的根源所在,以及根除的办法。在这种情况之下,鲁迅开始相信暴力革命[7]。鲁迅的革命观中有三点值得注意,一是鲁迅不是一个宣扬主义的革命家而是一个站在启蒙立场的革命者,革命目的也是“根底在人”,他认为“革命是并非教人死而是教人活的”[5];二是革命不是一句空话,空喊打打杀杀是不行的,必须要走向实践中,“单是话不行, 要紧的是做”[8];三是革命无止境,社会是在革命中一点一点进步的,“从野蛮到文明,就因为没有一刻不在革命”[6]。由此可见鲁迅革命观中的矛盾之处,他也认为革命必须要“做”,而不能停留在“话”上,但是从他实践革命的方式上来说,他依旧依赖文章。近代中国发生的重大革命,鲁迅都走在边缘,并没有拿起“火与剑”。而且在文章中并没有号召革命,除了继续做思想启蒙,还对革命本身做了深入的探讨,例如,道出革命吃人的事实,以及暴露革命队伍存在的缺陷。可以说,鲁迅对革命的理解是深刻的,他认识到有些革命并非圣洁,其中藏纳着血秽和卑污。那么,即使相信暴力革命,鲁迅对革命仍然保持警惕,他始终彷徨在启蒙和革命之间。于是,这种认识上的深刻和对革命的警惕所导致的彷徨使得鲁迅的革命观中带着明显的乌托邦色彩,有着回避革命中不可避免的流血和牺牲的固执,而现实中的革命却恰恰如此。同时鲁迅并不能区分无产阶级革命与其他革命不同的地方,将一切革命做同质化处理,鲁迅对接受了马克思主义的孩子和阿Q们的状态知之甚少。从根本来说,鲁迅坚持的革命观是其启蒙思想的继续,他确实是在“记录当年皇朝的盛事而已”。对于彼时的孩子和阿Q们来说,将他们从封建主义的锁链下拯救出的并非这种启蒙主义立场下的革命者,而是诸如李大钊等宣扬适合彼时中国国情的革命主义的革命者。这并不是对鲁迅的责难,而是还原其真实。

三、结语

鲁迅认为,孩子是民族的未来,阿Q们是民族的现在。正是目睹了辛亥革命仍然不能改变孩子和阿Q们依旧受封建主义戕害的现实,鲁迅才将希望放在“立人”之上。然而经历数年启蒙,孩子还是那些孩子,阿Q还是那些阿Q,启蒙无效论就此产生。于是鲁迅开始将希望放置于无止境的革命当中。但是此时的鲁迅已经深陷启蒙主义,即使是做革命,奉行的依旧是启蒙主义下的革命观。该革命观带有乌托邦色彩,实不能解救孩子和阿Q们于封建主义当中。鲁迅的这一步退却直接导致其启蒙之路的中断,因为革命本身就是一种启蒙。如果说在发现文字对孩子和阿Q们进行思想启蒙的无效以及知晓了“火与剑”的力量之后,仍然不授予孩子和阿Q们无产阶级革命的思想,从而令他们成为革命者亲自去毁灭束缚他们的封建主义根基。那么这种启蒙方式即便成功了,也只是“你启我蒙”式的启蒙,依旧处于康德所言的“不成熟状态”当中[9]。对于鲁迅自己,即使认识到了思想启蒙的无效,却仍然将其怀抱,而放弃接近革命这种有效的启蒙主义,从而使得对启蒙的实践停留于观念当中,不能更近一步,不能使之在实践和制度当中发挥出更强大的力量。从这两个层面来说,鲁迅的启蒙之路是未竟的。

参考文献

[1]   张向东.“救救孩子”还是“救救父亲”?——从鲁迅小说中“孩子”命运看其对启蒙和自我启蒙的思考[J].中南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09(4).

[2]   王晴飞.“救救孩子”的三个问题[J].文艺争鸣,2015(11).

[3]    鲁迅.鲁迅全集(第5卷)[M] .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 2015.

[4]    鲁迅.鲁迅全集(第1卷)[M] .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 2015.

[5]    鲁迅.鲁迅全集(第4卷)[M] .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 2015.

[6]    鲁迅.鲁迅全集(第3卷)[M] .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 2015.

[7]   朱献贞.启蒙者如何面对革命——鲁迅革命观的历史分析[J].天津师范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06(6).

[8]    鲁迅.鲁迅全集(第6卷)[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 2015.

[9]   康德.历史理性批判文集[M].何兆武,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96.

(責任编辑 李亚云)

作者简介:王子骞,西安工业大学文学院在读研究生,研究方向为中国现当代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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