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万·伊利奇之死》中的生存困境与出路

2023-06-14 22:36张惠媛
青年文学家 2023年8期
关键词:上流社会伊万体面

张惠媛

“死亡”主题是托尔斯泰关注的核心问题之一,贯穿其全部创作的始终。托尔斯泰在其中篇小说《伊万·伊利奇之死》中,围绕“死亡”主题展开叙事。他以细腻的笔触,通过主人公伊万·伊利奇生病前后不同心理状态之间的对比描写,凸显伊万与其周围人的生存困境,反映了伊万临死之际关于生死问题的深刻思索。其中流露出的生死观与海德尔格的存在主义理念有契合之处。

现代科技的迅猛发展,给人类的生活带来了极大便利的同时也造成人类精神和心灵上的巨大危机,人的生存陷入了意义和价值的真空:何谓死亡?人如何面对死亡?必死的人其存在价值何在?存在的意义何在?困惑人类的诸如此类的问题暴露出人类关于生死概念的认知混淆。本文尝试结合海德格尔的存在主义理论,剖析托尔斯泰《伊万·伊利奇之死》中同名主人公伊万从开始生病到病情加剧乃至濒临死亡这一系列过程中其心理和精神变化,探讨伊万及其周围人面临的生存困境和原因,进而指出伊万摆脱精神困境和危机的出路。同时,我们也希望借此校正当今社会普遍存在的关于生死问题的某些错误认知,缓解由此所衍生出的愈演愈烈的全球生态危机。

一、生存困境:本真存在的丢弃

托尔斯泰的《伊万·伊利奇之死》围绕“死亡”展开叙事,书写伊万官运亨通、一帆风顺的命运轨迹;但极为戏谑的是,其看似立身扬名的一生最终在孤独和悲痛之中惨淡落幕。伊万及其周围人终其一生都在孜孜以求体面光鲜的生活,受上流社会虚无的价值观和横流的物欲的禁锢,为生活表面的浮华、喧嚣所蒙蔽,意识不到自己所处环境的异化,沉沦其中并甘之如饴,陷入生存困境的泥淖难以自拔。这种困境主要表现为本真存在的丧失:一是对存在的误读,二是对死亡的不知。

伊万在患病前一直过着一种非本真生活,在死亡来临之前,他的一生都在追求体面的生活。他从少年时代起就唯上流社会的人马首是瞻,学习他们的行为方式和处世态度。他的生活方式和交际活动都遵从于上流社会普遍认可的价值标准和道德规范:上流社会怎样享乐,伊万就怎样享乐;上流社会怎样交际,伊万就怎样交际;上流社会怎样体面生活,伊万就怎样体面生活。其所作所为与所思所想标识出他被上流社会的意见所左右,完全消散于虚伪的上流社会。由此,伊万在这种看似“上进的”学习模仿中逐渐丧失了自我个性,丢失了自我存在,转化为一种与常人共在的平均状态。这种沉沦于周围社会,并被其统治的状态自他在法律学校学习时便初露端倪,之后愈演愈烈,难以控制。如果说少年时期的伊万还没有完全被上流社会所浸染,那么工作后的伊萬则完全沉溺于其中。工作后的伊万像个机器人似的,恪守着他毕生崇尚的上流社会的种种程序和规则。他秉公职守,办起事来宽严得体,恰如其分,绝不会跟任何人发生除公务关系之外的任何关系,一旦公务关系结束,与其他人的关系便告终结;甚至一开始跟妻子普拉斯科维娅·费奥多罗芙娜结婚都是迎合那些身居高位的人的观点,在那些人看来,结婚是很体面的一件事。伊万这种丢弃自我的非本真存在状态一直持续到死亡来临之际。临近死亡,伊万仍旧拒绝承认之前的生活方式是错的,丝毫没有意识到自己本真的丧失,认为自己毕生奉公守法、循规蹈矩和品行端正,从未逾规越矩。伊万的此种生活方式,即是海德格尔所指的“非本真”状态,它意指此在完全沉溺于“周围世界”与“他人”的存在方式,是一种不忠实于自我,忽视自我个性,沉沦于外在世俗从而丧失个体存在的存在方式。

这种生存方式不单单为伊万所独有,他的家人和同事也是如此,这些人也同样在追求体面的生活。伊万的妻子和女儿留恋于上流社会的社交场所,即便伊万生病也难以阻止其以往的交际和享乐,无法将她们的生活重心转移至家庭。不但如此,她们反而认为伊万是一个累赘与负担,因为其病情导致伊万喜怒无常,乱发脾气,最关键的是,他耽误了自己出门游玩社交,家人尤其是妻子不堪其扰,觉得自己可怜极了,于是便抱怨起伊万的病情,责怪他不遵医嘱,给家人带来痛苦和麻烦。她们甚至期盼伊万死去,好给自己的生活带来解脱,但无人敢将此想法向外声张,毕竟伊万的收入是维持她们体面生活的唯一来源。

伊万的同事更是如此。对于他们而言,伊万不过是一个权力符号的象征,伊万之死不过是一个权力符号的消亡:在得知伊万去世后,他们的第一反应是伊万的死能够为自己和自己熟人职位上的升迁产生何种影响,带来何种益处;而对伊万死亡这件事本身则漠然视之,甚至当他们前去吊唁死者时,竟不知所以,颇觉尴尬,同伊万的遗孀短暂寒暄之后,便急不可耐地赶往费奥多尔·瓦西里耶维奇那里,跟他们打起文特牌。总之,在得知伊万生病后,他们最为关切的便是伊万如何能够快速地让位,自己如何能摆脱因伊万带来的麻烦与负担。

伊万和周围人的非本真性存在还体现在“不知死亡”上。在病痛的折磨下,伊万逐渐意识到问题的根本不是身体某个部位的病痛,如盲肠和肾,而是关乎生与死的重要命题—生命正在离他而去,可他无法挽留,束手无策。当面临死亡这一不可回避的境况时,伊万开始了对死亡的思考。尽管伊万深知人都是要死的,“卡伊是人,人都是要死的,所以卡伊也要死”,可他无论如何也无法将死亡同自身联系起来,他怎么也弄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死,“这个例子他毕生都认为是对的,但仅仅适用于卡伊,而绝不适用于他”。伊万对待死亡的态度具有一定的普遍性。在现实生活中,我们经常目睹他人的死亡,但仅是作为旁观者,他人的死亡是我们不可直接经验到的,“我们并不在本然的意义上经历他人的死亡过程,我们最多也不过是‘在侧”(海德格尔《存在与时间》)。在海德格尔看来,死亡具有个体性和排他性,且是确知而不确定的;死亡是此在最本己的、无所关联且不可逾越的可能性,是唯一且不可替代的经验存在—人可以代替他人做任何事情,唯独不能代替他人经历死亡。人的终结是死亡,只要此在存在着,它就是向死而在。但此在通常处于非本真的向死存在。常人对死亡持一种非本真态度,知道人终有一死,却否认死亡随时会发生在自己身上的可能性。在面对其他人的死亡时,常人往往这样安慰自己:死的不是我,从而抱有一种侥幸心理,认为自己躲过了死亡。由此在面对死亡时,伊万才觉得如此荒谬且难以理解。不仅伊万如此,其同事与家人同样是“不知死亡”。在得知伊万去世的消息后,同事们的第一反应是他的死能给自己和熟人职位上的升迁带来什么好处。伊万的死亡没有唤起他们对死亡的“畏”,他们意识不到死亡的可能性随时都会发生在自己身上,反而安慰自己:换作我就不会发生这样的事。尽管伊万·彼得洛维奇在面对伊万的尸体时,似乎意识到了什么,但内心的不快促使他匆忙地做了个“十字架”手势,便逃往那个让他安心的混乱世界中。伊万的家人则把伊万的病与死看作是一件麻烦事,认为他的病打乱了之前体面、安稳的生活,给他们带来了莫大的痛苦;且自伊万患病之初至死亡之际,他们一直都在遮掩伊万死亡的可能性,欺瞒伊万,不断以其终将重返之前那种体面的生活的谎言来安慰他。

二、生存出路:本真的向死而在

由于非本真存在的特质即是“庸庸碌碌”地屈从“公众意见”,把“本己的存在完全消解在‘他人的存在方式中”,“而各具差别和突出之处的他人则更其消失不见了”(海德格尔《存在与时间》),忽视个体的存在,抛弃了其自身在日常生活中应该承担的责任,“几乎所有的存在主义者都认为,只有那些理解了自身存在的个体性、独一性的个人才能有责任感”(夏基松《现代西方社会思潮》),而摆脱这种共在状态,重视个体存在,承担自身责任的契机则是直面死亡、正视死亡。

先前哲人都把生与死看作是一种二元对立—人不是生,就是死。海德格尔则持一种与此相反的观点,认为人的存在是“向死而在”。人自出生起,就被抛入了死亡这种不可逾越的可能性之中。换言之,只要此在生存着,它就是向终结而存在。日常的向死存在,虽然肯定人终有一死,却往往将死亡视作一种偶然事件,诸如伊万以逃避的方式遮掩最本己的向死存在。而此在之存在把死亡看作最本己的可能性,视作自身无所关联的不可逾越的可能性。此在在“死”之中方能告别平均的含混状态从而真正回到自身、关注自我,从“沉沦”状态中解脱出来,摆脱周围世界对本真状态的遮蔽,由此达到最本己的可能性。换言之,只有“死亡或有限性使生存具有意义”(大卫·E.科珀《存在主义》)。

伊万在濒死之际对生与死的追问,即是从日常的“沉沦”逐渐回归自身,与自我进行深层对话,最终找到生命意义的过程。自伊万意识到死亡就悬临在自己面前时,他的内心深处就在悄然地发生着变化。死亡一直纠缠着伊万,身体上发生的变化使他无法忽视这一事实。但是,他无法理解为什么死的会是自己,于是他试图铲除这“虚妄的”“不正确的”“病态的”想法。他屡次进行自我安慰,臆想在药物的治疗下盲肠将要恢复正常,且按照以往的生活方式那样,前往法院办公,与同事们交谈,企图跟先前一样,把生活重心转移到工作上去,以“恢复过去的感情思路,不再去想到死”。可无论他用何种方法,都无法摆脱死亡对他的折磨。伊万被迫与之相视,但又对之无可奈何。病痛与死亡所滋生出的孤寂与哀愁将他抛入到一个除他之外无人可以抵达的境地,他就这样孑然一身立于生存与死亡的边际之上,没有人能够真正体会到他的孤独与困境。

然而,死亡并非意味着生命意义上的终结,而是向终结而存在;是在死亡中感受到生,在死亡中体会到的存在的价值。在死亡来临之际,此在与其他此在的一切关联都解除了,从而在最本己的能在中看到了其本身。诚如雅斯贝尔斯所说,“只有在死亡面前,我才能够真正地生活”(徐崇温《存在主义哲学》)。伊万在被抛的终结中,在孤独与绝望之中,从日常的平均含混状态开始转向自身,不断审视过往的生活方式,追问生命的真正意义。在这一思索的过程中,伊万逐渐认识到自己毕生所崇尚的体面生活的是场幻影,也看穿了周围人对自己的虚伪与欺骗,“他感到受不了的是,大家都知道而且他也知道的事,他们就是不肯承认,而是想就他的险恶的病情对他说谎,而且还想迫使他本人也参加到这个骗局中来”。他发现这是一场赤裸裸的骗局,“一个掩蓋了生与死的可怕的大骗局”。由此,在死亡的逼迫下,在对死亡的“畏”下,伊万感受到了“良知”的召唤,将其本真从消散于周围常人的状态中呼唤出来,摆脱了周围世界对本然状态的遮蔽,于沉沦中解脱,进而坦然地面对死亡,接受死亡。

这种本真的死亡态度在伊万的仆人格拉西姆身上也有所体现。当伊万为肉体上和精神上的痛苦所折磨时,只有农民出身的格拉西姆同情他、理解他,坦然真诚地面对伊万的疾病及其后续的死亡。格拉西姆没有向伊万撒谎,承认“我们大家都要死的”。如果说伊万和周围人对死亡的认知怀有自欺欺人之感,是非本真的日常存在,那么格拉西姆则真正意识到死亡是人自身无法逃避且不可逾越的,是一种随时随地都有可能发生的可能性。从格拉西姆身上流露出一种没有被外在世界遮蔽的自然性与本真性,即人之为人的根本—善与爱。正是格拉西姆的这种自然与本真,如一眼清凉的山泉汩汩流入伊万干涸与孤独的心田,令作为常人的伊万在剧烈的痛苦中感受到莫大的精神慰藉。

综上所述,在《伊万·伊利奇之死》中,托尔斯泰尤为关注个体死亡和死亡本体论意义,使该作品中散发出存在主义的光辉。无论是托尔斯泰还是海德格尔,他们都秉持“向死而在”的死亡观,认为人应摆脱周围世界对自身的遮蔽,直面死亡,回归本真自我,从而更好地领悟人生的价值和意义,正确把握当下的生活。即使伊万在患病之后,其身体各器官在走向衰亡,而其精神在慢慢觉醒,最终奔向永生。一如海德格尔所言,人从心理上认知死亡,其目的是“追究临终者的死亡过程的存在论意义,追求他的存在的某种存在之可能性的存在论意义”(海德格尔《存在与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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