浅谈爱伦·坡小说中的生命裂变

2023-09-01 11:11徐薇
长江小说鉴赏 2023年2期
关键词:爱伦

[摘  要] 19世纪浪漫主义作家爱伦·坡在其艺术世界中竭尽全力地构建他的生命诗学:生命有千万种形态,命运有万千种可能。《威廉·威尔逊》和《厄舍府的倒塌》就包含了坡有关生命裂变的悲剧性设想,也体现了坡对僵化的二元对立思想的颠覆。人类的个体生命是矛盾而又变化的复合体,善与恶集于一身,男与女双性同体。无论是两个威尔逊,还是罗德里克和玛德琳,强行的割裂只能铸成惨剧。爱伦·坡小说中生命裂变的悲剧敦促世人不断地发现自我、认识自我,还原人性的本真,实现生命的和谐。

[关键词] 爱伦·坡  生命裂变  认识自我  人性的本真  生命的和谐

[中图分类号] I106.4       [文献标识码] A

如果说死亡是19世纪浪漫主义作家爱伦·坡文学创作的永恒主题,那么生命则是爱伦·坡倾其一生探索的对象。无论是被埋在泥土中奄奄一息的生命,从死亡的混沌中刚刚苏醒的生命,还是在被催眠的状态下悄然死去的生命,或是借尸还魂重返人间的生命……摆脱了理性逻辑的束缚,突破了科学所界定的物理意义,坡在艺术世界中完成了关于各种生命形式的探讨。短篇小说《威廉·威尔逊》和《厄舍府的倒塌》所展现的生命裂变就是其中的一种。

一、《威廉·威尔逊》中的生命裂变

爱伦·坡的短篇小说《威廉·威尔逊》自问世以来一直备受评论界的关注,有从伦理道德角度进行的探讨,有以双重人格为切入口進行的分析,有在拉康镜像理论视域下的研究,还有从弗洛伊德自我、本我、超我方面的心理解析……在故事中,两个威廉·威尔逊是自小相伴的冤家,容貌、身高、举止、装扮,甚至连生日都一模一样,但一个独断专行、张扬跋扈,另一个则谦逊严谨、低调沉着,两者互相较量,终日争斗。随着年龄的增长,两个威尔逊之间的矛盾日趋激化,前者愈发地放浪无耻、卑鄙堕落,后者仍如影子一般步步紧跟,一次又一次地阻止前者的恶行。终于,前者在盛怒之下将利剑刺入了后者的胸膛,却在刺杀的顷刻间发现前方有一面从未注意到的镜子,那个被杀死的宿敌竟然就是自己。

两个威尔逊个性截然相反,事事针锋相对,但两者之间并不仅是简单的对立关系。故事以叙述者“我”(邪恶的威尔逊)的视角展开,读者能清楚地感受到除了敌对情绪,“我”的心里还有自卑、惶恐和诧异,对“他”(正直的威尔逊)充满了厌烦、愤怒、畏惧等极为复杂的情感,甚至还滋生过一分意气相投的亲近感。故事中也曾这样描写过两者的关系:“这种感情错综复杂,说也说不清;有几分意气用事的敌视,但还不算仇恨,有几分敬重,较多的是尊敬,不少成分就是畏惧,外加说不尽的好奇,惹得我心乱。”[1]

两个威尔逊之间不仅有复杂的情感纠葛,他们的渊源更是如谜题一般吸引着读者来破解。邪恶的威尔逊在最终恼羞成怒的刺杀前,曾经袒露过彼此间矛盾的根源:“你不该——你不该把我缠死。”[1]而正直的威尔逊早年前就已经给出过答案:“我不过是来尽本分罢了。”[1]“缠死”即为牵绊一生,“本分”则是理应如此。这一问一答明确地表达了两者之间难以拆分的命运。即便到了故事的最后,看似邪恶的威尔逊即将摆脱正直的威尔逊,但结果却是双方共同走向了灭亡。没有了善,也没有了恶,只剩下一片绝望的死寂,从此“对人间,对天堂,对希望都死了心”[1]。

两个威尔逊实际上同为一体,这让人不禁想起柏拉图曾假托戏剧诗人阿里斯托芬讲过的一个关于厄洛斯(Eros)起源的神话:“原始人本是浑圆的”,有四臂四腿和两个面孔,他们因触怒了天神而被宙斯“沿身体中部纵向向下劈开”,从那以后,“人只是一半完整的生物”[2]。这个神话可以帮助读者进一步洞悉两个威尔逊之间的关系,他们恰似这被劈开的“一半完整的生物”,本属于一体的两人,即便被劈为两半,他们彼此间与生俱来的牵绊也无法使他们真正地分离。故事中,邪恶的威尔逊也曾在某个瞬间错愕:“眼前依稀看到襁褓时代的事——心里翻江倒海似的涌现一大堆那时的事……远在多久以前的岁月中,乃至无比遥远的日子里,我已经认识眼前这人了。”[1]这瞬间的错愕就是对生命初始的追忆,深刻地表明了两者本为一体、不可分离的宿命。

二、《厄舍府的倒塌》中的生命裂变

无独有偶,在爱伦·坡的《厄舍府的倒塌》中也出现了类似的主题。罗德里克和妹妹玛德琳是厄舍家族最后的子嗣。他们是孪生兄妹,就外貌而言,两人在身材、气度、面容等方面完全一致;从生理上说,罗德里克深受感觉敏感症的折磨和神经症习惯性痉挛的困扰,而玛德琳患有无法治愈的冷漠压抑,时常昏厥。他们在与外界隔绝的厄舍府相依为命,共同遭受着遗传疾病的折磨,同时又在精神上保持着让外人无法理解的心灵感应。他们是彼此唯一的伙伴,是“这世上仅有的最后一位亲人”[3]。

罗德里克和玛德琳就是另一组相生相克的威尔逊。他们之间复杂而又矛盾的纠葛也绝不亚于两个威尔逊。故事中,玛德琳重病缠身,濒临死亡,但她自始至终都没有讲过一句话。罗德里克则举止怪诞、失魂落魄,尽管他吞吞吐吐,可到底承认折磨他的阴郁多半源于他珍爱的妹妹。罗德里克饱受精神的折磨,终于在玛德琳又一次发病后活埋了她,并相信自己的病“很快就准会逐渐痊愈”[3]。至此,厄舍兄妹之间的对立达到了顶点。

同两个威尔逊一样,彻底的决裂也不能将罗德里克和玛德琳的命运分开。他们也恰似那被宙斯劈开了的原始人,彼此本属于一体,生不可分、死不相离。罗德里克即便活埋了玛德琳,也无法得到解脱,他浑浑噩噩、精神错乱,陷入了无休无止的悲痛和恐慌。罗德里克执拗地要把玛德琳的尸体安置在地窖两周后再正式下葬,他魂不守舍地一直竖耳倾听着棺材里的所有动静,不知所措地等待着命运的审判。而与此同时,玛德琳苦苦挣扎着逃出了地窖,她披着带血的尸衣从死亡中归来,扑倒在罗德里克的身上,与其相拥在一起成了尸体。

三、生命裂变的悲剧与思想探源

《威廉·威尔逊》和《厄舍府的倒塌》这两个故事看似怪诞荒谬,实则揭示了生命裂变的可能。一直以来,坡都在执着地构建着他的生命诗学:生命有千万种形态,命运有万千种可能。这反映在坡的文学作品中,就是他竭尽全力对生命本身做出的各种假设。《威廉·威尔逊》和《厄舍府的倒塌》就包含了坡有关于生命裂变的思考。

在文学创作中,坡钟爱制造极端的对立,用不可调和的矛盾、生死存亡的冲突,让世人认清事物的本质。两个威尔逊之间的对立极大程度上是基于善恶道德的矛盾,而罗德里克和玛德琳的对立则基于男权社会中的两性冲突。当双方的对峙达到不死不休的制高点后,彼此反而在共同的毁灭中达成了某种协议,实现了矛盾的统一,二元对立的关系也趋于瓦解。

《威廉·威尔逊》和《厄舍府的倒塌》呈现出一条相似的发展脉络:原初的整合状态-分裂-对峙-决裂-在死亡中合而为一。对立双方的关系变化屈从于生命原初的本能召唤。弗莱曾经典地概括过这种关系:“面貌酷似者的两个方面相互都属必要”“毁灭与你酷似的人等于毁灭你自己”。[4]毫无疑问,生命裂变的故事是悲剧性的,其引发的痛感也是发人深省的。坡有关生命裂变的故事框架对后世文学的发展和走向也颇具影响:王尔德的《道林·格雷的画像》中代表物质肉欲的道林·格雷与代表灵魂的画像;史蒂文森的《化身博士》中主人公用药物将自身分离出高尚的杰基尔博士和邪恶的海德先生这两种形态;卡尔维诺的《分成两半的子爵》中为善的左半边和行恶的右半边等,都是生命裂变的悲剧的延续。

坡及其后继者用一个又一个生命裂变的悲剧向西方根深蒂固的二元論思想提出了挑战。西方哲学上的二元论思想几乎从古希腊时期就开始形成,到了近代,自然科学与理性主义的发展使一分为二的思维模式得到了进一步加强。人类自觉地用此模式简单地划分世界,渐渐习惯把一切都分得很清楚,因此忽视了他们之间的相互依存和相互转化。长此以往,人类对理性的过度推崇导致了对理性的极端迷信,既而陷入二元论的困境。用这种绝对的、分裂的眼光来审视世界,世界也随之变成片面和对立的,而一旦当二元对立的评判标准作用于人类自身时,其造成的后果则更为可怕。

毫无疑问,坡向读者展现的就是这种思维模式所导致的最可怕的后果。《威廉·威尔逊》和《厄舍府的倒塌》中的生命裂变给世人敲响了警钟:生命的形态不是简单的二元分化,而是动态、多元、复杂、独特和开放的。粗暴而简单的划分归类将会破坏其自身的完整性,最终酿成悲剧。

四、个体的分裂与自我的迷失

在《威廉·威尔逊》和《厄舍府的倒塌》中,坡对僵化的二元对立思想的颠覆直接体现在生命裂变的悲剧上。在坡这里,分裂已经成为引导人类重新认识自我的重要手段,裂变引发的悲剧直接触及人类的灵魂深处,血的教训让人胆战心惊。坡以此告知世人,极端的对立是不存在的,对立的双方原属于一体,也终将在决裂中合二为一。

恰如两个威尔逊之间是善与恶的根本矛盾,邪恶的威尔逊作奸犯科,正直的威尔逊坚决阻挠;邪恶的威尔逊试图逃离,正直的威尔逊总是如影相随。尽管势不两立,二人却又形影不离、共生共存。当邪恶的威尔逊妄图摆脱正直的威尔逊而一剑刺杀他时,两人殊途同归。故事的最后,被刺杀的威尔逊发出了冰冷的讽刺:“我活着,你才存在——我一死,请看看这影子,这正是你的影子,瞧你把自己毁得多彻底呵”[1]。杀人者与被杀者顷刻间都倒地而亡,在死亡中善恶合一。

罗德里克和玛德琳的对立则基于男权社会中的两性冲突,显示了其难以调和的特性。尽管在《厄舍府的倒塌》中坡表达得相对隐晦,但其分裂的残酷状态以及由此导致的痛苦并不逊于《威廉·威尔逊》。故事中,坡运用了意象手法来表现即将分崩离析的荒诞世界。故事的一开始,坡就提到了一道不被人注意的裂缝,从厄舍府的屋顶蜿蜒曲折到墙垣,直至延伸到屋旁的水潭中,以此来代表由来已久而又不可协调的两性冲突。而随着矛盾的激化,罗德里克将玛德琳活埋,也将自己逼入了生不如死的惨境,那道裂缝在暴风雨中也迅速地扩展变宽,古屋摇摇欲坠。最后高墙轰然倒下,府邸崩塌,残垣碎瓦被淹没在潭水中,而罗德里克和玛德琳也最终在共同的死亡中达成了和解。

在坡的故事中,二元对立在消解的同时也伴随着对自我完整性的渴求。显然,坡的思想已经超越了他所属的时代。早在19世纪上半叶,他就预知了现代人的生存困境,而直到20世纪,人们才逐渐意识到僵化的思维模式让人类险些丧失了血肉情感。恰如卡尔维诺所说:“分裂、残缺、不完整、与己为敌,这就是现代人”,“古老的和谐的状态已经丧失”,人类期待“新的完整出现”。[5]坡的生命裂变的悲剧诉说的正是人性的缺憾和自我的迷失。坡极力呼吁世人冲出绝对的理性逻辑的桎梏,将注意力转至人类自身,转向人的本能、情感和精神,恢复生命的本真,实现人性的完整。

生命裂变的悲剧抨击了僵化的二元对立思想,惨痛的教训无情地揭发了人性的不完整。坡从不畏惧刺痛世人,因为让世人知道自身的不完整恰恰是引导其理解完整的开始。通过分裂,才能体会完整的重要性,经历死亡,才有可能走向新生。认同缺失,承认矛盾,打破封闭的内在,进行自我的反思,人类才有可能复归自身的完整,才能达到人性的和谐并找到精神的出路。

五、从生命裂变到生命的和谐

爱伦·坡将对生命裂变的探讨上升到了对人性的关怀。裂变的悲剧警醒世人要以人为中心对自我重新定位,在生命中发现对立,从对立中认识自我。

波德莱尔曾坦言,在每个人身上都时刻并存着祈求上帝的向上的意愿和祈求撒旦的堕落的快乐。《威廉·威尔逊》中的善恶一体恰恰说明了人的身上既有神的属性,又有魔的印迹,两者之间的冲突或激烈或平缓,但无论如何两者都是集于一身、不可分离的。蒙田也进行过精辟的分析:“在我们的身上可能会很容易表现出矛盾与变化,以致有的人认为我们的身上存在两个灵魂,另外一些人则认为我们的身上有两种天性,它们永远伴随我们但又各行其是,一种是鼓励我们行善,而另一种则是鼓动我们去作恶。如果只有一个灵魂或者天性,那么就绝不可能有这样巨大的变化。”[6]

《厄舍府的倒塌》中的两性冲突也是由绝对的对立造成的恶果。柯勒律治曾经说过:“伟大的头脑是雌雄同体的。”[7]弗吉尼亚·伍尔夫更是直接地指出“纯粹只做男人或女人,也是毁灭性的”,她相信“每个人的灵魂中都有两股力量,一方为男性,一方为女性”,只有“这两种力量和谐相处、精神契合时”,人才能达到平衡且正常的状态。[7]

善与恶集于一身,男与女双性同体。无论是两个威尔逊,还是罗德里克和玛德琳,强行的割裂只能铸成惨剧。事实上,人类的个体生命是矛盾而又变化的复合体,不仅是善与恶、男性力量与女性力量的矛盾统一,人类身上还共存着乐观与悲观、刚强与懦弱、清楚与糊涂、无私与自私、豁达与狭隘、感性与理智……这些秉性互相排斥,却又不可分割。正是如此,才造就了人性的复杂,也展示了人性的真实。

坡的思想敦促世人去自我发现、自我探寻,重新认识、实现真正的自我。对于如何进行自我的探寻之路,坡并没有给出直接的答案。他为世人指明了方向,但将实践的自由交到了世人自己手中。坡相信,深入认识自我的历程就是世人找到答案的过程,恰如善与恶彼此对立,但也相互依存,两者都是人性的基本组成部分,单独的分离善或者恶是不可能的。善恶虽为一体,却是可以识别、能够转化的,正视自我内心的挣扎,有勇氣承认恶的存在,才能更有信心为善、行善、扬善。坡致力于对生命的探究,倡导还原人性的真实面貌,他坚信尊重生命,恢复人类的本真终能实现生命的大和谐。

参考文献

[1]    坡.爱伦·坡短篇小说集[M].陈良廷,徐汝椿,马爱农,译.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8.

[2]    艾德勒,范多伦.西方思想宝库[M].《西方思想宝库》编委会,译.长春:吉林人民出版社,1988.

[3]    坡.爱伦·坡集:诗歌与故事[M].曹明伦,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5.

[4]   弗莱.神力的语言:“圣经与文学”研究续编[M].吴持哲,译.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4.

[5]   赫洛多夫斯基,白堤.关于意大洛·卡尔维诺、他的祖先和历史以及关于我们现代人[J].世界文学,1987(3).

[6]   蒙田.蒙田论生活[M].龙婧,译.哈尔滨:哈尔滨出版社,2004.

[7]   伍尔夫.一间自己的房间[M].于是,译.北京:中信出版集团,2019.

(责任编辑 陆晓璇)

作者简介:徐薇,江苏第二师范学院外国语学院副教授,研究方向为英美文学。

基金项目:2020年度江苏高校哲学社会科学研究一般项目“向死而生——爱伦·坡短篇小说的死亡诗学研究”(项目编号:2020SJA0615)的阶段性研究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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