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尔哈金的光

2023-04-29 04:44裘山山
万松浦 2023年3期
关键词:妈妈老师

1

公元1973年,我遇见了阿尔哈金。

阿尔哈金是阿拉伯人,出生在伊拉克的巴士拉。他有一个很长的名字——穆哈穆德·本·哈桑·本·海什木·巴士拉。后人通常按拉丁语尊称他为阿尔哈金。

阿尔哈金所处的时代是伊斯兰的黄金时代,出现了一批科学通才,他们在各个领域都有建树,相当于欧洲文艺复兴时期的文艺复兴巨匠,比如但丁、薄伽丘、拉斐尔、达·芬奇。尤其是达·芬奇,既是艺术家,也是数学家,还是医学家、建筑工程师等等。据说他留下的科研笔记到现在仍有参考价值。阿尔哈金也是如此,虽然他的名声没有达·芬奇响亮,但他在物理学、天文学、医学、心理学等方面都成就斐然,尤其是光学方面,有着非同寻常的建树。是他将光学确立为一门独立学科的,故被称为光学之父。

当然,阿尔哈金生于公元965年,差不多过了一千年才出生的我,遇见他是不可能的。所以准确地说,我是在公元1973年秋天,读高一时,听到了关于阿尔哈金的故事。我用“遇见”一词,只是为了强调他对我的影响。

不过在我当时的眼里,阿尔哈金如同天外来客,如同神。由于这样的定位,我并没有对他的伟大科学成就感到太大的震惊。就好像那个时候听英雄故事,英雄不怕烈火烧身,敢用身体堵枪眼,敢跳到冰河里救人,我都觉得很正常,他是英雄呀(不是凡人)。所以,听到阿尔哈金的故事,我只是觉得这人很神奇,没觉得他了不起。

真正觉得阿尔哈金了不起,是在几十年之后了。

当电视上频繁出现伊拉克这个名字时,我忽然在战火纷飞的画面之外想到了阿尔哈金。我想,在那么遥远的年代,竟然就有了阿尔哈金;在那么遥远的年代,阿尔哈金就发现了光的秘密,真不可思议。

2

给我讲阿尔哈金的,是教我语文的黄老师。

说到黄老师,必须先说说我们之间的过节。我和她,曾经是大眼瞪小眼,针尖对麦芒,互不相让的一对。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要和她过不去,她从来没招惹过我。可以说她对我们所有同学都客客气气的。可是每次看到她被我找碴儿后,站在那儿面露难色,甚至是尴尬,一手拿着课本,另一只手用力握着拿课本的手背,好像书很重,我的心里便有一种解恨的感觉。

讲台很窄很短,比一张课桌大不了多少,一不小心就会踩空。我暗暗期待她踩空,崴了脚,然后去医务室,那样我们就可以自习了(跑到教室外面去玩了)。但她从来没发生过这样的意外。当然,我说从来,也就是指开学到现在,一个多月而已。

我一屁股坐下,杵着腮帮子看她。她的尴尬变成了生气,大声说:“我还没喊你坐下,站起来!”我又站起来,目光直视她,一点也不躲闪。我小声但很清晰地说:“难道我说得不对吗?”底下的同学开始笑。僵了一会儿后她说:“你先坐下,放学了我再跟你说。”

她接着讲课,十分卖力,声音略有嘶哑,我却丝毫没有兴趣。

教室很闷,是用搭建工棚的铁皮临时搭建的。窗户也就是半米见方的一个洞,拿塑料布替代了玻璃窗。教室里味道很大,也许来源于搭建材料,也许来源于泥土:因为地面没有用水泥硬化,只是把泥土压平了撒了些碎石而已;更也许是来源于五十个青春期孩子身上的汗味。多种气味混杂在一起,令人呼吸不畅。

棚子的顶上吊着四盏日光灯,启辉器大概有问题,灯管不停地闪,仿佛在一次次地重启。这样的闪烁让我更加不得安宁,我无法想象要在这样的教室里读完高中。

可是不听课,我也没有更好的能打发时间的事。没有闲书可看,也不想和我的同桌说话。同桌是个傻乎乎的女孩,上课不是睡觉就是在纸上画小人。不知是谁扯了一页作业本叠了架飞机,从后面嗖的一下飞到了我桌上。我捡起来哈了一口气,准备再飞出去。(很奇怪那时候我们扔纸飞机前都要哈一口气,也不知是谁最先发明的。)坐在我侧面的学习委员张晓萍狠狠瞪了我一眼。她爹是大官,她还很会读书,成绩比我好,对我多少有点威慑力。

我怏怏地扔掉飞机,眼睛转向窗口,蒙在窗口的塑料布破了,通过那个洞,我发现外面下雨了,难怪闻到了土腥气。天色很暗,就像马上要天黑了似的,其实还不到四点。放学回去又得淋雨了。我没有雨伞,也没有雨鞋,一年四季就是一双黑布鞋,塑料底已经磨得很薄了。每次下雨时回家,衣服和鞋都要湿透。我只能把书包抱在怀里,那在我看来是最重要的。可惜书包里也没几本书。

虽然下雨会让我狼狈,可我还是喜欢雨天。尤其下大雨的时候,我觉得自己逃离了,进入了另外—个世界。从天而降的水在与大地相遇时,发出激烈的嘶吼,营造出神秘的氛围。在那个世界里,似乎一切都有可能。这让我心里有了些许期待。

3

那年我十五岁。原本已经考上了当地一所高中,但父亲所在单位要求本单位职工的孩子都读子弟校。子弟校原本是所小学,后来办了初中,再后来又办了高中。之所以不堪重负不断升格,是因为单位里的孩子大都成绩不好。家长们四海为家到处修路,子女们便从小漂泊没法安定读书。可是1973年,已经需要考试才能进高中了,领导们就决定自办学堂,把孩子们关起来。也没指望孩子们学到什么,只希望每天有人管他们。我父母便让我放弃正规中学来这里上高中,俗称戴帽高中。

子弟校没有多余的教室,就在树林里开出一块空地,用压路机压平,搭了两个工棚当教室,把我们这百把个少年分成两个班,关在这里。各科老师也是临时找来的。就是从自己单位的各部门,找了些文化程度略高的干部担任。比如我们这位班主任兼语文老师,就是下面一个施工队的文书,高中肄业。而我们的数学老师,是一个部门技术员,中专毕业。据他说他每天晚上自己先学,然后再给我们上课。物理老师化学老师,差不多都是施工队的技术员。不像我原来的县中学,老师们好歹都是师范学院毕业的。

我在县中学读书时成绩好,当过学习委员,来到这里后完全被无视了。这里的学生不是靠成绩分等级,而是靠家长分等级的。总部领导的孩子一等,中层领导的孩子一等,剩下我们普通员工的孩子一等。总部领导那些孩子成绩不咋样,优越感却很明显。回想起来,他们长得也比我们好看,男孩子个子高,女孩子白皙,估计是营养好、穿的也好的缘故。我第一次见到戴牙套矫牙,就是在我们班学习委员张晓萍的嘴里。她爹是总部头头之一。我很稀奇,盯着看了好一会儿,直到她白了我一眼。

子弟校就在总部大院,领导的孩子们等于在家门口上学。而我们下面的孩子,要从很远的地方走过来上学。比如我,从家里到学校要走四十分钟,其中一段路还是大件公路,又是坡道又是弯道,那些很野的货车经常擦着我呼啸而过,飞起的尘沙塞满了我少年的脆弱的心。我眯缝着眼,吐出嘴里混杂着沙土的唾沫,总是恨恨地想,早晚有一天,我要比你们过得好。

自卑和不甘混合在一起,让少年的我变得很讨厌。讨厌而不自知。

比如今天,黄老师给我们讲逻辑。她在黑板上写了个题目:在我们村,最喜欢上夜校的是青年社员,女社员,老人和孩子。她说:“这句话里有逻辑错误,你们知道吗?”大家都傻傻地看着她。她说:“这里,概念重复了,因为,青年社员里就有女社员,老人里也有女社员,所以应该把女社员去掉。”她一边说,一边潇洒地拿黑板刷刷掉了“女社员”三个字。

我马上站起来说:“不对,不能去掉女社员。”

她回头诧异地看着我。

我说:“有些女社员已经不年轻了,不能包括在青年社员里,但她们又没老,也不能包括在老人里。”

同学们大笑,甚至拍桌子,连张晓萍也捂着嘴乐。我得意扬扬地坐下。用现在的话说,刷到了存在感。

黄老师尴尬地看着我,就是开头那一幕。

黄老师有个搞笑的名字,黄大娥。我想还好她不姓白,还好那个“娥”不是鸡鸭鹅的“鹅”。就她那个短脖子,和大白鹅一点不沾边。她的神情也与鹅大相径庭,总是很谦卑,穿着朴素,甚至有些男性化。灰上衣蓝裤子,一头直直的短发,很短,没盖住耳朵,额前光光的,一根刘海也没有,卡了一根大卡子。她第一次走进教室的时候,我还以为是个男老师。

可是这个貌似冷硬的缺少柔情的女老师,却从来不训斥我们,不管我们多捣蛋,她只是蹙眉而已。不会找家长,更不会体罚。这让我反而得寸进尺了。

我说过,那时的我讨厌而不自知,样子也难看,一张小黄脸因为营养不良没有光泽,头发干燥枯黄,好比一只茸毛褪了翅膀却没长出来的小鸟,处在尴尬期。我对男生也没有任何感觉。唯一能让我兴奋的就是书,书,书。可是书比金矿还难找,连妈妈包腊肉的报纸,我都翻来覆去看过了。这让我经常无名焦躁。

4

回到家妈妈总是问,今天怎么样。我总是说,不怎么样。

妈妈从来不对我说“你一定要好好学习”这样的话。她知道好好学习也没用,高中一毕业就戛然而止了,不能考大学不能找工作。她问我怎么样,是指有没有和同学闹矛盾,有没有被老师批评这类。

我忍不住说:“黄老师今天又讲错了,她根本不懂逻辑。”

妈妈制止我说:“不要自以为是。难道你懂?”

我说:“反正比她强。”

我把黄老师讲的和我的反驳学给妈妈听。妈妈笑了,说:“看来她确实读书不多,你就得过且过吧。”

我虽然不属于规规矩矩的好学生,但每次考试成绩都不差,所以妈妈也不管我。她和当时的很多人一样,早已中了“读书无用论”的毒,她觉得我考得再好也没用,不惹事就行。

让我意外的是,虽然我让黄老师当众尴尬,她却没有修理我,还把我任命为语文课代表。我以小人之心猜度她,这是想拉拢我吧?好让我不要老找她的碴儿。我并不买账。

有一天黄老师讲苟子的《劝学》篇,讲到那句著名的“青,取之于蓝,而胜于蓝;冰,水为之,而寒于水”,她讲解说,这两句的意思是说,青这种染料是从兰草里提取出来的,颜色却比兰草更青。冰是水构成的,却比水更寒冷。

我又举手了。

她皱了一下眉头,意思是,又怎么了?

我不等她允许就站了起来,迫不及待地说:“不能说冰是水构成的。”她问:“为什么?”我说:“冰不可能无缘无故构成水,必须有条件才行,也就是说,气温必须冷到零下才行。所以,应该说冰是水冻成的,冻这个字就包含了气温条件。”

我叽叽呱呱一口气说完,抑制不住的兴奋。她有些气恼,同学们又起哄了。这回,她狠狠白了我一眼。虽然她两只手依然捧着书,但我能感觉她恨不能把书砸到我头上。

学习委员张晓萍看不下去了,也许她是同情黄老师,也许是讨厌我这么出风头。她站起来说:“我认为(她很喜欢说我认为,一副少年老成的样子),虽然说冰是水构成的不太恰当,但是,说冰是水冻成的也不恰当。”

我很生气:“怎么不恰当了7”

张晓萍支吾了一下说:“反正很别扭。”

我“哼”了一声,没反驳出来。

放学后黄老师又把我留下来了。我站在她面前,默默等着她训斥,甚至还想了几句怼她的话。但她一直不说话,只是微微低着头坐在讲台后面。我看着她的头顶,她的头发真黑,别着一根大卡子。我心里开始发虚了。原打算“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可是她的兵和水都没过来。她不会哭吧?如果她哭了我会害怕,比训斥我害怕。

差不多五分钟后,在我快要坚持不住想主动道歉的时候,她说话了,语气依然温和。她说:“你说的有道理,冰成为水是需要客观条件的。但是张晓萍同学说这个“冻”字很别扭,我也觉得别扭。”

我松了口气,问:“那你觉得该用什么词儿?”

她说:“我需要再看看书。以后再和你探讨。”

这是平生第一次,有人和我用了“探讨”这个词。我有些飘飘然。那一刻,我觉得黄老师人不错。

放学回家,我还是把此事告诉了妈妈。一来妈妈总是问,今天怎么样;二来,也是想嘚瑟一下。我也找不到其他人可以嘚瑟。

妈妈又批评我了:“你这样不好。我说过多少次了,咱们家的孩子要夹着尾巴做人。老这么出风头干吗?”

我说:“她本来就错了嘛。不能让她误人子弟。”

妈妈说:“我看你也是自作聪明。小心她收拾你。”

我心想,怎么收拾我?无非就是给我的作文打低分呗。低分就低分,高分拿来也没用。

那时我骄傲自满,半瓶水响叮当,因为我还不知道世上早已有了阿尔哈金。在阿尔哈金的光芒里,我如同尘埃。

不过我到现在也不知道,黄老师是从哪本书里看到的阿尔哈金。她只跟我说,是一本外国人写的书。自从看了那本书后,她像变了一个人,眼神都不一样了。

5

星期天一早,妈妈让我去排队买肉。

猪肉是定量供应的,每人每月半斤,但也是经常买不到。一般来说星期天会有。我们母女仨一个月就一斤半肉,妈妈还时常舍不得吃,做成腊肉挂在窗户上,等爸爸休假回来吃。可我们姐妹俩也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妈妈为了保证我们的营养,就学当地人去买黄鳝,切成丝炒辣椒给我们吃。有时候也买点棒子骨熬汤,好歹让我们摄人点蛋白质。

我去的时候,队伍已经很长了。我排在队末,突然,我发现排在我前面的人,手里拿了本书。我的注意力马上被抓住了,好像那书是块磁铁,我就是根钉子,嗖的一声就吸住了。

我凑上去,歪着头从下面去看书的封面,封面上写着《野火春风斗古城》。这书我听人说过,写地下斗争的,抓特务的,很好看。我踮起脚想去看内文,惊动了拿书的人,她一回头,竟然是黄大娥。

我非常尴尬地叫了一声黄老师。其实这声黄老师主要是冲着书叫的,如果她手上没拿书,我可能会嗯嗯呜呜地混过去。

黄老师说:“你也来排队买肉?”我急切地说:“你这书是从哪儿借的?”她说:“从我一个朋友那儿。”我说:“可以借我看吗?”她把书往怀里靠了靠,好像怕我抢似的:“恐怕不行,我朋友也是借人家的,人家只给他两天时间,他分了一天给我,说好明天一早还。”我说:“那你拿低点嘛,让我和你一起看。”

我那语气就好像跟她是朋友,毫不客气地提出要求。实在是太想看了,口不择言。黄老师为难地说:“可是,我已经看到第三章了。”我说:“没事的没事的,你接着看,我不影响你。”

黄老师答应了,她尽量把书放低,让我的视线足以够到书。但她毕竟比我高,为了将就我,姿势就很别扭,严重影响了阅读。片刻后,她索性蹲下来,让我也蹲下来,这样我们的视线基本持平了,我们俩便专心致志地看起来。

虽然从第三章开始看,我也很快看进去了。先看到在医院当护士的地下工作者银环,告诉另一位地下工作者高自萍,上级新派来一位交通员杨晓冬,需要他护送到工作地点。高自萍很不乐意,说些阴阳怪气的话。然后又看到银环的姐姐金环,把地下交通员藏在诊所的夹壁墙里,特务来了发现屋里异常,要用尺子量那个墙,我紧张得不行,还好杨晓冬机智勇敢地站出来应对,骗过了特务,保护了大家。

我一会儿生气一会儿紧张。真是奇怪,我是如此地迷恋文字,迷恋文字构成的世界,一进入那个世界,我就忘了身处的世界,如同下雨天营造出的另一个世界。

当然,黄老师也一样,并不比我淡定,从她急切翻书的样子就可以看出来。所以我们俩都忘了排队这回事,后面的人悄无声息地绕过我们往前走。等我们察觉的时候,肉已经卖完了。

肉铺售货员大声喊着:“后面的不要排了,没有肉了没有肉了!”

我们俩听到喊声,大吃一惊地站起来。我的腿已经麻了,不知道蹲了多久。黄老师尴尬地说:“这下完了,要挨骂。”

我无法理解谁会骂她,她不已经是大人了吗?“谁骂你,”我问。她不好意思地说:“我爱人。”她说“爱人”这两个字时,完全是含在嘴里的,好像不敢吐出来,搞得我也不好意思了,讪讪地“哦”了一声。

她合起书说:“我得回去了,还要备课。”

她语气里有些歉意,但毫无商量余地。我平时很自以为是,此刻却不敢说,你把书借给我看吧。或者,我跟你回去看书吧。我只能点点头,眼睁睁看着她把书装进挎包,把金环和银环都装进去了,就是没把我的眼睛装进去。

回到家,我挨了骂,毫无悬念。黄老师都要挨骂,何况我。但我因为看书挨骂的次数太多,已经麻木了,不记得那一回妈妈是怎么骂的,肯定又说了那句她最常说的话:“全家就你认字!”

6

妈妈总怕我变成书果子。她的理论是生活能力比分数重要。所以我一闲下来发呆她就给我派活,叫我去打牛草卖,筛煤灰卖,收入可以归自己。她大概希望我成为一个结结实实的劳动妇女,不管风吹雨打都能好好活着。她却不知我找书有多难,做书果子也是需要条件的。

我家邻居有个男生,本来我们从不说话,某天我偶然得知他家有一抽屉的书,便涎着脸去和他套近乎,很快获得了借阅的许可。那段时间我一放学就往家跑,好像有根绳子在拽我的脚。读小学时我为了看书,专门选了有洞眼的课桌,把书藏在课桌抽屉里,透过洞眼一行行地看,一节课不抬头。老师告状后,妈妈便从此立下规矩,课外书只能在家看。

没有书看的日子很无聊,上学不上学都很无聊。看到其他同学聚在一起说笑,我就觉得他们很傻。多数时候,我一个人在小树林里转悠,低头看看草,看看蚂蚁,捡几片树叶拿回来夹在课本里。只有借到书的时候,我会蹦跶两下。

语文课,黄老师进来了,我比平时多看了她一眼,奢望着她走过来,从讲义夹里拿出那本小说递给我。当然,根本没有这回事,就是奢望。她呢,像什么都没发生似的开始上课。

这一节是作文课,讲记叙文。她照本宣科地讲了记叙文的几个要素,应当怎样开头、怎样结尾,举了一篇范文来讲。

我的嘴巴又痒痒了,又想站起来了。因为这篇所谓的范文写得一点也不好,空洞乏味。虽然符合所谓要素,可是谁会喜欢看这样的文章呢?而且它还用错了一个词,它说“那美轮美奂的烟花在夜空中升起”,“美轮美奂”是不能形容烟花的,它是用来形容高大华美的建筑的。(话说时至今日也常被用错。)但我终于忍住了。看在黄老师让我看书的分上,我决定不再找她的碴儿。说不定哪天她会借书给我看呢。

下午放学音乐老师叫住我。她说:“听黄老师说你字写得不错,来办公室帮我抄一下歌单吧。”高帽子一戴,我就跟她去了。

抄完歌单,我看黄老师也在办公室,正趴在桌上改作业。我就凑过去支支吾吾地说:“黄老师,那个,那个《野火春风斗古城》……”她头也不抬地说:“还了!”那语气果断冰冷,让我感觉她终于报复了我。

我尴尬地说:“我知道你还了,我就是想问个问题。”她抬头:“什么问题?”老师的本能,让她无法不搭理一个要问她问题的学生。

我说:“那个高自萍,他不是男的吗?怎么取一个女人的名字?我们班的张晓萍、刘艳萍,都是女生呀。”

黄老师说:“这个‘萍是浮萍、萍踪的意思,属于大自然的东西,并不是女人特有的。你不要一看到草字头就觉得是女生名字。比如‘芳这个字,不仅仅是芳香的意思,也有好品德好名声的意思,有个词不是叫‘流芳百世吗?所以很多男人也用它取名字,大军阀里就有个叫孙传芳的,还有个叫马步芳的。中国字,大多数都有多义。”

这是第一次,我从黄老师嘴里听到了我不知道的知识。我老老实实地“哦”了一声。

她忽然停住讲解问我:“你这么晚回家害怕吗?”我说:“不害怕。”那个时候真不知道什么是害怕。她说:“你等一下我送你。”我说:“不用送。”她说:“我就送你到胜利路口。”胜利路口就是公路尽头进入城区的路。估计她认为大件路不安全。我没再拒绝。回家晚了有老师送,妈妈就不会那么唠叨。

路上黄老师说:“我看出来了,你很爱看书,难得。以后有机会我帮你借书看的。”她此时的语气和刚才完全不同了。

我大喜过望:“真的吗?”她点点头说:“真的。我可以到县图书馆去借书。听说那里书很多。”我心心念念地说:“昨天那本书你看完了吗,后来怎么样了?那个高自萍有没有当叛徒?银环牺牲了吗?”她迟疑了一下说:“这个,等我有空了再给你讲。现在我要给你布置一样工作。”

原来黄老师不只是为了安全,也是为了让我干活。她要我写一篇记叙文,就按她今天讲的那套规矩写。她说:“你先写一篇,下周我布置全班同学写的时候,就先念你的作文,让大家知道是怎么回事。不然她们完全找不到方向。上次布置的作文好几个同学没交。”

我的臭德行又出来了,我说:

“我干吗要提前写?我不干。我就和大家一起写。”黄老师说:“你是语文课代表嘛。你比他们写得好嘛。”

黄老师也给我戴高帽子了。我沉默了一会儿,脑子里突然闪出个念头:“好,我答应你。但是你也要答应我一件事。”黄老师笑道:“呵,会讲条件了。什么事?”我说:“你一定要找时间给我讲讲《野火春风斗古城》后面的故事。我太想知道后面怎么样了。我做梦都梦到银环被特务抓了,像江姐一样被敌人严刑拷打。然后金环和杨晓冬去救她…一是这样的吗?你倒是给我讲讲呀。”

黄老师说:“好吧,我去给你借书。”

我说:“一言为定啊。”

7

两天后,我完成了那篇记叙文。老实说,我自己不觉得有多好,但毕竟是符合要求的一篇文章。结尾为了升华,我还引用了鲁迅的一段话,这让黄老师十分满意。

我去交作文的时候,办公室只有黄老师在。我窃喜,于是作文本还没递到她手上就问:“黄老师你去图书馆借书了吗?”很有点一手交钱—手交货的意思。

黄老师说:“我去图书馆了,但是那本小说被借走了,其他也没什么小说,我就借了一本科普书。”我很失望,甚至有点生气,觉得她没尽力。她马上说:“科普书也很有意思,可以学到很多科学知识。”

我心想,总不能比故事有意思吧?

黄老师见我不以为然,把手里的笔往桌子上一放,扭转身对我说:“那天我们讲《劝学》篇的时候,你不是纠正我了吗?你说冰不是水构成的,有道理。但是,我们也没有找到更合适的表达。我就很想搞清楚这个水。我就去借了一本科普书来看,看了书我才知道,水里有好多好多秘密。”

“水里能有什么秘密?”我说,“一眼就能看到底。”

黄老师开始给我科普了:“看来你和我一样对水不了解。水看上去的确是透明的,很平常的,但你想不到,水作为液体只存在于零度到100度之间,低于零度就成了固体冰,高于100度就成了蒸汽。冰和蒸汽才是水的两面大旗。宇宙中的水大多是以冰和蒸汽出现的,液态反而罕见。没想到吧?所有星球里,只有地球上水最多,占了百分之七十,就像一颗水星,所以人类才选择了在地球生存。

黄老师滔滔不绝地讲了一大通,还夹杂着许多我从来没听过的生僻词汇,这让我终于产生了兴趣,没想到图书馆还有这样奇特的书,我以为图书馆都是故事书。

我说:“借我看看嘛。”

黄老师说:“我还没看完,看完给你。”

她拿起放在桌上的手表看了一眼,四点半了。她那只表只有半截表带,每次上课时她都会从口袋里摸出来,摆在讲台上。然后她开始铺纸,倒墨汁,同时絮絮叨叨地说:“这两天实在是太忙了,哪有时间看书。学校马上要开大会了,我们班的决心书还没写好。”

我不想走,好像站在她身边就可以离书近一点。只见她小心翼翼移动了好半天笔,才写下—个“决”字,那字就像是一只趴在地下的狗,被她强行拖出来的。难怪妈妈经常训斥我的字“像狗爬”。果然是爬的。

我突然说:“我可以帮忙。”她抬起头疑惑地看着我:“你会写毛笔字?那天我在班上问的时候,你不是也说你写不好吗?”我说:“我就是写不好,但是我妈写得好,我妈的毛笔字不是一般的好。我带回去让妈妈帮你抄。”

黄老师咧嘴笑了,眼睛都亮了:“那可太好了!那可是帮了我大忙了!这样,一会儿我送你到胜利路口。”我说:“那路上你可以给我讲书。”黄老师答应了。

我努力憋着笑,感觉自己的小心思得逞了。

8

从学校到胜利路口,也就是半小时。这半个小时,黄老师继续给我讲她借来的科普书。好像那本书深深吸引了她,让她放不下。这次她没有再讲水,而是讲了光。于是,我在车子呼啸而过的公路上,在尘土飞扬中,遇见了阿尔哈金。

阿尔哈金在一千多年前就发现了光的秘密,他自己也像光一样闪闪发亮。他所处的时代,科学尚处于萌芽状态,人们通常是用模糊思辨的方式来解释或推理世界的,若解释不通,就简单归结为上帝行为。而阿尔哈金是第一个采用科学方法做研究的人,他不只是光学之父,也是科学方法论之父。他是人类历史上第一个坚持所有理论都通过科学方法来验证的人。后来的许多西方学者是站在他肩膀上的。除光学之外,阿尔哈金在数学、心理学及视知觉方面,都取得了开拓性成果,他居然在那个时代,中世纪,就发明了针孔照相机。

但这位了不起的科学家,竞遭遇了牢狱之灾。

大约是公元1011年,阿尔哈金看到尼罗河每年一到雨季就泛滥成灾,民不聊生,饿殍遍野,便做出一个大胆预测。他说,只要借助水库和堤坝系统,就能控制住这条河流毁灭性的泛滥,而且借助这套系统储存的水,还可以用于漫长的旱季灌溉。

他的这一想象放在今天肯定是理所当然的,但在那个时候却属于史无前例,很难验证。大胆想象和预测,原本就是科学家的重要特征。他将他的这一预测构想写成文章发表了。当时的埃及统治者哈里发听说了,就把阿尔哈金召去。他给阿尔哈金下令说,既然你的预测那么好,你就去把那个水库做出来给我看看。

阿尔哈金被带去参观泛滥区,一个又一个泛滥都凄惨无比,他的脸色也越来越凄惨。他明白,自己的预测实施起来难度很大,几乎没有可操作性。但他不能承认他错了。一旦承认,那么,残忍的嗜杀成性的哈里发就会将他斩首。阿尔哈金只好装疯,他指望哈里发把他这个疯子扔到大街上。

哪知哈里发看到突然变得疯癫癫的阿尔哈金,并没有把他扔到街上,而是下令将他锁起来,终生软禁,不准他再享受自由,不准他再与公众接触。不知道哈里发是怎么想的,也许他认为终生软禁是一种比砍头更严重的惩罚。或许他还藏着一丝念头,说不定哪天阿尔哈金突然又好了,还可以派上用场。

总之,后人必须感谢哈里发的不杀之恩。当时阿尔哈金46岁,正是搞研究的黄金时期,所以坐牢后他继续搞研究,一边装疯,一边埋头撰写论文(庆幸他还能获得纸和笔),一天也没有停止。那十年时间里,他写出了大量的重要的科学论文,包括七卷本的《光学集锦》。这部著作成为艾资哈尔大学(埃及最古老的高等学府)使用了一千年的教材,一直用到今天。

值得庆幸的是,十年后,公元1021年,哈里发去世了,阿尔哈金出狱,时年56岁。他继续搞科学研究。无论是坐牢还是不坐牢,都影响不了他的大脑高速运转。接下来,他又有了重大发现,他发现了光的折射定律,通过实验把光分离成七原色。

阿尔哈金的故事如此好听,让我人了迷,以至于黄老师送我到公路尽头要告别时,我厚着脸皮说:“你再送我一段嘛。”

黄老师说:“不行,我作业还没改完。你也得赶紧回家,请妈妈帮我们抄决心书。”

她转身就走,忽然又回头笑道:“说真的,还要谢谢你,不是你在课堂上找我碴儿,我还不会去借书看,这一看觉得自己简直太无知了,都不配当老师。”

这番话,倒让我傻了。

9

当晚回到家,我给妈妈“传圣旨”,说我们班主任黄老师听说她的毛笔字写得特别好,想请她帮忙抄写一下我们班的决心书。我哪敢说是我主动揽回来的,只能拉大旗作虎皮。

那年月老师从不麻烦学生家长,所以妈妈很意外,也很不乐意。她干了一天活,晚上哪里还有精神写字?可是毕竟是我班主任说的,而且我还得罪过她。妈妈瞪了一下眼睛没有发作,只是有些狐疑地问:“她从哪儿听说我会写毛笔字的?”我说:“可能是哪个学生家长吧。”

妈妈无奈,只好把饭桌擦干净,铺上报纸,再铺开我拿回来的红纸。她拿起稿子看了几行说:“狗屁不通!”

我连忙说:“那个,她太忙了,你帮她改一下呗。”妈妈说:“我才懒得!你这丫头,什么时候开始帮黄老师说话了?你不是很烦她吗?”

我赶紧转移话题:“妈,你的字写得太好了。”

妈妈的毛笔字真的非常好,应该叫书法。据说她还没上学就跟着外公写毛笔字了。外公的毛笔字在县城出了名,每年过年求他写春联的人要排队。妈妈就给外公当助手,外公忙不过来她写,所以是有童子功的。我这辈子也别想赶上她了。

妈妈是个清高的人,让她抄写这样的文章,实在是委屈她。为了免去她的嘀嘀咕咕,我主动念稿子。念的时候,感觉黄老师的确写得不好,也许她也是抄来的。干巴巴的大话套话一句接一句,好像一捆木棍堆在一起,没有水,没有生命。我想,我以后一定不写这样的文章,太无聊。

幸好木棍不多,堆了一页半大红纸。看到妈妈把最后几个字“高一一班全体同学”和年月日写好,我松了口气,连忙小心叠起来,再用报纸包好,感觉拿到了尚方宝剑。

本来我主动提出帮黄老师抄决心书,是为了邀功,换取她给我讲书的时间。可也不知怎么了,后来的事却没按我预想的出现,变得有些莫名其妙。

也许是因为一场夜雨?

早上起来,我发现夜里下了大雨。妈妈拿出一双新雨靴给姐姐,说姐姐那双小了,给我。我很开心,我一直希望有一双雨靴,可以让袜子不再湿透。而且雨靴是高帮,裤脚塞进去感觉很酷。我兴奋得不行,穿上雨靴简直是跑出了家门。

可毕竟是一双旧雨靴,已经被姐姐穿了两年了,鞋底非常薄。我还没来得及耍酷,就发现坏了,鞋里进水了。不知是本来就磨穿了,还是我那天早上磨穿的,总之我刚刚走上公路,鞋里就开始咕叽咕叽地响。我停在路边脱下鞋看,发现鞋底果然穿了,袜子湿透了,尤其是右脚,可以拧出水来。我很懊恼,拧干了袜子重新穿上。那感觉,比穿布鞋湿透了还要糟心。

突然,一辆大卡车飞驰而过,泥水溅了我一身。我冲着大卡车喊了一句:“讨厌!”觉得不解气,又跺脚加了一句,“烦球得很!”

这后一句是和班上男生学的,但声音连我自己听起来都很细弱,瞬间被风雨吞没了。

10

到了学校,我先去找黄老师,黄老师偏偏不在。音乐老师说校长找她,她去校长办公室了。我拿出决心书放在她桌上,闷闷不乐地离开。如果,我是说如果,当时黄老师在办公室,她接过决心书,很高兴地说了“谢谢”,并答应我得空就继续给我讲书,事情或许会不一样?

我走进教室,棚子里潮乎乎的,每个同学都把湿气带到了棚子里。我发现张晓萍和另外两个女生在看我,并且捂着嘴笑。张晓萍因为戴着牙套,特别喜欢捂嘴。我不知她们在笑什么,总不至于知道了我鞋底有破洞吧?鞋底破洞,只可能是天知地知我知。

我走到座位,那个我总看不起的同桌小声跟我说:“你脸上有泥巴。”我脸一红,连忙把脸埋在课桌上,然后用手在脸上抹。那时候找个镜子很难,我们教室连块玻璃都没有。我摸到了脸颊上的泥巴,使劲儿搓,再撩起衣角擦。然后悄悄问我同桌,同桌点点头,表示行了。我以后要对她好点才是。

上午又是数学又是化学,都是很头大的课。课间休息时,张晓萍很大声地在班上宣布,最后两节课是语文测验。

我很吃惊,我竟然一点不知道,黄老师昨天送我回去的路上一句都没提。我感觉自己被轻视了。好歹我是语文课代表,而且我还帮她抄了决心书。她怎么能这样?

一早积攒下的负能量开始扩增,在心里堵塞着,有些透不过气。我站起来走出教室,往树林里走。整个脚被湿袜子裹着,极不舒服。我一直走一直走,好像跟谁赌气似的。这段时间雨水多,满山坡的落叶被雨水浸泡后,变成了褐色。雨又淅渐沥沥下起来,天好像漏了。雨水穿透树叶滴滴答答打在我脑袋上。我心里恨恨地想,有本事你倒是下大点,下个铺天盖地给我看看。

树林深处有一间小屋,里面堆满了工具,锄头、竹筐、扫把之类。我推门进去,找了个草席靠着坐下,迫不及待地脱下袜子,脚已经被水泡出了皱纹,冰凉冰凉。我心里冷不丁冒出一个妄念:不去上课了,管他考试不考试!

我把袜子摊开,把两只脚埋进草堆,眯上眼,不知怎么竟然睡着了,还睡得很香。是不是压抑的情绪容易引发睡眠?我还做了梦,梦见回到家告诉妈妈鞋底有漏洞了,进水了。妈妈说:“不是给你买了新雨靴吗你怎么还穿旧的?”我高兴坏了,一下醒了。原来是白日梦。

醒来感觉肚子很饿,也不知几点了,就起身往回走。学校很安静。我进教室去拿书包,教室也空荡荡的,显然是放学了。

我拿起书包一回头,赫然看到黄老师坐在讲台上,正死死盯着我。她竟然这么沉得住气。

我呆住,看着她。她也看着我,我们就这么对峙着。好一会儿,她拿起那个断了表带的表抖了两下,声音也在抖:“你知道几点了吗?你知道我等了多长时间吗?你干吗去了?为什么不参加考试?”

我心里很害怕,知道自己闯祸了,但表现出来的却是无所谓的样子。我倒腾着两只脚,鞋里被我垫了些草,很不舒服。我说:“没干吗,不想考试。”

“不想考试?为什么?”她的声音更抖了。

我大声说:“考试怎么样,不考试又怎么样?反正读完高中就下乡。读书好了也没用,没用!”

她呆呆的,那表情显然是被我的回答惊到了。我等着她劈头盖脸地训斥我,但她只轻轻叹了一口气,然后说:“没出息。你真没出息。”

这句话刺伤了我。我噔噔噔冲出教室。

她在后面大喊:“回来!给我做卷子!”

11

那可真是难忘的一天,虽然我并没有就此写一篇作文。

我饿着肚子,老老实实坐下来完成了语文测验,然后被黄老师押回家。雨似下非下,我把书包抱在怀里,任雨淋着。妈妈总是说不要怕淋雨,小孩子淋雨可以长高。黄老师也没拿伞,不知她的母亲是怎么和她说的。我很饿,很委屈,想哭,可是是自己旷课犯事的,没道理哭。我强忍着眼泪,黄老师说什么我都不应,我怕一应会哭出来。

黄老师说:“突然找不到你,我真是很紧张。你从来没缺过课。”

黄老师又说:“校长找我谈话了,说我放松课堂纪律,还说我不该老看外国人写的书,还讲给学生听。”

我们就这么一前一后地走着。天阴沉沉的,乌云压在头顶,也压在我心里。一想到回家后还有一顿臭骂在等我,就更难过了。

忽然,我感觉到了异常,一抬头,竟看到天边有一束奇特的光,那光穿透乌云直射下来,无比耀眼,将灰黑色的厚厚的云墙刺了一个大洞,光芒如白剑刺向大地,照亮了眼前所有的一切。

我傻傻地看着。

黄老师在我身后说:“阿尔哈金的光。”

她的声音有些战粟。我懂,我真的懂。她是想说,是阿尔哈金发现了光的秘密,阿尔哈金揭示了光的定律。

阿尔哈金是人类史上第一个精确描述空气如何使光弯曲或折射的人,也就是说,他发现了光的折射定律。在阿尔哈金之前,古人对于光学,即光是怎样的,人是怎么看到光的,有三种观点,分别是进入说、发射说和相遇说。其中古希腊学者伊壁鸠鲁主张的是进入说,认为是物体发出影像到达人眼产生视觉。但谁也拿不出确凿的论据支持自己的观点。三种观点一直争论不休,直到阿尔哈金出现。

生活在中世纪的阿尔哈金,竟然史无前例地运用科学实验,支持了伊壁鸠鲁的“进入说”。他认为视觉纯粹是光进入眼睛的结果,眼睛本身没射出任何东西。他还说光是由细小的、直线运动的粒子流所构成的,这些粒子来自太阳,遇物体而反射。他还指出,光速虽然很快也不是无限的,是有限的可测定的。多么了不起。

阿尔哈金在经过严谨的观测和计算后,证明了大气是如何造出曙光的,他指出第一道曙光开始于太阳在地平线下的19度。(与今天经过科学考证的数据18度几乎一致。)太神奇了。他还运用复杂精确的几何计算,确定了地球的大气层高度数值为79千米。在当时,没有任何人对空气向上延伸多远有一丝线索,甚至不知道空气向上有没有尽头。可是阿尔哈金却计算出了具体数值。(这个数值与科技时代所测定的84千米仅有5千米误差。)

黄老师讲的时候,一直看着天空。我也一直看着天空,我们的视线在天空中交集,我们一起膜拜着千年前的先贤。

最后黄老师长叹一声说:“阿尔哈金在一千多年前就对光有了如此高深的研究,可是我们一千多年后还糊里糊涂的。我们在光的照耀下活着,有了光我们才看清这个世界,可我们却不知光为何物。光是多么神奇!光穿透我们的身体直接把我们的心照亮,光让渺小变得动人,光让暗处熠熠生辉,光可以把沮丧变成希望。有了光我们就不再惧怕黑暗了,因为光让我们知道,黑暗是暂时的,光是永恒的。”

她突然把视线从天空收回,定定地看着我:“你真的觉得读书没用吗?世界那么大,天空那么大,光那么迷人,你不想去了解吗?我都好想重新进教室,坐在下面听老师讲课。你不晓得,我高中只读了一年,我的眼睛太需要光了。”

我摇头,又点头,不知作何回答。再抬头时,天空已经变成了浅蓝色,云团一层层漾开,满天都是鱼鳞云。美极了。光在天空中肆意挥洒,为我们作画。也许片刻后它会消失,但它在那儿,一直在。我知道,我终于知道了。

黄老师又说:“你要知道,光不仅仅来自天空,也来自……”

最后几个字还没说出来,一辆大卡车突然飞驰而过,泥水竟然溅到了我们两个人的脸上,我看着黄老师的花脸忍不住想笑,大泥点子像个逗号一样挂在她腮帮上,可是她却率先大笑起来:“哈哈哈,你看看你,脸上有个叹号!”我也大笑起来说:“你看看你,有个逗号。”

我们两个就在光芒四射的天空下,捧腹大笑。

2022年12月10日初稿

12月20日修改完毕

于成都正好花园

(裘山山,作家,现居成都)

责任编辑:张林

猜你喜欢
妈妈老师
鸟妈妈
我的妈妈是个宝
不会看钟的妈妈
老师,节日快乐!
老师的见面礼
淘气
六·一放假么
妈妈去哪儿了
追老师
请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