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心雕龙》“杂而不越”说新探

2023-06-14 15:43陈羿江
青年文学家 2023年8期
关键词:李逵文心雕龙刘勰

陈羿江

“杂而不越”是刘勰《文心雕龙·附会》篇对文学作品的结构提出的最高要求,即文学作品既要有丰富多样的部分,各个部分又要适应同一个整体而相互配合。“杂而不越”说继承了《周易》杂而不越的和谐宇宙观,将作为中国文化中的和谐观念凝结在文学理论之中。同时,“杂而不越”说与亚里士多德提出的“寓杂多于整一”在表述上惊人地契合,西方和中国伟大的古典文论家对一个问题作出几乎相同的论断,可见这一理论的跨时代意义。但是,在更深的层次上,“寓杂多于整一”是要求文学作品的“头—身—尾”结构达到和谐,“杂而不越”说则是要求文学作品的“神—骨—肉”结构达到和谐,“神—骨—肉”结构比“头—身—尾”结构更为触及文学作品结构的深邃之处。

一、“杂而不越”说的含义

“杂而不越”一词见于《文心雕龙·附会》篇。一般认为,《附会》是《文心雕龙》中探索文学作品结构的专论。“附会”就是“附辞会义”之义。“附辞”就是“附丽辞采”,是要将语言使用得天衣无缝,使“群言虽多,而无棼丝之乱”;“会义”就是“会合事义”,要将意义表达得精准得当,使“众理虽繁,而无倒置之乖”。“附会”就是要“总文理,统首尾,定予夺,合涯际”,使作品成为一个“杂而不越”的整体。下面从文学作品的整体性和丰富性两方面来阐述。

(一)文学作品的整体性

从作品的整体来看,文学作品的所有部分都要遵循同一个义理脉络,如此才能保持作品的整体性。

首先,文学作品应当有一个主旨,有了主旨,即使再杂多的部分也不会越出题外,即《附会》所说“是以附辞会义,务总纲领:驱万涂于同归,贞百虑于一致”。当作品的所有形象细节都围绕一个相同的主旨,服从一个总目标,那么作者所有的创作思绪都能被统一,从而和谐地置入作品整体之中,整体性通过主旨凸显出来。

其次,如果作品的某些部分过于细致,甚至可以牺牲某一些细致之处来保全整体。“夫画者谨发而易貌,射者仪毫而失墙,锐精细巧,必疏体统。故宜诎寸以信尺,枉尺以直寻。”画家如果太专注于描绘毛发,那么所绘对象的样貌就容易被改变;射箭者如果只盯着毫末之处,就会忽略墙的存在。在一个作品中,整体是最需要重视的,绝不能因小失大,因为注重作品的某一部分会忽视了作品的整体。

之所以要整体优先,是因为部分只有在整体之中,才能获得意义。离开了整体,再美好的材料也只能是游离在整体之外的附赘悬疣。“若统绪失宗,辞味必乱;义脉不流,则偏枯文体”说的就是此意。“寸”只有在“尺”中才能获得意义,而“尺”只有在“寻”中才能获得意义,细部只能在整体中才能获得意义。如果不能明确一篇文章的义理脉络,那么作品必然混乱不堪,难以贯通。

举一个典型的例子,金圣叹在《读第五才子书法》中对“部分优先于整体”的文学现象作出了强烈抨击:

只如写李逵,岂不段段都是妙绝文字,却不知正为段段都在宋江事后,故便妙不可言。盖作者只是痛恨宋江奸诈,故处处紧接出一段李逵朴诚来,做个形击。其意思自在显宋江之恶,却不料反成李逵之妙也。……近世不知何人,不晓此意,却节出李逵事来,另作一册,题曰“寿张文集”,可谓咬人屎橛,不是好狗。

《水浒传》被金圣叹评为第五才子书,是文学作品的优秀典范,有紧密的文学结构,而《水浒传》中李逵的故事,虽然是极精彩的部分,但它有一个超越情节的叙事功能,即衬托宋江之奸诈。这就是说,李逵故事要优先服务于《水浒传》的整体性,遵从于“形击宋江”这一更高层次的义理脉络。金圣叹那个年代,有人因为李逵故事过于精彩,就节选李逵故事,单独做成一册《寿张文集》,这就将李逵故事从《水浒传》的整体中孤立出去了,既破坏了作品的整体性,又大大削减了李逵故事的意义。

总之,文学作品的主旨,就是保持作品整体性的关键,只要能做到作品各部分围绕同一个义理脉络,那么作品的所有部分就会像马车上的马匹一般,虽然气力各不相同,但是轡绳会像琴弦一般齐整,使作品成为一个和谐的整体。

(二)文学作品的丰富性

从作品的部分来看,文学作品不能流于单调,需要杂多的部分,如此才能使作品具有丰富性。如果作品过于注重整体性,而没有杂多的部分,则会产生“约则义孤”的弊病。“约则义孤”说的是作品太过简省,虽然能做到“不越”,但是内容单薄,并不能称为好作品。

文学作品仿佛一个有机生命体,《附会》开篇则将文章比作人:“必以情志为神明,事义为骨鲠,辞采为肌肤,宫商为声气。”文学作品就如同一个人,是由各个部分共同维持的,缺失任何部分,都会导致整体功能受损,“杂”的重要性就在于此。

从作品杂多的、丰富的部分来看,依然体现着整体性的原则。作品的各个部分只有在整体之中,才能使整体更丰富,离开了整体性,丰富性是无从谈起的。例如,《水浒传》由众多英雄好汉的故事组成,这是它“杂”之处,而众多英雄故事又遵循着“乱自上作,好汉不得出身”的主题,这是它“不越”之处,缺少任何一个部分都会损害作品的丰富性,而每一部分都必须遵循同一个义理脉络,形成一个和谐的整体。

总之,“杂而不越”就是文学作品各部分要适应同一个整体而相互配合,成为一个和谐的整体。这要求文学作品的结构既不能缺少丰富的组成部分,流于单调,又不能失去体统,显得杂乱。

二、“杂而不越”说之源流

《文心雕龙》的“杂而不越”说是在中国哲学的土壤上形成的,是和谐的文化观念在文学上的具体化。

“杂而不越”一词最早见于《周易·系辞下》:“其称名也,杂而不越。”王元化在《文心雕龙创作论》中强调了“杂而不越”的原义并非指向文学作品,“韩康伯《注》:‘备物极变,故其名杂也。各得其序,不相逾越。焦循《易章句》也说,‘杂谓‘物相杂,‘不越谓‘不逾其度。韩氏、焦氏的注疏都认为这句话是在说明《易》象万物变化之理,一方面万事万物变动不居,另方面万事万物的变化又都不能超出天尊地卑的限度。刘勰把这句话用于文学领域以说明艺术结构问题,显然已舍去了《系辞下》的本义”。

王元化认为,《文心雕龙》的“杂而不越”说已经舍去《周易》中的本义,这是正确的论断,但两者并非没有承继关系。《周易》所说的“杂而不越”体现了其和谐的宇宙观:万事万物是小的、杂多的,而由万事万物构成的天地是大的、整一的,万物永远在变化,使天地变得丰富,却永远不会逾越天地的法度,具有整体性。这就是中国宇宙观中“各得其序,不相逾越”的和谐状态。

《文心雕龙》的“杂而不越”说就是在文学理论的领域中阐释《周易》“杂而不越”的和谐智慧。文学作品的部分只有在整体之中才有意义,而文学作品的整体又只能由部分构成。一个主旨可以统摄作品的所有部分,所有部分又能丰富作品的结构。这是中国文学观念与宇宙观念的互动。《周易·序卦》载:“有天地,然后万物生焉。”万物都源于宇宙,文学作品亦是万物之一,所以文学作品的和谐与宇宙的和谐是同质的,文学作品的“杂而不越”,正是从宇宙整体的“杂而不越”中总结出来的。

总之,《文心雕龙》的“杂而不越”说是在中国哲学的基础上生长起来的,是与中国和谐的宇宙观念相联系的。它继承了《周易》“杂而不越”的和谐思想,并将“和谐”这一中国文化的理想追求在文学领域作出了精彩的阐述。

三、“杂而不越”说的现代意义

古希腊哲学家亚里士多德提出过与“杂而不越”说非常相似的观点:“事件的结合要严密到这样一种程度,以至若是挪动或删减其中的任何一部分就会使整体松裂和脱节。如果一个事物在整体之中的出现与否都不会引起显著的差异,那么,它就不是这个整体的一部分。”(《诗学》)这就是亚里士多德“寓杂多于整一”的作品构成论,一个文学作品一定要有“头”“身”“尾”,每个部分都不能缺少,共同构成作品的整体结构。

亚里士多德和刘勰一样,将文学作品的结构和人的生命结构进行类比,以表达文学作品是一个有机整体。如果一个部分可有可无,那么它就并非处在整体之中,只要是整体中的部分,整体就能赋予它意义,它也能使整体更完整,即“整体大于部分之和”。

在公元五世纪(魏晋南北朝时期)的中国,刘勰在《文心雕龙》中提出“杂而不越”说,不但与亚里士多德“寓杂多于整一”的理论不谋而合,而且讲得更好。因为“寓杂多于整一”的哲学根源是毕达哥拉斯学派“数的和谐”这一理念,这是一种纯粹客观的理念,会将文学作品完全实体化。如果要说一部作品是“寓杂多于整一”的,那么一定要对该作品的“头”“身”“尾”作出清晰的定义,而这只能揭示出文学作品实体性的结构。刘勰提出的“必以情志为神明,事义为骨鲠,辞采为肌肤,宫商为声气”,则触及了文学更深邃之处,即“神明”,约等于文学作品的境外之境,韵外之致。“神明”具有模糊性,是难以言传的虚体,却是作品结构中最重要的部分,高于其他实体性结构。优秀的文学作品,不仅要把语言的实体内容呈现出来,还要表现出更高层级的“神明”,这才是文学具有永恒性的深邃之处。西方进入现代后,某些文论家也注意到这层不可言说、无法定义的“神明”,但只能无可奈何地描述“形而上学质”(罗曼·英加登《论文学作品》)和“有意味的形式”(克莱夫·贝尔《艺术》)。

中西方文化的差异决定了中西文论的差异,但毕竟对于文学作品结构的“和谐”问题,中西文论大家给出了几乎相同的理论,足以见得这个理论旺盛的生命力。亚里士多德提出的“寓杂多于整一”和刘勰提出的“杂而不越”,在文学作品的表层结构上有高度的相似性,这对理解日益复杂的文学活动依然有巨大启发性。它不仅可以指导作家创作出既丰富又整一的作品,还能指導文学批评既不过于粗放,又不流于细微。

总之,文学作品是一个“杂而不越”的有机整体,它既是完满整一的,又是丰富多彩的。《文心雕龙》的“杂而不越”说是中国哲学中的和谐观念在文学领域的具体化,也与亚里士多德“寓杂多于整一”的西方智慧不谋而合,显示出强大的生命力和现代意义。“杂而不越”说所蕴含的中国古代智慧,在今天依然闪烁着思想的光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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