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南日记

2023-04-29 08:12荆歌
万松浦 2023年3期
关键词:咖啡海南

蝴蝶一样翩飞而至

1990年代初,我在《海口晚报》发表了很多文章。胡竹峰曾说,你的那本《不惊阁随笔》里面收录的文章,大多是在《海口晚报》发表的吧?他说得没错。虽然那些文章的内容与海南并无太大关系,但是如今有相当年纪的人,当年的《海口晚报》读者,对我的名字应该不会太陌生。可是今天在海南媒体工作的,都是我的晚辈了吧,80后90后,我给《海口晚报》写专栏文章的时候,他们的父母也许还只是上中学的孩子。

此番再来海南,仿佛隔世。海南已不是当年的海南,报纸也不完全是当年的报纸了。我在此所写的关于海南的文章,第二天甚至当天就会在南海网客户端推出。竹峰先期抵达海南,他们已经在黎寨走了一程,写出了一批精彩的文章。在某些场合,他被他的读者认了出来,顿时让他有了明星的感觉。

那么我的这次行旅,将为海南写一些怎样的文字呢?

我想我是必须要首先写一写我所感兴趣的海南物产。

收藏界或者某些特定的商界和玩家圈子,都知道海南的黄花梨和沉香是世界上最好的。黄花梨的学名是降香黄檀。据说“黄花梨”这个命名来自梁思成,当年他在考察古代建筑结构时,发现民间称之为花梨的木头,明代的和近代的其实是两种不同的木材,为了加以区分,他便在老的花梨之前加了一个黄字。

真正令黄花梨名声大噪的,还是京城大玩家王世襄。此公的《明式家具研究》一书,把黄花梨推到了公众的视野,市场也因此把价格抬上了天。那天在海口的一家餐厅,我看到橱窗里陈列着许多旧时的木工工具和生产生活用具,它们竟然都是以货真价实的黄花梨制成的。这在今天看来,不能说是奢侈,简直是暴殄天物。遥想当年,如果这种木头像今天一样贵若黄金,海南的百姓怎么可能用它来制作刨子、墨斗、斧凿手柄和弓箭等很普通的工具呢?UTC行家集团有我许多好朋友,他们公司早年就来海南农村收购到了很多这样的工具,还有制作较为简陋的民用桌椅、小板凳之类。不能不说他们是太有超前意识和商业头脑了。

越南也有黄花梨,但是跟海南黄花梨相比,就是等而下之了。因为它木质相对疏松,纹理也完全没有海南黄花梨行云流水的美丽悦目。所以能够识别是否真正的海南黄花梨,绝非易事。知道我来海南,上海的朋友发了一张图片给我,说是一只明代黄花梨观音瓶,要我帮忙识别其木质的真伪。他以为我会看古珠古玉和一点瓷器,就应该也会看黄花梨,哪里知道我对黄花梨其实是一窍不通。好在宫池算是半个行家,她看了图片后初步判断说好像不对,又把图片发给一位专门研究花梨的专家,结论是东西既不是明代的,也不是黄花梨。

十多年前,我看到台湾刘良右先生一本后来被视为香学圣经的关于沉香的著作,随后在苏州玩家老财那里接触到了沉香实物,从此便喜欢上了沉香。我不仅买香、燃香,还逐渐收藏到了许多香具,除了汉代博山炉、五代洪州窑带托盘三足炉、宋代青铜鬲式炉、明清宣炉、乾隆哥釉簋式炉,最多的是晚清民国时期的香薰,铜制的居多,也有锡点铜的印香炉。对于沉香,我算是有了深入广泛的了解。后来,山西贾天明先生撰写的《香学七讲》,还请我给他写了序言。

世界上很多地方出产沉香,越南芽庄、惠安,柬埔寨菩萨,还有达拉干、加里曼丹,但是真正上好的一等沉香,还是产于海南。

在昌江、白沙等地,我看到不少野生的黄花梨树。它们虽然跟椰子、槟榔等植物一样默然站立在大地之上,但是因为我知道其价格的昂贵,所以眼中的它们就显得气度不凡,枝丫招展,绿叶摇风,仿佛是有仙气的。海南人对它好像也是格外珍惜,树的根部会用石头包围,唯恐有谁不小心撞疼了它。

至于沉香树又是长什么样,我还没有遇到一个人能明确地指给我看。在霸王岭国家森林公园,我请教当地的向导,他说沉香产自一种叫白木香的树。那它是什么树呢?它又在哪儿?他却说不出来,只是指一下密林深处,说里面应该有很多。可是我知道,白木香并不等于是沉香,世界上能够结香的其实不止是一种树,蜜香树、莞香树和鹰木香树都是能够结出沉香的。这些树受伤后,微生物入侵伤口,那地方就会结油。其实只有结油的地方,才有资格被称为沉香。所以我曾经说,沉香是树的创伤,是它的痛苦之香。当然不结沉香的部分,也是有沉香味道的,只是油性密度和香气远不如伤口结油之处。明清时期的许多沉香雕刻件,比如沉香笔筒和沉香花插,都是沉香术制成的。

海南岛是独特的,也是丰富的。它的椰风蕉雨和碧海蓝天令人着迷,它茂密的热带雨林里蕴藏着无穷的生命力。它珍贵的物产,如宝石一般散发出充满魅力的奇异之光。接下来的日子,我叉会看到什么7所见所闻将会蝴蝶一样翩飞而至,化作我拙劣的文字,刻在我的记忆里。

黎花梦

江南古镇黎里,春来多梨花,故古名“梨花里”。黎里因为有一间“荆歌会客厅”,所以它对我来说是一处亲切熟悉的所在。没想到的是,我从千里之外飞来海南昌江,竟然有“黎花里”这三个字与我撞见。“黎花里”和“梨花里”,虽只一字之差,两个名字却是何其相似,令我恍兮惚兮,仿佛是在一场梦里。

这昌江黎族自治县的黎花里,真是有着梦的特质,梦一般的美丽,梦一般的奇异。

霸王岭国家森林公园里的植物,茂密而奇幻,在这个世界里,时间的概念消失了,仿佛世界从来就是这个样子,树木招展的招展,穿透云天的穿透云天,与这山,与这水,与四处蛰伏的走兽爬虫,与凌风来去的飞禽,交错纠缠又相生相克,生机勃勃,亘古未变。根如游龙长虫,畅快地游走于地下,枝叶如风雨雷电,肆意挥洒于天空。纷扰的尘世和飞逝的时光,好像都只是在这片秘境之外。

我到过世界各地很多的溶洞,虽彼此相距天涯,却总是大同小异。唯独这昌江的皇帝洞,给了我无比的震撼。我傻傻地站在如巨屋广厦的洞中,仰视那铺天盖地的石顶如漩涡。它是从宇宙深处飞来,还是岩浆自地下喷涌?它在时间的尽头飞旋着,风一样舞动着,火一样呼呼燃烧着。我只能用梦境来形容它。而据说在这梦一般的空间里,考古发现了黎族人最早的活动印迹。远古有多远?它远在遥远的天边,却又仿佛是在今天。他们也像我一样渺小卑微,却又心怀生命的尊严和勇毅,在此钻木取火,飞土逐肉,繁衍生息。也在此看日落月升、斗转星移,听洞外鹧鸪声声、黎歌悠悠,以及山风呼啸、大河奔流。

皇帝洞口坐着一位孤独的画家,他正用铅笔试图描绘这山洞内部奇异的景象。我想这世上是不会有一支画笔,能画出它的壮观。它如同银河系一般的瑰丽,是鬼斧,是神工,是造化的灵感,是海底火山激情洋溢的作品,轻薄的纸上又如何能留住它凝固的呼啸和亿万年的奔腾!

十里画廊的风景,是需要轻轻地慢慢地行走其中的。它纯净了一万年,你必得以纯净的身子和纯净的心,才配与它相逢,成为它画中的一棵树、一根草、一缕藤萝、一片叶。或者是一滴水、一块沉默的石头、一朵轻云、一轮倒映在水中的冷月。

月亮在浪论村早早就升起来了。它悬挂于青山之巅,俯视着它的黎民,它这样深情地俯看了几千年。它看见了黎族儿女的刀耕火种,看见了他们的男欢女爱,看他们悲欢离合,看他们人丁兴旺生生不息。它也看到了他们偶然抬头看它,也许熟视无睹,也许深情款款,也许相看两不厌。今天我看到了它,这亘古不变之眼,它也看到我这个黎语发音为“客”的外乡人了吗7它知道我所从何来吗?知道远在千里之外也有一个“梨花里”吗?黎族的男女,舞跳起来,黎歌唱起来,热情好客的美酒端起来。我真的仿佛是在一场梦里:今月曾经照古人,反作他乡是故乡,这是怎样春风沉醉般的梦境啊!

非常甜

南北朝王籍有“蝉噪林逾静,鸟鸣山更幽”的诗句。王下乡浪论村“黎奢”民宿的一夜,因了远处溪流的潺潺之声而显得格外幽静安宁。好床能睡好觉,好的环境和好心情,便是更加柔软舒适的床。据说这王下村的山中,负氧离子是一般城市的几十倍甚至几百倍。氧气和美酒都会令人沉醉。这一夜的梦都是轻飘飘的,白天登山的疲惫和舟车劳顿,经这酣畅的一觉,流云般被风吹走了。

王下乡杨荣辉书记跟我一样,是个自来熟。只不过是晚餐时坐在一起相谈甚欢,就似乎已经成了老朋友。这位黎族汉子,天文地理历史文化的知识很是丰富,甚至对书画和收藏等领域也并不陌生,说起南红蜜蜡田黄黄蜡石和田玉,竞也头头是道。对于海南岛的特产黄花梨和沉香之类,他就显然更是行家里手。

他是一位极有想法又做事认真的人。王下乡的民宿,除了已经成熟的“黎奢”,他又带我们去看另一处正在大兴土木的“时光里”。洪水村是个古村落,他把老宅改建成了“稻景房”。稻香十里,蛙声一片,这绝对是湖景海景山景之外独特的风景吧。』日时光依然还在诗里画里,还在他兴建的小小黎族民俗博物馆里。旧时的生活器具和生产工具,灶台灰坑、笸箩背篓、斗笠蓑衣、猎枪弓箭、蒙着牛皮的圆凳,一件件竞都配有英文的简介。由此可见他志向远大,目标客户绝对不局限于国内,而是定位于全球。

也许是我自作多情,认为杨书记对我是特别的好。见我对黎族牛皮蒙面的传统竹凳喜爱有加,便让我留下地址,要买两张寄给我。我假意婉拒,其实心花怒放,准备收到凳子,要放到苏州古镇黎里的会客厅,一定会让到访的鸿儒雅士艳羡不已。这样充满古意的坐具,坐着舒服,也是日后对海南对美丽王下乡的一份念想。

下午去王下乡中心学校给六年级孩子做公益讲座,心情就像这纯明天空一样晴朗。因为近几年写作少儿小说的缘故,我到过很多学校跟孩子们聊读书谈写作,青山妩媚白云缠绵的王下乡中心学校,无疑是我所见的最美的学校。孩子们听得认真,真是让我开心极了,他们心领神会的眼神和表情,完全出乎我的意料,他们根本不是我之前所想象的山村孩子的样子,他们一点都不闭塞拘谨,反倒落落大方,活泼可爱,竟让我不切实际地很想重回青春之身,来这里重操旧业,当一名勤恳踏实的老师,与孩子们教学相长,与这青山花树白云蓝天终日相伴,如此韶光老去,不枉此生。

就要离开亲爱的王下乡了,匆匆地来,依依不舍地走。再见了,可爱的孩子们!再见,如诗如画的王下山水!再见,彼此一见如故的杨书记!车已发动,杨书记过来笃笃敲开车窗,他的手伸了进来,敦厚的手心里,托着十来颗红珊瑚一样的小小果实。他把它们倒在我手里,说这是海南特有的神秘果,吃了它再吃其他任何东西,都会觉得是甜的。我吃了一颗,再喝保温杯中昌江的野山红茶,又吃杨书记放在我们车上的一大串芭蕉,果然是甜,很甜,非常甜。

海与火

棋子湾看落日,虽然夕阳没有直接落人海中,却把西天燃了个通红。红的天,蓝的海,金色的沙滩,不断绽放的白色浪花。来昌江三天了,一直都是在海南岛的腹地活动,几乎要忘了这是一个被大海四围起来的宝岛。月亮升起来了,很圆,叉给这碧海蓝天白云金沙以及西天的火红增添了一轮明亮的银色。天光渐渐暗淡下去,海水变得更蓝了,蓝得纯粹,蓝成了宝石的颜色。整个海滩,只有我们两个人,我们拥有了全部大海,这是一种怎样的富足和奢侈啊!看过东海黄海渤海,也看过地中海、黑海、死海、阿拉伯海、加勒比海、丹麦海峡、直布罗陀海峡,每次看海的感受都是不一样的。这里的海,是潮音与黎歌此起彼伏同声歌唱的海,是与古老的黎族文化相生相伴的海。它冲刷着历史的苦难,淘洗着黎民的离合悲欢,养育着与它不离不弃的人们,世世代代。

后来竹峰和老何也过来了,他们挽起裤脚,踩着浪,亲近着这广阔而充满力量与威严的海。我们背对夕阳,缓缓向东走,迎着默默升高的圆月。暮色降临,海水蓝到发黑。月亮更亮了,更大了,它银色的光辉,洒在海面上。一层层涌向沙滩的海浪,被镀上了明晃晃的银。老何捡到了一块西瓜大布满孔洞的石头,高兴地抱着,就像抱着一颗月亮。

似乎是在涨潮。沙滩上我们的脚印,被浪抹去了,被黑夜抹去了,就像我们从未在此走过。大海每时每刻都在抹去人类活动的痕迹,让一切都仿佛从未发生。但是历史是有记忆的。曾经的故事,一代代黎乡人精彩的人间戏剧,在他们独特的风俗里,独特的语言里,丰富的民间传说里,抒隋动听的黎歌里,活着、生动着,层层叠加,是一部厚重得怎么也读不完的书。

走进世界各地的博物馆,我经常会惊讶于一些甚至是远隔重洋的国度的原始器物竟会是如此相像,仿佛它们之间是有着血脉联系与有序传承的,比方陶罐、纺轮、箭镞,还有玛瑙等坚硬材料的研磨切割器。这仅是一种巧合吗?我想也许原始人类是有制作器物的本能的,或者说是有着同样的文明意识的觉醒。比如我们良渚时期的陶器,那些单把、宽把的盛水器,和我在西班牙国家考古博物馆看到的几乎是一模一样。参观了海南昌江的两个黎族陶艺馆,再一次让我对这种远古神奇的不谋而合感到不可思议。

在黎族陶艺馆体验室,我做了两件模仿当代雕塑家杨明的作品。杨明是当代最优秀的雕塑家之一,我多年前购藏了他的青铜代表作品《呼吸》。作品表现的是长方体的花岗岩石材,他赋予石头这一古老建筑材料以极强的现代意义。与此同时,石头的坚硬被融化,给人以过目不忘的视觉冲击。我凭借着记忆,用泥土捏出了这件《呼吸》,虽然只是几分形似,却在发照片给杨明后,得到了他的称赞。我告诉杨明,我在海南,在昌江黎族自治县,在一个志在传承黎族悠久历史文化的陶艺馆,做了两件模仿他作品的作品,既是向他学习,又是向黎族的古老传统致敬。

我的两件“作品”,陶艺馆刘馆长答应将会在烧制后邮寄给我留念。她亲自为我们点燃了露天烧陶的柴火,让我们亲见了黎族史前制陶烧陶神圣的传统仪式。在旗帜一样猎猎舞动的火焰前,在几位黎族妇女念念有词的祝祷声中,我的想象活跃起来,似乎看到了黎族人生机勃勃的往昔。

踏歌行

1980年代,我当中学语文老师的时候,还兼上着几节音乐课。我喜欢音乐,也马马虎虎会玩多种乐器,那是遗传了我父亲的文艺基因。父亲是一位热爱音乐的中学校长,之所以给我起名荆歌,无非就是因了他有很深的音乐情结。我在一座旧庙改建的学校里,除了孤灯下阅读世界名著,就是抱着吉他自弹自唱,以排遣乡村和青春的寂寞。每周一节的音乐课,我便脚踩一架漏气的破风琴,教一帮完全不知音乐为何物的乡村孩子识谱唱歌,《苏武牧羊》《沂蒙山小调》《渔光曲》之类的旋律,是紧系着那段岁月的。那是多么遥远的年代啊,留在我记忆中的,既有纯真的快乐,也有一些无奈和滑稽。

走进白沙民族中学的音乐教室,看到里面堆满了各种乐器,不免感慨。钢琴、大提琴、古筝、架子鼓,还有独木鼓、叮咚木、鼻箫、口弓、喇咧、口拜、洞勺、哔哒等散发着原始社会气息的民族乐器,就像是一个规模不小的乐团。我当音乐老师的时候与此相比,实在是太过寒酸和可怜了。

孩子们用古老传统的黎族竹木乐器演奏他们音乐老师创作的《龙之子》时,我有点走神。我的思绪,一会儿飞回我当年的音乐教室,一会儿又仿佛穿越到了远古时代。音乐真是一种奇妙的东西,它超越国界、种族和语言,可以轻松还原—个时代,还原早已消逝的场景。我们可以在淙淙流水般的古琴声中体味魏晋气度隋唐风韵,可以在至柔至美的评弹唱腔里置身“一等风流繁华之地”的苏州,可以在激越的鼓点和爵士乐中想象非洲,可以在恢宏的交响乐里沐浴古典的博大和深邃。

黎族和我国其他少数民族一样,也是一个能歌善舞的民族。黎族的歌舞器乐,不似草原民族长调那般辽阔,也没有西部秦腔信天游的苍凉高亢,黎歌是多情婉约的,有着大海的气息、蕉雨的湿润和椰风的甜美。浪论村之夜,杨书记演唱的黎家情歌,旋律优美,缠绵悱恻。黎家女子们的齐唱,欢快俏皮中不乏柔情深隋。这弥漫着浪漫气息的诱惑之夜,或许正是黎寨的灵魂,是一个民族顽强乐观的精神内核,也是它生生不息的能量所在。

有玩笑话说,我们国家五十六个民族,除了汉族,个个民族都是能歌善舞的。而我们汉族人,就只能是忠实而谦卑的观众了。其实并不尽然。浪论村之夜,作家胡竹峰走上舞台,在黎女的伴舞下潇洒地高歌一曲。所有远道而来的看客,也终究经不起那欢快节奏的诱惑,纷纷起坐,笨拙地加入了黎族朋友们欢快的舞蹈,歌之咏之,舞之蹈之,渐人佳境。美妙的音乐,仿佛是和月光一起洒下来的,仿佛是风从林间刮过来的。音乐与笑声交融,人影与树影交杂,没有彼此,不分你我。此处何处?今夕何夕?哪里还分得清谁是主人谁是客人!晚风似酒,人生几何,梦里不知身是客,天涯良宵永。

爱奇龟

今天,关于乌龟,我几乎要成为专家了。

鹦哥岭动植物博物馆里有这么多稀奇古怪的动物标本,真是让人觉得有趣极了。许多的博物馆、纪念馆,缺的就是实物,常常只是以图片充数。而这里的乌龟,就有上百种之多。对于乌龟,我应该并不是完全陌生,以前家里也养过一只,可是这里的龟,与我家曾经的那只,是多么的不同啊!它们形态各异,像一群各具个性的艺术家,仿佛思想和才华,都要通过特别的气质和装束体现出来。

这里是海南岛啊,我当然有理由认为它们绝大多数都是海龟,海龟也就是玳瑁,是珍稀动物。然而这些家伙中,没有一只是海龟,虽然有几只体量比海龟还要大,足有两米以上。

白沙统战部的小符是个看上去腼腆的年轻人,90后的孩子,一直都是沉默寡言的,之前几乎感觉不到他的存在。他是突然开口说话的,在我们无知而愚蠢地聒噪时,他进行了非常专业的介绍,简直是一鸣惊人,让我们刮目相看。他不在博物馆工作,不是讲解员,但对海岛动植物的了解,肯定是比专业讲解员还要广博深入的。用如数家珍来形容,半点都不过分。每一只乌龟,仿佛都是他的朋友,名字、特征、性格,他都深谙于心。这是陆龟,这是水龟,这个的前爪覆满甲片,是为了刨土;而那个前爪上的甲片就像鹅卵石铺地,是能够刨开碎石的。会刨土刨石头的,后腿必定又粗又直,那是为了能够使得上劲。陆龟的背壳常常弓起,而且甲片分明,硬度也高。而水龟则比较光滑圆润,有的还有裙边,具有鼋的特征。龟们的爪子和脑袋也是各不相同,嘴的形状,决定了它们吃什么样的食物。

你年纪这么小,又不是学这个的,也跟工作没有关系,为什么这么懂啊?面对我的疑问,他轻描淡写地说只是因为喜欢,接着又介绍起其他动物来,蜥蜴、豹猫、鼬类、兔和蛇,还有鹿和鸟,以及大到惊人的猛禽,他都讲解精准,总是把太容易忽略的细节指点给我们看。

世界上这样的自然博物馆很多,我们曾经在维也纳看过一家,规模很大,但是浮光掠影,看过之后好像什么都忘记了。鹦哥岭动植物博物馆,里面的所有动物,都很深地刻进了我们的记忆。这真要感谢小符,这个腼腆帅气的男孩,据说他对黎家的服饰和美食,也都有全面的了解和深入的研究,算是一个神人。我说他是“万宝全书缺个角”,他羞涩地笑了。

海南岛生态的丰富和多样性,绝对是超出绝大多数人的认知的。去霸王岭热带雨林看看就知道,闻所未闻的植物,遮天蔽日,彼此错杂纠缠,是一个神秘的大世界。看过了鹦哥岭的博物馆,如果再去霸王岭,我就会用想象之眼看到深山密林其实是一个欢腾的世界。各种动物精灵一样在林间草丛或潜伏或奔跑,它们交配、厮杀,有的相安无事相亲相爱,有的体死我活不共戴天。它们的世界千年如此,甚至万年未变,它们保留着人类尚未出现时地球的样貌,最原始的生态。这是一个多么珍贵的世界啊,它自成体系,保持着古老的和谐平衡。这样的世界,在海南被保护了起来。在科技和现代化之外,在我们喧嚣的尘世之外,它隐秘得就像是另一颗星球。如果有一天你也像我们一样走进这里,请放慢脚步,不要出声,千万不要惊扰了这个顽强也很脆弱的世界,让它们继续像从前一样生活生存吧,让他们把古老的时光延续下去,直到永远。

我写过一本少儿小说《老街时间》,写一个江南小镇一条老街的故事。故事里几乎每户人家都饲养小动物,主流一点的是猫啊狗啊鸟啊鱼啊,另类的是养蝎子蜘蛛蜥甥和蛇,还有玩蟋蚌的,就是没有写到有一家养乌龟。其实我对乌龟也不是一点都不了解,我已经说了,我家是养过一只巴西龟的。我在另外一本少儿小说里也写到过一只会“看病”的乌龟,它会吸掉人疔疮里的脓血。因为它的脑袋上有金黄色,所以它的名字叫“金先生”。

等我再写一本童书的时候,也许我会又一次写到乌龟。我会写得生动有趣游刃有余,我能在那本书里写出世界上最特别也是最引人人胜的乌龟故事。因为我来过了海南鹦哥岭,我认识了可爱的小符,他让我胜读十年书,成了乌龟的朋友和知音。

芳香的日常

悠闲的下午,与三两好友,坐下来喝一杯咖啡,谈天说地,论今道古,也许再来点儿明星八卦,这大抵是城里人的时尚吧。谁会想到,这样看起来浪漫的轻奢,却是许多海南农村人的日常。

定安县龙门镇有一个村子,名为“大山”。可这大山村一马平川,放眼望去,尽是椰树、摈榔和荔枝,以及姿态各异的热带植物,连小山包都看不见一个的,哪来的大山?何谓“大山”,镇上的领导苏汝成笑着说,你这个问题不知道有多少人问过我。那么,答案又是什么呢?他有些颇不自信地说,可能是因为大海边的地势逐渐向西抬高,到了这里,比文昌琼海已经高出了很多,再往西不远,就是高山了。我实在觉得这个解释过于牵强,但是看他是个友善热情的厚道人,绝对不可能忽悠我。他这么说,一定就是村上人都这么说。今天这么说,过去也是这么说。

在望不见大山的大山村,最高的建筑是一座水塔,也不知是在什么时候,它的塔底,盖起了一个小小的咖啡屋。屋子外两棵大榕树,大到遮天蔽日。我甚至可以夸张地说,它们充当了整个村子的屋顶吧!村民们在这绿色大屋之下,经常会来咖啡小屋门前坐下来,喝上一杯芳香浓郁的咖啡吗?苏书记说,这村头的大榕树,看上去是高高大大的两棵,它们的根却是连着的,其实是一棵树。村里人都把它们叫作“同心树”。

咖啡在国人心中,一直都是老外的饮料吧?小时候我经常昕我外公说一句貌似生动的歇后语,叫作“乡下人喝咖啡——自讨苦吃”。外公是个地道的乡下人,一辈子生活在苏南农村,他肯定是从来都没有喝过咖啡,他知道咖啡很苦终究是道听途说。在他的认知里,农村人是没有条件也不应该喝这样的饮料的。他哪里会想到,在他出生之前,中国的一些农村,就已经把咖啡当作最寻常不过的饮品了。就像酒和茶可以给生活带来快乐和惬意,咖啡给海南的百姓提神醒脑,使他们的村子充满了活力和生机,这当然是我可怜的外公当年完全无法想象的。

大概是在二十世纪初,咖啡就来到了中国,来到了美丽丰饶的海南岛。在印尼和马来西亚讨生活的海南华侨,把咖啡的种子带来海南进行了种植,从此咖啡就走进了海南的乡村,走进了黎寨。村头屋角,寻常百姓家,到处咖啡飘香,给生活增添了别致的色彩。

大山村的水塔咖啡非常好喝,浓郁的清咖人口微苦清爽,回甘悠长,很合我的口味。海南岛的咖啡跟云南的不同,它属于中粒咖啡。那天在白沙五里路茶园,我已经见识到了它红豆一样的果实。但当时晓宁拿来给我看时,我还不相信它是咖啡豆。原来海南的咖啡就是这个样子的。

我喜欢大山村的咖啡,它的烘焙比较单纯,口感也就特别朴实。而在芳园乡村喝到的,风味略有不同,据说在炒制到一定程度时会加入白糖,所以即便是清咖也有淡淡的甜味。真是隔山各晴雨,一村一风俗,同样是在海南,两个村子近在咫尺,都有着喝咖啡的百年传统,风味却不尽相同,真是有意思得很。

改革开放后,农村的面貌早已今非昔比,大山村是这样,芳园艺术村更是这样。在芳园喝咖啡,眼里所看到的,是时髦的男女,还有古琴、琵琶、汉服馆和书画厅,它们和古老的祠堂在蓝天下相映成趣。这样的乡下,我外公当年自然是梦中都不可能出现的。

水果星球

我一直都以为,在这个世界上,花儿是最神奇的东西。它们的多彩多姿,彰显了造物主的任性,简直就像伟大的艺术家,每天都在激情洋溢地挥霍才华,毫不珍惜其颜料。广阔的大地,因了花而如诗如画,它们在不同的季节里竞相开放,悄然吐露的芬芳,美酒一般醉倒众生。

鱼儿是海底的花,它们有着花儿一样的娇艳;鸟儿是空中的花,开在蓝天的原野上、白云的田垄间。

可是,我一直都没有想到,水果的王国,也是与花儿一样品种万千的,或端庄大方,或娇艳欲滴,或玲珑可爱,或古灵精怪,或憨厚,或呆萌,就像那世间百态、人间之万象。

琼海市湖仔乡大路村有一个“水果之窗”,其中的奇异果实,让人就像是进入了童话世界。它们有的挂在枝头,有的藏于叶后,无一例外都充满了诱惑。诱惑你去观赏,去追逐,去采撷,去剥开它的外衣,吸食它丰富的汁液。人间的五味,能与这些树上的酸甜苦辣相对应吗?金黄色的燕窝果,会让你想起人生中某一刻难忘的甜蜜吗?手指柠檬的一激灵,又是你心上的哪般酸楚,神秘果如红宝石,它是你项链上春风得意的亮色吗盛大火龙果的内里,又藏着你怎样密密麻麻的心事?

好了,也别做这些不着边际的想象了,让水果就是水果吧。让我尽可能多地记住它们的名字吧,就像读了很多书,就像听了很多古老的民谣和年轻人的歌,就像游遍天下和人间。也可以假设是去了一趟外星,在这个星球上,它们既是植物也是人类,色彩和芳香就是它们的语言,它们友好而善良,热情却又不无羞涩,它们的名字就叫水果。

午餐就在这颗酸酸甜甜的星球上进行。所有的菜都有水果的参与。它们悬挂在窗外的树上,有的躲在浓绿的枝叶间,有的则率真地袒露着自己的粉红和金黄。它们走进菜肴,流进酒杯,洋溢在我们新奇快乐的心里。

我想做一名厨师,或者开一家餐厅,也做这样的菜,一定会大受欢迎。或者干脆就来万宁,做水果星球的移民。热爱就是我的护照,也是我的签证。我乘坐时光而来,变身一棵椰树,海风会梳理我蓬乱的头发,泥土会抱紧我全部的根。网一般交错纵横的根系,既是我的过去,也是我的未来,还是我全部的故事和秘密。

日月湾一夜的雨,淅淅沥沥,滋润了所有的植物,洗净了它们身上不多的尘灰和细微的成。软枝黄蝉花、洋紫荆花、三角梅、琴叶珊瑚花、火炬姜花,红红黄黄更鲜艳了。四周村里的鸡和狗,皮毛和羽翼上的水珠,被亮晶晶地甩进了晨曦中,要成为那昨晚没有出现的星星吗?田新村仙女潭的水一定更大了,瀑布跳跃得更欢腾了。田新村的山坡上,“极乐净土”露营地的大片荔枝林,叶片绿得发亮。帐篷如云,在大海和音乐里玩累了的年轻的人们,也许还在酣睡。

我向太阳说早安,向海说早安,向所有的植物和水果说早安,向盘旋飞翔的鸟儿说早安,向又一个全新日子的村庄们说早安。早安!你们听到了吗?

昨天我发了一个朋友圈“水果星球”。冯晏说,这是一篇多好的文章题目啊!我说,这可是我的专利。胡竹峰拿起手机查了一下,说,真是太阳底下没有新鲜事,“水果星球”已经是一个摇滚乐队的名字,只是你不知道。你要是开一家餐厅叫“水果星球”,也许就构成了侵权。我打开音乐APP,听他们在一首代表作《夏日旅行家》里唱道:“或酸或苦,给我果腹,都是满足。你休想把我丢下,我不会被他落下。一起把快乐留下,打卡一整个盛夏。他会把回忆摘下,你再把心愿种下,不想让音乐停下……”

乡村美食杂志

老同学彭做投资获得财务自由后,早早地就炒了自己鱿鱼,五十岁起就过起了悠闲自得的退休生活。用他的话说,是要为自己活。他们夫妇八年前就选择了陵水,在这北纬十八度的地方,享受洁净的空气、舒适的气候,以及大海物产与精神的多重恩赐。

感谢南海网,让我有机会利用采风之机,来到陵水,下榻清水湾阿哈罗海景套房酒店,与彭同学家居住的碧海帆影小区相距只有两公里。

四十年未见,我只想去看看他们的家,叙叙旧,吃一顿寻常家宴。

伴随着他乡遇故知的喜悦,在阳台看海,听他们夫妇滔滔不绝地夸赞清水湾的各种好。对于我的到来,他们很是用心,买到了两种他们认为最好吃的鱼:苏眉和青衣,多么文艺的名字。两尾海鱼都是清蒸,肉嫩味鲜,不仅连头带尾被我们扫个精光,盘中的汤汁和碎屑我也决不放过,盛半碗米饭拌了,狼吞虎咽地吞下,也不顾女主人在一边再三提醒小心鱼刺。

这是只有在海南才能吃到的鱼啊!我夸女主人厨艺高超,鱼蒸得真好。彭同学替她谦虚,说好的鱼其实无需厨艺,不管怎样做,都是又嫩又鲜的。

还有一大盘笨虾,吃到一半时都以为肯定吃不完,谁想到就着白葡萄酒和蜂拥而来的回忆,四个人把所有的鱼虾都吃了个精光。摸着撑饱了的肚子,我无法不认同彭同学的结论,北纬十八度的陵水,也许确实是世界上生活最惬意的地方。

其实何止是陵水,何止是清水湾,我们这一路走过的每一个地方,整个海南都是物产丰饶,气候宜人,各种美食总能够让人大快朵颐啊!

王下乡的四脚猪,据说是野猪和家豕的杂交,肉质特别紧致鲜香。杀了一头猪,连肉带骨,五脏六腑,红烧白煮,每一盘都不离猪,每一样都好吃。饕餮之徒,瘦者不怕消化不良,胖子暂时放弃减肥,都觉得辜负了眼前的美食,才是最大的损失和罪过。

黎家的肉茶,据说很多人吃不惯,却是我眼里的奇珍佳肴。生猪肉腌制一天,与米饭相拌,加入特别的香料,装罐密封,一个月后打开食用,真是天赐美昧。有人说它与徽菜臭鳜鱼有些相似,我却觉得它更是堪比西班牙火腿。腌制发酵是一种神奇的力量,可以让普通的食材发生蜕变,点铁成金,石头上开出花来。我不怕酸,频频舀来,入口升仙。

定安仙沟的水牛肉,绝对是刷新了我对牛肉的认知,它的香气,是想起来都会让人直流口水的。就像彭同学说的,只要食材好,不管烤还是煮,怎么做都是好吃的。牛肉切成薄片,或烤或涮,嫩者人口即化,老者越嚼越香。蔚说,吃过了这样的牛肉,就是除却巫山不是云了。此话也许夸张,但是我想,它在世界牛肉版图中绝对是可以占有一席之地的。

新加坡的鱼火锅曾给我留下深刻印象,博鳌路边小店的打边炉与之相比却是毫不逊色的。时令海鲜倒入沸腾锅中,鲜上加鲜,香里有香,一时间筷点如雨,咀嚼之声,响成一片。

日月湾之夜,我们在森林客栈吃了一顿海鲜西餐。这个时尚的乡村,已经看不到太多的疫情影响,俊男靓女的年轻身影和激情的音乐,比一层层涌上沙滩的海浪还要澎湃。烤海虾、芝士比萨、蔬菜鱿鱼沙拉和红酒、可乐,叫人恍若身在海外。新的时代,新的乡村,新的夜晚,和晓宁、仙妮她们围坐小方餐桌,我是完全忘记了自己老之已至。青春做伴,对酒当歌,我与这美丽海岛美丽乡村,都能够永葆赤子童心,永远拥有年轻光明的未来,是吗?

鲜花拼图

立冬以后来海南,是坐在候鸟的翅膀上又飞回了春夏。其实海南永泊于春夏的港湾,海南没有冬天。上了年纪的人,都知道沈小岑的一首歌《请到天涯海角来》:“请到天涯海角来,这里四季春常在,海南岛上春风暖,好花叫你喜心怀。三月来了花正红,五月来了花正开,八月来了花正香,十月来了花不败。”第二段歌词我忍不住还是要把它抄下来:“请到天涯海角来,这里花果遍地栽,百种花果百样甜,随你甜到千里外。柑橘红了叫人乐,芒果黄了叫人爱,芭蕉熟了任你摘,菠萝大了任你采。”这首歌写的都是大白话,没有什么文采,却热情洋溢,概括力很强。副歌部分的歌词是“来呀来呀来呀”,这种直白的召唤,是很有诱惑力的,唱上一百遍,非让你来不可,直到你来了为止。

各种叫不出名字的花,在街头道旁,在田野村舍随处可见。它们完全不受季节的约束,它们是精力旺盛的青年,是多情不羁的恋人。它们迎风轻舞,想唱就唱。就是手机里专门识别花卉的APP,面对它们也常常茫然难解。它们在广阔的大地上极尽所有明艳灿烂之可能性,大数据都无法将它们完全囊括。

“迟日江山丽,春风花草香”,这是杜甫的诗句。屯昌县加利坡村,被称作是“梦幻香山”。屯昌离海口很近,据说它是海口的后花园。又据说,加利坡村是中国最大的芳香植物园。花香树也香,草香风也香,同行的美女子,娉婷轻衫薄,“弄花香满衣”。

照片拍不出百花的美,文字道不尽众香的好。只有身临其境,于林中漫步,在花径徜徉,才能心怀喜悦,醺然飘然,如痴如醉。

坡陈村也在屯昌县,隶属于新兴镇,同样是一个流淌着色彩、泛滥着花香的美丽村庄。与其他鲜花遍地的村子不同的是,它还是一个武术之乡。大马五行桩拳在这里传承数代,历史已逾百年。武馆讲解员是一位年轻女子,着连衣裙穿高跟鞋,看上去弱不禁风。可是当有人请她表演一段五行桩拳的时候,她面带羞涩,却并不推辞。但见她站在两面超大的牛皮鼓之间,屏息静气,突然出手如电,声情并威,镇住了在场的所有作家记者。我把拍摄的小视频发到朋友圈,百花出版集团老总汪惠仁兄评论道:三五个男作协会员上不了身的。此话看上去是幽默,其实大抵也是与事实相符的。

兴隆咖啡香

世界上没有两片相同的叶子,那么,世界上也没有两种完全一样的咖啡。

咖啡对于今天的中国人来说,并不是一种多么新鲜的饮品。各种品牌的咖啡连锁店,遍及我们城市的大街小巷。喝一杯咖啡,对我们来说早已经像喝茶喝可乐一样,只是一件平常事。但是,真正懂咖啡的人,又有多少呢?咖啡的苦味,常常被糖和奶掩盖消解。而我的个人习惯,是比较不能接受在咖啡里加糖和奶的。要的就是这种独特的苦味,入口微苦,即刻便有回甘在口腔里荡漾开来。就像好茶的微涩,就像红酒中的丹宁,它们是液体里的骨架,是液体的精神和结构,是内容,是风格,是让你感到熟悉的温暖,又带来陌生的惊喜。

1991年我第一次来海南,就到了兴隆,就喝到了兴隆咖啡。可那时候我对咖啡还很陌生,喝得少,了解得更少。但是兴隆已经有了咖啡,因为咖啡进入兴隆,已有百年。我在三十年前喝兴隆咖啡,是食而不知其味的。但是当时喝它的时候,我是充满了一点敬意的,因为许多人都告诉我,它是一种名品,它是咖啡中的名士和明星。

时光忽忽,三十年过去了。我再来兴隆,已经是一个比较成熟的咖啡爱好者。兴隆咖啡的名声,在世界咖啡地图中,绝对是一个亮点。它的浓郁芳香之中,带着一点我偏爱的焦味。端起小小的咖啡杯,它热乎乎的香气扑鼻而来。轻轻抿上一口,立刻神清气爽,所有的疲劳都一扫而光了。如果心中有什么烦恼的话,也应该一杯而解千愁了——可是在海南,在这么美丽的地方,有这么美丽的花树这么美丽的人儿相伴,清风徐来,椰叶歌唱,喝着如此美妙的咖啡,怎么还会有烦恼呢?那些烦恼又算得了什么呢?

非常开心的是,在兴隆咖啡谷还看到了咖啡花。太阳河像流淌的音乐,挽起了千百株咖啡树。树上的小小白花,像极了茉莉花,两者淡雅的清香也是一样。枝头叶间,花自盛开,而另一边的枝条上,果实已结成一串。花果同树的奇观,是植物世界不守成规的横溢才情。芳香提神的咖啡,更是大自然的赏赐与恩惠。海南是一个宝岛,兴隆是一个福地,因为有好山有好水,还有好的咖啡。

香的夜

琼海潭门镇排港村,夜是香的。暮云之下,是有许多奇花异草在暗自吐露芬芳吗?

按理说,在这样的老港口,鼻子里闻到的应该是海的味道,鱼腥的味道。但是,这水波闪耀着灯光的岸边,为什么飘忽着草木花卉之香呢?

迎宾路、东沙路、美济路,这些路名,写在昏暗的路牌上,也蜿蜒在我们轻松舒缓的脚步之下。仿佛能走进这渔村的历史,走进它的过去,也似乎能走向它的未来。哦不,我们是确确实实走在它的今天,它好看的船,好看的岸,好看的此岸与彼岸,好看的水和好看的水边的店铺与住宅。

流水真的会把光阴的故事全部都带走吗?老港口的岸边,每一个码头,都是一位沉默的讲述者。海的故事,爷爷的故事,爸爸妈妈的故事,白天的故事,夜晚的故事,脑子里模糊又清晰的孩提时代的故事,筑成了我们的港口,我们的渔村,我们的潭门,我们的琼海。我们的古老故事和新鲜生活,都是拜这大海所赐。我们就是这海的港口,就是这岸边的码头,就是码头上停泊的船—一准备出海的船,打鱼归来的船。

酒吧前的一只猫,是这芳香之夜的精灵。我们都喜欢它美艳的模样,上前试图亲近它,学着它叫,用手机对着它拍照。但它却对我们毫无兴趣。它瞪大的眼睛,看到了什么样我们所不能看到的景象呢?

与姑娘们携手散步,抬头看星,看极光似的流云,低头看水中彼岸的阑珊灯火,看垂钓者隐约的黑影,世界似乎不太真实,却又能见能闻能感。“更吹落,星如雨,宝马雕车香满路。”人间有多少芳菲的日子啊,只可惜昨夜,夜短纸短,写不尽心底的愉悦,只能刻在永久的记忆里。

旅途中的家

今日下榻儋州市南丰镇油文村“松涛书院”。这家民宿黑白两色,风格简约,高雅大气,建筑设计极富现代感,却并不与环境违和。它是入画的,它是这四周群山的点缀,是人与自然的愉快的对话。

有一首歌这样唱道:“纵然走遍美丽的宫殿,享尽宝贵荣华,但是我仍无比怀恋,我那可爱的家。”确实,家是最舒适的地方。那么,旅途之中,一个类似家的地方,又是多么地让人欣慰啊!这个民宿,无论是在陈设上,还是功能上,都给了我家的感觉。它的门,它的窗,它的床,它的灯光,它的所有的细节,都仿佛是专门为我打造。它懂得我的爱好,了解我的习惯,知道我的趣味,甚至纵容我的怪癖。它就这样接纳了我这个匆匆的旅人,也让我一下子接受了它。走进它的屋子,就像是走进了自己的家门。拖鞋踩在地板上的声音,是熟悉的家的声音。椅子上坐下来的姿势,就是每天都会有的姿势。这就是家,是旅途中的家,是与真正的家气息相通的歇息之地。

好的民宿,就应该是这样的。他乡遇故知的感觉,或者是一见如故的感觉,或者是相见恨晚的感觉。

松涛,是附近一座水库的名字。书院,是因为这里曾经有过苏东坡的足迹——东坡书院,也许就是世上最有名的书院。把“松涛”和“书院”连在一起,就是把精神和物质揉在一起,把水和山揉在一起,把自然和人文揉在一起。身体的舒适,和心灵的契合,构成了旅途中的家。好的居所,不只是睡觉的地方,也是安放疲惫身体的地方,安放心的地方。

360度的《千里江山图》

半躺着,听着音乐,想着这一个即将与夕阳一起在山那边消失的白天,我又收获了什么?突然看到手机在亮,是有志在群里召唤大家,说石总准备了电瓶车,要带大家到喜禾农场的最高处,去看落日。

有志问:“有想去的吗?”

我秒回一个字:“去!”

蔚睡着了,我叫醒了她,她一跃而起,以平时速度的十倍穿上衣服,和我一起冲到楼下。可是楼下只见有志一个人。“难道他们都不去吗?”我非常不解。

有志说:“你看群里。”

几乎所有的人都在群里陆续冒出来:“去的,马上。”“我也去!”“等我!”

我发了—条:“要去就快,夕阳不等人!”

电瓶车带着我们上山,路像柔软的缎带一样,在晚风中飘动,一直把我们飘到了山顶。石总已经在路口等候,我着急地问他:“现在时间晚了吗?还能看到落日吗?”石总有点答非所问地说:“我每天这个时候都会上来。”我不得不再次问他,我们现在上来是不是还能赶上看落日。他说:“是晚了十分钟,但还是值得上来。”

夕阳并没有落下山去,而是躲在了一些乌云后面。乌云和连绵的群山层层叠叠,分不清彼此。太阳没有让我们直接看到它,却给了我们另外的一份礼物。它给乌云染上了金边,还把一团塔状的云儿彻底镀了金。是的,我们看到的就是一座金山,它在向晚的喜禾农场闪闪发光。晓宁用手机拍到了最好看的云,被夕阳照亮的云,金山似的云。

远近高低的山,勾了金边的起伏的云,广阔的农场,这一切,如画卷一般在我们面前展开。它是立体的青绿山水画,是360度的《千里江山图》。

蔚感叹道,要是刚才没有看到微信,要是她还在睡觉,错过了这雄浑壮丽的景色,那是多么遗憾啊!在这个地方,拍摄最美好的留影吧!大家的手机都在对着夕阳,夕阳请留步,不要匆匆地落下哦,我们还没有看够这无限风光,不想让它黯淡下去,不想让它陷入黑暗。张老师他们几位专业摄影师,更是一直把照相机贴在眼睛上,好像镜头是他们脸上的一个器官。他们拍远山,拍奇幻的云,也拍为黄昏所陶醉的人。而他们自己,也被一些人比如我的手机拍了下来,成为风景的一部分。

一些灯亮起来了。在喜禾农场,与天空率先出现的一些星星遥相呼应。照片拍够了吗?景色看够了吗?这收卷起来的神秘画卷,明天又会灿烂地展开。那么,明天一定要早早地起来,再来这高山之顶,一览众山,看太阳的天才画家,又会画出一幅怎样振奋人心的江山图景。

山影绰约,暗香浮动。我凭栏遥想当年,苏东坡贬谪此地,其落寞之心,又为多少如此这般青山白云和花草之香所温柔抚慰?

平生功业有儋州

在中国历史文化中,苏轼的地位无疑是十分重要的。在诗词、书法和绘画领域,他都是一位不可绕开的人物。作为名满天下的一代宗师,他的社会知名度,或者说是在普罗大众中的影响也是最为广泛的。东坡肉、东坡肘子这些与其文学成就完全无关的文化符号,成为寻常百姓的日常生活内容。书法《寒食帖》则是继王羲之《兰亭序》、颜真卿《祭侄稿》之后的“天下第三行书”,堪称国宝级别的文物。更不用说“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这样的诗句,早已经深入人心,成为永恒经典和人生格言而传世不朽。

那么对于海南岛,苏东坡的重要性更是不言而喻的。他在《自题金山画像》一诗中写道:“心似已灰之木,身如不系之舟。问汝平生功业,黄州惠州儋州。”被朝廷贬谪至遥远而蛮荒的海南岛儋州,于其个人而言,自然是足以心如死灰的,但是对于海南的社会进步和文化发展,却实在是意义重大。仿佛一眼清泉,滋润干旱沙漠,造就一片绿洲;又如几粒种子,落人泥土,生根开花,繁衍出茂密森林。海南有了苏东坡,海南就不再是过去的海南;海南要是没有苏东坡,就很难设想后来的海南会是什么样子。

儋州苏东坡历史文化艺术馆与寻常名人纪念馆的不同之处在于,它很好地避开了通常名人纪念馆文物实物不足的缺陷,另辟蹊径,将其打造得生动有趣而又丰富多样,把苏东坡的人格和成就,以及他对海南的意义非常通俗全面地展现给今天的人们。这个艺术馆,不简单,不枯燥,有历史,有文化,有知识,有创意,有情调,有趣味。可以说是雅俗共赏、老少皆宜。

最出彩的是把苏东坡在儋州劝农劝耕、劝医、劝学、劝和等改变当年落后愚昧社会的功绩以卡通进行塑造,呆萌可爱地还原一些经典的场景,把历史的想象具体表现为亲切而趣味横生的画面。

以树枝、棉花和小型塑像营造的巨大梦境,也是这个艺术馆的独到之处,体现出设计者堪称天才的匠心。他使苏东坡一代文豪的形象更立体可感,更有人性的复杂和温度。不仅让人们看到他改造社会惠及民众的丰功伟绩,也能让人感受到他的寂寞和苦闷,以及他性格中的坚强和脆弱。

明代著名书画家唐伯虎,为后世民间演绎出无数传奇,有的甚至荒诞不经。我小时候就听外公说,唐伯虎画的月亮,在纸上初一如眉,到了十五,则会自动变圆,正大光明。点秋香之类,同样也是无稽之谈。相比之下,苏轼无疑幸运多了,他的形象始终正面,他是文化知识界一座永远的高峰,也是普罗大众心目中一位伟大的文学家和政治家。他对中国文化意义非凡,而对海南特别是儋州的贡献,是彪炳千秋的。我参观儋州苏东坡历史文化艺术馆,是可以感受到与这位当年的文坛盟主的亲近的。

通向记忆

时间在这里不是恒定的,它忽快忽慢,忽走忽停。它甚至像幽兰之香一样,忽有忽无。三百多年,甚至六百年,对这大丰古街来说,悠长得像银河,又如一瞬。从前的街道还在,火山石切割成的长条和方块,铺设在榕树下,穿行于藤萝间。石头上密密的孔洞,填着逝去的足音,藏着人与鸡犬的回声。藏着悲欢,也藏着幸福的秘密。

一阵风吹走往事,太阳却总是把新的生活带来人间。

老街往日的风貌依稀可见。“米行”“肉行”这些字样,在寂静中要向人们提示它曾经的喧闹。可爱的小女孩兰熙,风一样在古街道上奔跑,她看到了房子门口写着的字,她还没有上学,却已经认字,她把“行”字读成了xing。大家没有笑她,爷爷也没有笑她,只是对她说,这个字在这里不读xing,而要读hang。兰熙知道自己读错了字,却装得若无其事,不想让自己没有面子。她继续风一样奔跑,男孩一样敏捷地爬上屋前的古老石台,又利索地跳下来。后来我打趣她说:“这是米xing呀,兰熙!”她给了我一个白眼,简洁而肯定地说:“hang!”她真是一个聪明的孩子,她真行!

集市界碑除肉行、米行之外,还有鱼、油、盐等,可见当年此地商业之繁荣。始建于公元1722年的封平约亭,从另一个侧面印证了当年这里确实曾经是商贾如云。如今它是海南省文物保护单位,是盖在全新海南这幅画卷上的一方小小的印章。

沿着这条街,可以一直走向它的过去。古人们如果能够从街的那头向我们走来,他们所看到的景象,正是他们所追寻的未来吗?风一样奔跑的小女孩,是他们的孩子,我们都是他们的孩子。我们创建了新的生活,既是他们生活的延续,也是他们艨胧的希冀。这个日新月异的世界,就像遮天蔽日的大树,就像无尽的森林,但是地下的每一条根,都是连着过去的。每一条根,都像一条路,通往曾经,通向记忆。

(荆歌,作家,现居苏州)

责任编辑:冯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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