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双
【摘要】 《琵琶记》作为“南戏之祖”,在戏曲文献中占有重要地位,其中蔡伯喈的形象更是已成经典,但追根溯源,这一形象却是附会于汉末名士蔡邕而产生,通过爬梳文献具体探究历史上的蔡邕形象与高本《琵琶记》中蔡伯喈的形象,从而分析两者异同之处,可得出《琵琶记》对蔡伯喈形象塑造所产生的效果,有利于更好地尊重史实并理解蔡伯喈形象的艺术性和戏剧性。
【关键词】蔡邕;蔡伯喈;历史;形象塑造
【中图分类号】I207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2096-8264(2023)16-0049-03
【DOI】10.20024/j.cnki.CN42-1911/I.2023.16.015
一、蔡邕的人格特点
(一)博学多才
蔡邕治学广泛、学问深厚,不仅因家族传统而通晓黄老之学,且“少博学,师事太傅胡广。好辞章、数术、天文,妙操音律” ①。两汉重师承,蔡邕之师胡广“学究五经,古今术艺毕览之”②,不仅引导蔡邕走向学术之路,也使其在涉猎广泛的同时于儒学愈益精进。蔡邕心怀天下,对日益衰微的经学也怀以重任,凭借其博闻强识为《熹平石经》做出了巨大贡献,堪称大儒,“邕以经籍去圣久远,文字多谬,俗儒穿凿,疑误后学,熹平四年,乃与五官中郎将堂溪典,光禄大夫杨赐,谏议大夫马日磾,议郎张驯、韩说,太史令单飏等,奏求正定《六经》文字。灵帝许之,邕乃自书丹于碑,使工镌刻立于太学门外。于是后儒晚学,咸取正焉。及碑始立,其观视及摹写者,车乘日千余两,填塞街陌。”③可见蔡邕不但学识深厚,还心系后学、润泽后世,为文学、文献学的发展做出了重大贡献。
(二)性笃孝
蔡邕乃有情有义的至孝之人,《后汉书·蔡邕列传》直言:“邕性笃孝,母常滞病三年,邕自非寒暑节变,未尝解襟带,不寝寐者七旬。母卒,庐于冢侧,动静以礼。有菟驯扰其室傍,又木生连理,远近奇之,多往观焉。” ④蔡邕在其母病时衣不解带照顾三年,母逝后仍居于冢侧,真挚孝心催生异象,可谓天地可鉴。父母丧后蔡邕依叔父生活,和叔父也情同父子,“与叔父从弟同居,三世不分财,乡党高其义。”⑤两汉推崇以孝治国,甚至选拔官员也是通过举孝廉制度,品行高洁孝悌清廉者方可得到青睐,在这一社会环境下难免有人投机取巧以博取“孝子”名号谋取利益,灵帝时便有假意哭孝的“宣陵孝子”被大力提拔,“又市贾小民,为宣陵孝子者,复数十人,悉除为郎中、太子舍人。” ⑥蔡邕对此种沽名钓誉的假孝子进行了猛烈批判:“今虚伪小人,本非骨肉,既无幸私之恩,又无禄仕之实,侧隐思慕,情何缘生?而群聚山陵,假名称孝,行不隐心,义无所依,至有奸轨之人,通容其中。” ⑦真孝发于本心、流露真情,假孝或浮于表面、或另有所图,蔡邕诚为笃孝之人,对假孝着实深恶痛绝。
(三)忠而不愚
两汉之“孝”不仅在于孝顺父母,更是要对君主尽忠,孝道从小家至大家,由事亲到事君,移孝作忠,忠于君王便是最大的孝德。蔡邕深受儒家思想及汉代孝道的影响,将“孝”移于君主,忠于汉室,常常直言献策,“初,朝议以州郡相党,人情比周,乃制婚姻之家及两州人士不得对相监临。至是复有三互法,禁忌转密,选用艰难。幽、冀二州,久缺不补。邕上疏曰……” ⑧蔡邕著名的《陈政要七事疏》便分门别类详细地提出了自己的看法和建议,权衡利弊、以天下为己任,对君王用心良苦。蔡邕忠君的可贵之处在于忠而不愚,能够坚守自己的原则底线,“桓帝时,中常侍徐璜、左悺等五侯擅恣,闻邕善鼓琴,遂白天子,敕陈留太守督促发遣。邕不得已,行到偃师,称疾而归。闲居玩古,不交当世。” ⑨对于桓帝出自玩乐目的的征召,蔡邕拒不赴任,宁可闲居自適也不涉足官场同流合污。汉末天下大乱,董卓权重一方,因蔡邕名望颇高而强行征辟,蔡邕不得已而应召,《后汉书·蔡邕列传》载:“中平六年,灵帝崩,董卓为司空,闻邕名高,辟之,称疾不就。卓大怒……又切敕州郡举邕诣府,邕不得已,到,署祭酒,甚见敬重。” ⑩后世因蔡邕被董卓征召重用而视其德行有亏、对汉室不忠,实是缺乏“了解之同情”,董卓虽一贯被视作乱臣贼子,但并未推翻汉帝自立,因而名义上仍是汉臣,蔡邕出仕也依然是为汉室效力,且蔡氏非出于自愿,乃迫于强权无奈接受,即使董卓看重于他,但蔡邕认为其刚愎自用,“恨其言少从,谓从弟谷曰:‘董公性刚而遂非,终难济也,吾欲东奔兖州,若道远难达,且遁逃山东以待之,何如?谷曰:‘君状异恒人,每行观者盈集。以此自匿,不亦难乎?邕乃止。” ?可见蔡邕始终存有离心,只是因现实原因难以逃避而作罢,其忠君思想并未发生改变。
二、《琵琶记》中蔡伯喈的形象特点
(一)忠孝两难全
《琵琶记》中的主要冲突点在于“忠”与“孝”的极端对立,作者欲将蔡伯喈塑造为“全忠全孝”的完美士人形象,但实际上却欲孝未能孝、欲忠未能忠,“全忠全孝”的大团圆结局本身就是矛盾且暗含悲剧与讽刺意味的。高明将蔡伯喈安排在双亲年老无依、新婚才满两月的背景下,作为老来独子,蔡伯喈毫无疑问是家里的顶梁柱,故而只能在奉养双亲和求取功名中二择一,其本人虽有真才实学但崇尚隐逸的田园生活,“真乐在田园。何必区区公与侯。”若是遵循个人选择,那么蔡伯喈至少能做到尽孝,但父亲的逼迫却不容他拒绝,蔡公对其应举有着强烈迫切的意愿,“人生须要忠孝两全。方是个丈夫。”蔡伯喈本因新婚燕尔又担心无人奉养父母而一再推辞,“娘年老。八十余。眼儿昏又聋着两耳。又没个七男八壻。只有一个孩儿。要他供甘旨。方才得六十日夫妻。”蔡公却以孝道来施压:“夫孝始于事亲。中于事君。终于立身。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孝之始也。立身行道。扬名后世。以显父母。孝之终也。”传统纲常伦理的威压以及邻人张太公的劝说最终成功使得蔡伯喈走上了赴试之路。然而如愿金榜题名后蔡伯喈又被“除为议郎”且遇牛丞相奉旨招婿,想退婚辞官重返乡里反遭强权与皇权的双重胁迫,“听伊说。教人怒起。汉朝中惟吾独贵。我有女。偏无贵戚豪家求配。奉圣旨使我招状元为壻。”“孝道虽大。终于事君。王事多艰。岂遑报父。”至此,蔡伯喈只能无奈接受安排,其经历的“三不从”——辞试父不从、辞婚相不从、辞官君不从均使他与回归田园侍奉双亲的愿望背道而驰。
虽然留在朝廷令蔡伯喈能向君主尽忠,但享受荣华富贵的同时尽孝却无法兼顾。天灾人祸造成的饥荒让赵五娘“衣衫首饰。尽皆典卖”也还是无力供养公婆,蔡公蔡婆更是早生悔意,蔡公甚至在临死前认定蔡伯喈为不孝子,“怨只怨蔡伯喈不孝子。苦只苦赵五娘辛勤妇。”最终公婆俩在饥病交加中黯然逝去,连丧葬之事也是赵五娘祝发买葬感动鬼神而成,蔡伯喈可谓生不能养、死不能葬,连最基本的赡养义务都无法完成,更是丝毫谈不上“全孝”;而在逼迫下出于无奈留宿官场,使得蔡伯喈自身意志被完全扭曲,忧思过虑患得患失便是尽忠也非全心全力,因此也谈不上“全忠”,“全忠全孝”到头来只能是忠孝两难全,甚至无一能全。
(二)缺乏反抗精神
《琵琶记》又名《三不从琵琶记》,高则诚在情节上着意设置了“三不从”关目来表达蔡伯喈的无奈,但又进一步强化了其懦弱犹豫、缺乏反抗精神的悲剧性格,最后蔡伯喈“孝义名传天下知”却是用赵五娘代为行孝“独奉舅姑”“可惜二亲饥寒死”换来的,讽刺意味十足。在第一个“不从”关目,即欲辞试而父不从中,蔡公无疑处于绝对的权威地位,也是促成蔡伯喈应试的直接原因。伯喈并非毫无出仕之志,他“论高才绝学。休夸班马。风云太平日。正骅骝欲骋”,确有一番博得功名志向,但又因父母年老而“怎离却双亲膝下。且尽心甘旨”,因此一直以尽孝为理由来拒绝赴试,然而蔡公因光耀门楣的心愿而对他步步紧逼,“我教你去赴选。也只是要改换门闾。光显祖宗。”即使蔡婆和赵五娘持有不同意见,但话语权的缺失并不能扭转蔡公的意志,且由于“父为子纲”的伦理道德约束,蔡伯喈若不从命也即是一种不孝,“孝”与“三纲”的威逼致使他难违父命、无力反抗,最终被迫赴选。第二个“不从”和第三个“不从”,即欲辞婚而相不从和欲辞官而君不从是紧密结合在一起的,也更为深刻地反映了蔡伯喈的软弱怯懦。及第后恰逢牛相为女婚配,且“必须有文章有官职有福分的。方可中选”,蔡伯喈作为新科状元风光无限,因而被皇帝下旨赐婚,“如今新状元蔡邕。好人物。好才学。朕与你主婚。你可招他为壻”,至高无上的皇权和“势压朝班”的强权两相结合,蔡伯喈虽以“念父母八十年余。况已娶了妻室。再婚重娶非礼”表示拒绝,但他个人的力量却微不足道,更遑论君为臣纲,忠君是比事亲更高一层的孝道,若违君命便可称不孝,在最高统治者面前蔡伯喈不仅陈词苍白无力,还因儒家礼法的根深蒂固而从本质上无法违命,退婚辞官两不得,“上表辞官回去侍奉”的愿望终落空。
高明通过“三不从”情节的设置为蔡伯喈找到了不奉双亲及重婚的外在客观原因,在一定程度上为他进行开脱,但真正令蔡伯喈无法拒绝权威命令的当是他自身性格的缺陷,即缺乏反抗精神、优柔寡断、摇摆不定。他没有发乎本心的坚定信念,从一开始就既想尽孝又想功成名就,更在邻居劝说下将父母依托他人远走赴试,实际上是对自己孝亲责任的推脱;拒绝牛相时以“不吿父母。怎谐匹配”为由,似是有了父母之命便可接受重婚,且上表陈情时只言双亲而未提赵五娘,表明蔡伯喈对于相府招婿实有意动;与牛小姐婚后一再感念赵五娘却只敢称“旧弦”,被质问“你敢是心变了么”“我看你多敢是想着谁”蔡伯喈也只能矢口否认“非干心变。这般好凉天。正是此曲才堪听。又被风吹别调间。”“我不想着甚么人。”可见他即使思念家人却仍贪恋荣华富贵、畏惧牛相权势,离家三载方偷寄一封家书,丝毫不敢对牛相和牛小姐提起父母妻子之事,表面上是隐忍无奈,实则是懦弱无能、惧怕权威,不敢面对威压找寻正确的方法出路,毫无反抗精神,也毫无反抗之力。
三、基于蔡邕基础上《琵琶记》蔡伯喈的形象塑造
(一)蔡邕与《琵琶记》蔡伯喈的异同
《琵琶记》中的蔡伯喈乃附会历史上真实的蔡邕创作而成,两人虽姓名相同,但真实性情与经历却大相径庭。蔡邕本人因受家学黄老思想的影响而好隐逸,在遭遇官场黑暗时也的确归入田园山林,“邕虑卒不免,乃亡命江海,远迹吴会。往来依太山羊氏,积十二年,在吴。”?而《琵琶记》中蔡伯喈虽向往田园生活,也有“倒不如严子陵登钓台”的归隐想法,但终究由于懦弱不敢反抗而未能成行;蔡邕性情笃孝,身体力行践行孝道,甚而生发出“有菟驯扰其室傍,又木生连理”?的奇异之象,《琵琶记》也多次引用这一典故,“你看两木连枝谁手栽。相驯白兔走坟台。”“连枝异木新。见坟台白兔如驯。”但蔡伯喈未对双亲行尽孝之实,用真孝之迹来赞颂假孝可谓张冠李戴、讽刺至极,蔡邕厌恶如“宣陵孝子”一类的假孝子,《琵琶记》中的蔡伯喈虽对父母有真情,但生不能养、死不能葬,只是流于表面的虚伪之孝,与蔡邕本人的真实品性背道而驰;历史上的蔡邕同样博学忠君,然其对于君王不合理的举措敢于直谏,甚至敢于拒绝不合理的征辟,即使被迫出仕也始终保持“道不同不相为谋”的态度,若在朝为官,则一心一意为君为民,深受儒家“达则兼济天下”的熏陶,积极向上建言献策,可称尽心尽忠,但《琵琶记》中蔡伯喈虽被选为议郎,却整日忧愁苦闷、无心仕途,“我穿的是紫罗襕。倒拘束得我不自在。我穿的是皂朝靴。怎敢胡去踹。你道我有吃的呵。我口里吃几口慌张张要办事的忙茶饭。手里拿着个战兢兢怕犯法的愁酒杯。倒不如严子陵登钓台。怎做得扬子云阁上灾。似我这般样为官呵。只管待漏随朝。可不误了秋月春花也。干碌碌头又早白。”做官对他来说只是例行公事,个人意愿早已被父权、强权和皇权共同扭曲,在任上终日战战兢兢、浑浑噩噩,只求安稳度日,出仕的初心早已改变,因此更不可能尽心忠君,留任朝廷只是迫于纲常却又无法反抗的无奈之举,《琵琶记》蔡伯喈之忠带有愚忠色彩,不似蔡邕之忠发乎本心、敢于反抗而不盲目。
(二)《琵琶记》蔡伯喈形象塑造的效果
从历史上的蔡邕与《琵琶记》蔡伯喈的比较中可明显看出二者虽有共同点,但实际却是完全背离,这一反差可能是作者高明有意为之。蔡邕学识渊博、品性高洁,一生多受赞誉,时人常痛惜其被王允错杀,在历史上也并未有切实的污点,但却被后人附会在民间故事和戏曲中指摘,正所谓“死后是非谁管得,满村听说蔡中郎。”而高则诚重塑的蔡伯喈形象与历史中的蔡邕品行更是完全相悖,这一极端的形象塑造在很大程度上带来了剥离感和荒谬感,有利于引导读者了解史实并将历史与文学创作区别看待,同时也更加强烈地激发了读者的思想感情,既使人恨伯喈懦弱不孝,又感于其境遇所逼,将这一形象放置在“三不从”情节中也强化了大团圆结局背后的悲剧内核,从而引发读者展开进一步思考。高明对《琵琶记》中蔡伯喈形象的塑造既是他感于历史人物蔡邕一生入仕的坎坷不幸和死后失实的民间评说,更多的是对特定社会条件下士人阶层苦闷彷徨、深受束缚的现实写照,是融合历史、傳说和现实为一体而产生的艺术典型。
注释:
①②③④⑤⑥⑦⑧⑨⑩???(宋)范晔撰,(唐)李贤等注:《后汉书》,中华书局1965年版,第1980页,第1505页,第1990页,第1980页,第1980页,第1992页,第1997-1998页,第1990页,第1980页,第2005页,第2006页,第2003页,第1980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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