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N 还N”构式的双重转喻及生成机制

2023-05-17 12:26刘璐夏云
语文学刊 2023年2期
关键词:语式比较级压制

○刘璐 夏云

(曲阜师范大学 翻译学院,山东 日照 276800)

一、引 言

在现代日常用语中,“同语”或“同语式”本身是一个独立存在的语法构式,是汉语中常用的一种结构,有较为固定的形式[1],其根本特征是主语和表语是同义同形词语,即为“N 是N”的句法结构形式[2]。同语式普遍存在于自然语言当中,受到了语言哲学、逻辑学、认知语言学、语法修辞学以及语用学等多视角多学科的广泛聚焦[3]。其基本功能在于表达人们对某一事物所表现出来的典型特征的认知程度,从而使该客观事物的某个或某些典型特征在已知语境中得到强化及凸显[4]。近些年来,在“概念整合、传承压制”[5]和“类推”认知机制的作用和影响下,汉语中出现了一种“比N 还N”的比较级同语式,常用于日常生活对话交际中,且该构式出现频率日益增高,得到不少学者的关注和研究[4]。

王天翼[4][6]等尝试从“语言哲学”角度来分析“比N 还N”构式中“还”的意义和功能,以便进一步探讨该构式的形成机制及结构特点。李瑛[5]和杨玉玲[7]等学者则从构式语法的角度重新分析了“S 比N1还N2”的构式义、句法特征、形成动因。也有部分学者对这一构式的修辞进行了分析,如万钧[8]认为该构式运用了夸张、比喻、借代等修辞手法,具有言简意赅、生动形象、幽默诙谐等表达效果。还有少数学者运用语用学或认知语用学等方面的知识,对该构式进行语用理解,意在揭示这类表达式的句法语用特点,并进一步解释这类表达式的生成和理解,如邵克金[9]等。通过上述文献考察发现,目前众多学者从语言哲学、构式语法、语法修辞、语义语用等多个视角,对“比N 还N”类比较级同语式进行了相对深入的研究阐述,但大多集中关注“比N 还N”构式的某一层面,尤其是语法层面,并未能认识到该构式的认知实质,即其语法与语用相辅相成的双重转喻机制,更缺少对构式义产生缘起的充分阐述与解释。

因此,本文拟采用语法—语用的双重转喻机制,对“比N 还N”类比较级同语式进行研究,主要解释对这一比较级同语式的转喻理解,并追根溯源探讨其传承压制的生成机制,力求为探讨现代汉语中的此类构式提供一个全新的研究视野,并进一步丰富构式研究的方法途径。

二、双重转喻机制

根据传统认知语言学的观点,“转喻是人类生活中最基本的认知方式、思维方式和话语方式,在本质上,认知世界中的语义概念和语法结构具有转喻的性质”[10]。也就是说,转喻在自然语言的语义概念和语法结构生成中也得以体现,影响着人们的思维和认知方式[11]。众所周知,转喻机制主要表现为概念转喻的方式,概念转喻是一个认知过程,在理论上转喻机制被规定为同一概念域中“部分与整体”之间的相互指代,或者是“部分与部分”之间的相互指代[4]。若从这一角度来讲,同语式所含的两个名词指称并不相同[3],则是一个“整体代部分”的概念转喻的过程,然而在更多情况下,人们习惯于借助“实体对象”传达实体所承载的“内涵”和“性质”,故而形成了“实体代性质”的概念转喻和语法转喻[12],那么同语式就是一种“实体代性质”的概念转喻和语法转喻过程。

然而,与认知语言学相反,某些极端语用学学者则主张理解同语式的意义无需考虑顾及语法层面的情况,他们持有这样的观点,同语式的理解和表述大多来自语用推理和语境推断。他们还主张,同语式的前后两个名词可被视作“同义反复语”,有着共同的指称意义或者外延意义,因而,同语本身并不能传达任何涵盖深层意义的话语信息,且违背了合作原则中的数量准则,即在交际语境中所需要的关键信息并没有蕴涵于所阐述的话语中[13]。他们始终认为听话者无法从同语式自身获得其交际意义,需根据语境信息推测得知说话者的会话含意。

综上所述,无论是传统认知语言学还是极端语用学对同语式的认知,都存在着偏颇,过于片面且绝对。事实上,经大量文献和数据调查可知,同语式所涉及的前后两个相同的名词有着不同的指称,即,第一个名词表示名词本身的类指意义或外延意义,第二个名词则表示其经过认知理解的特征意义或内涵意义。这也就是说,第二个名词的指称发生了转移——由表示人或事物转而表示并凸显人或事物的特征[3],这是“实体代性质”的概念转喻和语法转喻过程。同时,虽已知同语构式的第二个名词的指称发生了变化,但具体变换方向及结果仍需联系语境进行语用推理,这也就是对语法转喻进行了“语用地”推理,即“语用转喻”。这正足以说明,同语式通过语法转喻和语用转喻这一双重转喻机制对其内在意义进行理解说明,本文正是从这一视角出发进行探究。

三、“比N 还N”构式的认知阐释

名词的语义内容既有指称义即关涉性义素,也有内涵义即描述性义素。对名词的实体本质起到说明、解释、阐述等介绍作用的语义内容,即其指称义;而对名词的实体内涵起到描绘、凸显、形容等描述作用的语义内容,即其内涵义[7]。在某一语言社团中的人会遵循他们生活的政治、社会、经济、文化和历史等,归纳和概括某一个名词包括专有名词的典型象征义或内涵义,如:原本单纯指代动物群体的“大熊猫”,在国人眼里它则具有其独特的内涵义为“珍稀、宝贵”;“苏杭”则早已成为“天堂”的代名词[4]。

针对“比N 还N”这一构式,在副词“还”字的语法压制下,许多泛指名词或者专有名词经过抽象化处理,不再考虑其实际具备的指称义,更加突显第二个名词所含有的相关的“象征义或内涵义”,即外延义让位于内涵义,强调语法转喻,同时这些名词所凸显的内涵义在日常语境中容易被人们了解和领悟,赋予其更加具体的语用信息,强调语用转喻。

(一)“比N 还N”构式的界定

在《新华字典》[14]中指出,汉语中“还”(hái)作为副词,被虚化为相对于某一常量的参照点[15],大致存在五种情况,分别为:①表示现象仍旧存在或动作依然进行,如“你还是那样”;②表示某一程度更为增高或某一范围更加扩大,如“今天比昨天还热”;③表示程度上尚且、勉强过得去,如“身体还好”;④表示采取某种做法比较好,如“咱们还去吧”;⑤表示赞叹语气,强调没想到如此却居然如此,如“他还真有办法”。而在“比N 还N”的比较级同语式中,“还”则从属于第二种情况,表示某一程度更为增高或某一范围更加扩大,且具有一定的主观性和判断性,表明主体对已有事物的性质的主观性认知,指把事物往“更高、更大、更重”里说[16],其更是“N 是N”同语式的继承。

通过语料调查发现,充当前一个名词和后一个名词的只能是单一名词,其构词形式较为简单,而形式更为繁杂的名词词组则不能用于该构式当中。这一特点主要归因于两个方面:一方面,作为某一类别的典型事物代表,这些名词的内涵义清晰且突出,为一般大众所熟知,因此并不必过多的形容性成分对之加以描述性修饰;另一方面,由于比较级同语式“比N 还N”自身是简洁、鲜明的口语表述格式,其前后不必要出现过多的修饰成分[7]。虽然构式中的“前N”和“后N”不管从形态上来看或者是从词性上来说,都似乎是相同的,但实际上这两个名词只不过是表面的意义相同,其内在的性质却并不相同:前一个N 是直接指代某一实体对象,为名词词性;而后一个N 指代的则是该实体对象所凸显的抽象特性,通常具有形容词词性,并不指称话语中具有这种性质的实体对象[7]。

总而言之,“比N 还N”的比较级同语式中,“N”的使用需带入单一且具有鲜明性质的名词,前后两个名词的性质并不相同,主要表现为后一个名词发生了名词向形容词的功能游移,即表现出一般名词所不具有的功能,也就是形容词属性,这种形容词性并不是毫无根据地产生或衍变的,而是由于这些名词本来就凸显的内涵义在“比N 还N”构式中得到极大的显现,其内涵义具有形容修饰属性,形容词性的表现使后一名词可受副词“还”的修饰。

(二)“比N 还N”的双重转喻

在“比N 还N”比较级同语式中,前一个N 常用专有名词或特指名词,表示某一个或某一类实体,这就提供了一个常量,表达实体对象的确定意义,它的意义自然具有“确切性”,指称意义确定且语义清楚;而在副词“还”的语法压制下,后一个N 从表示确定意义的客观名词转变为表示一个或数个抽象性质的主观名词,从确定性转化为模糊性、抽象性,使得名词所表达的意义经历了“从实到虚”“从具体到抽象”的转变过程,并且通常要通过一定的上下文才可以得到相对明确的解释[4]。这也就是说,“比N 还N”构式在语法压制的情况下,凭借概念转喻生成了词汇层级的“实体代性质”的语法转喻,并联系上下文,“语用地”对名词含义进行压制,生成了语句层级的语用转喻,即“比N 还N”的双重转喻机制。

1.“比N 还N”的语法转喻。基于上述论述,笔者认为“比N 还N”比较级同语构式,受语法压制,离不开指代关系,也就是说,该构式的生成机制主要是“语法转喻”的存在。事实上,在概念层面,实体与性质相辅相成,实体本身就蕴含着某种或某些性质。而作为这些性质的载体的事物本身,就是性质的代名词,其自身即可起到转喻的作用,凸显其认知特点,表达亦更为简单,这也就是上文所提及的“实体代性质”的语法转喻。

(1)心态好的人,在任何时候都能让自己快乐,我想我就是这样吧。鲁迅里的阿Q 精神,真的很好,我觉得自己比阿Q 还阿Q。

(新浪博客,2008-11-16)

(2)他最突出的毛病就是见异思迁,比陈世美还陈世美。[4]

(3)城中村富二代娶大学生,住房比城里人还城里人。

(人民网,2010-03-31)

例(1)中,鲁迅笔下阿Q 的形象为国人所熟知,其人物特点是善于自我安慰和自我陶醉,其描述部分的“阿Q”已经由实体的确定意义转变为抽象的性质特点。例(2)中,第一个“陈世美”为关涉性义素,其指称义为明代小说中的一个官员形象,即一个真正的实体对象;而第二个“陈世美”则在副词“还”的语法压制下,转变为描述性义素,突出强调此人具备的隐含人物特质,即中国文化中“朝三暮四、喜新厌旧、始乱终弃”的负心汉形象。例(3)的“还+城里人”显著表明了其主观性的判断,即生活舒适、现代化程度高等状况。这三例比较级同语式都是“实体代性质”的概念转喻和语法转喻过程表征,但其中蕴含的构式义不止于此。

2.“比N 还N”的语用转喻。笔者认为,“比N 还N”的比较级同语式首先深受语法转喻的影响,但其蕴含的构式义不止于此,还需进一步联系语境,分析其对语法转喻进行的“语用地”解释,这也就是其语用转喻。

如,针对于“比女人还女人”这一常见构式,相对于第一个具有确定指称义的名词“女人”来说,第二个名词“女人”则无确定指称义,追溯其内涵义,则不同人认为有各种不同的性格特点,可谓天壤之别:有刚烈忠贞的,也有大家闺秀的;有马马虎虎的,也有细致谨慎的;有王熙凤式的,也有林黛玉类的;有好吃懒做的,也有勤俭节约的等属性。这就使得“比女人还女人”在语法转喻后仍具有多种多样的不明确的性质,需要我们根据不同语境来判断其各自具体的语用信息。

(4)人是一头癞疮,但扮了旦了,走是走样,唱是唱样,一笑一颦比女人还女人哩!

(贾平凹《秦腔》)

(5)生活中我其实挺细腻、挺居家的,有时比女人还女人。

(孙红雷语《北京娱乐信报》)

(6)你一个大老爷们,怎么多愁善感起来,比女人还女人。[17]

(7)他讨价还价的时候,比女人还女人[7]。

“比N 还N”的比较级同语式往往是双重转喻机制。例(4)至例(7)的“比女人还女人”都是双重转喻机制,首先皆受“还”的语法压制,凸显形容词的功能,以“实体代性质”的语法转喻表现“女人”的不同特点和性质,其次是构式整体受“语用地”压制,使之具备语用转喻的表征。如,例(4)中形成语法转喻,第二个“女人”转喻其相应的性质“举止端庄、行为得体等”,而受语用压制而转喻了“京剧中,相对于女旦而言,男旦表演女性时,其走路唱歌、一笑一颦的姿态、声音、神貌更加生动形象”。例(5)语法转喻女人的性质,即“居家、细腻”,受语用压制而转喻为“生活中的孙红雷与女性一致,具有居家属性,而工作中的孙红雷并不是如此”。例(6)和例(7)同样受语法转喻和语用转喻的双重转喻机制影响,不再多做赘述。

四、比较级同语构式的生成机制

通常认为构式的结构、语义和作用都具有不可预测性,但这并不代表构式具有绝对的任意性,事实上构式同样具有理据性[18]。Lakoff[19]认为语言是由构式组成的,构式与构式之间存在着传承压制的关系,而正是这种传承压制使构式的存在具有理据性。当构式B的形成既受构式A 的压制又传承构式A 的特征时,那么构式A 就为构式B提供了生成理据[7]。由此可以指出,“N 是N”同语式和“比N 还N”比较级同语式之间存在着压制与传承的相互关系,也就是说“比N 还N”是从表类比的构式“N 是N”演化而来的,对“N 是N”的构式特征进行了部分传承。

(一)名词形化

“N 是N”这个同语构式深受双重转喻机制的功能作用,后一个N 实现了功能的游移,用于指代普通“主系表”构式中所要用的形容词,从而呈现出形容词性的意蕴,其意义具备形容词属性[20],指称内容从“名词性指称”转为“形容词描述”。“比N 还N”正是对这一特征进行了承继,两个构式的压制继承关系如图1所示。

图1中,两条带箭头的虚线存在于两个构式之间以体现两个构式的衔接关系,“N 是N”是上位构式,“比N 还N”是下位构式。两条虚线,一条衔接“N 是N”和“比N 还N”构式的逻辑性,表示后者对前者的继承;另一条衔接两个构式中的后一个N,表示二者之间语法层面的压制。虚线表示“比N 还N”在传承“N 是N”以及后一个N 进行传承时,并不能做到完全传承,部分信息特征并不相同。

从词性的划分来看,名词与形容词之间存在着不可分割的关系。名词和形容词分别为某一实体的本身及其凸显的性质,也就是说,若词汇强调某一事物的实体,那就是名词用法,若词汇强调的是与实体相关的突出性状和特质,那就是形容词用法。显而易见,在比较级同语式“N 是N”中,后一个N 虽然同样是一个名词,但由于它更突出的是名词背后所描绘的实体在某方面的特征,因此,后一个N 具备了形容词的语法功能,也就出现了语法转喻的现象[9]。我们知道,当一个构式生成并具有特定运行机制或功能作用时,它对与其相关的构式具有压制作用。显然,“比N 还N”中后一个N 句法特征的形成受“N是N”中后一个N 语法压制的作用,即“N 是N”中后一个N 传承了“比N 还N”中后一个N 的句法特征,同样传承其语法转喻。

(二)描述项的确定性

“N 是N”构式的两个名词表现为某一特定范畴的实体,其本身具有相关性,因此可以出现“重复用词”的现象。但其中的后一个N并不可转换为其反义词,因会脱离实体所在范畴[21],与前一个N 不再具有相关性,且摆脱了语境限制,不能表现其特定的语用功能。

(8)a.女人就是女人。

b.女人就是男人。

(9)a.他比女人还女人。

b.他比女人还男人。

(8a)表类比,表示女人具有女人所拥有的属性或特点,其中的“女人”不能变为其反义词,如(8b)中的“男人”。该句虽然在句法规则上没有问题,但从语义上看则并不成立。主要是因为,日常生活中,人们通过对“女人”的认知体验,形成了有关“女人”的认知概念,即“女人是娇弱、温柔等”,这个认知结构限制了其内涵意义的选择以及语境的使用。若用其反义词“男人”,这个词不包含原句想要表达的意义且无法带入语境。据此,“N 是N”中的后一个N 受语义和语用限制,不能为反义词。例(9)则是同理,不能转换为其反义词,受到语法和语用层面的双重压制。

五、结 语

综上所述,“比N 还N”比较级同语构式由“N 是N”同语构式衍化而来,受“N 是N”构式特征的压制,如名词形化以及描述项的确定性,同时部分传承了其句法特征,即语法转喻和语用转喻同时作用的双重转喻机制。对于“比N 还N”构式含义的确定,首先应明确其中名词所代表的实体及其性状,确定其语法涵义即浅层作用,而后联系上下文,结合语境,对构式的语用价值进行判断,解读其所具备的深层隐含义,以便透彻理解语句内容。

通过分析,笔者还发现,“比N 还N”构式最鲜明的形式特征是前后名词同语,破坏了合作原则中的数量准则,不过这不但不妨碍日常的对话与交流,而且它还具有较高的语用价值,在日常生活中得以频繁使用。以下几个方面对其语用价值做出了说明:(一)结构上,简洁精练、和谐对称。“比N还N”一方面省略了具体的主观性修饰成分,使结构上高度简洁精练;另一方面,采用同一个语音形式的复现,前后一致对称,充分体现了汉语和谐一致的特点。(二)表达上,语义鲜明、凸显强调。递进的句式更容易使人引发联想与想象,而前后名词所代表的词性及内容的不同更会带来新鲜感和反差感,从而强调了主要信息,给人以深刻印象。(三)修辞上,具有“双重转喻”的修辞效果。“比N还N”表面上是一个简单的递进句式,但事实上,其中蕴含着丰富的转喻手法,语法转喻和语用转喻的累加效应,有助于人们的准确理解,而且妙趣横生。由此可见,本文的研究为探讨现代汉语中的此类构式提供一个全新的研究视野,并进一步丰富构式研究的方法途径,促进了构式的学习和日常生活的应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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