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事与有时

2023-04-29 04:44计文君
万松浦 2023年3期

黄昏的时候,我打开了7楼C室的房门。

这是塔楼的一角,不规则的客厅里,西向的窗户投进来的斜阳,在积满灰尘的地板上烙出一个惹眼的四边形。

闷热的空气里,灰尘弥漫,混杂着焚香烧纸的气味。五年前,这家遭遇人室抢劫,房主夫妻正当防卫,劫匪命终。激烈反抗的男主人重伤不治身亡,女主人带着孩子搬离。一年后,房主将房子通过中介挂了出来,卖的依然是市价。中介说,这样的“凶宅”都卖不到市价。女主人淌眼抹泪地说:“怎么?你们也想抢我们家?”吓得客户经理连连否认。

当初不肯降价,年年还随行就市地涨价,也就一直没能卖出去。新接手的市场部总监与我有些渊源,想到了“试住”这个办法。在采用“凶宅试住”这种充满实践精神的方法之前,这位总监还说服房主,请清虚观的道士做了一场解冤释结的斋仪。放眼望去,果然,蒙尘的餐桌上放着一个簇新的红地描金的葫芦,下压一卷《太上三生解冤妙经》,四壁的角落贴着画有朱砂符咒的黄表纸……总监在通话时跟我絮叨完来龙去脉,又嘱咐我,不要动屋里的这些东西。

我走过去开了窗,热风扑进来,脖颈后一股股的汗水流到背上,揭开沙发上防尘的旧被单,把双肩包放上面,脱下黑色T恤,打开拉杆箱,开始安装监控设备。

焚香烧纸的气味依旧浓烈,这味道联系着晦暗不清的“异世界”,让我想起了很多古怪地方,老家后山半山腰那间有泥像的屋子也跟着出现了。十二岁那年,我破门闯了进去……

十二岁之前,我跟着爷爷奶奶,在乡下。

乡下的日子,白天亮黑夜暗,冬天冷夏天热,都是分明的。很小的时候,也被妈妈接去城市过了几天。那几天,一切都颠倒混淆地不分明起来,轰然嘈杂的声响辨不清来处。一处是汗流浃背的夏天,换一处就成了冷气袭人的冬天。夜晚到处都是明亮的灯,白天却满是灰沉沉的雾气,连着的高楼像雾气里的山,太阳从“山”后面出来,是白白一团,像月亮。我那时觉得乡下有乡下的太阳,城里有城里的太阳,颜色、亮度和形状都不一样。

我跟着妈妈走,街长得走不到头儿。我累了,困了,妈妈就背起我,后来我就睡着了。我醒来的时候已经在妈妈住的地方。那是一间大房子,里面放着很多张双层床,睡满了人。妈妈搂着我睡在门口一张床的下层。第二天睡醒的时候,屋里其他人都不见了。妈妈催着我吃饭,扯着我又走了很多路,换了好几次挤满了人的汽车,最后到了一个公园。那里的花草树木都整整齐齐的,让我想起剐剃过头的自己,瞅着别扭。公园里有秋千、滑梯,我一个人玩了会儿,觉得没意思。妈妈又带我去吃饭,又是坐车,又是走路,直到天黑下来,在一个路口,妈妈停脚了。

一辆一辆巨兽般的大车呼啸着从眼前跑过去,喷出的热气带着灰尘扑到我身上。我被妈妈扯着手,站在路边,有些害怕,拽了拽她的手。她低头笑笑,说一会儿就能看见爸爸了。有一头橙红色的“巨兽”从拦着栅栏的路口盘旋而出,靠在路边停了下来,爸爸从“巨兽”的脑壳里跳出来,抱起我,高高地举过头顶。

爸爸驮我在肩上,跨过绿化带,走进一家红色门头上带着大大的亮黄色图案的店里点餐,都是我没吃过的东西,味道有些奇怪,但也不难吃。我还得到了一个小小的绿色塑胶恐龙。之后,爸爸就又钻进那头“巨兽”,离开了。

妈妈带我回住处,路上让我看一旁的树,枝干上缀满了灯。我不想看,只想睡觉,被她催着瞟了一眼,那树亮起来,暗下去,又亮起来……

我不喜欢城市。城市让小小的我不安、疲惫,吃饭睡觉总被妈妈催。好在很快我就又回到了村里,吃得肚皮滚圆,到处疯跑着玩儿,倒头睡到什么时候也不会有人催……我活得像只小兽。上学了也还这样,作业时常忘了写,考试的时候,会的就写,不会就瞎写。老师气得狠戳我的脑壳,咬牙切齿地说:“白瞎了这聪明脑袋,浑不开窍,你爹妈能有啥指望?”我脖子生犟劲,从下往上偷翻了老师一眼,心里却有些得意——我有颗聪明的脑袋!

村里的男孩子玩打仗,我主意最多,也敢斗狠,比我大两三岁的也听我的。五年级的暑假,打了三天的仗,我赢得无趣了,就说要上后山。

有人畏缩起来——“老先儿”说小孩儿上后山,会丢魂儿。

我从鼻子里哼了一声。“不怕。我跟着‘老先儿上过后山,半山腰的山壁上有扇门,我看见他开门进去,进到山石里去了……”

看到一片瞪大的眼睛和微张的嘴巴,我笑起来,挥手喊了声“走”,领着十几个小子一气儿跑到了后山半山腰那扇破旧的木门前。门上挂着生锈的挂锁,门边还贴着一副字迹模糊捎了色的红纸对联。我寻了块石头,砸断了门鼻儿,推开门:从山石里凿出来的浅浅的半间房,一个黑乎乎的面容模糊的泥胎,身上披着脏兮兮的红绸子,地上斑驳的搪瓷盆里积着香灰,旁边有砖头压着的黄表纸。我跳进屋去,回头看看身后探头探脑并未跟进来的伙伴,转脸踢了踢搪瓷盆,飞起一脚踹歪了那泥像。在一阵充满敬畏和惊恐的复杂声息中,我呼啸着奔跑下山,胸口长满自大与狂喜,嘴里不断发出吼叫声,大笑连连。他们都跟着我跑,叫,笑……

当晚有个小子起了高烧,他哥哭着说了白天的事,他家的爷爷奶奶叫来了“老先儿”。听完原委,“老先儿”扑腾一下倒在了地上,浑身抽搐,然后起来尖声细气地说了一番话,话传出去,把村里那些老头老婆吓个半死……这些我都是后来才知道的。那晚我照旧睡得黑甜,一觉睡到次日天大亮,起来撒泡尿,站在院子里扯着脖子叫:“奶——饿!”

奶奶去给我妈打电话了,妈妈回来接走了我。我想,神鬼仙灵若真的存在,也必然不是按照人的逻辑行事的,被我踹歪泥像的那位,不仅投拿走我的魂儿,反而把我送进了省城,顺便还给我开了个窍,换了眼目。

城市在我眼里变得如此分明,密匝匝饱和犯冲的色彩撞过来,呼吸一阵急促,心脏跟着膨胀,带着微微的让人愉快的疼……

我进了省城北郊一所半军事化管理的中学,喊着口号跑操,攥着拳头做题。自己是在一场大的打仗游戏里,一定要打赢!刚进校的时候,同班同学在食堂被高年级的欺负,我冲上去保护他。班主任批评我不该打架,又说我有正义感,没过几天,让我做纪律委员。学校每周只放周日半天假。妈妈打工的餐巾厂在西南郊,她在附近的城中村租了半间房。除了换季拿衣服,或者正好赶上爸爸回家,平时周日我都不回去,而是坐两站公交车去电影公司的那家内部放映厅。这是我偶然发现的宝地——十块钱就能看两部老片子,看完在门口小摊上吃一碗砂锅面,心满意足。回学校的公交车上,想起童年乡村的日夜,亮暗都成了一团梦影。车窗外流动的灯影,真实而美丽,但我已见过更为神奇的光影——透过银幕,可以窥见未来……

中学六年,我过得辛苦,也过得痛快。我考上了省师范大学的传媒学院,影视编导专业。我想,我算是打赢了。

上了大学,我有更多的时间独自在那个庞大的城市里游弋,想象着那些不知所以的空间。我开始喜欢城市——斑斓的色彩、潮水般的车流、繁复变幻的景物,有那么多不曾了解的空间等着我闯进去,无数匪夷所思、意味无穷的故事等着遇见我……

中学同学都是和我差不多的家庭出来的,大学同学就不一样了。我们学校虽然不在什么“985”或者“211”的名单上,但也是第一批录取的正经本科。我的世界变大了,复杂了,想想,世界本就如此,以前只是自己待在小小的“取景框”里,看不见外面。不过毕竟是在校园里,同学之间总体来说还算相安无事,非洲草原水源边的那种相安无事——吃饱的狮子与同来饮水的羚羊、角马,张着嘴的鳄鱼与在它嘴里跳跃的“牙签鸟”——短暂而脆弱的恬静时光。

我这只来自底层的“狐狸”与一只不愿上进的“野猪”成了朋友。大三那年暑假,我们俩约着去了北京,通过他的一位亲戚,进了家国字头的影视集团做实习生。大四那年的春节,爸妈和我一起回老家过年,初三那天去县城表舅家串亲戚,回村之前我们三口人去看了场电影。贺岁档大片,龙标后面出现了我实习的影视集团的标志,妈妈握住了我的手,忽明忽暗的光影中,她在笑——她和我确认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秘密,那秘密是关于未来的、尚未揭晓的答案,但她已然从命运的各种提示中猜个大概,那是让人欢喜不已的答案,她的笑里充满了希冀……

妈妈再也没有那样笑过—一我立刻勒住思绪,吸口气,慢慢吐出来,温热的出息里,满是消融了妈妈笑靥的悲哀……

显示器屏幕上已经能看到所有摄像头传来的影像:大门外,客厅,餐厅,厨房,卧室和卫生间。卫生间没有窗户,我开灯进去,找到拖把、水桶、抹布,简单打扫了一下,收拾出自己活动睡觉的地方。干完活,浑身汗液,着了灰尘,痒痒的,我决定洗个澡。卫生间的监控器调整一下角度,马桶和淋浴房就拍不到,使用完我还会调回去—一卫生间是重点监控的地方,这是从恐怖片学来的。

回到客厅,天空还未收尽白日的光线,暮霭已经罩了半空。暖黄冷蓝的灯,一盏盏点亮远近楼宇的窗户。

我带来的小风扇在茶几上嗡嗡地转着脑袋,风吹过叉微微冒了汗意的后背,感觉很舒服。我看着远处楼群的那些窗户,带着一丝漠然的荒诞感,想着那摞在一起的千家万户,那摞着的一格一格空间,盛放着男女猫狗花鸟鱼虫的悲欢哀乐……他们把这一格称为一“家”。

山东半岛上那个普通县城某个类似的格子楼里,爸妈也有这么一个家。我已经快三年没有回去了。二十多年来,爸爸一直和人合伙儿跑大车,后来超载罚得太厉害,他们干不成了,就卖了车散伙。国外订单取消,妈妈干活的工厂也停产了,老板说让回家等通知。爸妈商量了一下,想想年纪,就回了老家县城,求过当了物业公司经理的表舅,弄了个小区的便利店,算是安顿下来。过了两年,小区有合适的二手房,他们想买,但又想着该为我买房攒钱,跟我商量,我立刻打了一笔钱到妈妈的卡上。爸妈把房子买在了我名下,按揭贷款的时间长,每个月的房贷也少——他们来还,不让我管。

春节我回家过年,妈妈作为那个格子的实权人,坐在贯彻她意志的金碧辉煌的簇新装潢中间,掰着手指头数给我听:“还有四宗子大事,你爷爷一宗,你奶奶一宗,你两宗,结婚、生孩子,做完,我就没事儿了。”

她还在笑,但是笑得有些惴惴不安,看着我的脸色,希望能得到某种回应。我笑笑,握了握她的手,什么也没说。妈妈的四宗大事,都不用急。爷爷奶奶身体很好,爸妈的地流转出去了,爷爷奶奶的地种了菜,爸爸隔几天回去,照顾他们,把收的菜带到县城,在自家店里卖。与我有关的两宗大事,相当长的时间内,我认为都不会发生。爸妈把主卧留给了我。双人床上铺着大红绒面鸳鸯戏水的床罩,绿荷红莲彩鸳鸯,刺激得眼睛发涩,我揉了揉眼睛,说我住小房间。

我只在那格子里待了几天,再也没有回去过,接下去这两年有各种防疫的规定,倒免了我撒谎。爸妈并不确切知道,但也隐隐能感觉到,我身上大概发生了什么事,问,我只说没事儿,都挺好的。买房时我大大咧咧地给出的那笔钱,也算是颗定心丸,他们只是提醒我:别太累,身体要紧,有压力自己要会排解,不行咱回家……我就笑他们“大都市崩溃的年轻人”之类的短视频看多了,说自己身体好心态好,没事儿。他们也笑,笑是笑,可还是茫然地担忧着。

茫然地担忧着,也茫然地希冀着,不会绝望。他们辛劳一生,这点儿想象的安慰,我总该给他们——何况我能给他们的,也只有这点儿想象的可能了。

暮色四合,我没急着开灯,从窗前踱回沙发,在黑暗里坐着。今天只剩下两件事,吃和睡。吃,不是很饿;睡,显然还不困。显示器屏幕上暗淡一片,忽然亮起了一块,来自装在猫眼上的摄像头:邻家回来人了,开门,声控灯亮起,我看到一个纤瘦的女子背影。她似乎是醉了,晃晃悠悠的,钥匙哗啦掉到地上,不去捡,趴在门上。这个点就醉了?看清她后背抖动,我恍然——她不是醉了,而是在哭……

我走到猫眼后,默默地看着她的背影。不敢妄断她的年纪,没有衰老的痕迹,但低垂松散的发髻和撑在暗红色防盗门上筋脉凸显的手背,似乎也说明不再年轻,烟灰色的丝质吊带裙衬得肌肤越发苍白,裸露出一段脊椎,骨节历历可数……

楼道里的声控灯灭了,我回到沙发坐下。显示器上的她,成了深灰色的人形轮廓,慢慢地蹲下,捡起钥匙,开门进去。关门的瞬间,灯又亮起,照着空无一人的楼道。

我盯着屏幕上的那块亮,怔了—会儿。亮消失了,我起身开了屋里的灯,坐在沙发上拿起手机点了晚餐。等外卖的工夫,刷了会儿手机:美国的导弹打死了“基地”组织头目扎瓦希里;艾略特说,波德莱尔比我们想象得更伟大;令箭荷花,大花重瓣,静美盛开,一如昙花,日日是好日;“夏至三庚数头伏”,今年的三伏有四十天;蒜农落泪,10万斤大蒜即将烂在地里,5斤9.9元包邮,等你来拯救;绿色罗勒叶、奶酪意面,白色餐盘下压着一张醒目的意大利餐厅的精美菜单;传播创新与未来媒体实验平台主任说,需防范元宇宙泡沫化;一只抽烟的“哈士奇”说,你总觉得负重前行,很可能是有人骑在你脖子上岁月静好。

最后这句调皮话让我看笑了,这时晚餐也到了。一碗牛肉面、一听啤酒,看了两段搞笑视频就吃完了。我收拾了下楼丢垃圾,楼道的墙壁上涂满黑红两色的小广告,粘贴着大大小小的纸张:寻狗启事,消防警示,“反诈APP”宣传画,物业费催交条……墙角有一摊黄褐色污渍,发出刺鼻的气味,我紧走两步出了楼洞,长出一口气。

紫薇和木槿都开了花,暮色里辨不出那花色的浓淡,遛狗的人在交谈,追打玩闹的孩子们发出尖厉的笑声,匆匆回家的女人拎着勒手指的购物袋,最上面塞着的一蓬苋菜晃得如在狂风中乱舞。又是那种漠然的荒诞感。悠闲与匆忙,无声地哭与尖声地笑,安稳的家与疹人的宅子,并置,重叠,转换,一时竟都变得似是而非。

爸妈总觉得我身上发生了什么大事,事实恰恰相反。

到北京十年了,我的经历乏善可陈。没遇上奇迹般的好事,也没遇上惨绝人寰的坏事,自己身心健康,家里爸妈也平安无事。活着哪有不辛苦的?都不算事儿,那也就无事了。

无事,便不生非。

我站在楼下,身旁不时有人匆匆走过,回到自己的格子里去。空气依旧温热,似乎比白天黏稠。那是这个城市上空升腾了一天的欲念与辛劳在缓缓地、疲惫地下落,落到了口鼻处,让人呼吸领受那尚未凝固的不可名状的悲哀,即便在深夜冷凝成了泪水。又一个白天到来的时候,新的期望又再次蒸腾上升。

期望让人不安,不安就更加焦灼地奔忙,一如我前些年。

那几年,凡是对某事生出期望,那份不安就变得强烈。自己又总忍不住生出期望,时不时周围的人也逗引得那期望更加强烈。实习单位的部门总监,就职公司的人事同事、前辈,甚至萍水相逢大几岁的陌生人,都告诉我:好好干,年轻,人生充满了各种可能,抓住机会就能改变命运……

我被蛊惑出一种幻觉,自己是在更大的一场打仗游戏里了。咬牙攥拳,苦学苦练,自己给自己喊着口号,战略明确、战术灵活,遇友结盟、遇敌亮剑,自以为有勇有谋,敢打敢拼;感受过团队喝庆功酒时的豪情万丈,体会过上司赏识时的热血澎湃,得到过机会,换过两次工作……最后发现一切都不过是自己的内心大戏,成败得失是别人的,好事坏事也是别人的,和我无关。

有一种奇怪的不可解的感觉——我好像在这个游戏里,又好像不在这个游戏里——这是怎么回事?

我这次主动拉大取景框看周遭的世界。看清楚了,自己只是大全景里的一个像素,即便我手舞足蹈、上蹿下跳地给自己加戏,凭我一己之力是挪不动的。在被划定的像素格子里跳来跳去,内心折腾得升天入地,焦灼不安如强酸,点点滴滴地腐蚀着五脏六腑……不过是自己哄自己玩儿,角色的位置早定了。

看清楚那份痛苦不过徒劳,自己就哄不住自己了,别人自然更哄不住了。就算有人再说什么,心里也不会生出什么期望——空欢喜过几次以后,连空的欢喜也不大容易生出来了。

倒也没有因此颓唐——颓唐原是奢侈的,并不是我这样出身的孩子该有的姿态。爸妈谋生不易,辛劳,坚忍,始终怀抱期望——我越来越钦敬他们。我本该有个弟弟。妈妈怀孕时正在一家箱包厂干活,怀到六个月,胎儿没了心跳,做引产的时候又出了差错,很难再怀孕了。她手术后回乡下休养过几个月,我当时满山疯跑,根本不能理解奶奶出来进去、唉声叹气地嘟囔“太单了”是什么意思。现在倒是深深体会了这个“单”字所弥散出的无力感。爷爷、奶奶、爸爸、妈妈,四个人把期望栽在我身上。他们没什么奢望,也并不真的指望我给予他们什么,只是希望我度过正常的人生,不似他们那般辛劳艰难。可惜,就连这如田边马齿苋般的期望,栽在这么个单薄无依的“我”身上,终也是活不了……

我有过一个女朋友,公司同事,北京人,父母都是大学老师。那是我换到第二家公司,上班第一天就看到她。头发短得像男生,尖尖的下巴,圆圆的黑框眼镜,大眼睛忽闪忽闪的,带着几分好奇和疑问,看着平平无奇的我。我忽然呼吸急促起来。后来我发现,那是她惯常的表情,并不是对我有特殊的兴趣,但我还是爱上了她。判若云泥的出身并没让我气馁,反而起了跟自己斗狠的心志,更加炽热疯狂地追求她。她感动了。追了两年,我们在一起半年。她也告诉了父母。她父母明智得体,利弊得失说完,随她去。没有障碍,我就算想斗狠都不知道该和谁斗了。每次她小心翼翼地试探着和我商量未来,我都会陡然升起一阵烦躁,然后沉默。我能说什么?自欺欺人的梦话,我没脸说,说了,她也不会信,就算她信,那些梦话也不会变成现实……拉扯了一阵子,彼此都心力交瘁。我提出了分手。她一脸难以置信。分手后一个月,她还是不能相信,来找我,流着泪抱着我,问我,那个那么爱她的男生,怎么不见了?

我第一次心里生出了漠然的荒诞感。她依旧是她,青柠洗发水的香气依旧,温软的身体依旧,我却毫无反应。我对她的爱,熄灭了。不仅如此,我身体里与她有关的一切,都熄灭了。我不知道是休眠还是坏死,抑或是,我对自己的情志欲念,完成了一次意识阉割……我也无法确切解释这一切是如何发生的,电光石火的一念反转,沉重的肉身,一下变轻了。

那是二0一九年春节前的事,此刻想来,犹如前世。

我回到了7楼C室,显示器上所有的画面都很安静,我用电脑看了回放,自然是无事发生。我追着灵异事件跑了两三年,从来没有遇到过真正的“异事”,也许,即便有,我们也是见不到的。

至于见不到的原因,总能找到各种故事给你解释,人类最擅长的事,就是给出解释,给别人,也给自己。当我看了太多的解释之后,甚至这两年都靠解释“灵异事件”为生,内心里,却不愿意再听任何解释了。

和女友分手后,我就打算离开公司。没想到人事部先找我谈话了。行业寒冬,公司裁员,不止我一个,是一批人。我没多说什么,拿着补偿金离开了。

网上撒了无数的简历,都没回音,想想也正常。找不到,索性也就不找了。我此前在“小破站”(某视频网站)做过—个视频号,原本想拍现实中的“灵异事件”,就回老家拍了“‘老先儿下神”传上去,后来工作一忙,就丢下没再弄。此时翻出来看看,竟然也有几万播放量。我生出了靠手艺吃饭的念头,想着可以认真做个“阿婆主”。

最初自然不会有什么收入,我把离职补偿金和此前的积蓄都给了爸妈,但也没有就此忍饥挨饿。靠着以前的熟人朋友进了剧组,有活儿叫一叫,多是三天五天的杂活,零七碎八,饥一顿饱一顿地过着,却觉得安心。没活儿的日子,就好好地练手艺。干活,吃饭,干活,心无杂念,一个手艺人的日子本就该如此简单。

我在网上扒各种“都市传说”,有合适的就用,没合适的就自己编。《女巫布莱尔》的画面风格,加上制造恐怖气氛的技巧,用手机拍起来并不难。我本是男中音,压着嗓子讲述惊悚故事,最后恢复本嗓,给出合乎科学精神和理性逻辑的解释。我做得兴味盎然,粉丝数过万的那天,我还有点儿开心。当然,这离真正靠手艺吃饭,还有很长的路。

“小破站”是个神奇的地方,聚集着各种明白人,解释着一切,这里是意见的农贸市场,挤挤插插都是摊儿,规规矩矩待在各自分区的档位后吆喝兜售五颜六色的观念、酸甜苦辣的情绪:生肉熟肉,鲜菜腌菜,水果干果,鸡汤鸡血……我被告知,两年前是做“阿婆主”的最好时间,现在已经人挤人很难再出头了。平台的播放量奖励也下调了,哪儿哪儿都看不到头儿……我听了这话只是一笑,如果我早生二十年,还能赶上大学生分配带编制的工作呢!

二0二0年,杂活也都没了。从春节开始,几个月窝在屋里,我不得已又开了一个惊悚悬疑电影的经典系列,从爱伦·坡到丹·布朗。虽然同类视频不少,但还是有人看,好歹有点儿学院背景,除了讲清楚故事,还有镜头语言分析,有原著的加上改编对比,每期十几万的播放量还是有的,粉丝数也在一点点地涨。粗茶淡饭,加上食不求饱,我也活下来了。

在这户“凶宅”里待着也无事,我又看了看自己的视频号,最新上传的这期做了口碑佳作西班牙电影《看不见的客人》,对比了翻拍的意大利版《死无对证》和印度版《复仇》,中国版也在路上了,根据新闻放出来的内容,望天打卦式地预言了可能的翻拍思路……播放量一般,经典系列的表现一般都不如实拍系列,我也更喜欢做实拍。这次“凶宅试住”可以好好做一期。只是实拍的产出有限,所以经典系列也不能放弃。我整理了一些素材,觉得有些累了,起身在房里梭巡了一圈,把小风扇挪进小卧室,在它的嗡嗡声中关灯躺下。

我不想使用这家积尘多年的空调,窗户开着,睡前又刷起手机,看看我关注的同行。“行走的张太医”这个号六年来只干一件事,用心理学知识解释《后宫·甄嬛传》,粉丝数跟我差不多,日子却好过很多,分析回避型人格的沈眉庄时顺带卖一款卸妆水,分析完果郡王的“阉割焦虑”后推销一款轻奢时尚男表……我就拿不到这些广告。“糊涂子”这个视频号不靠广告,他起步时间和我差不多,就是一个人对着摄像头呶呶不休,主要讲哲学理论,兼社会现象分析,满口都是“物自体”“大他者”之类的学术概念,此时竟有了六七十万的粉丝,自己卖自己的周边:“以太”苏打水,印着“人是万物的尺度”“忒修斯之船”之类话的T恤衫……有种天上地下唯他最明白的劲儿,骂一切糊涂虫。我并非觉得他说得对,却喜欢看他骂人,也喜欢看哲学区别的“阿婆主”骂他。我不喜欢听解释,喜欢看别人吵架。

最新一期的视频标题—一《向小布尔乔亚的手工业乌托邦宣战!》带着浓浓的火药味。他所谓“小布尔乔亚的手工业乌托邦”,就是我那靠手艺吃饭的人生梦想。很多人都有类似的梦想,“小破站”就是我们这种人的大本营。“糊涂子”说,我们不过是一群二十一世纪的“骆驼祥子”,怀揣着买一辆自己的车好好拉的幻梦,若不成为“资本的伥鬼”,最后只能是“个人主义的末路鬼”……就算你处于食物链底端,大鱼吃小鱼,但无数的小鱼可以团结起来,编队组成“巨鱼”去吓大鱼……寂静的屋里,他激越的声音听起来有些刺耳。我关掉了视频。除了为虎作伥和堕落,或者响应“糊涂子”的号召,组成那个鬼影般的“巨鱼”,失掉梦想的“祥子”们还有别的选择吗?

我看不到什么路。

无路可走,心会慌。平时只是一种惘惘的威胁——远在天际游荡的乌云,不抬头去看,也不大会去想,却可能在某个瞬间因着某事,譬如一只橘猫的猫粮没了,突然发作成为恐慌症。

今年春天,四个男生合租的房子里只剩下我和那只橘猫。两个男生春节回家过年的时候就退租了,春节过后也并没有新的租客进来。养橘猫的那位去上海出差,被困在了那里。本来天天和我视频,主要是给猫“主子”请安。后来一连几天没消息,我打过去,没人接,不知道遇上了什么事儿。

没过两天,我所在的这个小区也封了。

小区是突然被封的。我睡得实在,早上睁眼才看见半夜发的通知,说是有了“密接”,只封一周,快递和外卖暂停,生活不用担心,物业安排人送菜。

那只大胖橘猫趴在地板上,用爪子哐啷哐啷地弄着自己的空食盆,这是它每天必行的仪式。我也习惯性地走过去给它抓猫粮,手指触到了袋底,拎起来晃晃,只剩一把了!突然心底一慌,立刻去检查自己的存粮:半箱泡面,冰箱里有咸菜和辣酱,十几个鸡蛋。吁出口气,抓了半把猫粮丢到食盆里,拿起电话又联系猫主人,依旧联系不上。我颓然放下手机,巨大的不安如潮水般汹涌而来,吞没了我。

室内一片安静,只有轻微的猫粮颗粒破碎的声音,那只橘猫不紧不慢地吃着自己的早餐。“吃吧吃吧,明天就没的吃啦!”我对它说。

它抬起头,光盯着我。我滑坐到地板上,问:“要是最后什么都没了,咱俩谁吃谁呢?”

琥珀般的两颗眼珠放出绿光,它歪了歪头,似乎对我的威胁毫不在意,低下头,继续优雅进食。

这只两岁的公猫在做了阉割手术之后,就日渐肥硕,行动迟缓,配着奢华的皮毛,越发显得雍容而淡定。吃完食盆里的猫粮,它走到落地窗前趴下。

我靠着沙发,看着无知无识的橘猫,心内腾然而起一线灼灼的焦虑,从左肋下蹿出,迅速攫住整个胸腔。额头冷汗涔涔,体内却火烧火燎起来……

接下来数日,人继续恐慌,猫依旧淡定。它照例每早用爪子哐啷哐啷地弄自己的空食盆,食盆里的食物变成了一撮煮软的泡面,拌着碾碎的半个蛋黄。它并没挑剔,闻了闻,照旧不疾不徐地优雅进食。

猫的淡定,封印了我的焦虑,没有熄灭,却不再燃烧。我起念做一期名为《大橘禅师》的视频,虚构了一次略带灵异色彩的领悟。

在视频的结尾,第八日,小区解封了,室友也联系上了,他给橘猫网购的猫粮猫零食已经送达了。橘猫数日来吃我的粗食,受了委屈,猫主人命我给他的猫主子开一听猫罐头。食盆里现在放的是产自新西兰的奶糕三文鱼,橘猫依旧吃得不慌不忙。我靠着沙发,默默地看着它粉红色的小舌头,一下一下舔食着那来自南太平洋的鱼肉……

我在旁白中说:“大橘是从流浪猫救助中心被领养回来的,它似乎知道荣辱福祸皆无常,颠沛流离、舒适安逸,都是一时,除了接受,毫无掌控的可能。但大橘从不忧虑,每日必做的功课就是晨昏时,把自己的空食盆拨弄得哐哐作响,‘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然后如承大事,虔敬庄严地进食,无论食盆中放置的是什么食物……这只橘猫启示我放弃妄念,尽力过好每一日。我是一个创作者,用镜头画面讲故事,那些我眼中的奇妙故事,安慰了我,我希望也能安慰到观看的人,让我们暂免于恐惧和焦虑……”

这些当然都是谎话,自己都不信,又哪里指望别人信?视频上传后,看到有人笑我:“你这样的号也开始灌鸡汤了?看在大橘颜值的分上,给你个‘一键三连吧。”我看后笑笑,不生气,还很感谢,毕竟是衣食父母。

日子还得过,急性发作的恐慌症又成了心底惘惘的威胁,退回到天边飘着了,不知道什么时候又会乌云罩顶,霹雳雷鸣……

我关掉了视频。失去屏幕的光照,眼角余光瞥见一抹灰白的人影,悬浮在幽暗的空中……我心里一惊,丢了手机坐起来,随即为自己的大惊小怪感到可笑——黑暗中窗玻璃成了镜子,折射出隔壁阳台上的情形,阳台没有封,那邻家女子放下了发髻,穿着一件宽松的大T恤,正扶栏远眺……

虚惊一场,我打着哈欠躺下了。镜子,是我用以解释“眼见为虚”型事件的一种基本答案——这是万物皆可为镜的世界。

去年夏天有人在微博上发了一则十五秒的录像:对面35楼窗外,一个飘在空中的长发女子,推窗进了一户人家……

我搜到这条微博的时候已经是今年春天。那画面着实诡异:乌云翻滚的天空,铁黑色的云团缝隙间,却有亮白四射的光,女子的身形也颇为清晰,裙摆融进一片白光,高楼拍得很实在,没有修过的痕迹……一帧一帧暂停看了几遍录像,我差不多想到了答案。于是私信博主,了解事发当时的各种情况。等到能出门了,我收拾东西去了现场,印证自己的猜想。

我不仅见到了博主,还见到了被拍那家的男主人。他把出租两年的房子收回,装修完准备自住,还没搬进去。是他妻子看到的录像,认出了是自己家,联想到买房时,卖方是夫妻离婚,分割财产,办过户的时候,是女方妹妹来办的手续,说姐姐查出了大病。妻子疑心那女人如今或许不在了,让售房中介去查实,很不幸,果然是去世了。男主人本来不信邪,强硬着搬了家,结果妻子住进去就噩梦连连,血压升高……男主人唉声叹气地说,封建迷信那套也弄了,妻子还是疑神疑鬼,更加荒唐的是,猜忌他有了外心,有的没的,闹了个昏天黑地。男主人没办法,只得收拾了衣物,跟着妻子挤到了岳父岳母那里。

我随他到了空置半年多的家里,提出在那里住一晚上,看看是否真会遇到什么。这是剧本,我料定不会发生任何事。午夜十二点,翌日凌晨三点,我两次起来查看了卧室、卫生间、厨房,特别是阳台……自然是一夜无事。

次日,我在男主人的陪同下,给女主人看了前一夜的录像,同时也向她解释了那十五秒录像的成因:夏日黄昏,雷雨后放晴,高楼与地面之间存在温差和湿度差,复杂的光线折射把远处某家阳台上的情形“搬”到了他们家的窗外,形成了小规模的“海市蜃楼”……

男主人千恩万谢,塞给我一个红包,我笑笑收下。红包里面封了两千块钱,正好用来还合租的伙伴替我垫付的这一季的房租。

这期名为《“贞子”要回家》的视频,我做得很精细,特别是最后关于“蜃景”的部分,我用实验模拟了反复折射的光线如何“搬运”景象的过程,“海市蜃楼”成像更为复杂,也更奇妙。实验部分被很多短视频号盗用转发,客观上替我做了宣传。我不仅收获了寻路而来的粉丝,还破天荒地得到了商业赞助,那家房产中介还算有名,我在电梯里见过他们的广告。最初他们的品牌运营团队中负责新媒体运营的总监和我联系,我还认为是诈骗电话,只等着他说要先交保证金之类的话就挂断。没想到是真的。意外之喜,解了我当时的困顿。一个金色的肥皂泡从我水波不兴许久的心底升起来:看来靠手艺吃饭的梦想,要成真了?

签了为期一年的广告合同,钱不多,但对我来说已然够过上安稳日子了。还没安稳两个月,这家公司就“爆雷”了,大老板跑路,下坑租客,上坑房东,也坑了自己的员工。跟我联系的那位总监,还算靠谱,打电话给我,说把我加在了违约索赔合作方名单上,不过也说,能拿到赔偿的可能性很小。他现在也没了薪水,还有一堆未了的合同麻烦要处理,我反而安慰了他半天。

一来二去成了朋友。他换了新东家,接手的房源中有这套“凶宅”,立刻就想到了我,于是我也就有了这个一天两夜的试住工作。

破,是肥皂泡的应有之义。谁见过不破的肥皂泡?

我会这么想,但我也知道,这么想是不对的。

肥皂泡容易破,只是这颗行星上的物理现象,决定这种现象出现的力量并非不能改变!重力,拉普拉斯压力,热传导,蒸发,等等。这一切都是可以改变的。在那个贯彻了新原理的物理空间里,肥皂泡就没那么容易破。

我又想起了“糊涂子”视频里关于小鱼变“巨鱼”的话,暗笑了一下,老舍先生要是招呼无数只“骆驼”联合起来,那该会变成“哥斯拉”吧?只是,八十多年前的祥子,不看《骆驼祥子》,而我们这些二十一世纪的“祥子”,个个读过《骆驼祥子》……

睡意袭来,思绪就缠绕在一起,越来越黏稠,最后成了混沌。睡梦中似乎有音乐声,忽远忽近的……一夜安眠,次日早上醒来,我查看监控录像,特别留意了卧室,我把窗户的部分定格放大来看,吓出了一身冷汗:虽然模糊得只能看到大致轮廓,但那个凭栏远眺的邻家女人,后来竞坐到了栏杆上,晃晃悠悠,手里的酒杯掉了下去……她最后是向内反倒的,也许是出于求生的本能。

应该是没有出事——我还是跑到卧室看了看窗外,毫无异状。第二天是中元节,这是总监特意选的日子,更具说服力。这天是工作日,我一直留意着邻家,门一次都没有开。她不需要上班吗?我有些不安,犹豫着要不要做些什么,但又没有什么不落痕迹的理由去多管闲事。

到了晚上,我没有办法安睡,盯着邻家的阳台,没有人影。我起来在屋里走了走,又回去躺下,迷糊了一会儿,始终没能睡太沉。晨曦透过窗子,照醒了我,起来查看监控录像,自然无事,隔壁女子的身影始终没有出现……

日影渐高,不过仍不到七点,我决定出门去吃早餐。

站在楼梯间,看着相邻的D室房门——不像别家贴着对联、福字,暗红色亮漆的防盗门千干净净,能照出我的影子,与猫眼等高的门框处,有一个小巧的椭圆形门铃,中间那凹印的形状,似乎在召唤我的手指……

将醒未醒。时间是柔软轻薄的丝被,拥着过去和未来所有的身体和意识。

饱足的婴儿躯体偎依在酝酿睡意的怀里,一抹微笑出现在唇边,那笑是拂过水面的惠风,不会惊扰青圆新荷、池柳暗绿……安静的颜色和形状,依旧在与睡意温存,那微笑却牵带出了什么……未被命名的情绪的种子,从身体深处慢慢上浮,几乎是透明的,像桃花水母,从幽暗处无声地开张闭合,浮向光亮,纤细的触须钻出了那时间丝被的边缝,触碰到了一点儿凉——

那凉属于清冽的花气:童年每个四月,开在庭院里的栀子;十九岁那年五月,陌生水边的菖蒲;二三十岁的很多夏日,清晨道旁的合欢;不惑之年某个冬夜,月下的蜡梅;耄耋之年某个春尽日午后,细雨中邻家的蔷薇……

那点儿凉钻到眼皮下面去了,眼皮有些不安地抖动着。蔷薇,小小的粉色、白色的花朵,消融进越来越亮的光……时间丝被退到虚空中去了,某个意识被孤单地丢到了光亮之中,迟钝、缓慢地打量着周遭,辨析着——此身彼身,何年何处……

这初醒的片刻,透明的情绪种子裂开,散成无数的念头。那些还未落进语言里去的念头,落英缤纷,像大株的西府海棠或山樱无风时花落……意识盯着一片浅红渐至淡白的花瓣,婴儿指头肚儿般大小,小粉蝶半翼翅膀般轻重,在空中回旋往复……

自在飞花轻似梦——花瓣下落的曲线如风筝线一般牵在它的身后,纤细却清晰。花落,一片轻薄花瓣和这颗近六十万亿亿吨的行星在角力;做梦,纤细脆弱的自我在人类积淀百万年的意识之海中沉浮。飞花与梦,何曾自在……

念头落进了语言,意识就落进了身体,感官带来了现实的世界。

闭着眼睛也能感觉到光线,坐起来,深深地吸口气,缓缓吐出来,靠着一呼一吸,意识确认着对这个成熟的雌性人类身体的掌控——她睁开了眼睛,把右手举到了口鼻处,温热的气流撞上去,手背上的肌肤痒痒的。她盯着那手,纤细,白皙,莹润。豆蔻年华,少女的手无须修饰,透明甲质映出血色,指甲就成了粉色的珍珠。翻转手背,四指半扣,小指微翘,像朵刚拆了一瓣的素心兰花,怯怯地犹豫着,似伸非伸,仿佛在担心着,无物的空气中藏着不可见的异兽,生着金刚鹦鹉的喙,以兰花为食。她猛地缩回右手,左手用力地握住——用左手确认右手并未变成那不可见异兽的食物。她又倒在榻榻米的蒲草垫子上,手覆上了额头,眼睛再度闭合,幽幽的兰香从虚空中缭绕而来……

一丝疼痛,那兽叼住了她的右手小指,她不敢动。那兽就蹲在她脸的上方,大型猫科动物般的躯体,皮毛丝滑的尾巴来回摆动,一下一下敲着她的胸口,闭着眼睛,依然会有光穿过眼皮抵达她的视网膜,斑驳的色斑汇聚成巨大的姜黄色鸟喙,吞下了一小节粉色的手指……

少女的手,幽兰的香,与空中那不可见的异兽一样,都是幻觉。她早就不相信自己的感官了,但除了感官,她又别无依靠。

失去对感官的确信,也就失去了置身世界的真实感。她在半梦半醒、方生方死间跌跌撞撞地存在着。她等着那臆想却真实的疼痛慢慢消散。睁开眼睛,她需要一串黑色的印刷体数字来帮她校准这个“别人的世界”里的时间。

这场酒精和药物带来的沉睡,用了“别人的世界”里的二十八个小时。在她的世界里,只是一瞬,也是一生。她想回到自己的世界。在那里,时间不是一串不断前进的黑色印刷体数字;在那里,时间澄澈清明……

门铃声,那是略显失真的《致爱丽丝》。长久未换的电池发出的孱弱电力,让所有的音符都哆嗦着,随时要从乐谱上坠下。她几乎忘记了门铃的存在——怎么还会需要门铃呢?她有些感慨……

短暂的沉默带着等待的意味,哆嗉的门铃声又响了起来。这次,《致爱丽丝》还没有哆嗦完最初的几个音符,就成了噪声。然后,喑哑了。

敲门声,断断续续,不焦灼,带着耐心和试探,咚咚咚,咚咚咚……

会是谁呢?

这一念竟然让她的肢体中涌进血液,肌肉收缩,她有了起身的力量和愿望。

咚咚咚,咚咚咚,敲门声还在继续。

她决定姑且相信一次自己的听觉,套上宽大如袍的T恤走到门边,轻声问了句:“谁啊?”

“哦——”年轻的男声,略带释然地舒了口气,随即笑了一下,“您在呢!我住您隔壁,过来打个招呼。”

她怔了一下,隔壁的C室空三年多了……从猫眼看过去,门外的男子穿着白T恤、牛仔裤,略黑,精瘦,身量不高,纯然陌生的面庞,但那面庞上的笑认得她似的——不仅认得,还深知她的一切……她有些恍惚,呆立着。那男子笑着说:“不该这么早打扰您。没什么事儿,换个方便的时间再聊吧。”

他冲着猫眼挥了挥手,仿佛知道她就站在门后。

她看着他走进电梯,叮的一声,电梯门合上,被猫眼局限的视野有一圈变形的弧线,视野内空空荡荡,刚才的一幕仿佛是她的幻觉。

她有些不甘心地开了门,空无一人。无法解释的失望涌上来,让她觉得羞惭——竟然还会相信……

想带上门的时候,一张蓝色的卡片落下来,落在地上,她愣了一下,蹲下捡起。卡片的正面几乎被布满明亮光线的蓝色天空占满,角落有一朵小小的紫罗兰,紫红色的花瓣也钻进了那蓝色的背景,对角的空儿中,那明亮的光线里,写着白色的小字:“凡事都有定期,天下万务都有定时。生有时,死有时;栽种有时,拔出所栽种的也有时;杀戮有时,医治有时;拆毁有时,建造有时;哭有时,笑有时;哀恸有时,跳舞有时;抛掷石头有时,堆聚石头有时;怀抱有时,放手有时;寻找有时,失落有时;保守有时,舍弃有时;撕裂有时,缝补有时;静默有时,言语有时;喜爱有时,恨恶有时;争战有时,讲和有时。现今的事早已有了,将来的事也早已有了,所有已过的事必将重新再来。”

她举着那张卡片,读着上面的字,那卡片上明亮的光线是如此真实,以至于她不觉眯起眼睛……

她不知道敲门男子的来处,但她知道这话的来处,别在门上的卡片,让她确信,那人来过。

我吃了一屉杭州小笼包外加一碗小馄饨,带着饱足感,步履轻松地回到了7楼C室。拆除监控设备,收拾自己的东西,活儿算是干完了——按照委托人的要求。把监控录像上传到云盘之前,我又大致检查了一遍,看到最后,我呆住了。

那张翩然落下的蓝色卡片,哪里来的?

2022年8月15日完稿于枫舍

2022年8月16日改定于梧窠

注:

①指在某视频网站上传作品的视频号作者,取自英文“up”的谐音。

(计文君,作家,现居北京)

责任编辑:欧阳枫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