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 《梦十夜》是夏目漱石在1908年创作的一部短篇小说,由十个梦境组成。《梦十夜》这部短篇作品,却一共出现了十二位女性,因而《梦十夜》也被称为夏目漱石女性观的集大成作品。基于此,探究《梦十夜》中的女性形象对作者女性观的认识具有重大意义。本文将以其中五夜的典型女性形象为代表,分析并探究夏目漱石的女性观及其成因。
[关键词] 夏目漱石 《梦十夜》 女性形象
[中图分类号] I06 [文献标识码] A
《梦十夜》是夏目漱石(1867-1916)在1908年创作的短篇小说,全篇由十个奇幻瑰丽、风格迥异的梦境组成,并在同年连载于《朝日新闻》。《梦十夜》虽是夏目漱石同时期众多长篇小说中的短篇小说,但因梦境这一特殊题材带来的多种解读的可能性,加之《梦十夜》处于夏目漱石文学创作的第二个转折节点[1],反而吸引了众多专家和学者的注意。在以往的研究当中最有代表性的莫过于20世纪50年代日本学者伊藤整提出的“原罪说”以及后来在此学说基础上进一步延伸的荒正人的“弑父论”。中国学者对《梦十夜》的研究主要集中在和鲁迅《野草》的对比研究以及《梦十夜》中夏目漱石对明治社会文明批判思想的研究。此外,在《梦十夜》中女性角色的描写所占比重是很大的,夏目漱石对女性形象的书写在一定程度上彰显出他的女性观。因此《梦十夜》作品当中的女性形象和夏目漱石的女性观的研究也是夏目漱石文学研究中的一个重要课题。但以往的研究着重于夏目漱石笔下的女性人物形象出现新旧对立问题,却鲜有对夏目漱石形成此种新旧女性形象对立的深层原因进行探讨。本文拟对夏目漱石形成此种新旧女性形象对立的深层原因进行研究。
一、《梦十夜》中的女性形象
在《梦十夜》中一共有十二位女性登场,其中作者夏目漱石花费笔墨最多的当属在《第一夜》《第五夜》《第七夜》《第九夜》以及《第十夜》中出现的五位女性角色。《第一夜》讲述的是一位美丽且健康的女性却濒临死亡的故事。文中刻画的女主人面色红润,毫无濒死的迹象,但她却多次向男主人公传达“我就要死了”的信息,并且在临死前拜托男主人公要将她埋葬并在她的墓前等候一百年。当男主人公在墓前苦等,怀疑自己被骗的时候,一朵百合花静静地绽放在男主人的身旁。在对《第一夜》主题的解读上,多数学者认为《第一夜》讲述了凄美的爱情故事,文末的百合实际是女主人公的化身,揭示了夏目漱石的爱情观。
众所周知,夏目漱石所在的明治时代是日本自上而下学习西方,全盘西化的时期。同时期的女性也因受到西方文化的影响而重新审视自身的社会地位,自强独立的意识开始觉醒,和传统“贤妻良母”形象截然相反的独立“新女性”形象在明治社会迅速崛起。最有代表性事件的当属1911年由日本评论家、妇女运动领导人平冢雷鸟等人发起成立发展妇女文学和争取妇女解放的青鞜社。而在《第一夜》对女主人公的面容描写中,夏目漱石细致地写道,“女人的长发披散在枕头上,轮廓柔和的瓜子型脸横卧其间。雪白的两颊深处,恰到好处地泛出暖和的血色。唇色自然是红的”[2],而此处描写的“轮廓柔和的瓜子脸”恰好属于日本传统女性的脸型之一。不仅在《第一夜》中,夏目漱石的众多小说之中皆有对女性形象类似的描写,不难看出,作者的内心是偏爱这一类日本传统女性形象的。而《第一夜》中刻画的备受夏目漱石喜爱的日本传统女性形象虽然面容依旧美丽,但是却走向了死亡,这与当时“新女性”形象崛起的社会状况“不谋而合”。由此可见,夏目漱石借小说女主人公的死亡来映射当时明治社会新女性意识的崛起以及日本传统女性形象的消亡。
不仅是《第一夜》的女主人公,《第五夜》中的“恋人”与“天探女”的女性形象也能说明这一问题。《第五夜》的故事发生在神武天皇即位以前的神话时代,男主人公“我”因打了败仗被敌军俘虏,在敌军将领问“我”要死还是要活的时候,我选择了“死”,但是乞求能在死前和恋人见一面,对方答应了“我”的需求,要求必须在天亮鸡啼以前。正当“我”心爱的恋人在奔赴而来的路上,天探女却假装鸡啼让“我”的恋人冲下了悬崖。以往的研究大都从爱情观的角度解读《第五夜》,但深究其中细节,就会发现文中对敌方将领外形描写尤为细致,“武高武大、长髯簇生、眉毛连成一片”,通过这些词语的描寫可以推断出故事中的敌方将领是不同于亚洲人形象的西方人。在《第五夜》中“我”作为日本人的代表败给了西方人代表“敌方将领”,这样的情节描写在处于“文化战争”的明治社会毫无疑问是作者夏目漱石在影射明治时期人们轻看甚至抛弃自己的传统文化,一味推崇西方文化的社会现象,显得日本人在面对西方人时“自矮一头”,“输”给了对方。在这样的社会环境下,代表日本传统的温柔善良的恋人似乎就被限定为“必死无疑”的结局。夏目漱石在《第五夜》再一次用女性主人公的悲剧结局来映射日本传统温婉淑良的女性形象将不复存在的状态。此外,在《第五夜》中还出现了“天探女”这一“恶女”的女性形象。“天探女”原为《古事记》《日本书纪》等神话、民间故事里善恶难辨的神或妖怪,现实中也指性格特别、不入流俗、故意与人作对、不受喜欢的人[3]。如上文所介绍,在“我”的恋人骑马与“我”相见的路上,天探女假装鸡啼,从而导致恋人与马双双掉下悬崖丧命。虽然文中没有对天探女有过多描写,只有寥寥一句“那几声鸡啼原是恶魔天探女学的鸡叫”,但作者在文末却直白地书写出对天探女的仇恨,“只要这马蹄的印痕仍镌刻在山岩上,天探女就是我不共戴天的仇敌。”这表明了夏目漱石对“天探女”式的人物的厌恶。在当时的明治社会,年轻女性接受西方的文明开化,相对于传统日本女性来说是相当“特别”的,对于保持日本传统的人来说是不受欢迎的。由此可见,“天探女”式的人物在文中代表了明治社会上的新型女性,而正是由于这些女性的出现,才导致“我”的“恋人”——代表日本传统女性形象的死亡。
《第七夜》中在向西行驶的大船上,“我”碰到了一位倚着船栏正在哭泣的女子,她“拭眼的手帕是白色的,身上穿的却是印花布料的西服”,“白色”与“印花”在此处形成了鲜明的对比。日本的传统文化中,白色所代表的是高贵、纯洁的品质,从传统婚礼上新娘的礼服“白无垢”就可以窥探出日本人对白色的喜爱,而印花的西服则给人一种热情奔放之感,这两种完全相反气质的颜色却聚集在了一个人的身上,映射出夏目漱石对当时日本社会的“东西”结合产生的不协调的滑稽感的讽刺。而女子悲伤的情绪让“我”找到了共鸣,“看到这女子,我才意识到,心怀感伤者,这船上原来不止我一个人”。在《第七夜》中,作者细致描写了身着西装的女性的伤感情绪,这些描写实际上也反映出夏目漱石的潜意识,他认为在西行的大船(比喻当时的日本)上,放弃原本的服饰,而穿上印花西服这件事是令人悲伤的。原本的服饰所代表的是日本的传统文化,身着西服则是被西方文化影响的结果,从侧面映射出夏目漱石的女性思想,他认为日本的女性在西化的过程当中学习西方的思想而放弃传统的女性思想是令人惋惜的。
《第九夜》描写的女性形象是整个《梦十夜》中最特殊的,不同于其他故事中或温婉或明艳的少女角色设定,《第九夜》里塑造的女性形象是典型的日本传统社会中以丈夫、家庭为中心的贤妻良母。《第九夜》讲述的是在一个纷乱嘈杂的社会背景下,一位三岁孩子的母亲为了外出的丈夫每晚不厌其烦地去神社里进行“踏百度”(日本拜神祈愿的一种形式)祈福的故事。作者在文中对母亲的外貌没有清晰的描写,但是对等待丈夫归来和背着孩子去神社为丈夫祈愿的场景却描写得非常详细:
这时,母亲一边口中喃喃祈求着什么,一边晃动身子哄着背上的孩子,于是孩子往往会安静上片刻,接着却又越哭越凶起来,但母亲横竖就是不起身。
替丈夫命运祈求了一通之后,这才解开细细的背带,把背上的孩子转到前面,卸了下来,两手抱着,走上拜殿,脸颊紧贴在孩子的脸颊摩挲说道,“乖孩子,就等上一会。”说着抻长细细的背带,缚住孩子,把他拴在了拜殿一端的栏杆上,然后,走下石阶,在二十开间左右的铺路石子上,来来回回,拜神祈愿上一百回[2]。
在这位母亲的心里,“自己的丈夫是个了不起的人”,在丈夫离开家并长时间杳无音信之后仍没有放弃对丈夫的祈福。在“踏百度”的时候孩子经常哭闹,虽然母亲感觉到心烦意乱却还是耐心地哄着孩子,待孩子安静之后,再重新做上一百次的拜庙许愿。“梦”的最后,“在无数个夜晚,让母亲如此苦心焦虑,彻夜不眠的担忧着的父亲,早在前些年,就让浪人给杀死了。”作者用一句话揭示悲剧的结局,同时也让读者滋生出对文中母亲的同情。《第九夜》里“母亲”的形象无疑是传统的贤妻良母式形象的代表,作者为什么会在有着众多少女形象的《梦十夜》中突然刻画一位这样的贤妻良母形象呢?首先,从贤妻的层面看,众所周知,夏目漱石与自己的妻子夏目镜子的关系不算很融洽。夏目漱石在英国留学时,导致其神经衰弱的一个非常重要的原因就是当时自己的妻子——镜子疏于与他联系,远在英国的他还要担心家里一家老小的情况。不仅如此,“让漱石感到难过的是,理应最信任自己的镜子,有时竟听信一些社会上风传的谣言,在信里歇斯底里般地诽谤自己。”[1]留学归国后,夏目漱石与妻子的矛盾并没有因为距离的缩小而化解,反而夫妻关系越发地紧张,甚至最后妻子搬回了娘家去住。在他的自传体小说《路边草》中,对自己和妻子的矛盾有非常详细的描写。在夏目漱石看来,自己的妻子与日本传统的贤妻相差甚远,而《第九夜》中这位女性即便自己的丈夫杳无音信也能在家时刻记挂,夜夜为之祈福并耐心照顾孩子,贤妻形象的正面刻画,充分表明了夏目漱石对于理想妻子形象的向往,从侧面也体现出对现实中自己妻子的不满。其次,从良母的层面看,夏目漱石出生时母亲已是高龄,他的出生并没有受到家里其他成员的欢迎,特别是他的父亲,之后他一直与父亲不亲近,但是对于自己的母亲,夏目漱石还是怀有亲切的怀念之情。在小说《玻璃门内》有他对自己与母亲关系的描述:
二楼楼梯紧挨着那个与母亲的大眼镜不能分离的裱着写有“生死事大,无常迅速”云石印字画的拉门,所以母亲一听见我的叫声,马上就来二楼,站在那里望着我,我对母亲说明自己的痛苦,请她无论如何给我想办法。母亲当即微笑着说道,“别担心啊,你要多少钱,妈妈给你多少”。我高兴极了,又安下心来香甜地睡着了。
我至今仍然怀疑这全部是梦境呢,还是有半分是真事。但是,不管怎样我都相信,自己一猛然大声向母亲求救,母亲便出现在自己面前并说安慰的话[1]。
由此看出,夏目漱石对于自己母亲的情感是非常深厚的,而《玻璃门内》的这段“自己”与“母亲”相处的情节和《第九夜》中的“孩子”一哭母亲便去殿里哄睡孩子的情节如出一辙,由此可见《第九夜》中所描绘的良母形象正是夏目漱石对于母亲形象的再现和怀念。
二、夏目漱石的女性观成因
无论是《第一夜》《第五夜》《第七夜》塑造的女性形象,还是《第九夜》刻画的贤妻良母的形象都指向了一个结论:夏目漱石在创作《梦十夜》的时期,是偏向于欣赏日本传统的贤妻良母式的女性,对于社会上时兴的新型女性是持不赞成甚至是厌恶的态度。夏目漱石在创作《梦十夜》这一时期对于女性的看法依旧是欣赏贤妻良母式的传统女性,而1908年已是明治四十一年,距离明治维新已经过去了40年之久,在大部分民众都接受西方文化并为之狂热的时候,为什么在夏目漱石的小说里却依旧表达着对传统女性的褒奖和留恋?
夏目漱石的思想是典型的“中西结合”,甚至“中”远大于“西”,其晚年提出的“则天去私”的思想被认为是学习中国古代哲学的一个成果。夏目漱石自小对中国的古典文学和文化有着浓厚的兴趣,在1881年,夏目漱石进入二松学舍,专门学习汉学。其在汉诗文集《木屑录》(1889)的开篇就写道:“余幼时诵唐宋数千言,喜作为文章。”根据其弟子小宫丰隆所记载,夏目漱石在二松学舍学习的时间大约是一年。虽然夏目漱石在二松学舍求学时间较短,但《论语》《史记》《孟子》《左传》《国语》《汉书》这些典籍对他的感化和影响很大,成為他日后文学创作及人生的思想根基。而儒家的文学观念也对他的整体价值观念产生了影响,他把文学看作是有益于人生、供社会兴废借鉴的东西。儒家思想对女性的观念以正史《烈女传》为例,彰显了以柔顺为仁、贞节为义的正统儒学女性观念,要求女子柔顺中正,专心于家中饮食事宜,要温顺谦逊,顺夫而不独断专行。而在以老庄为代表的道家思想中也有一条“贵柔”的处事准则,具有“坚强处下,柔弱处上”“柔弱胜刚强”的主张,这些主张也发展成了尚阴的女性观[4]。总而言之,对夏目漱石的思想根基产生巨大影响的中国传统儒家与道家思想所主张的女性观皆为以敬顺为本,温柔为上,在儒道传统思想潜移默化的影响下,夏目漱石在《梦十夜》中表达出对传统女性的留恋与对新型女性的厌恶就不难理解了。
虽然彼时的日本社会自上而下掀起西化的浪潮,女性也开始接受西方自由、平等的思想,女性意识开始觉醒,但是延续了多年的“家父长制”却依然存在于明治社会,依旧是社会家庭的主流。在“家父长制”里,贤妻良母是对女性的基本规范,女性必须以家庭为中心,以母性为活动的准则。在这样的社会大环境下,母亲和妻子在生活当中给夏目漱石带来心理上的直观感受,也是夏目漱石对女性形成偏向温婉贤良观念的一大成因。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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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 罗 芳)
作者简介:任甜甜,重庆交通大学外国语学院硕士研究生在读,研究方向为日本近现代文学。
基金项目:重庆市研究生科研创新项目(市级)“日本近现代女性文学中的抗争与反叛叙事研究”(项目编号:CYS2137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