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见冯先生

2023-04-29 06:18李文俊
万松浦 2023年3期
关键词:姚先生三岛吊桥

梦见冯至先生了

昨天晚上。

还是穿着那套旧制服,

还是胖胖的,脸色酡红。

——不像最后一次见到的那样。

你伸出双手

把我迎到

一个会场上。

那当然不是事实。

——人们常说,

梦中的事总是颠倒的。

努动着嘴,

像是要对我说些什么。

我努力谛听,

偏偏这时候,梦醒了。

我感到的是

十二层下面

大卡车的怒气冲)十的抖动。

我竭力想

馮先生要对我说的

会是什么?

是“我可不喜欢

三岛的seppuku”①

还是“别在头条上

登我译的里尔克”?

也许这些都不是。

这时我已完全清醒,

便静静地回忆

冯先生单独与我

说过的一些话。

初次谒见,代表刊物去请教,

还是四十年前

在冯先生的书房里。

那还是在东大地的旧式小洋楼里,

你微笑着却极有权威地说:

“歌德怕是不能算浪漫派的吧。”

——朱光潜在给《世界文学》的

一篇文章里正是这样说的。

六十年代刚并入外文所时,

曾与冯先生一起走在贡院西街上。

他鼓励我说:“别气馁,

你外语的理解能力还是可以的。”

——应该说,这恐怕是对我的

最恰当又是最中肯的评价了。

在干校期间,你曾去

探望在另一处千校的姚先生

回来后,你说

你最羡慕的

是那边的沙土地。

是啊,息县的泥土

薄瘠,却特别地黏。

下雨后,雨靴上成团的涅泥

总使你的跋涉

带来那样的狼狈。

现在回想,

确是让人不寒而栗。

多少老人,

就是在摔了一跤之后

再也不起。

所里的另一位高血压长者,

就是在第几次被命令

去看《地道战》时,散场后

只见他仍在小马扎上坐着,从此

再也没能清醒过来。

你总算熬过了

一关又是一关。

不久之前,

在永安里你的家里,

大家谈到要成立

一个什么机构。

虽然极不情愿,

你还是再次接受了

一个会长的头衔。

你被说服的原因是:

您要是不当,

这头衔绝对会让

一个大家都很讨厌的人夺走,

后来,在电话里

你对我说,

纪念文集的序言,最好还是

编辑部自己的人来写。

于是便不忍心再勉强你,

我自己凑成了一篇。

刊出后,你还不忘记告诉我:

“文章看了,那样写

可以,写得不错。”

一次涉外翻译竞赛的

授奖仪式,

我们总想请你出席,

并“随便讲几句话”,

意思无非是以壮声势。

这使你为难了很久

——至今想起来仍使我觉得内疚。

最后你都用几乎乞求般的声音说了:

“我不愿人家见到

我现在的这副模样。”

这是最后的一次了,

佩芬与我见到仍有生命的你。

二月十七日,

在协和医院,

你消瘦得我们都

几乎认不出了。

佩芬叫了一声“冯先生”,

你竟挣扎着像是想要答话,

虽然你昏迷已有多天。

想啊,想啊,但仍然

猜不出你努动着嘴唇

要对我们说的是什么。

唉,何必去猜呢,

我恍然大悟,

你已过完充实的一生。

你早就关照过家人:

千万别做无谓的“抢救”。

那样的拖延徒增痛苦,

还不如让你安静离去。

几天后,见到了你的遗容,

果然是那么安详。

当然,人总有自己的一部

“未完成交响曲”。

但“你工作走到死亡的那天”。②

差几天就到达“米寿”之年了。

此刻,你又能

和杨晦、陈翔鹤他们

一起喝酒、聊天,

回到“沉钟”时代。

你已经当过吊桥,当过船,③

让无数行人前行。

如今吊桥拉起,

小船远去,只见

青绿的河水流淌依旧。

2000年

注:

①三岛指三岛由纪夫,“seppuku”系“切腹”的日语发音。

②见《沉钟》创刊号卷首所引吉辛语:“而且我要你们一齐都证实……我要工作啊,一直到我死亡之一日。”

③见冯至诗《画家梵诃》。

(李文俊,翻译家,2023年1月去世)

责任编辑:王月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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