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公共性是一种基础性的现代价值,但在近几十年,这一价值受到了来自多方面的冲击。当代社会科学研究中流行的许多观念都产生了解构公共性之效果。比如,公共产品的观念看似为政府的公共职能提供了一个客观标准,实则削弱了政府的作用;公益精神的观念突出了公共性的道德地位,却不利于政府履行公共职能;顾客导向的观念引导政府积极回应顾客需求,同时也导致了政府对非顾客的排斥;人力资本的观念将个人本身重塑为企业,造成了不平等的正常化,从而取消了公共性的存在基础。通过对这些观念的批判性分析可以发现,重振公共性价值仍然任重道远。
[关键词]公共性;公共产品;公益精神;顾客导向与企业家政府;人力资本
[中图分类号] D035 [文献标识码] A [文章编号]1003-7608(2023)02-0058-07
公共性是一种基础性的现代价值,是现代政府存在和履行职能的基本依据。正是由于现代政府履行职能的过程可以被视为一个促进公共性之实现的过程,所以现代行政才在规范意义上被称作公共行政。不过,近几十年,公共性价值受到了来自多方面的冲击,作为其结果,在席卷全球的新公共管理运动中,代表公共性的政府在不断收缩,代表私人性的市场则在不断扩张。当然,鉴于公共性价值的重要性,许多人并不会直接挑战和公开反对它,而是去动摇它存在和发挥作用的基础。事实上,当代社会科学研究中流行的许多观念都具有这样的功能,即它们试图混淆“公共”一词的含义,模糊公共与私人的界限,进而完成对公共性的解构,让它失去影响社会发展方向的功能。本文考察了几种流行的观念,通过对它们进行批判性分析,我们将发现普通人对公共性的理解是如何被改写的,进而也能够更准确地理解当代社会治理领域中的重要变革。
一、公共产品与政府作用范围的缩小
公共产品概念和理论的提出是现代社会治理学说发展史上的重要事件,因为它为人们划定政府与市场的边界提供了一个看起来客观而清晰的标准。在现代社会的发展中,围绕政府到底应不应该发挥作用、应该发挥什么作用等问题,持有不同立场的人们展开了激烈的争论,而且这些争论往往是政治性的,经常表现为对政府到底“好”还是“坏”的情绪性表达,而无论人们认为政府“好”还是“坏”,可能都没有合理的判断基础。公共产品理论则提出一种相对中性的主张,即市场适合提供私人产品,政府适合提供公共产品,这是一个适不适合的问题,不是一个好不好的问题。从此,政府存在的功能是为社会提供公共产品,政府改革的目的则是为了更好地——无论怎么理解“好”——为社会提供公共产品,这成了学术界与社会公众都广泛接受的一种观念。但作为一个学术概念,公共产品是有严格定义的,而根据这一定义,将政府视为公共产品的供给者实际上不利于政府积极发挥作用。
我们知道,经济学是从产品的消费特性出发区分私人产品与公共产品的。具体来说,根据一般的教科书式的观点,公共产品是指在消费上具有非竞争性与非排他性特征的产品。在这里,所谓非竞争性,是指不同主体在对某种产品的消费上不存在竞争,不是此消彼长的关系,早期教科书上常用的例子如广播,只要有接收设备,每个人都能独立而完整地消费广播产品,而不会出现因某个人接收导致另一个人无法接收的情况。消费的非竞争性意味着消费者将缺乏付费意愿,尤其是竞争性付费的意愿,这就将导致市场主体不愿供给,所以,如果社会要提供广播服务,就只能以公共产品的形式由政府来保障供给。相反,具有竞争性的产品如面包,只要一个人吃掉,其他人就吃不到了,所以想吃的人就会展开价格竞争,而这就构成了企业的生产动力。在当时,这一解释基本符合现实,但到今天,它的缺陷就很明显了。经济学家后来发现了“拥堵”的问题,比如,当广播收听者比较多时,信号质量可能下降,在这种情况下,供给者就可以提供不同质量的信号或信号接收器,就总会有人愿意为了高质量的信号付费,而广播服务的供给就可以交给市场了。同时,当市场主体意识到这一点时,可以预见,广播的信号质量一定会不断下降,相应地,就会有越来越多的人被诱使或迫使购买各种各样的升级服务。这说明,非竞争性并非产品在客观上的消费属性,而是它在特定供给模式下呈现出的结果。具体来说,只有当某种产品在供给层面无法制造出稀缺时,它才在消费层面具有严格意义上的非竞争性,而只要能在供给层面制造出稀缺,它的消费就一定是竞争性的,它就可以由市场主体来供给。
同样的逻辑也适用于非排他性条件。所谓非排他性,是指要将其他人排除在对某种产品的消费之外是不可能的,或成本极高,早期教科书经常举的例子如灯塔。在大海上,只要有灯塔,所有船只就都能看见,所以也没法对特定船只收费,灯塔也就只能由政府作为公共产品提供。不过,到今天,我们知道,只要能将灯塔的光源转化成加密信号——这么做的成本已经很低,那密码就可以作为商品出售了,在这里,灯塔的消费属性也是其供给模式的结果。只要能在供给上制造出稀缺,就能让一种产品的消费具有排他性,也就可以把它的供给交给市场。换句话说,客观上严格符合非竞争性、非排他性条件的产品是不存在的[1]。这一点在今天已经没有什么争议了,所以,非竞争性、非排他性的条件只是用来说明道理的,它们并不指称现实。但它们说明的道理确实改变了现实,正如理想市场本身也只是一种假设,但这种假设也已经转化成了一整套现实政策一样。
我们再来看看这里的理论逻辑。首先,政府的存在是为了提供公共产品;其次,不存在严格符合定义的公共产品。那么,显然,结论就是政府不应该存在。同时,这里的实践逻辑是,只要一种现有的公共产品能在供给层面被制造出稀缺,它就可以被转变为私人产品并交由市场。而这就催生了西方国家从里根政府开始的供给侧改革,这些国家往往是通过人为压缩供给来制造市场的。正是在这个意义上,我们说公共产品理论是公共性价值的一种重要解构力量。
二、公益精神与政府强制力的削弱
今天,做慈善、担任志愿者等被视为从事公益的基本途径,因而吸引了越来越多人的参与。当然,做慈善与担任志愿者本身无疑都是好事,是具有利他主义性质的,但在观念上,公益精神已经越来越直接地被等同于慈善精神和志愿精神,而这就可能扭曲我们对公益精神的理解。根据现代国家的建制原则,政府是保障社会公共利益的制度主体,而政府保障公共利益的活动都是由政府工作人员即公务员承担的,但当公务员是不是做公益呢?相信对绝大多数人来说,这个问题的答案会是否定的。尤其是在官本位文化仍然有着重要影响的条件下,当公务员就是当官,这怎么能叫作公益?在今天的社会观念里,做公益主要是指基于自愿性的原则通过非官方的渠道做出慈善捐赠,或在非官方的救助性活动里担任志愿者,甚至官方机构宣传公务员积极投身公益往往也只是宣传他们做出慈善捐赠或担任志愿者的行为。
在这种观念中,公益的一个基本特征就是它的自愿性,或者说非强制性,而政府行为都是强制性的,所以就不属于公益,甚至政府工作人员也要通过参与一些看似非强制性的活动来实践公益。问题在于,自愿性意味着可选择性,无论慈善捐赠还是志愿服务,都是基于行为者的价值偏好,是他们出于自身价值偏好的自由选择。在微观层面,这没有什么问题,有人自愿帮助另一些人,这无论如何都不是坏事;但在宏观层面,在任何时候,社会偏好都是偏狭的,基于自愿原则,人们总是会更倾向于帮助特定群体,而这就意味着某些群体可能会得不到帮助。所以,即使一个社会有着普遍的利他主义行为,但当这些行为都是出自自愿原则时,它们仍然难以矫正社会的不平等。从实践来看,近几十年就是这样一种公益精神观得到普遍流行的时期,同时也是社会不平等急剧扩大的时期。这两种现象的同步发生不是偶然的,而是具有必然性的。这就是,以自愿选择为基础的公益观念的流行削弱了政府以强制的方式保障社会公共利益的理由与合法性,而穷人是最需要得到政府强制力保护的。
在很大程度上,以自愿选择为基础的公益观念之所以能在当代流行,是因为它与同样以自愿选择为基础的市场行为间有着相同的精神气质,即它们都反对强制。所以,虽然慈善部门的发展看起来似乎为政府履行其公共职能提供了更多工具,但当慈善部门本身建立在与政府相反的原则之上时,通过慈善部门展开的公共服务行为则可能扭曲政府与社会的关系。这方面我们可以看看当代最有名的慈善组织盖茨基金会发起的全球疫苗免疫联盟的例子。盖茨基金会于1999年出资7.5亿美元成立全球疫苗免疫联盟,并在2006年时通过发行“疫苗债券”来解决融资问题。盖茨基金会找到9个国家为这一债券作担保,由这些国家承诺偿付债券收益,然后,国际金融市场上的投资者就可以基于市场原则购买债券。到2013年,全球疫苗免疫联盟因此筹集到23亿美元资金,并利用这些资金以市场价格向药厂采购疫苗,再通过市场渠道向发展中国家发放。这一机制无疑向发展中国家提供了许多疫苗,但同时,它也帮助大药厂在9个担保国家的兜底下以零成本打开了广阔的市场,而且,预先签订的资助协议还排除了疫苗接受国政府对这些药厂的任何有效监管,特别是拒绝接受国寻找廉价替代品,以维护药厂的经济收益[2]。
在上述例子中,相关各方的所有做法都是市场化的。疫苗供应的不均衡是全球市场失灵的一个结果,市场化的慈善运作而非强制性的政府干预则被视为对这一市场失灵的一种补救,结果,现有的商业模式得以维持,而既然通过市场化的慈善运作也能从经济学的角度非常有效地解决疫苗供应的问题,政府在这个领域发挥积极作用的理由就不存在了。问题在于,这套做法之所以能够运行起来,最终是因为几个国家的政府会为它买单,而整件事的功劳则似乎与这些国家无关,尤其是这些国家的人民事实上被排除在了相关决策之外,并且,这个新的慈善市场是因为存在疫苗分配的不公而产生的,就意味着它的存续和扩张只能以疫苗分配不公的持续存在为前提,而维持所有接受国只能通过该联盟向大药厂购买疫苗的模式就是维持疫苗分配之现状的必要途径。所以,从这种模式的运行逻辑来看,它的确以一种创新的方式打通了疫苗的供应链,但它是否促进了国际社会的公共利益,则是一个需要反思的问题。
三、顾客导向与政府的区别对待
“顾客导向”与“企业家政府”是新公共管理运动中的两大口号,本文之所以把它们放在一起,是因为二者实际上是一个问题的两个方面,顾客导向的政府就是企业家政府,企业家政府就是顾客导向的政府。传统上认为,顾客与企业家都是私人领域中的概念,但从历史来看,顾客与顾客导向的企业家在私人领域中其实也是一种比较新的现象。现代社会科学研究中有一个概念叫“福特主义”,这个概念反映的是20世纪70年代以前的生产消费以及劳动关系模式。这里的“福特”指的是美国的福特汽车公司,当时,这家公司开发了一款畅销车型——T型车,推动汽车成为一种家用消费品。T型车只有一种车型,且只有一种颜色——黑色,随着它的销售量越来越大,就有消费者问福特公司的老板,为什么不能提供别的颜色。对此,福特老板的回答是:“你可以拥有任何你想要的颜色,只要它是黑色。”后来,这句话就成了福特主义的一个注解,即在生产者与消费者的关系中,福特主义反映的是典型的卖方市场,消费者只能接受生产者提供的产品,而没有自主选择的能力。也就是说,在福特主义模式下,消费者实际上不拥有顾客地位。德国社会学家施特雷克在一篇关于顾客观念如何影响当代政治的文章里也提到,在对德国企业管理者的访谈中,这些管理者认为20世纪五六十年代的企业管理是一件很简单的事,管理层只要把年度计划制订出来交给生产部门就行了,无论最终生产出什么,都会供不应求[3]。在这种情况下,“顾客就是上帝”的观念根本不可能存在,相应地,企业生产也并不考虑对顾客需求的回应,使得商品的更新换代非常缓慢。
到20世纪70年代初,这种状况导致了严重的消费疲软。当消费者想要进行替代性消费时,却发现市场上的商品与自己已有的产品之间没有明显区别,就会失去消费动力。结果,当时比T型车销量更大的一款车——德国大众公司的王牌车型“甲壳虫”出现了大规模滞销,使大众公司陷入严重危机,由此引发的连锁反应使“增长的极限”成为一个重要的公共议题,而普遍的消费疲软更成为当时经济危机的一个重要原因。为回应这一危机,大众公司从标准化生产转向定制化、专售化生产,从“只要它是黑色”转向“你可以拥有任何你想要的颜色”,并随之很快走出危机。在这个过程中,消费者的差异化需求成为新的利润来源,对消费者差异化需求的满足、发现与开发也成了企业经营的新方向[4]。这也是消费者向顾客转型的过程,既然差异化需求能够带来利润,企业经营就是要鼓励所有消费者都标新立异,结果就是只能被动接受企业产品的消费者逐渐变成了对所有产品都吹毛求疵的顾客,相应地,企业管理也将顾客满意作为一个基本目标,并由此使得普通人在与企业打交道时的体验得以大幅提升。以前,普通人无论在与企业还是与政府打交道时面对的都是一个冷漠的官僚机构,现在,普通人在面对企业时被奉为“上帝”,在面对政府时则仍然受到一个无情的官僚机构的冷漠对待,当然就会对政府越来越不满意。当这种不满积累到一定程度时,就催生了以克林顿政府期间的“重塑政府”为代表的顾客导向式的政府改革。这种改革要求政府把公民视为顾客,像企业一样通过不断改进公共服务、满足公民的差异化需求来追求顾客的满意。相应地,政府官员也要有企业家精神,要有用户思维,能够从用户的角度来思考公共服务问题。这是顾客导向和企业家政府的一个方面的含义。
仅仅从前面这个角度来看,顾客导向与企业家政府可能是一件好事,它带来了政府与公民关系的改善。只要把顾客满意作为一个管理目标,政府工作人员在接待前来办事的普通公民时的态度就会好很多。前几年,国内舆论界经常有人讲,如果去政府办事能像在淘宝买东西一样,收到货满意了再实际付款,体验一定会好很多。短短几年时间,这一点已经实现了。我们现在去窗口部门办事,都会有满意度评价,很多地方还专门成立“办不成事”窗口,由政府工作人员代普通公民去解决难办的事,根本上也是为了提高政府部门整体上的顾客满意度。美国的“重塑政府”改革之所以能在当时成为全球政府改革的样板,很大程度上就是因为产生了这样的效果。此后,类似的改革在全世界范围内都改善了政府与普通公民的业务性关系。但是,顾客导向还有另一个维度,这就是,对企业来说,顾客是有支付意愿和能力的人,没有支付意愿和能力的人是不能成为其顾客的。所以,顾客导向一方面意味着企业要想方设法追求顾客的满意,另一方面则意味着它要精准识别顾客群体,将所有非顾客排除在自己的服务之外。当这一点被移植到政府时,就意味着政府也应当区别对待它管理范围内的所有公民,而这就可能损害政府应有的公共性。
在2010年的欧债危机之后,欧洲一些国家推出了移民计划,官方鼓励大量国民移居他国。如葡萄牙在2012年时每个月就有约1万国民移民,其中,约一半年龄在30岁以下且拥有高技能。这些移出者本属于一国最重要的人力资源储备。但由于政府解决不了就业问题,他们就没有办法通过参与劳动力市场来为葡萄牙的经济做贡献,反而会变成失业率统计中的负面数字,也会增加国家的福利负担。与此同时,葡萄牙政府推出一系列针对外国富人的税收优惠,吸引了许多外国富人到葡萄牙投资房地产[5]。在这里,对本国失业人群与外国富人的不同对待就是一种顾客导向的做法,而这种做法实际上损害了政府本身的公共性。今天中国的社会治理中也存在一些顾客导向式的政府行为,比如2017年以来二线城市间的“抢人大战”,许多城市纷纷针对自己所界定的“人才”提出了优厚的引进条件,通过这种方式抢人成功的城市在接下来几年里各方面都经历了比较大的发展,抢人不力的城市则在城市竞争中掉下队来。在这里,人才可以被视为挥舞着人力资本旗子的顾客,他们用自己的人力资本向地方政府提供支付,地方政府则为他们提供定制化的人才政策这一商品[6]。这种现象从一产生就引发了不少争论,其中一点就是,政府人为地把所有人划分为人才和非人才,在人才内部也分为三六九等,这本身就是一种不具有公共性的做法。但在今天,不这么做的政府往往会出现发展后劲不足的问题,使得越来越多政府加入了抢人大战,并在这个过程中表现出越来越强的企业式的行为特征。未来一段时间,由此引发的公共性缺失可能会成为新一轮政府改革要着力解决的问题。
四、人力资本与平等的去价值化
人力资本理论是当代经济学中的一种重要理论。应当说,人力资本理论的提出是知识经济兴起的一个结果。与实物产品的生产更依赖于物质性的生产资料不同,知识的生产主要依赖于人的创造性活动,所以,在客观上,在知识经济条件下,人表现出了类似于资本的功能,这是与产业经济条件下人仅能作为劳动力而存在的状况不同的。人力资本理论就是对这一新现象的理论化,它的基本政策建议就是国家要注重对人力资本的投资,因为不同国家的人力资本投资水平会在很大程度上决定国际竞争的结果。不过,人力资本理论所产生的影响并不仅仅是经济性的,而且是社会性甚至政治性的。福柯在20世纪70年代末所做的系列演讲《生命政治的诞生》中,对人力资本理论做出了影响深远的分析。
当我们把资本等同于生产资料时,显然,资本所有权是高度不平等的,资本家垄断了生产资料,工人不拥有生产资料,因而只能出卖自己的劳动力以换取对生产资料的使用权,并在这个过程中接受资本家的剥削。但如果人本身也是一种资本呢?如果所有人都属于人力资本,那么,一个逻辑上的结果就是,工人不存在了,所有人都成了资本家,进而,工人与资本家的对立以及资本家对工人的剥削也不复存在了[7],并且,不是只有福柯这么讲,人力资本理论的代表人物之一舒茨本人也是这么讲的。舒茨在发表于1961年的一篇论文中写道:“劳动者已经变成了资本家,不是通过民间故事所说的公司股票所有权的扩散,而是通过获取具有经济价值的知识与技能。”[8]资本主义社会不再仅仅是资本家的社会,而变成了所有人的社会。当然,这里仍然存在一个矛盾,即“打工人”们仍然是领工资的,而这表明他们似乎并不拥有资本家的地位。为解决这一矛盾,人力资本理论对工资做出了新的解释,即工资不再被视为工人在市场上出卖自己劳动力的价格,而是被视为人力资本的投资收益,即人的社会化过程就是一个人力资本投资的过程,其结果就是以工资的形式产生收益。随着工资性质的被改写,雇佣关系也不存在了,所有人在经济体系中的位置都是其投资选择的结果,你现在是一个打工人并不意味着你就是资本家与工人关系中的工人,毕竟,你随时可以选择退出打工关系,而成为一个“自身的企业家”。在这里,福柯重新解释了“经济人”的概念,在他看来,随着人力资本理论的流行,经济人的内涵变成了企业家,他存在的目的就是通过企业式的经营来实现自身的资本增值。也就是说,今天的每一个人其实都具有作为企业家的属性,相应地,企业家政府也就能够得到普遍接受了。
人力资本理论体现了一种彻底的方法论个人主义,它的流行是对公共性价值的釜底抽薪。如果所有人都是人力资本,意味着所有人的所有行为都属于投资,而投资的一个基本行为规范就是“股市有风险,入市需谨慎”,个体无论做出何种投资选择,都应基于对风险与收益的理性评估,进而,无论成败,都需要对相应的结果负责,而不能归咎于其他人。换句话说,人力资本理论暗含了一种个人责任论,它把所有社会结果都解释为个体选择的结果,是每个人需要自己承担的责任[9]。比如,我们在高中毕业时都会面临选择,要选学校与专业,而且,这种选择非常重要,两个分数相同的高中同学由于选择了不同的学校和专业,很有可能走上不同的职业道路,在20年后就很可能拥有不同的经济社会地位,就需要接受由此带来的经济社会地位的差异,因为每个人的实际经济社会地位都是他们当时投资选择的收益。当然,现实的社会过程比这复杂许多,这里面的因果关系很难判断,但人力资本理论试图引导人们接受上述推理,接受对社会过程的个人主义解释。这种解释的现实推论是,既然每个人的实际处境都是自己投资选择的结果,那么,不同人间的处境差异——不平等——就不再被视为一个社会问题,就无须公共干预了。所以,从人力资本理论出发,根本就不应该存在公共产品,所有现存的公共产品都应当进行私有化,这样才能让每个人对自己的选择负责。
这方面最典型的就是高等教育,在20世纪60年代美国的学生运动中,一些经济学家开始批评第二次世界大战后形成的公立高等教育体制。比如,作为公共选择学派奠基人的布坎南当时在加州大学洛杉矶分校任教,其住所附近则在学生运动中发现了炸弹。后来,布坎南出版了《无政府主义状态中的学术界》一书,认为美国大学的最大问题在于它是免费的,由纳税人补贴,如果学生没有任何激励来避免对稀缺资源的浪费,就会挥霍这一资源。所以,这本自称“献给纳税人”的书建议废除公立教育,以避免纳税人的钱被不负责任的学生浪费。当时加州州长正好是里根,而里根的竞选口号就是让学生为学位付费[10]。此后,美国公立大学不断私有化,据近年的一份预测,如果20世纪80年代以来的这种趋势得以延续,到2059年,美国大学的公共投入将降至零,即高等教育将彻底变成商品。公共资金减少意味着大学必须更加依赖于私人资金,这里面大部分是学费,当然也有来自各种企业背景的资助机构的捐款。这些捐款往往伴有严格的附加条件,如接受捐款的大学聘用什么教师、采用什么教材,都需要接受捐款机构的审查,由此,企业力量就可以引导大学的教学科研活动[11]。因为教育属于人力资本投资,它的收益是个体化的,如果由国家承担成本,就会导致许多人做出不负责任的选择。而既然所有公共产品都不应存在,公共性当然也就没有价值了。
人力资本这个概念和相应理论的流行带来了各个领域中越来越引人注目的“超级明星”现象。当然,这方面最有代表性的超级明星是体育明星,比如篮球领域的詹姆斯。在NBA这一市场中,从资本家与工人的分析范畴出发,詹姆斯是一个工人,而且,他连大学都没上就被诱使参加职业联赛,似乎是一个遭受了严重剥削的“童工”。但显然,这一分析与詹姆斯在市场中的实际地位是不符的。我们知道,工人运动的一个核心诉求是寻求长期雇佣合同,而詹姆斯恰恰不想要长期雇佣合同,相反,他开启了当代篮球明星与球队签订短期合同的新传统,而且最好是一年一签。从工人的角度来看,这种做法是不合理的,因为它意味着巨大的风险,万一受伤了,就可能签不到大合同,甚至无球可打。但从人力资本的角度来看,这种做法则是合理的,因为它意味着超级明星每一年都可以与球队重新谈判,而由于球队的球员配置都是围绕超级球星展开的,其他队员的存在都是为了最大限度发挥超级明星的价值,只要超级明星试图离开,就意味着对球队的整个投资打了水漂。所以,在每一次谈判中,超级明星都占据着优势,都可以通过将队友作为筹码来实现自身利益的最大化。在这里,选择短期合同是一种冒险,而冒险正是所有投资活动的基本特征。
在投资活动中,高风险意味着高回报,所以,对作为人力资本的超级明星来说,承担因受伤而失去大额合同的高风险是他们为一次次地获取高额合同这一高收益所必须付出的代价。同时,随着詹姆斯式行为的普遍化,市场已变得越来越有利于超级明星,以至于到杜兰特、莱昂纳德等新一代超级明星崛起时,他们即使受了重伤,仍然有大批球队愿意向他们提供大合同。在这种情况下,他们拿的钱似乎的确不能被视为出卖劳动力的价格,因为他们可能在合同期内几乎就没有工作过,那这些收入似乎就只能被视为他们对自身人力资本的投资收益了。而他们之所以能达到这一地位,是与他们对自身像一个企业一样的经营分不开的。比如,我们都知道他们训练非常刻苦,在饮食上高度自律,每年要花大量金钱来进行身体管理,所有这些都属于自我经营,就像福柯说的,他们每一个人都成为一个企业,而且是经营成功的企业。同时,也有一些试图效仿他们的球员,但因为某些原因,他们可能在拒绝某一份长期雇佣合同后就遭遇重大伤病,从此再也拿不到有价值的合同,甚至逐渐被市场淘汰。这意味着他们经营失败了,而这一失败的结果也被视为他们自己的选择,不能归咎于其他人,他们与超级明星间的不平等也不被视为一种不正义,不需要进行公共干预。
所以,从人力资本理论出发,不平等得到了正常化,不同投资主体会产生不一样的投资结果,这是投资市场中的正常现象。反过来,对不平等的干预则成了不正常的事。在现代社会中,政府的公共职能主要就是对不平等的干预,而既然不平等是一种正常现象,并不需要干预,当然也就不需要政府承担什么公共职能了。由此,公共性本身就成了一种没有价值的伪价值。
五、结语
社会科学的观念都是有价值导向的,在特定时期内,流行的观念体系往往反映了社会的主流价值偏好。20世纪以来,重要的价值争论往往是围绕政府与市场、公共性与私人性展开的。在第二次世界大战后的一段时期内,政府在现代国家中的作用得到前所未有的凸显,无论福利国家还是行政国家的概念,都反映出政府积极履行各种职能的事实,相应地,在这一时期,公共性价值也具有相对于私人性价值的一种优先地位。20世纪后期以来,许多国家开启了以市场化为导向的一系列改革,政府与市场的关系发生了剧烈变化,原本由政府发挥作用的领域越来越多地让位给了市场。这样一种颠覆性的变化是由多方面因素共同促成的,其中,观念上的变革也发挥了不可忽视的作用。本文的分析表明,当代社会科学研究中流行的许多观念都是与公共性这一基础性价值相悖的,它们共同体现了一种解构公共性的学术企图,它们的流行瓦解了公共性价值在社会中继续扮演积极角色的观念基础,从而巩固了实践中政府与市场关系的消长趋势。如果我们把公共性价值的确立及其实践视作现代化的一项重要成就,那么,对于希望维护公共性价值的人来说,如何提出一套可以与本文所分析这些观念相抗衡的观念体系,就成了他们必须回应的一项挑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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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薛瑞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