场域视野下扎西达娃先锋小说的经典化

2023-05-30 12:21彭秀坤
关键词:场域

彭秀坤

摘 要:经典化是指某些文学作品在一定场域内“被一种文化的主流圈子接受而合法化”。扎西达娃的《西藏,系在皮绳扣上的魂》《西藏,隐秘岁月》和《去拉萨的路上》等先锋小说发表不久即被多家选刊转载和多种选本选入,在文学传播场中快速经典化,在文学批评和文学史评定场中的经典化则存在众声喧哗现象,其于“世界文学空间”和大众文化场中经典化不足。从场域的角度考察扎西达娃小说的经典化,可以更好地认识我国当代早期先锋小说经典化问题,以及其在不同场域中经典化状况。

关键词:扎西达娃;先锋小说;经典化;场域;世界文学空间

中图分类号:I207.425文献标志码:A文章编号:1672-9684(2023)03-0083-07

扎西达娃的先锋小说因具有神奇的藏地文化色彩被一些学者归为寻根小说,但其也因具有开拓性意义的叙事形式创新被学界称作先锋小说,并且其叙事形式探索的价值和意义更大,所以本文沿用学界的普遍看法称之为先锋小说。扎西达娃创作的《西藏,系在皮绳扣上的魂》《西藏,隐秘岁月》和《去拉萨的路上》是当代先锋小说的开拓性作品,也被许多学者视为当代文学经典。扎西达娃的先锋小说之所以被视为经典:一方面与作品的内在经典性有关;另一方面也与外在的经典化有关。目前关于扎西达娃先锋小说内在经典性研究已有较多成果,但其外在经典化研究还较为薄弱。

何谓文学经典化,学者提出了许多不同的观点,但一般认为文学经典化是指某些文学作品“被一种文化的主流圈子接受而合法化”[1]43。因为经典化总是在一定场域内发生的,也可以说经典化就是指某些文学作品在一定场域内“被一种文化的主流圈子接受而合法化”。“场域”是法国社会学家皮埃尔·布尔迪厄(Pierre Bourdieu,也译为“布迪厄”)提出的概念。他认为社会上存在着众多具有内在自主性和逻辑规则的“场域”,“一個场域可以被定义为在各种位置之间存在的客观关系的一个网络(network),或一个构型(configuration)”[2]134,是相互联系的行动者结成的关系结构。场域是分层次、分等级的,“在整个社会这个大的场中,又区分不同的次场、再次一级的场”[3],如社会场可以区分为文学场、经济场、政治场、科学场等场域,文学场又可以区分为再次一级的文学生产场、传播场、评定场,等等。作为当代先锋小说的开拓性作品,扎西达娃的先锋小说在不同场域中呈现出不同的经典化状况。

扎西达娃的先锋小说发表不久就被多家选刊转载和多种选本选录,在传播场中获得了快速持久的经典建构,文学批评和文学史评定场的经典建构存在众声喧哗现象,其于“世界文学空间”和大众文化场中经典化不足。研究扎西达娃先锋小说的经典化状况,可以了解当时文学传播场的经典化建构,还原文学批评和文学史评定现场,反思其海外传播的国际经典化和影视传播的大众经典化问题,深入认识我国当代早期先锋小说的经典化状况。

一、纸媒传播场中的快速经典化

20世纪80年代,文学期刊是重要的文学传播媒介,其于文学传播场有较高占位。作品能否被文学期刊录用决定了其能否得到更好的经典化传播。在纸媒主导的文学传播时代,我们不能忽视“现代机械印刷传媒对自主性文学场形成所起的巨大建构作用”[4],也不能忽视纸媒传播场对文学经典化的重要影响。

扎西达娃1979年发表的处女作《沉默》没有引起太大的反响,1983年发表的现实主义小说《没有星光的夜》开始“引起了人们的注目”[5],1985年以后发表的《西藏,系在皮绳扣上的魂》等先锋小说则引起了强烈反响,因此本文说的扎西达娃小说经典化主要是其先锋小说经典化。

首先,扎西达娃的小说被多家选刊转载,从而为更多读者所了解。他的小说大多在地方性或民族性期刊上发表,然后很快被文学选刊转载,体现了当时文学传播场对先锋性作品的认可。《西藏,系在皮绳扣上的魂》最早刊发于《西藏文学》1985年第1期,《小说选刊》和《新华文摘》当年都予以转载;《去拉萨的路上》刊发于《民族文学》1986年第4期,《小说选刊》《小说月报》和《新华文摘》也很快进行了转载。《小说选刊》和《小说月报》当时的发行量很高,作品被这两份选刊转载能被更多读者所了解,能迅速提高“文化熟知化”。特别是《西藏,系在皮绳扣上的魂》被《小说选刊》以《系在皮绳扣上的魂》为名转载后,又获得了1985—1986年“全国优秀短篇小说奖”。“全国优秀短篇小说奖”是新时期设立最早的全国性文学奖项,在被视为当代文学“黄金时代”的1980年代,许多作家凭借此奖一夜成名,《系在皮绳扣上的魂》获“全国优秀短篇小说奖”也让扎西达娃迅速成为全国知名作家。

其次,其小说被权威文学期刊刊发而获得广泛的经典认同。《西藏,系在皮绳扣上的魂》等先锋小说被多家选刊转载后,许多权威期刊都争相刊发其最新作品。如《悬崖之光》发表于《收获》1988年第6期;《智者的沉默》发表于《人民文学》1986年第10期;《古宅》发表于《钟山》1987年第6期;《夏天酸溜溜的日子》和《世纪之邀》皆刊发于《钟山》1988年第2期;《地脂》和《野猫走过漫漫岁月》分别发表于《花城》1988年第6期和1991年第3期;等等。《收获》《人民文学》《钟山》《花城》等刊物都是当时的权威期刊。一般来说,权威期刊刊发的作品往往是一定时期内最有价值的作品。众多权威期刊纷纷刊发扎西达娃的小说,说明其作品已得到期刊的普遍认可。

再次,期刊社还为扎西达娃的作品召开研讨会,进一步推动了作品的经典化发展。像1986年6月14日《民族文学》《西藏文学》和《小说选刊》联合举办扎西达娃小说研讨会,高度评价其作品的先锋性探索。期刊社专题研讨的作品,一般也是一定时期内最有价值或具有标志性意义的作品。扎西达娃小说研讨会的召开,进一步推动了作品的快速经典化。

扎西达娃的小说不但在期刊场获得了快速经典化建构,而且在选本场也获得了快速经典化建构。特别是《西藏,系在皮绳扣上的魂》,该作品发表后陆续被许多选本选入。从选本特点看,扎西达娃小说入选的选本主要有三种类型,这三类选本都体现了其作品获得了快速经典化建构。选本的时效性可能不如文学期刊,但是选本的经典化往往能在快速的同时,也有更强的持久性。

第一,被年度选本收录,如《西藏,系在皮绳扣上的魂》1986年9月被程德培和吴亮编选的《探索小说集》收录,同年又被王安忆等编选的《1985年小说在中国》、肖德生编选的《1985年短篇小说选》收录;《西藏,隐秘岁月》发表后就被吴亮和程德培1986年编选的《新小说在1985年》收录。此外,扎西达娃的小说还被一些年度获奖作品集或排行榜文集收录。1986年《系在皮绳扣上的魂》在获全国优秀短篇小说奖后立即被收入中国作家协会编选的《全国优秀短篇小说评选获奖作品集》;《去拉萨的路上》被《小说月报》编辑部编选的《〈小说月报〉第2届百花奖入围作品集》收录。《系在皮绳扣上的魂》于2004年入选《小说选刊》杂志社编选的《中国当代短篇小说排行榜》,该排行榜是由权威专家从50多年来的10多万篇小说中精选出的86篇小说组成的。作品年选能迅速提高作品的知名度,使其获得及时传播,而被许多获奖作品集或排行榜文集收录,说明其已经被贴上了经典标签。

第二,被“探索”或“新潮”类选本选入。1985至1990年是当代小说创作的“黄金时期”,涌现出一大批探索实验性作品,也出现了一批以“探索”“新潮”或“魔幻”为题的小说选本,扎西达娃的小说也被许多此类选本收录。1988年被吴亮等编选的《魔幻现实主义小说》、张志英和张学正编写的《缤纷的小说世界:新潮小说选评》收录;1989年被程永新编选的《中国新潮小说选》收录;1993年被盛子潮编选的《新实验小说选》等收录。此外,还有《西藏,隐秘岁月》被吴亮1988年编选的《魔幻现实主义小说》等收录。被许多“探索”“新潮”或“魔幻”小说选本收录,说明编选者普遍认为扎西达娃的小说是“探索”“新潮”或“魔幻”类小说代表作,是当代小说典范作品。

第三,被教材类或精品类选本录用。“入教材” 是重要的经典化方式。收錄扎西达娃小说的教材类选本在1990年前后开始出现,并一直延续到21世纪,这类选本大多是大学阅读教材。如《系在皮绳扣上的魂》先后被佘树森和牛运清主编的《中国当代文学作品辞典》(1990)、许道明和朱文华主编的《新编中国当代文学作品选(下)》(2000)、张永健主编的《中国当代文学史参考资料(第1卷)》(2001)、吴秀明主编的《中国现代文学作品选:1917—2000 (第3卷)》(2002)、王嘉良和颜敏主编的《中国现当代文学作品选读(下)》(2004)、王万森等编选的《中国当代文学作品选读》(2007)、洪子诚主编的《中国当代文学史·作品选:1977—1999》(2008)等选本收录。教材类选本的选录说明经过学者遴选,扎西达娃的小说已被列入经典之列,“经典的原义是指我们教育机构所遴选的书”[6]13。教育机构是最重要的文学经典化机构之一,其担负着经典的传播与传承重任。精品类选本与教材类选本有时难以区分,在此所说的“精选”“精品”或“经典”类选本主要是指以“精选”“精品”或“经典”命名的选本,这类选本中也有许多教材类选本。在扎西达娃的小说中,《系在皮绳扣上的魂》是被选入此类选本最多的作品。该作品1988年被许觉民编选的《新时期短篇小说撷英(1977—1986)》收录;1994年被汪时进和陈国伟编选的《新时期短篇小说精选漫评》收录;1995年被谢冕和洪子诚编选的《中国当代文学作品精选(1949—1989)》收录;1996年被周介人主编的《二十世纪中国名家短篇小说精品(下)》、谢冕主编的《中国百年文学经典文库(短篇小说下·1949—1995)》、谢冕和钱理群主编的《百年中国文学经典(第7卷)》等数十种选本收录。《系在皮绳扣上的魂》被众多“精选”“精品”或“经典”类选本选入,体现了该作品已获得了广泛的经典认同。另外,《去拉萨的路上》1988年被林为进和涂亮编选的《火纸:小说名篇集萃》收录;《自由人契米》2003年被雷达主编的《百年百篇经典短篇小说(下)》收录;《西藏,隐秘岁月》2004被於可训主编的《中国现当代小说名作导读(下)》收录,2009年又被王泽龙和李遇春主编的《中国当代文学经典作品选讲(上)》等收录。由以上可见,从20世纪80年代开始扎西达娃的小说就陆续被选入“精选”“精品”或“经典”类选本,说明其作品的经典性得到了出版者的普遍认可。此类选本多次遴选的延续时间较长,并在2000年前后的世纪文学经典盘点中大量涌现,这足以证明扎西达娃的小说已被视为“世纪经典”。以上几类选本的编选者既有文学编辑、作家,又有学者、教授,这几类选本的收录说明扎西达娃小说的经典性已获得了不同编选者的认可。虽然有编者指出“无论是哪一种选本,都只能是‘我的选本,而所谓的经典,也终究只可能是一个人眼中的经典”[7]4,但是扎西达娃的小说被许多编选者编入不同选本,体现了编选者们对其作品高度推崇,其已经不是“一个人眼中的经典”,而是众多编选者“眼中的经典”。

文学期刊和选本对扎西达娃小说快速持久的经典建构反映了传播场对先锋性作品的偏爱和推崇,体现了当时的文学传播场急于走出以前单一的政治化经典建构模式,而勇于建构先锋文学经典的探索。

二、文学评定场中经典化的众声喧哗

文学经典化场域不仅有文学传播场,还有文学批评和文学史的评定场。批评家和文学史家是自主性文学场中拥有较多文化资本的权威人士,他们垄断了文学合法性评定的权力。布尔迪厄指出:“文学(等)竞争的中心赌注之一是对文学合法性的垄断,也就是说,对话语权的垄断,即以权威的名义说出谁被允许自称‘作家(等),甚或说谁是作家和谁有权力说谁是作家;或者如果愿意这样说的话,就是对生产者或产品的认可权力的垄断。”[8]200批评家和文学史家在自主性文学场中拥有较高占位和较多文化资本,在文学经典化中起主导作用。但与文学期刊和选本的经典化快速建构不同,扎西达娃小说的批评和文学史的经典性评定存在众声喧哗现象。

扎西达娃小说批评出现众声喧哗现象,其小说常因独特的叙事内容和叙事形式而引起争议,反映了新旧文学观念的冲突。扎西达娃小说批评的众声喧哗反映了批评家对其创作风格和贡献的不同评价,主要表现在“魔幻现实主义模仿论”和“有限贡献论”两个方面。

扎西达娃的小说曾被认为是对拉美魔幻现实主义的模仿。“‘魔幻现实主义是 1980年代批评赋予扎西达娃的创作风格标签”[9],此后的文学批评大多是对这一标签是否合理的论争。《西藏文学》在刊发《西藏,系在皮绳扣上的魂》时,还同时刊发了评论文章《魔幻的,还是现实的?》,认为该作品的内容和形式很容易让人联想到拉美文学,“当然是魔幻现实主义”[10]。该文首次给扎西达娃的小说贴上了“魔幻现实主义”标签。如果说该文对扎西达娃的小说是魔幻的还是现实的问题存在诘问,那么随后的《穿破这高原的迷雾》不仅认同其“魔幻”标签,而且认定其小说“无疑是一种模仿”[11]。此后,对其的批评就陷入了认同标签与去标签的论争。许多学者认为其创作不是对魔幻现实主义的简单模仿,而是有獨创性。张军认为“扎西达娃始终把自己称为实验作家”,他小说的实验性体现在对人的处境和命运的探索以及对小说形式的开拓,“他的小说产生于西藏的人文背景,而不是‘魔幻现实主义的翻版”[12];秦文玉指出扎西达娃及其他西藏作家作品中的“‘神秘不同于‘魔幻”,“认为西藏的探索小说‘魔魔怪怪、‘机械模仿的简单化批评意见,显然缺乏足够的说服力”[13]。学界对扎西达娃小说魔幻现实主义特点的论争,一直持续到21世纪。2006年于宏指出不能认为扎西达娃的小说是“完全模仿或者跟随拉美魔幻现实主义”,但从他小说中“还是能够发现和感受到魔幻现实主义对他的影响和启迪”[14];2007年陈庆发表的《扎西达娃的小说:一种魔幻现实主义?》从学界使用魔幻现实主义的“假设前提和文化定势”进行分析,力求解释为何魔幻现实主义术语“在解读扎西达娃小说文本时得以一再成立”,并对其准确性提出质疑。该文认为应该重新正视作者为何一再否认自己是魔幻现实主义作家,“对扎西达娃而言,相信所谓的‘经典更确切地指向来自他血液里面的西藏古代历史和神话传说体系”[15]。这应该是对其小说的先锋性和经典性的中肯评价。扎西达娃小说的魔幻现实主义论争经历了由认同模仿到否定模仿的转变,但对其作品的独创性贡献一直缺乏深入研究,这也导致对作品经典性价值的认识不足。

扎西达娃小说评论的众声喧哗除了“魔幻现实主义模仿论”论争外,还有“有限贡献论”论争。他的作品开始大多被认定为“西藏探索小说”或“西藏新小说”,被认为对西藏文学有重要贡献。马丽华认为,西藏小说作家群中“扎西达娃是最好的”,“由于他在西藏新小说领域的特别贡献,他成为一面旗帜”[16]。其实,对其小说贡献的认识,早在1987年王文平就指出,“扎西达娃式的小说,给各民族文学的繁荣和发展提供了多方面的有益启示”[17]。但遗憾的是,由于种种原因,对其小说的先锋性价值一直没能作出更合理的认定,这无疑也影响了其经典化进程。2004年张清华发表的《从这个人开始——追论1985年的扎西达娃》认为在当代小说“先锋”艺术形式的发展过程中,扎西达娃的作用被“轻视”或“漠视”了,认为与马原的作品相比,“他不但提供和实践了这个时代最‘先锋的艺术形式,而且还最贴合地表达了和这形式生长在一起的民族文化的观念和思想”,“他是1985年最优秀的作家,因而也就是当代小说艺术转折时期最重要和最富贡献的作家”[18]。这一评定也获得了学界的认可。

批评场的众声喧哗是先锋文学经典化中经常出现的现象,扎西达娃小说的批评也存在众声喧哗问题,其作品也在众声喧哗的批评中获得了经典认同。文学批评的众声喧哗影响其经典化,文学史评定的众声喧哗对其经典化的影响更为明显。文学史评定的众声喧哗主要表现为学者对扎西达娃小说的流派归属和文学史地位认定的不统一。

首先,是其文学流派归属的不统一。一是将其作品列为少数民族文学。许多文学史著作设有少数民族文学专题,扎西达娃及其作品自然被列入其中。如郑观年等主编的《中国当代文学教程:1949—1987》(1989)对玛拉沁夫、李乔、张承志和扎西达娃等少数民族作家进行了专章论述,分析其魔幻现实主义特点;舒其惠和汪华藻主编的《新中国文学史》(1990)专节论述了张承志、乌热尔图和扎西达娃的作品,认为扎西达娃把创作放在当代文学与藏族文化历史发展的交叉点上,具有“雪城佛地所赐予的半神话色彩”[19]428;唐金海和周斌主编的《20世纪中国文学通史》(2003)专章探讨了藏族作家阿来的《尘埃落定》和扎西达娃的《没有星光的夜》;王庆生主编的《中国当代文学史》(2003)专节论述了益希单增、扎西达娃和阿来等藏族作家的小说;等等。二是将其作品归为寻根文学行列。扎西达娃的小说创作与当时的寻根文学思潮契合,加之作品具有鲜明的民族传统文化特色,有对民族传统文化的深入挖掘和反思,所以许多学者将其看作寻根文学的一部分,许多文学史著作也将其划归为寻根文学流派。如华中师范大学《中国当代文学》编写组编著的《中国当代文学(第3册)》(1989)、陈思和主编的《中国当代文学史教程》(1999)都将扎西达娃归为文化寻根作家,田中阳主编的《中国当代文学史》(2003)将扎西达娃与韩少功、阿城等寻根文学作家一同论述等,这些都说明学者认为其小说具有文化寻根特点。三是将其作品纳入先锋文学范畴。扎西达娃的小说因叙事内容新奇和叙事形式新颖而被许多文学史著作认定为先锋小说。如金汉编著的《中国当代小说艺术演变史》将扎西达娃的魔幻小说与残雪的超验荒诞小说相提并论;金汉主编的《中国当代文学发展史》专节论述扎西达娃、马原和残雪的魔幻荒诞小说;张钟等编著的《中国当代文学概观》也认定扎西达娃的小说为先锋派作品;等等。通过对不同文学史著作的梳理可以发现,扎西达娃最早大多被限于少数民族文学话题内,其全国性价值和意义没能充分呈现出来,随着寻根派和先锋派文学的接纳,其影响和意义才逐渐显现出来。但不可否认的是,扎西达娃小说的经典性价值虽然已获得文学史认可,但其作为先锋小说开拓者的地位迄今未能获得文学史的充分认定。

文学史评定的众声喧哗还表现在不同文学史著作对扎西达娃文学史地位评定的不统一。文学史对作家作品文学地位的评定可以通过评价性语言反映出来,也可以通过推介作家作品的文字篇幅长短体现出来。一般来说,文学史地位较高的作家作品,文学史著作往往设专章或专节系统介绍,用文篇幅较长,文学史地位不是很高的作家作品,用文篇幅简短,而有些作家作品仅仅是一笔带过。这似乎是文学史撰写时约定俗称的规则。扎西达娃及其作品在许多文学史著作中都有专章或专节介绍,但在部分文学史著作中却是一言而过。如华中师范大学《中国当代文学》编写组编著的《中国当代文学(第3册)》和陈思和主编的《中国当代文学史教程》仅仅在谈到寻根文学时简单介绍了扎西达娃及其作品;张钟等编写的《中国当代文学概观》也仅仅是在介绍1985年出现了一大批内容和形式具有先锋性特点的作品时提到了《系在皮绳扣上的魂》。还有些文学史著作对扎西达娃及其作品一字未提,其似乎已经成了文学史上的“相对的失踪者”。“相对的失踪者”是程光炜提出的,他认为“急于事功的文学史挑选机制”,至少制造了“相对的”和“绝对的”两类“失踪者”。所谓的“相对的失踪者”,主要是“因个人麻烦、不善文学经营、个性寂寞或很难归于哪一种文学流派等因素出现的失踪者”[20]。按照这一观点来看,扎西达娃属于“相对的失踪者”,这也严重影响了其小说经典化。

有人认为扎西达娃的作品没受到充分重视,他应该享有“更高的地位”。对此,扎西达娃说:“文学地位,我其实是没争过的。”[21]文学批评和文学史对扎西达娃小说的评定体现了学者对其文学贡献的认同,但其经典地位一直没能获得充分认定。这除了与认识视野和深度有关外,可能也与扎西达娃“不善文学经营”和“个性寂寞”有关,但更重要的是,说明了批评家和文学史家对先锋性作品的认定争议较大,其还需要更充分的历史化和经典化。

三、“世界文学空间”和大众文化场中经典化不足

扎西达娃的小说发表不久就被译成多种语言进行海外传播,其国际经典化虽然一直在缓慢推进,但是其在“世界文学空间”中的影响力还是非常有限。“世界文学空间”是布尔迪厄的学生卡萨诺娃提出的术语,她认为随着文学国际化的发展,考察文学的发展不仅要关注民族文学场,而且要关注“世界文学空间”[22]。“世界文学空间”的提出,也将文学经典化场域由国内扩大到了世界文学场域。

从20世纪80年代开始,扎西达娃的作品就得到许多出版社和翻译家的青睐,其在世界文学场域中得到了初步传播。他的作品被译为英语、法语、日语、意大利语和俄语等在主要西方国家得到了传播。另外,受翻译资助政策的影响,扎西达娃小说的小语种翻译和传播也有一定的发展。如在“中国当代文学百部精品译介工程”资助下,《西藏,系在皮绳扣上的魂》被译为捷克语;在“丝路书香工程”重点翻译资助项目资助下,《西藏,隐秘岁月》的翻译“语种为越南语和印尼语”[23]。另外,孔莉娅教授编选的《系在皮绳扣上的魂——中国当代短篇小说选》标明扎西达娃的作品被译成了波兰语传播[24]。可见,在翻译家、出版商和官方的推动下,扎西达娃小说的海外传播范围在逐渐扩大。

扎西达娃的小说在海外有一定的地位和影响。有人曾对《中国文学》杂志社和中国文学出版社出版的“熊猫丛书”在美国图书馆的收藏情况进行了统计,对收藏“熊猫丛书”系列英译中国现当代小说选集和专辑的美国图书馆数量进行检索统计排名,1992年出版的《扎西达娃小说选》排在第32位,被69家美国图书馆收藏[25]。扎西达娃的小说在海外获得了一定范围的传播。

值得注意的是,扎西达娃小说的国际经典化还存在不均衡现象,其被译成外文语种最多、传播最广的《西藏,系在皮绳扣上的魂》获得了相对较好的经典化,而其他作品,如《西藏,隐秘岁月》《去拉萨的路上》《风马之耀》《古宅》和《世纪之邀》等虽然也得到了翻译和传播[26],但被译语种较少,传播范围也不是很广。另外,扎西达娃小说的海外经典化传播持续的时间虽然较长,也有一定的影响,但其影响还是非常有限。

扎西达娃小说国际经典化影响有限的原因是多方面的:首先,与中国当代文学在“世界文学空间”中的边缘化有关。我国当代文学曾长期处于世界文学场域边缘,以莫言和余华为代表的当代作家作品虽然在海外实现了一定程度的传播和经典化,但因“当代文学的海外接受整体上很边缘化,影响力十分有限”[27],扎西达娃小说的国际经典化不足也在所难免。其次,也与扎西达娃小说的叙事方式与西方现代派文学,特别是魔幻现实主义文学的叙事方式高度相似有关。他的小说叙事打破了线性叙事限制,具有时空跳跃特点,再加上其叙事内容具有神奇色彩,这让其作品与魔幻现实主义文学极为相似。扎西达娃小说的叙事创新一般认为是受宗教时空观念影响的结果,但在西方接触过魔幻现实主义文学的读者看来,其叙事创新并不能给他们带来新鲜感,其在海外的反响自然也不会太大。另外,扎西达娃小说的国际经典化影响有限也与其没能较早实现影视的跨文化传播有关。

影视传播不仅影响扎西达娃小说的海外经典化,也影响其大众经典化。在影像化传播时代,影视传播是文学走近大众的重要途径,对先锋文学来说尤为如此。先锋文学的大众化问题,一般难以解决。但随着媒体技术的发展,先锋文学的大众化传播似乎找到了新的解决途径,那就是文学的影视改编与传播。莫言和苏童等作家之所以在大众读者中有较大影响,与其作品影视化传播的成功密切相关。大众读者大多是观看了由其小说改编的影视后,进而才去阅读小说原著。

扎西达娃的小说也曾被改编为影视作品,但其被改编的影视作品却在传播中遇冷。根据小说《西藏,系在皮绳扣上的魂》和《去拉萨的路上》改编的电影《皮绳上的魂》,基本沿袭了原小说的寻找、爱情、复仇和魔幻等叙事内容,画面雄奇优美,具有很强的艺术性和可观赏性。影片于2017年在内地仅公映五天就因票房不佳而停止放映,扎西达娃小说大众经典化的重要传播途径遇阻,严重影响了其经典化进展。

电影《皮绳上的魂》为何没能像由莫言、苏童等作家的小说改编的电影那样出现万人空巷的观影辉煌,为何公映不久就票房遇冷呢?其原因主要有两点:第一,文化语境变迁造成了观众期待视野的变化。《红高粱》和《大红灯笼高高挂》等影片大多上映于20世纪80、90年代。因当时正处于文化转型期,個性张扬、个体命运和艺术创新是人们关注的焦点,而这些影片恰好能够满足受众的文化心理需求,所以这些影片上映时就引起了轰动。而《皮绳上的魂》直到2017年才在国内公映,此时注重个体意识、个体命运的影片已经明显失去了时代轰动效应。对此,法国索邦大学电影学博士开寅指出:“如果我们的电影环境依然处在80年代或者90年代,《皮绳上的魂》会是一个非常好的电影。”[28]但是,随着时代文化的变化,观众的期待视野已发生了很大变化,而《皮绳上的魂》没能及时跟进这一变化。针对影片遭遇市场“滑铁卢”,有人指出,当前“家国情怀明确成为主流电影激赏的主题。那些在市场上标榜‘去国家化‘去中心化的电影,不论是商业片,还是文艺片,都因远离人民群众的人生体验和现实关怀,必将遭到观众的抛弃”[29]。《皮绳上的魂》不仅没能赶上最佳传播时机,也没能很好地把握当时大众的期待视野,难免会市场遇冷。第二,影片叙事方式过于先锋。虽然《皮绳上的魂》的叙事内容和画面具有较高的可观赏性,但其叙事方式过于重视先锋性。影片采用了三条叙事线索、四种叙事时空,讲究时空交错,注重元叙事的运用,保留了较多的先锋性叙事特点。扎西达娃在接受有关该剧本改编问题的采访时说:“电影《皮绳上的魂》,我写的时候很自信,至少在中国的电影史上没有这样的电影叙事。”[21]追求叙事创新本无可厚非,但应遵循不同媒体的叙事特点和要求。影视是时间性媒介,讲究叙事的连贯性和明晰性;而文学的载体主要是印刷媒体,可供读者深度阅读,文学叙事往往比影视叙事的自由度更高。《皮绳上的魂》过于追求叙事方式创新,对影视的叙事特点有所忽视,这给大众观看影片带来了一定的难度。

另外,一般來说,影视制作的成本较高,所以影视更为重视受众意识。但这种受众意识的强调,在小说影视改编方面往往是以牺牲小说的先锋性为代价的,像《红高粱》等都经过了大众化改编。但《皮绳上的魂》的导演张扬说:“我不想这部电影去针对一个什么样的观众,针对什么样的市场。这个想法确实在整个拍摄过程中成为一个非常重要的主导思想。这部电影针对的可能就是小众观众。”[28]可见,不顾大众市场仅着眼于小众观众编导的影片难免会遭到大众的冷遇。

扎西达娃的小说虽然也借助影视进行传播,但因其错过了适宜的传播时机,又没能抓住特定时期受众的心理需求,没能处理好作品的先锋性与大众化的关系,从而没能较好地实现影视传播的大众经典化。但这也说明了先锋文学大众经典化的尴尬:先锋文学大多因其独特的叙事方式不为大众所接受,能获得大众经典认同的先锋性作品大多需要借助影视传播的影响,一旦影视传播失败就很难实现大众经典化。

有学者认为从扎西达娃1980年代小说创作所展现的能力来看,“他具有进入世界一流作家行列的可能”[30]3。他的先锋小说所经历的文学传播场中的快速经典化,文学批评和文学史评定场中经典化的众声喧哗,以及其于“世界文学空间”和大众文化场中经典化不足,体现了其在不同场域中经典化的不均衡。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扎西达娃先锋小说的经典化遭遇也反映了我国当代早期先锋小说的经典化命运,其经典化经验和问题也是当代先锋小说共有的经验和问题。

[责任编辑:蒋玉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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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bstract:Classicization means that some literary works are “accepted and legalized by the mainstream circle of a culture” in a certain field.The avantgarde novels such as Tibet,the Soul Tied on the Leather Rope,Tibet,the Secret Years,and The Road to Lhasa were reprinted by several selected journals and selected into various anthologies shortly after their publication,and achieved rapid classicization in the field of literary dissemination.There is a noisy phenomenon of classicization in the field of literary criticism and literary history evaluation,while the classicization is insufficient in the “world literary space” and the field of popular culture.Studying the classicization of Zahi Dava's novels from the perspective of field,we can better understand the classicization of China's early contemporary avantgarde novels and its classical condition in different fields.

Key words:Zasi Dava; avantgarde novels; classicization; field; world literature spac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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