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英诗歌折射的时间观

2023-06-14 22:36张艳
青年文学家 2023年8期
关键词:雪莱将进酒流水

张艳

李白是极负盛名的唐代浪漫主义诗人,其诗歌风格雄奇飘逸,恣意放浪,变幻莫测的笔触下描摹着山川河海、个人际遇和社会变化,倾泻着他汹涌奔放的情感。一首脍炙人口的《将进酒》,道出了时光易逝、光阴难寻亘古不变的真理,抒发诗人心中怀才不遇的块垒。诗人当时和友人岑勋在嵩山另一老友元丹丘的颍阳山居作客,正值赐金放还、仕途遇挫之际,于是借酒兴诗,来了一次酣畅淋漓的抒发。这首诗十分形象地体现了李白放浪桀骜、孤高自傲的性格。诗中写人生短促,应该及时行乐,醉酒尽欢,并对功名富贵表示轻视,反映诗人当时复杂矛盾的思想情绪,流露出政治上不得志的深沉愤懑。同时,结合李白生平和写作时的境遇,其诗歌也表露出在儒家和道家思想影响下,李白在入世和出世两种复杂矛盾情感之间的抉择。

珀西·比希·雪莱是蜚声世界诗坛的英国浪漫主义诗人,他的诗歌总是洋溢着瑰丽广博的想象、微妙轻灵的意象和抨击社会黑暗的激昂情感。《时间》一诗作于1821年,全诗处处透露出时间的破坏性、毁灭性,以及人类面对时间的恐惧感和无助感。诗人的这种时间观念或许受到了古希腊人恐惧时间、与时间为敌的态度影响。雪莱和李白虽然相差十多个世纪,没有时空交集,但他们同属于浪漫主义诗人,在写作风格和写作态度上略有相似之处。同时,他们对时间这一主题都有各自的思考。从儒家和道家思想对李白的影响和古希腊哲学对雪莱的影响,我们可以窥见中西方两种不同的文化心理。

一、时间的流水隐喻:“黄河之水”与“深海”

时间抽象而不可触摸,我们能感知到岁月的流逝,却无法看到时间的实体。无论是李白还是雪莱,都运用流水隐喻将时间可视化,借助水的特性兼具表达出时间的运动性、不可逆性和永久性。

(一)《将进酒》:“黄河之水”隐喻

在人类的感知中,时间是抽象化的,看不见、摸不着。如何把抽象具象化,自古以来便是一个难题。《将进酒》的“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诗人借奔流不息的黄河喻指时间如这黄河之水,一直向前流动、永不停歇。“黄河之水”是李白化用的合理隐喻,用“东流之水”喻指出时间的两个特性,即运动性和不可逆性。“不复回”则暗指时间如东入大海的黄河一般,只有一次机会,不可逆、不可重复。李白在其很多诗中运用不同的创造性手法,诉说了时间如流水的哲理。例如,《梦游天姥吟留别》中的“世间行乐亦如此,古来万事东流水”和《宣州谢朓楼饯别校书叔云》中的“抽刀断水水更流,举杯销愁愁更愁”。事实上,流水是中国文化中历来是常见的时间隐喻。《论语·子罕》谓之“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孔子在面对日夜不停流淌的河水,也发出相似的喟叹。素爱伤春悲秋的南唐后主李煜也在《乌夜啼》中发出了“世事漫随流水,算来一梦浮生”的感叹。杨慎在《临江仙》中的“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两句借助了另一个我们所熟知的流水意象—“长江”,描写历史如滚滚洪流,不停向前奔涌,流过便“逝”,“逝”难再来。

(二)《时间》:“深海”隐喻

雪莱将时间喻为“深不可测的海”。人类无法丈量时间的长短,不知它从何处开始,于何处终结,正如海洋广袤无垠、无边无际、无法丈量;“岁月是你的波浪”,波浪本身是动态的,因为具有流动性,所以才不是一潭死水,这与时间总是在运动的特性相符合。“你浩渺苍茫的海水啊,无边无沿,起伏涨落的潮汐把握着人生的极限”,同样,诗人在这里表面是在描述海洋的宽广和涨落的潮汐,其实在诗的第二行早就暗示了所有海洋的特征都是在说时间的运动性和永久性特征。古希腊哲人赫拉克利特说过:“人不能两次踏进同一条河流。”正是因为流水的运动特性,再次踏入的河流和之前的河流已经不是同一条了。

二、流水隐喻的多重究因

李白和雪莱在选择表达时间观上都不约而同地选择了流水作隐喻,不可谓不巧合。但是,在具体的意象所选物上,两者仍表现出显象的不同和深层意蕴的异质。这与两国地理特征、诗人个人际遇和情感表达、中西方文化都有很密切的联系。

(一)表象究因

虽然李白和雪莱都将时间比喻为流水,但李白的诗歌中更多使用“黄河”“长江”等江河,而雪莱的诗歌则将其比喻为海洋。究其原因,就要提到中国和英国不同的地理环境。中国幅员辽阔,地势总体西高东低,古代城市多傍水而建、人们多依水而居,因此生活中最常见的流水意象就是江河,尤其是人人熟知的长江和黄河;而英国为岛国,面积相对而言小得多,四面环海的环境使人们对海洋更为熟悉,因此多用海洋作为流水意象。

由此观之,诗歌是生活的文学传达,又借助生活中的意象来传递作者本人的认知。生活是诗歌的来源,也是诗歌的拘囿。不同地理环境对文学创作也有着潜在但重要的影响。

(二)态度究因

通篇可以看出,《将进酒》虽然以感慨时间易逝为起始点,但这并不代表诗人要传达伤春悲秋或者悲观厌世的态度。全诗诗情豪迈跌宕,由悲观消极转为乐观积极,情感层层叠进,由自信狂放转为愤慨激昂,如大河奔流,气势恢宏,亦有曲折起伏,纵横捭阖。通篇激荡着李白豪邁的激情和练达的人生态度。

《将进酒》开篇是两组气势恢宏、整齐有力的诗句,如疾风骤雨般的情感向读者扑面而来。黄河之壮阔,人眼只能窥见一隅,何来上天视角从其源头望到入海之点;人生虽如须臾之短暂,但从青丝到白发,也绝不是朝暮之间。因此,诗人这里使用了夸张的修辞手法,从开篇就营造出空间广袤和时间迅疾的景象,既突出了时间的不可逆、一去不复返,又凸显了人生的短暂和人类的渺小脆弱。时光易逝难抓,人类微小难能,似乎流露出诗人些许的无可奈何与感伤。难道人类真的就无能为力了吗?紧接着,诗人吟出“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他并不是坐以待毙,悲观消极,而是抓住有限的“得意”时光,享受人生。由此,诗人的口吻由消极转向积极。“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诗人的情绪越来激昂乐观,肯定自我价值,抒发豪情壮志。画面来到诗人所在的盛宴,“烹羊宰牛且为乐,会须一饮三百杯”,大口喝酒、大口吃肉的宴席是何等痛快!不仅如此,诗人还频频劝友人痛饮,“岑夫子,丹丘生,将进酒,杯莫停”。席间情感抒发如此畅快,诗人还要大声唱出来 “与君歌一曲,请君为我倾耳听”。紧跟其后的八句便是歌唱的内容:“钟鼓馔玉不足贵,但愿长醉不复醒。古来圣贤皆寂寞,惟有饮者留其名。陈王昔时宴平乐,斗酒十千恣欢谑。主人何为言少钱,径须沽取对君酌。”富贵的生活于诗人而言并不重要,还不如此时此刻与友人畅饮欢谈来得痛快。但其实诗人认为自己有天生之才,自诩与“圣贤”比肩,事实却和“陈王”一样仕途不顺,壮志难酬,现实生活中的郁郁不得志使诗人郁积愤懑,不如就这样长醉不醒。入世的不畅让李白萌发出世的想法。“五花马,千金裘,呼儿将出换美酒,与尔同销万古愁”,即便千金散尽,也不惜将名贵宝物“五花马”“千金裘”用来换美酒,图个一醉方休。诗人最后甚至忘记了自己客人的身份,提议典裘当马,高踞一席,颐指气使,快人快语,狂放不羁,显见诗人奔涌跌宕的感情激流。结合李白当时所处的境遇,他当时仕途遭遇挫折,认为自己空有一腔热情和满腹才华,却得不到重用,渴望入世却怀才不遇,转而奔向一种历经世事的豁达,复杂矛盾的情感在这首诗中体现出来。这也是中国古诗常见的表达形式—借景抒情,托物言志,突出诗歌的言外之意。

雪莱的诗对时间的隐喻和修饰能够很大程度上反映他对时间的态度。在他的描述中,时间宛如深渊般的大海,神秘莫测,充满深沉的辛酸。人类对于未知的、遥不可及的事物往往怀着恐惧与好奇,大海如此,时间亦是如此。而这时间的海洋中是满目的悲哀与痛苦;为何海水咸涩,因为人类的苦难和眼泪将时间之水的味道变得这般。时间就像一头以人类为食的饕餮巨兽,虽已腻于捕猎,却仍呼号求索无餍;又如冰冷无情的滔天海浪,毫不留情地摧毁撕碎人类这艘在漂曳的航船,不断把沉船的残骸喷吐在它荒凉的岸上,沉船的残骸象征着不敌时间的人类的尸骨,平静时心怀叵测,风暴中恐怖猖狂,时间像海洋一样,即使平静也因为幽深而使人感觉其暗藏神秘可怕的事物,产生不可知的疑惑感和恐惧感。面对时间的狂野,雪莱也质疑谁该在你的水面出航?全诗以疑问句结尾,基于诗人以上所提到的时间的狂暴无情、人类的渺小无助,谁又能在时间的洪流中侥幸存活?答案不言自明。

总体来讲,相比诗人李白面对时间的豁达狂放,雪莱在这里明显传达了另一种截然相反的感情态度—恐惧和害怕。时间犹如洪水猛兽,人类在其面前好似蝼蚁蚍蜉,充溢着可怕的无力感和被压迫感,无限的时间代表无尽的苦痛和恐惧。人类之于时间就像船之于海洋,人类永远在时间的淫威之下,被其掌控、被其左右,人类永远不可能驾驭时间,超越时间。时间意味着痛苦和毁灭,时间是不祥之物、凶恶的象征,是需要与之斗争的对象。但是,斗争胜利的可能性非常微小,雪莱在诗的末尾用问句表示他怀疑胜利的可能性。人类终将死在时间的海洋里,出航、航行都只是短暂的过程,航船终将被淹没变为沉船的残骸。

(三)文化究因

李白这首诗处于入世和出世的十字路口,间接体现出中国传统文化儒、释、道对个体的影响。这种将出未出的行为也许是诗人对儒家精神最后的坚持。

儒家的入世思想在唐朝时期已经根深蒂固,李白也深受其影响。因此,他才渴望建功立业,在政治上有一番作为。李白一生热衷于政治,却宦海沉浮,屡屡不受重用,《将进酒》中也显现出他郁郁不得志的幽愤和痛苦。孟子曰:“吾善养吾浩然之气……以直养而无害,则塞乎天地之间。”这句话主要强调儒家思想中的爱物仁人、经世济民的思想。不独善其身,又兼济天下是李白对儒家思想的继承和坚守。然而,满腹才华无用武之地,尤其是写这首诗时恰逢他被贬,可悲、可哀、可叹、可怜,于是乎,他寻求精神上的片刻解脱,转向了道家。“但愿长醉不复醒”也并非一般意义上的自我麻醉和逃避,而是对生命有限性痛苦的一种超越,暂且将“济苍生”“安社稷”放在一边,暂且苟求这醉梦中的欢乐,远离尘嚣。但是酒醒后,大梦散去,李白在本质上仍然是入世的。

古希腊时期哲人百出,各方各派思想百花齐放、百家争鸣,对西方文化产生了悠久而深远的影响。雪莱在这首诗中传递的人类对时间的恐惧感和无力感,也许我们可以在古希腊哲人的思想中找到线索。

古希腊的哲学家对时间存在着不同的看法。有人认为,时间具有创造性力量,部分人将时间看作破坏性的因素。米利都学派的泰勒斯认为“最智慧的是时间,因为它发现一切”,对时间持积极客观的态度,但毕达哥拉斯学派的潘朗认为“时间是最愚笨的,因为万事皆被遗忘在时间之流里”。亚里士多德也在《物理学》中指出:“时间本身主要是一个破坏性的因素,它是运动的数,而运动危害着事物的现状。”古希腊人恐惧时间,因为时间总是和变化捆绑在一起,而变化一般引起毁灭,所以古希腊人将毁灭的后果归因于时间,对时间保持敌视态度。

因此,雪萊将时间视为深不可测的大海,将人类因遭受苦难流下的泪水视为大海苦涩的来源,将人类视为在时间的汪洋大海中航行的船只,将苦苦挣扎之后死亡的人类视为沉入海底的残骸,将人类视为时间这头猛兽的猎物,等等。在这所有的隐喻中,时间总是具有更大的摧毁性的力量,更凶猛狂暴、更冷酷无情,渺小的人类好像时时刻刻被这只无形的大手扼住,恐惧、迷茫、害怕、逃离,以及失败。

诗歌是高度个人化的表达,对于时间这个主题,李白和雪莱有各自不同的思考。尽管在时间和空间上两人相去甚远,但两人在隐喻的选择上有一定的相似之处。中西方文化在对时间的描述上具有跨民族、跨疆域的共性特征。同时,两首诗所传达出的两人不同的人生态度和价值观,又具有各自文化独有的精神和思想传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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