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煊
(中国社会科学院 民族学与人类学研究所 北京 100081)
押韵是文学上的艺术手法,也是一种语言现象。就语言学来说,国内的押韵研究大部分是分析押韵材料体现的字音关系,其中以分析汉语押韵材料、考察汉语的历史语音发展为主,这类研究相对比较成熟。此外,也有一些研究是在调查和描写押韵材料的押韵特点、归纳不同的押韵模式,这也以对汉语方言民歌戏曲的研究为主,其最主要的发现是:民歌押韵较宽、异调相押很普遍①②③邢向东.神木山曲儿、酒曲儿的押韵[J].中国语文,2003(2):172-175.。汉语民间歌谣、戏曲的考察,普遍降低了声调在押韵实践中的重要程度,然而这却不见于民族语言。有学者分析了民族语言押韵材料的押韵规律,普遍观察到“押调”严于“押韵”,比如壮语④黄寿恒.广西壮剧南北路唱词押韵特点之异同[J].文山学院学报,2015(5):6-10.、彝语⑤⑥罗曲.彝族诗律探析[J].西南民族学院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1991(1):12-16.、苗语⑦石德富.黔东苗语的语音特点与诗歌格律[J].民族文学研究,2005(2):83-87.等。可见,不同语言的押韵单位不同,押韵的单位是否和语言本身的特点有关系?不同语言选择的押韵单位不同对音类归纳研究有何启发?回答这些问题都需要我们考察更多语言的押韵材料,深入探索普遍的押韵原理。押韵原理指在作为一种特殊语言使用手段的“押韵”中,可以被归纳出来的语音、语法、语用的规律,这种原理影响和决定了押韵规则及押韵实践,探讨押韵原理不仅能深化我们对押韵这一语言现象的认识,还能极大提高通过押韵材料研究字音关系的准确性⑧张夏妍.汉语押韵的发展、研究模式及问题[D].北京:北京大学,2019.。
比起汉语方言,民族语言押韵材料的考察更具类型学上的参考价值,更有助于推导普遍的押韵规律。白语是白族人说的语言,主要分布于云南省大理白族自治州。由于深受语言接触的影响,白语的系属尚有争议,现有研究大多把白语归为汉藏语系藏缅语族语言。白族《黄氏女对经》是一篇同质性很强的韵文,深入分析其中的押韵规律能拓展我们对白语押韵的认识,而进一步把白语的押韵规律和汉语及其他语言比较,则有助于归纳更普遍的押韵规律和发现潜在的押韵原理。
《黄氏女对经》是流传于大理剑川、洱源一带的白族本子曲,与《鸿雁带书》《李四维告御状》《出门调》合称四大名曲。据推测,《黄氏女对经》文本可能创作于元明清时代,按最晚的年限(清代),文本迄今也至少有200 年的历史。文本最初用方块白文创作,徐琳通读所收集到的版本后,“经过仔细地阅读,全部白文都能读通”,于是用1982 年拟定的拼音白文加以注释,本文将其所注文本称之为《黄氏女对经注》,简称为《对经注》。
《黄氏女对经》通篇采用山花体,是一篇韵文。不论是创作时期方块白文记录的白语语音,还是徐琳的注释,行文都遵循山花体的格律要求。
山花体指的是具有固定句式和格律结构的一种白族曲词体式,最早可追溯到明代白族诗人杨黼所撰的白文诗碑《词记山花·咏苍洱境》,也因此被称之为“山花体”。20 世纪80 年代开始,就有不少学者讨论白族山花体的格律特点①②③张文勋.关于白族民歌的格律问题[J].思想战线,1980(2):93-95.。段伶的《白族曲词格律通论》一书是目前最为系统、全面的研究,从句式、韵脚格(韵脚字的韵母规律)、高低律(韵脚字的声调规律)三方面,跨方言地概括了白语“山花体”的格律特点④⑤段伶白族曲词格律通论指出白族曲词的词体是“山花体”,因此,虽然他行文中说的都是“白曲词体的格律”,但实际上就是指“山花体”的格律。。
首先,山花体有以下三种基本句式体式:(1)单段体四句式:七七七五;(2)双段体七句式:七七五、七七七五;(3)双段体八句式:七七七五、七七七五。在此基础上有一些变体,但是不论格式如何变化,其整体的押韵格局都为:首句起韵,奇句逢单押韵,偶句逢双押韵。
其次,山花体押的是脚韵,段伶将山花体中的韵母押韵类别归纳为五类⑥以下提到“段伶”时指的都是他2016 年出版的《白族曲词格律通论》里的研究。。
其中,介音i 和u 不参与押韵,个别白语方言有鼻尾或鼻化特征,不过也都不参与押韵,不影响上述分类。白语山花体押韵不仅对字音的韵母有要求,而且对声调也有要求,段伶称之为“高低律”。
段伶认为白语声调的押韵规则是区分不同的音高,即分为不同的律调,一共有三个律调:高调,包括音值较高的声调,包括55、66;中调,包括中平的声调,包括33、44;低调,包括所有的降调,包括31、42、21、32。相同律调内部可以互相押韵。35 调在南部方言中和高调相押,在中部方言中则和中调相押。可见,白语山花体押韵的独特之处在于声调的押韵规律——“高低律”。声调在不同语言的押韵材料中表现不同,有时候入韵,有时候不入韵,入韵时,不同语言中声调的押韵规则也不同。白语是一个声调丰富的语言(6-8 个声调),研究其声调押韵规律,可以对普遍的声调押韵原理有所启示。
不过,由于段伶基于不同白语方言、不同类型山花体材料归纳押韵规律,所考察的材料性质差异很大,难以直接用于推导押韵原理。“押韵”指的是语言单位通过有规律重复而产生和谐感的现象,其中“和谐感”是一种主观判断,通常受到方言语音特点、个人主观判断及文体等因素的影响。只有就同一性质的押韵材料来讨论押韵规则,才能保证所考察的材料是确实遵循了相同的押韵规则。
李绍尼指出白语诗歌押韵又押调,但是押韵宽,押调严,即虽然韵脚上的韵母完全一致,但声调不同,也不算押韵①绍尼.白族诗歌的形式和押韵[C].大理丛书·白语篇,昆明:云南民族出版社,2008:1366-1374.。这不在段伶的归纳之内,而李绍尼也没有对此作细致的讨论,这在不同白语方言中表现可能很不同,值得作深入的考察。
《黄氏女对经》采用山花体写成,徐琳对《黄氏女对经》的格律作了说明②徐琳.白族《黄氏女对经》研究(续)[Z].东京外国语大学,1988:9-12.,其押韵规律理应在段伶的归纳之中。不过,经对比,徐琳的说明和段伶的归纳并不完全一致,出入最大的地方在韵脚字的分布规律。徐琳认为《黄氏女对经》中格式为“七七七五”的诗段第二、四句末尾音节押韵,格式为“三七七五”的诗段则第一、二、四句末尾音节押韵。段伶则认为“山花体”押韵不以“七七七五”或“三七七五”为区分,而是以整个韵段的句子数量的奇偶性区分,即“首句起韵,奇句逢单押韵,偶句逢双押韵”。基于以上研究,本文将进一步详细分析《对经注》的押韵规律,先确定《对经注》韵脚字的分布情况,然后再详细讨论韵脚字之间的字音关系。
从现有研究来看,白语山花体押韵也押调:(1)主元音相同或相似的韵母互相押韵;(2)音高相同或相似的调互相押韵。但是,山花体韵脚字的分布及押韵的细则在不同韵文文本中略有出入,本文将通过对全文诗句末尾音节的统计和分析,讨论《对经注》韵脚字的分布情况,然后再结合入韵和出韵情况,综合归纳《对经注》所体现的白语山花体的押韵规则。
《黄氏女对经》最初用方块白文创作,方块白文指的是一种参考汉字创造的记录白语的文字系统,其中包括:(1)音读汉字,利用汉字的音表示白语的音,把汉字作音标使用,如:阿妙a31mia44“不要”;(2)训读汉字,利用汉字的意思,读白语的音,如:雨vu44“雨”;(3)自造新字,以形声字最多,如:[厚更],从厚更声,白语读音为kɯ̃44,意思是“厚”;(4)借用汉字,字形和意义都同汉字,只是转读为白语音,如:一定ji35tiɯ̃66“一定”,《黄氏女对经》所用的方块白文多是汉语音读或训读字③④音读字在一定程度上记录了早期的白语语音.记录方式有规律可循,可用来考察白语语音变化。。
可见,方块白文记录白语时,有的字记录了白语的语音,有的记录了白语的语义(但用了汉语读音表示),有的则同时记录了音和义,而且有的字既可以分析为记音也可以分析为记义。其中对白语语音的记录具有模糊性,不能准确反映文本创作时的语音面貌。也就是说,如果要以方块白文文本作为语音研究的对象,首先要对其作系统的解读。
《黄氏女对经》流传过程中,抄写者会结合自己的理解修改原文本。徐琳记录的是1981 年“白族老乡”杨绩彦寄给她的手抄本《黄氏女对经》,抄写作者不详①徐琳.白族《黄氏女对经》研究[Z].东京外国语大学,1986.。徐琳注《黄氏女对经》近似一个传抄过程,注释就是她基于个人白语语感对原文的理解,只是她理解的结果不是反映在对方块白文的修改之上,而是反映在拼音白文注释上。徐琳的解读被她用拼音白文记录了下来,拼音白文都有对应的国际音标,是一个有准确注音版的《黄氏女对经》,能直接用来作韵律研究。
徐琳注《黄氏女对经》用的拼音白文是一套用拉丁字母记录白语的文字系统,其每一个声母、韵母和声调都有相对应的国际音标。拼音白文有两个变体,一个用来记录剑川白语方言,一个用来记录大理白语方言。徐琳是洱源县乔后人,她阅读《黄氏女对经》的方块白文,觉得能读通,用的是她的母语乔后白语读,乔后白语属于剑川白语方言,所以徐琳是用了记录剑川白语方言的拼音白文来给《黄氏女对经》作注②乔后镇早前属于剑川县,后来划入洱源县,和剑川县金华镇距离约65 公里,两个地方的白语音系不完全一致,但能用金华的音系记录乔后白语,说明二者音系比较接近。。也就是说,徐琳给《黄氏女对经》所作的注音反映的是当时剑川白语的语音。
白语山花体一般都在句尾用韵,即如果押韵,则是诗句的末尾音节入韵。首先,我们来看韵脚字的分布情况。考察押韵规律之前,我们将徐琳所标注的拼音白文转写为国际音标,就实际音值来讨论押韵规律。
1.诗句的分类
《对经注》全篇860 句,4 句一节,共215 节韵段,其中203 节都是“七七七五”格式,只有12 节是“三七七五”格式。徐琳认为除了12 节“三七七五”诗句外,其他的诗句都只是第二、四句末音节入韵③下文提到“徐琳”指的都是她1986 和1988 年出版的《白族〈黄氏女对经〉研究》及《白族〈黄氏女对经〉研究(续)》里的记录和论述。;按段伶的归纳,则是除了偶数句押韵外,这860 句中,凡是作为首句的奇数句,也都入韵。可见,偶数句句末音节都入韵是共识,奇数句是否入韵可能还和它是否是首句有关。
为考察《对经注》中的奇数诗句(包括首句)的入韵情况,我们把该诗的奇数诗句分为三种情况:(1)唱词首句或韵段首句,《黄氏女对经》全篇都为不同故事人物以第一人称来叙述的唱词,唱词首句指的是某一人物的任一连续唱段的第一句,而韵段首句指的是当一个连续唱段中出现换韵时,一个偶数句和后一偶数句押韵,但不和前一偶数句押韵,则这一偶数句前的奇数句就为该韵段的首句;(2)非韵段首句的第4n+1(n ≥1)的奇数句,指的是当连续唱段中不出现换韵时,每四句一节诗句的首句;(3)第3+4n(n ≥0)奇数句,即每四句一节诗句中的第三句。
下面我们分别分析位于不同位置的句末音节的入韵情况。
2.偶数句末尾音节的入韵情况
徐琳和段伶都提到山花体的偶数句都必须入韵,《对经注》的统计数据也表明确实如此。
《对经注》共有860 句诗,其中偶数句有430 句,绝大多数偶数句句末音节符合押韵规律,即韵脚字的韵母主元音和声调相同或相似,比如:
个别偶数句不符合押韵规律,见表:
上述诗句前的偶数句句末音节的韵母都为ɛ,韵母ɿ 不能和iɛ 押韵,所以第(18)句诗的句末音节不符合押韵规律。
经统计,《对经注》的430 句偶数句中,408 句诗都符合押韵规律,只有22 句不符合押韵规律,占5%,可见,偶数句基本都要入韵。
3.奇数句末尾音节的入韵情况
奇数句要分情况讨论,第一种情况是唱词首句或韵段首句。《对经注》中一共有75 个唱段和韵段,有75 个唱词或韵段首句。经统计,75 句中只有8 句出韵,占10%,其余的67 句都符合押韵规律,见表:
可见,山花体的唱段或韵段首句一般都要入韵。第二种情况是非唱词或韵段首句的第4n+1(n ≥1)奇数句,《对经注》中一共有140 句这样的奇数句,其中只有4 句诗入韵,其余的136 句的句末音节都不符合押韵规律,见表:
第189-192 句诗跟上文诗例第185-188 句都是“阿姨”(黄氏女的妹妹)连续的一长段唱词,押33调的韵母ɯ。第189 句是这段唱词中第5 句,属于非唱词或韵段首句的第4n+1(n ≥1)奇数句,其句末音节为ŋv55,不和ɯ33押韵。从统计数据来看,白语山花体中非唱词或韵段首句的第4n+1(n ≥1)奇数句一般不入韵。
第三种情况是韵段的第3+4n(n ≥0)句,《对经注》中一共有215 句这样的奇数句。215 句中只有2 句入韵,其余213 句都不入韵,比如上文诗例中的第187、191 诗。可见,白语山花体中第3+4n(n ≥0)句的末音节几乎都不入韵,该句句末为非韵脚位置。
总的来看,《对经注》中偶数句句末音节都要入韵,而奇数句,唱词或韵段首句入韵,其他则不入韵。本文统计证明段伶对白语山花体韵脚字分布的归纳是准确的,即:首句起韵,如果韵段总句数为偶数,则逢双押韵。《对经注》全篇都为偶数句韵段,偶数句末尾音节必须入韵,唱词首句或韵段首句末尾音节也入韵,此外的奇数句末尾音节则都不入韵。
确定了韵脚字的分布之后,我们可以对白语山花体韵脚字的押韵规律作一个更细致的讨论。
白语山花体押韵不押辅音,鼻音与否也不影响押韵,押韵主要涉及韵母和声调,既押韵母也押声调。从上一节的分析来看,理论上《对经注》中的所有唱词首句或韵段首句,以及偶数句,都要押韵。
经统计,《对经注》一共860 句诗,共75 个韵段,其中49 个韵段完全符合押韵规律,其具体押韵情况统计如下表。
就声调来说,《对经注》中平调内部互押以及33 和44 调互押的情况最为常见。33 和44 调互押时,押33 调的诗句远多于44 调。经统计,33 调和44 调互押的诗句中,有104 句诗的韵脚字是33 调,56 句诗的韵脚字是44 调。33 调内部押韵有5 个韵段,共20 句诗入韵;44 调内部押韵有5 个韵段,共23 句诗入韵。49 个韵段中一共有309 句应该入韵的诗句,其中韵脚字声调为33 调的概率为40.13%([104+20]/309),韵脚字为44 调的概率为25.57%([23+56]/309),即接近66%的入韵韵段的韵脚字声调都为33 或44。
《对经注》中相同降调或不同降调之间也可以互相押韵,其中以42 调互相押韵最为常见。段伶还提到中部白语方言中55 调和66 调可以互押,但这不见于徐琳注《黄氏女对经》,55 和66 调出现在韵脚字上时,前后往往是33 调或44 调。如果没有55 和66 调互相押韵,段伶所谓的“高低律”就值得商榷,因为山花体押韵就只是区分平调和非平调,而非高中低不同的律调。
就韵母来说,《对经注》中以主元音相同的韵母互相押韵为主。数量上,只有押艾韵(ɛ,uɛ,iɛ)的韵段稍微少一点,押其他不同韵类的韵段数量差不多。
由于白语山花体中介音不入韵,段伶归纳的艾韵和阿韵相当于是相同韵母互押,即韵腹为ɛ 的韵母只和韵腹为ɛ 的韵母押韵,韵腹为a 的韵母也只和韵腹为a 的韵母押韵。经本文统计,《对经注》韵腹为ɛ 的韵母确实都只和同类韵母押韵,押ɛ 韵的韵段(第233-240 句诗)中有一个韵脚字的韵母为ɯ44,属于出韵现象。
段伶归纳的衣韵包括韵腹为i 的元音互相押韵,以及i 和后高展唇元音ɯ 互押,《对经注》中只有一例i 和ɯ 押韵。该例为:第565-572 句诗主要押i 韵,但第570 句诗末尾音节白文注为be,对应的国际音标为[pɯ21]。第570 句诗的白文为“旦时初庸剥闷皮”,意思为“即时就要扒他皮”,其中末字“皮”实际上是训读字,要读白语音,徐琳注为[pɯ21]可能是笔误。原因有:(1)据汪锋的构拟,白语“皮”的原始读音为[be1],在现代白语方言中多演变为[pe]或[pi],没有发生元音舌位后移,不太可能读为[pɯ]①汪锋.语言接触与语言比较——以白语为例[M].北京:商务印书馆,2012.;(2)就本文作者的调查来看,属于中部白语方言的剑川金华白语或洱源炼铁白语的“皮”都读为[pe21],乔后白语在这两个白语点附近,不太可能读为[pɯ21]。即使这里的“皮”真的读[pɯ21],《对经注》中也只出现了一例i 和ɯ 押韵的诗句,可见在白语山花体中元音i 一般不和ɯ 互押。
段伶归纳的乌韵是指韵腹为u,o,io,iu,ou,ɔ,uo,v 的韵母都可以互相。从本文统计来看,《对经注》中主要是韵腹为o 的元音互相押韵,或者是韵腹为u 或v 的元音与o 互押,或者是o、u、v 互押,而没有u 和v 单独互押的用例。
《对经注》韵腹为ɯ 的韵母可以和韵腹为ɯ 或ɿ 的韵母互押,与段伶归纳的厄韵的押韵规律一致。
综上,我们可以将《对经注》的韵母押韵规律归纳如下(与表1 不同):
表1 白曲韵律表⑦ 段伶.白族曲词格律通论[M].昆明:云南大学出版社;云南大民出版社,2016:34.
表2 白曲律调和自然声调对照表⑧ 段伶.《白族曲词格律通论》[M].昆明:云南大学出版社;云南大民出版社,2016:45.
表3 《对经注》第93-96 句诗
表4 《对经注》第17-20 句诗
表5 《对经注》第185-188 句诗
表6 《对经注》第189-192 句诗
表7 《对经注》入韵的声调和韵母统计表
表8 白语山花体韵母押韵的韵类表(剑川方言)
表9 《对经注》第497-500 句诗
表10 《对经注》第449-452 句诗
表11 《对经注》第437-450 句诗
表12 《对经注》声调押韵统计表
表13 《对经注》非韵脚字出韵情况统计
表14 《对经注》第13-20 句诗
表15 《对经注》第117-120 句诗
表16 《对经注》第473-476 句诗
出韵背后可能有不同的原因,有些可能是注音错误,有的可能和语音历时演变有关,有的则可能反映了尚未总结出的押韵规律,需要逐一分析。《对经注》中的出韵分为三种情况,声调和韵母都出韵,只有韵母出韵,以及只有声调出韵。出韵往往只和个别诗句韵脚字的读音有关。
声调和韵母出韵是指韵脚字注音的声调和韵母都不符合押韵规律,见表:
第497-500 诗句是在黄氏女连续唱段(457-500)中的一节诗,没有发生换韵,和前面的诗句一致押降调的ɯ 韵母,第498 句是偶数句,理应入韵,但该句诗句末音节为phia44,声调和韵母都不和前后诗句互押。
在《对经注》中,共有10 个韵段是因为有韵脚字的韵母和声调都不符合押韵规律而出韵。这些情况下,出韵的韵母和其他韵母的音色都差很大,声调出韵中有5 例是主要押降调时出现了平调的韵脚字,有2 例是押平调时出现了降调的韵脚字,有3 例是55 或66 调和其他平调相押。
只有声调出韵是指是指韵脚字注音的韵母符合押韵规律,但声调不符合,见表:
第447-452 句诗是童子连续唱段(441-456)中的一节,没有换韵,跟前面的诗句押44 调的o 韵母,偶数句第450 句诗理应入韵,但该句末尾音节的读音为tõ21,韵母符合押韵规律,但声调不符合段伶归纳的押韵规律。
《对经注》中一共有6 个韵段中出现了声调出韵的情况,出韵多为单个诗句的韵脚字声调不入韵,其中有3 例是55 调和33 或44 调押韵,不符合段伶归纳的押韵规律。由于上文提到《对经注》中没有55 和66 调互押的情况,所以55 调很可能可以和33 或44 调互押,虽然和谐度没有33 和44 调互押那么高。2 例是21 调和33 调或55 调押韵,1 例是33 调和降调押韵,这3 例应该都是出韵。
只有韵母出韵是指韵脚字注音的声调符合押韵规律,但韵母不符合,见表:
第437-440 句诗是黄氏女连续唱段(425-440)中的一节,没有换韵,跟前面的诗句押44 调的a 韵母,偶数句第438 句诗理应入韵,但该句末尾音节的读音为fv44,声调符合押韵规律,但韵母音色和a 差别很大,不符合韵母的押韵规律。
在《对经注》中,共有10 个韵段是因为有韵脚字的韵母不符合押韵规律而出韵。这些韵段出韵的韵母和其他韵母音色相差比较大,最常见的是v 和a 押韵,但是这些韵段的声调都入韵,而且除了首句为第13 句诗的韵段是降调互押,首句为第29 和217 句诗的韵段是33 和44 调互押,其他都是押单个声调,其中6 个韵段都押44 调,1 个韵段押42 调。也就是说,这些韵母出韵的韵段,其声调押韵很严格。由此,我们推测,这些情况也是入韵的,只要声调押韵,诗句听起来也是和谐的。换句话说,由于白语是声调发达的语言,在山花体的押韵中,押声调比押韵母更重要。只要声调符合押韵规律,韵母押韵可以不那么严格。
按我们的推测,白语山花体押韵时,个别情况下只要声调互相押韵就算入韵,而且55 或66 调可以和33 或44 调互押,那么上述不符合押韵规律的情况中,只有韵母出韵以及因55 调而出韵的诗句实际上都符合山花体的押韵规律。也就是说,以上所谓出韵的26 个韵段中有16 个韵段(声调和韵母都出韵以及只有声调出韵中分别有3 例是55 或66 调跟33 或44 互押,再加10 例是只有韵母出韵而声调符合押韵规律)实际上是入韵的,加上前文提到的完全符合段伶的归纳的49 个韵段,《对经注》75 个韵段中共65 个韵段符合押韵规律,占87%,这个比例更符合《黄氏女对经》作为韵文的性质。基于此,我们将《对经注》中声调押韵的情况统计见表:
可见,《对经注》中的声调押韵模式有:(1)相同声调互相押韵;(2)33 调和44 调互相押韵;(3)21、31 和42 三个降调互相押韵;(4)高平调55 或66 跟33 或44 调互相押韵。其中,平调同调互押或33 和44 调互押最为常见,降调互押也可以,但不那么常见。66、21 和35 三个调理论上也可以同调互押,但不见于《对经注》。
从上面两节的分析来看,白语山花体押韵有一个值得重视的特点:押调比押韵母更重要,即在有的情况下,如果声调符合押韵规律,韵母的押韵条件可以被放宽,音色不相似的元音也可以互押。段伶指出白语诗歌押调,还需要协调,即非韵脚字的声调要和韵脚字相异,以形成句末声调高低对仗的格局。下面我们分析非韵脚字的字音关系,进一步说明白语山花体押调严于押韵母这一论断。
从第三节的统计分析来看,白语山花体要求偶数句末尾音节,以及唱词首句或韵段首句末尾音节入韵,此外的奇数句末尾音节都不入韵。也就是说,只要出现在非唱词或韵段首句的奇数句,其句末音节都不入韵,《对经注》中一共有355 个这样的诗句。
按段伶归纳的押韵规律来看,押韵要押调且押韵母,那么声调出韵、韵母出韵或者声调韵母出韵都算不押韵。《对经注》中355 句不入韵诗句的句末音节不押韵的具体表现统计如下表。
从统计结果来看,《对经注》中唱词或韵段首句之外的奇数句几乎都不入韵。355 个诗句中只有6句奇数诗句入韵,占比不到2%,属于例外,不合乎押韵惯例。
奇数句出韵时理论上有三种情况:声调和韵母都出韵、只有声调出韵、只有韵母出韵。从《对经注》的押韵实践来看,声母和韵母都出韵的情况最常见,一共244 个诗句,占68.73%。声母和韵母都出韵是指奇数句末尾音节的声调和韵母都和该韵段所押的声调和韵母不合韵,比如第13-20 这个韵段押的是降调(21、31 或42)的韵腹为ɛ 的韵母,其奇数句第15、17、19 句末尾音节读音分别为:tuĩ33,uĩ55,ja44,这三个音节的声调和韵母都不能和前后的偶数句互押。
韵母入韵但声调出韵的诗句一共70 句,占19.71%,比如 第117-124 这个韵段押的是44 调的韵腹为a 的韵母,其奇数句第119 句末尾音节为tua42,韵母和前后的偶数句互押,但是声调不和前后偶数句相押(以下仅列韵段第一节117-120 句)。
声调入韵但韵母出韵的诗句一共35 句,占9.86%,比如第473~488 这个韵段押的是33 或44 调的韵腹为a 的韵母,其奇数句第475 句末尾音节为tsɯ33,声调和前后的偶数句押韵,但是韵母不和前后偶数句押韵(以下仅列韵段第一节473~476 句)。
特别要注意的是最后讨论的两种情况:韵母入韵但声调出韵、声调入韵但韵母出韵。理论上来说,白语押韵母又押调,虽然不是完全出韵,这两种情况也都算不入韵,其分布数量应该相当。但是,从本文统计来看,《对经注》中韵母入韵但声调出韵出现在不押韵位置上的例子占接近20%,而声调入韵但韵母出韵出现在不押韵位置上的例子占不到10%,前者是后者的两倍。换句话说,在《对经注》的非韵脚字位置,最常见也最好是声调和韵母都不合该韵段的押韵规则,如果无法实现,那么优先或更可能选择声调不合该韵段的押韵规则,即只要声调不入韵就可以使得整个音节都出韵。可见,在白语山花体的押韵实践中,即使韵母押韵,只要声调不押韵,也不算押韵,即李绍尼所说的“押调严、押韵宽”。换句话说,白语山花体押韵时既押韵母又押调,但其实押调更重要。
不论是从诗歌形式来看,还是从押韵规则来看,白语山花体和汉语近体诗有诸多相似之处,但二者又有明显不同,下面我们结合王力对汉语诗律的研究比较白语山花体和汉语近体诗①王力.汉语诗律学:上[M].北京:中华书局,2015:41-82.。
诗句字数:唐以后汉语诗歌以七言诗为主,偶然参杂三言或五言。白语山花体中常见的是“七七七五”四句诗为一节,偶有“三七七五”体式,总的来说七言诗句最为常见,其次是五言诗句,最次是三言诗句。
韵脚字分布规律:汉语律诗第一、二、四、八句入韵,首句以入韵为正例。从《对经注》来看,白语山花体韵脚字的分布规律为:偶数句末尾音节以及唱词首句或韵段首句末尾音节入韵,此外的奇数句末尾音节都不入韵②《对经注》一共860 句诗,其中有75 句唱词或韵段首句,67 句入韵,有430 个偶数句,408 句入韵,总的押韵率为94%。。如果是两节八句诗的山花体,其韵脚字分布与汉语律诗基本一致。
韵脚字字音关系:汉语律诗声调押韵遵循平仄律,韵脚字以押平调为主,不能通韵(即:元音相同声调不相同不能押韵),仅首句可用邻韵,其他韵脚字的主元音要相同或相近。白语山花体韵脚字押韵既押调也押韵母:声调以同调相押为主,不同声调互押以33 和44 互押为主;韵母以韵腹相同的韵母互押为主,但如果声调符合押韵规律,则音色不同的元音也可以互相押韵。
综上可见,白语山花体押韵的特点主要在于“押调严于押韵”。在声调符合押韵规律的条件下,韵母的押韵条件会被放宽,比如a 和v,ɯ 和ɛ 等音色差别很大的元音,只要声调符合押韵规律,就会入韵,但这不见于汉语律诗。出韵时,可能声调和韵母都出韵,也可能只有声母或只有韵母出韵,实际上,《对经注》中非韵脚字的声调和韵母同时出韵或只有声调出韵的情况比较多见,也就是说,即使韵母互相押韵,只要声调不符合押韵规律,就会出韵。
山花体是白语所有诗歌乐曲通用的格律体式,前人多有研究。不过,大多数研究都是对山花体的押韵规律作宽泛的归纳,缺乏对同质性白语材料的考察,更缺乏量化统计。押韵本身因不同方言、不同发音人而变,且在押韵实践中有通例和特例之分,如果没有针对同质性高的押韵材料作统计分析,很难得到准确的押韵规律。本文以《对经注》为例,全面统计分析了其中的押韵规律,表明白语山花体的押韵特点在于“押调”严于“押韵”。
需要说明的是,只要声调符合押韵规律,白语山花体中音色不同的元音可以出现互相押韵的位置上,比如a 和v、ɯ 和ɛ,不过这并不意味着a 和v(或ɯ 和ɛ)属于相同的音类,因为这种时候决定音节是否入韵的是声调,而不是韵母。这提示我们,在利用押韵材料归纳音类时,务必要先理清楚在当下的韵文中,决定出韵或入韵的单位是什么。尤其是在有声调的语言中,要先确定声调是否入韵,以及声调和韵母在押韵中的地位分别如何。
有声调的语言押韵时,声调的表现各不相同,有的声调不入韵,有的声调入韵且声调和韵母一样重要,比如汉语,有的声调入韵且声调比韵母更重要,比如白语,更有甚者,只要求押声调,比如苗语①②石德富.黔东苗语的语音特点与诗歌格律[J].民族文学研究,2005(2):83-87.。汉语、白语和苗语分别代表了声调语言押韵的不同类型。声调入韵类型和语言系统之间的关系值得进一步考察。另外,除了《黄氏女对经》,白族民间还有很多流传很久、版本丰富的用山花体写成的白文资料,不同抄本的差异在很大程度上反映了白语语音的历史演变。在准确掌握山花体押韵时韵母和声调的押韵规律后,下一步,我们就能通过白文文献探讨白语字音关系和语音历时演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