鸠摩罗什

2023-04-29 07:24欧阳江河
万松浦 2023年3期
关键词:鸠摩罗什

1.贝叶佛典

贝叶一呼一吸,佛,双肺合掌。

一小片叶子便把这乾坤大挪移

摘了去:春天的滚滚惊雷,

已不在树与树之间跃动。

三叶虫吃光树叶又吃鸟浮,

飞到高空往下看,吓傻了自己,

躲进浑身虫洞去修补风洞,

一时清风润肺。

无穷动:它的每一环扣都已解除,

其暗黑部分被吸入天外虹吸,

光的部分变成液体,涌出经络,

河流过脑时,已被电流流过一遍。

看不见任何蓄水或皴裂的整体,

孤身茫茫,何不离地三尺,

坐而成佛?暮钟声里听松果落下,

听坏了声音,也没听见寸铁。

静极:铁的声音到古瓮为止。

佛在瓮中听见一场压低的大雪,

佛眼有手,佛手上头,佛骨举目。

树落光叶子若无婴儿的感觉,

佛会一直待在无佛处,

把卷耳的聋哑人涂上鸟叫声,

一字一字,含在鸠摩罗什嘴里。

这么一个虚位以待,去留皆是

佛祖的将在和已在:而非在,

有着多极的、少即多的碎碎念。

一滴水,一声答应,都那么奇妙。

2.巴米扬石佛

漫步云端的中产阶级孩子,

一走神,混在蹭流量的人群中,

穿上宽松透气的纯棉衣衫,

关机,退群,拔线,越界,

脑回路随量子波而有些异动。

心,迷魂了一小会儿。

十万佛经简化为《金刚经》,

掌中人动了梦的存量,

心无所住,故不与心法相违。

岂可脉象在身,而强压心之不平。

蹲得远点,呼吸深点,手松开,

一松手就什么都好点。

但巴米扬大佛的炸毁之身,

惊动了远处石佛。

在迦毕试国,在小阿兰陀寺,

鸠摩罗什以七岁之小的佛眼,

看见风起了褶子。

几十米高的嵯峨大佛,

身上的衣衫好像在动。

但没有莎丽,没有针线,没一丝风。

3.舌舍利塔

佛会心处,去留不必在远。

龟兹高僧念诵梵文佛典时,

以为自己是个长安人,

盛名之下,他对众弟子说:

就叫我鸠摩罗什吧。

要注意言者或行者其人是谁,

坐对谁,背影或灌顶之人

各自是谁:不同的物种和语种,

同时在位移,难以区分

暮晚斜光中的众拖影,

谁万人同行,谁一人孤行?

抄真经的人和抄伪经的人,

分身即越界,合在一起是佛。

呼愁者,聚生平化度之力,

造极,造无,造舍身,

将三界外的一座舌舍利塔,

造在中观世界的物质基础和尘缘之上。

心远者,日绕佛塔三百里,

但见燃灯在上的持灯人,

以真如气息吹灭灯芯。

如来消息,追究不必那么深,

但刚好深度鸠摩罗什的不朽舌头。

4.阿丽蓝寺

千秋雪,不舍春山之巅。

雪压低到腰部以下,山顶就绿了。

到处是船行花上的贝多罗树,

叶子背面的耳语,夹杂着

扫雪僧对腹语的谛听,和对弱的理解。

因示弱而欢喜的不止是细瓷。

蓑叶作笠,戴之以隐其貌,

又悄然来到阿丽蓝寺,

蓦地下起雨来。

同行人啊,请为雨中的鸠摩罗什

撑一把伞:兹童伫立观雨,

以求雨人一梦。

佛的提前注视,将胎儿所见

弄得母亲身上到处是落花流水。

家有杏花,其瓣可酿酒乎?

鸠摩罗什在母腹中偷着学佛,

以晓晤自愚,

不与任何人相知。

一言多义因多余的描述,

而丧失了初始的充灵状态。

耳语者,腹语者,皆听不见原听。

云游路上,唯草鞋合脚,

花,随风一吹又能把握住什么。

5.小阿兰寺

本地人容许混杂的外来口音,

说自己和敌人两种母语。

西域一带,腰刀挂影的胡人,

逞骤马狂鹫的口舌之快,

答之以反诘,驭之以逆势。

汉人身上攒着一些活剩下

但没活够的死后岁月。

迟来者,带着先祖的负罪感,

久居这片净土,

喊叫之前活得尽可能安闲。

天低了,就把屋顶盖得高些,

井也挖得深些,一直挖到

沙漠嘴边。哦,佛界无边,

莎车王子因区区一念而敬远。

如是,十二岁的鸠摩罗什,

出小阿兰寺,朝东方行乞而去。

十二岁,是眺望星空之浩渺,

还是细数星星,

从一数到十万亿?

佛对着刚摘下的石榴用手一指,

再掰开它,里面已颗粒全无。

6.伽蓝寺

舌舍利,空余声音的内脏。

佛也有凡人的硬伤和软弱,

心之不忍,一受力就出血。

词的血慢慢流到佛的身外,

巴利文,吐火罗文,梵文,

出血时会彼此沾染。

一个在塔尖上坐着的僧人,

以流水的听力细辨微暗的火,

一滴水,足以包容至大的苍穹,

而自身依然是至小和极少。

海,闪现了一下就没面孔了。

伽蓝寺内外心花朵朵,

佛坐地听天,试着将大自在

坐进聋和哑的小处。

鸠摩罗什也坐下来悠悠译经,

不动用大快哉和十六刹那,

而急做,而混做:世界未必是真的,

却假定佛的万般皆真。

成佛,假定铁打的肉身会开花,

不成佛,只需一丝小小的安慰。

7.卧佛寺

把一只囚茏里的梵衍那猛虎,

放归晚岁的荒山落照

去回望,去狂奔,去换身。

更远处,萨锤王子以身饲虎。

老虎吃人怎么办?磐头达多

对十二岁的鸠摩罗什说:

开示一只虎,先得深嗅百合,

从暗殓处收回一个前定之身的

战死的将军。从龟兹到凉州,

鸠摩罗什骑白马途经敦煌,

而师傅骑虎,过武威闹市,

胯下一片祥云:空,如此盛大,

但胃里的印度并非词的印度。

佛的古代起因,因无佛

而被知者和行者舍身抵达。

卧佛寺外,师徒二人在吃茶,

隐约看见森林的尾巴,

如水的委曲在移行:虎尾

走在虎头前面,引得一身烈火。

佛开示之先,

会把头颅放在虎口里,

几只偷食的老鼠又算得了什么。

8.蓝毗尼园

莫先于菩提树栽种别的树。

莫断言,菩提树下静坐的佛,

是无佛和非佛的显身:

佛之大隐,

隐入每一个化身之肉身。

阿育王也在这棵树下生着,

把握炎热事物的一派清凉。

蓝毗尼花园如露亦如电,

越往古代推远,越是起因无果。

大限日,以小日子为错层乎?

无佛处,有谁仅仅是他自己,

有谁把破除走到中空里去,

再碎骨走出,也不蝶变,

也不成为一尊铜像?

花开了两次,但一次也不是

鸠摩罗什预想的天设。

在西域的注视下,汉语之阔步,

将鸠摩罗什变得众目睽睽,

精神简洁,而肉身枝繁叶茂。

9.阿竭耶末帝

是否鸠摩罗什的两度破戒,

推远了一个先于戒律的“几乎”?

对于龟兹公主阿竭耶末帝,

处女身,并非天雷滚滚。

破戒刹那,大地除了子宫,

别无更壮阔的涌现:不可阃淆,

不可澄清,何其悲天悯人。

清水无处不蓝天,其榫合之象

开启不得,似有一股原觉力,

卡在宇宙齿轮的转动中枢

与磨损之中。但暗中挺起的,

究竟是什么?究竟何物,

将太阳身上那直挺挺的物质性,

那擎天柱,那不朽的速朽之先,

直抵肉身所是的真如?

灰尘与红尘,两相参破,

唯精神蒙绕着阿丽蓝寺。

破戒,有着佛的全部悲哀,

它必须翻倍,加深其含义,

把狂喜也包括进来:亏了这

破戒之举,人,成了半神。

可这片刻彻悟,须以万古愁

来抵消,又何苦菩萨心一软。

10.五重寺

在五重寺,道安问苻坚:

为一个僧侣发动一场战争,

比起为美人而战,为土地而战,

更显高贵乎?更忧郁乎?

统治,又岂是马脖子上的勒绳,

非如此不可,而非大意如此?

吕光依了鸠摩罗什的谏议,

容许有种的战死者死得过分,

容许小所包含的更小被夸大,

容许用战胜者的语言

为战败者著书立说。

佛遇到无佛,总是一言不发。

无非照着已亡故的我执样子,

与我恩,共享速战魂的大梦沉沉。

不以佛的究竟去问无佛,

不以天怒相胁迫,而青云垂范。

佛之不可见,

来自佛的充分显现:

这是多么小……的大神秘啊。

11.招隐寺

印度的古代学问高不可问,

眼耳鼻舌,受想行识,

乃一切树对一棵树的递显。

某个更古老的树魂走出树身,

消失在人群里,翻倍成双。

费解的是:鸠摩罗什身在招隐寺,

而他实际所是的那人

一直待在逍遥园。公元401年,

鸠摩罗什若非提前活成

死后世界的自我泯灭,

在凉州,在中国,或在印度,

其变容显身,皆非佛的正大。

多亏这惊魂一闪的错过,

在招隐寺,鸠摩罗什才认出自己,

看见两条直线中的一条,

将光速压缩成一道弧形。

人这一生用尽多少漫游的日子,

终得以接纳盈余。

12.灵岩寺

没露滴不是老僧春梦。

没突变不可不变,或渐变。

没魂,断魂时不可安魂。

没风,刮起脑雾而不见雾中人。

没人,披着羊皮而非牧羊人。

没头,掉头一千年而不回头,

回之,也不问之。

立地成佛也好,长时段待召也好,

一千六百年后上抖音上热搜也好,

刷脸搜身也好,变客夺胎也好,

以通体毛孔发射病毒也好,

发射脏弹也好,

在凉州也好在长安也好,

自由我也好奴役我也好,

弃我落日之身或囚我圆月之身,

睡入我梦或肉入我心,

是我之不是,非我之所非,

总之万般皆可,万般皆可……

总之,我,鸠摩罗什,

要开始译经了。

13.逍遥园:晨

坐在长安逍遥园开卷译经,

未免沾染些露水和帝王气。

走在长安道上若无佛的来世感,

鸠摩罗什又何必否认现世,

何必问:何以身在中国?

第三日,译经日:这么端坐于

佛的旭日东升,在灵晕和垂范中,

打开心与物的层层牵涉,

未必更好,也没什么不好。

这么活得明月前身,

也还好:只是,换了一具真身。

蝴蝶一出梦境就飞错了时空,

而且,改动了自己的原样。

那份凉薄还算不上恩典,

金匠,借用了铁匠的手艺,

而这打动不了长安人。

如是,鸠摩罗什把汉传佛经,

提前到摩羯陀原典写出之前

先行译出,而佛的视角

出现在至高处:

仿佛伏地的目光,

是一片片合欢的绿叶。

14.逍遥园:午后

大乘和小乘之间的视差之别,

不以视差外的原貌和剐册,

两相对看:模糊,反显得清晰。

如是,鸠摩罗什以次要的美,

行国师之礼,夹带些老眼昏花的、

错视和轻视的、近乎不朽的东西,

将写废的、说废的、用废的词,

随手往天边外扔:管它呢。

众弟子起身走出逍遥园,

混迹于长安人的日常生活,

又置身其外,早于落花而迟开。

大乘佛法,部分是小乘的辜负,

部分由空宗和有宗的对跖

所构成:菩萨若非玻璃,

谁会心碎,谁会长出一千只手?

在午后,鸠摩罗什有些离迷:

贝叶被汉字手写之后,已无

可越俎、可入替的树。

理解力从浅绿变作深绿,

视差渗入叶脉,加深了苍茫。

原文,能否少一点忧郁?

15.逍遥园:黄昏

渐悟造影被飞鸟过眼的顿悟抹除,

山水,转向心的无住。

心,转向向晚时分的闭目。

佛的拖影也更高地离身,

转向菩萨低眉和金刚怒眉。

对账簿:死后世界的欠债人,

总是变着法子,突然就显身了。

真东西变得露骨时,总是带着

几分假象。鸠摩罗什晚岁译经,

枯坐十一年之久,

那份倦怠,那份一空耳目之惑,

暗夜里仍会仰望星空。

不朽,几乎是假的。

长安人多,佛,孤身一己。

鸠摩罗什决定陪佛坐下,

在佛指一弹的指尖上坐下:

坐在造物的语气和造像之上,

坐在偷生之人的舍身之上,

坐在大悠哉之上。

16.逍遥园:子夜

鸠摩罗什译经和诵经之余,

何以失语,却听得神鬼动容?

何以《金刚经》所用汉语,

不命名,也不说文解字?

何以逍遥园以外没有长安,

也没有天竺,唯鸠摩罗什

和身边两千弟子,

待在一个自己所不在的地方。

何以鸠摩罗什身上的认识论,

会被方法论引入夸克模型?

何以佛会把自己发射到

另一个平行宇宙,

何以大地上的恐龙消失后,

油井,会一直挖到佛的身上?

这一切并非考掘学问题,

回避了舍刺子的量子纠缠。

而一个拉大提琴的量子男孩,

竟天真地以为

弦理论,可以演奏宇宙坍塌。

17.新平寺

辞章落叶,片片皆非此世,

佛轻得似乎连风也有呼吸器官。

树的抽象,扩大了树的地理幅度。

瓶中月升了起来,

鸠摩罗什已静极入泥。

21世纪,每个圣人身边,

都坐着一个职业经理,

他以算法之手翻动佛经,

一时动了问佛的念头。

佛不断言,何种算法更确凿:

是11年译了384卷佛经,

还是每分钟译出7个字?

佛,并不在意抄经人是谁,

也不在意手写的字、刀刻的字,

孰为轻,孰为压顶之重?

佛的恍然一瞥也格式化了。

如是,为硌牙的老汉语

上不了今日头条而庆幸吧,

不然你也将片纸无存。

在新平寺,鸠摩罗什的手艺

是拆解:把汉字拆作鸟语和心像。

如果鸟腹里多出几头白鲸,

意味着头上的天空

更蓝了,更适合大海深眠。

18.苏巴什寺

人之初,难以觉察谁成佛在先。

达摩瞿沙虚位等了七年,

等鸠摩罗什长到七岁。

在苏巴什寺,鸠摩罗什恍惚听见

两个以梵语说汉语的人,

是同一个人,

他从此不理会第一个念头。

第一字的突然涌现,

必须推迟到第二、第三字之后,

方可垂象与取舍,

方可见心,见空,见佛。

佛经偈语一向落笔寥寥,

仿佛灯留影但取走了真人,

在此处,或在别的余处,

不以前定的天命开示。

零的涌现先于一,

而未来之涌现,先于早先。

别在未知上面添加某个已知,

佛经浩瀚,其最小添言,

也是冗言,

一人之身会多出了两个人。

除非鸠摩罗什

预先已是另一人,

再变作此人所不是的那人。

19.敦煌残纸

一盲人引众盲人穿越极光,

进入蜻蜓复眼:你能看见核辐射,

却看不见巨象身上的鸠摩罗什。

众象穿过针眼后,以盐入铁。

白纸黑字,写或不写,

天空都是蓝的。

如是,千岁佛经若非汉译,

便无太初的、被颠倒的原文。

不然六祖慧能一字不识,

何以深究佛理佛法?

不过一闪念工夫就有了灰烬,

处处山水无心。

写经手迹,一会儿是《灵飞经》,

一会儿又是敦煌残纸。

要是抄佛经的量子男孩,

以手写体仿写印刷体,

老僧会打他手吗?

鸠摩罗什心有不忍地说:

在纠正中,能容忍错讹就是对的。

既然造了车轱辘,

就得容许它转动。

20.铁佛寺

一只拍死的蚊子是否也拥有

沾血的、花开即佛的伤心?

花开了谁的女人都好看些,

留香久些,衣服也穿得旧些。

洗心洗耳的容颜顺应流水,

委身虚拟,随裙摆的窸窣之声,

把金枝玉叶弄得缝纫造化。

佛并没有搬动花园,

只是挪移了一小块时空。

鸟叫声埋土不深,挖出来听,

呼吸还能活的,醒在铁佛寺外。

魂兮远矣,

已非天涯芳草。

狮子嘴里叼着幼狮在奔跑,

又小心,又走而化之,

不放下它,就跑不出狮子座。

六十之后,鸠摩罗什

把悬言开卷的佛语,从梵语

搬到汉语的山高水远之中,

而那也是幼兽和老人的语言。

量子男孩说先父的母语,

语气如初月,但句法仍是独角兽。

大慈悲,徒然生出一丝叹息。

善男善女待在井底的样子,

不像是鸠摩罗什在观天。

21.宏藏寺

在宏藏寺,鸠摩罗什

并未以后世目光去裁定,

谁可以在晨曦中坐读《心经》,

谁只能悬命而读,负罪而读,

伏法下跪而读。

给人类十万个理由不读佛经,

只给出一个理由必须读它:

而这,也是欧洲人读李白,

中国人读莎翁的同一个理由。

读佛,究竟是怎么回事?

读《金刚经》,或读《心经》和《法华经》,

是否意味着译经的古人

在光的最亮处

屈尊调暗了自己:译者

是个匿名,而译文所及的原文,

是难言和不可说,是一种

在母语里也需要重新翻译

的异文,是众花所开的

一花一世界,一字一肉身。

22.雷音寺

庭院深深:阔叶树掉皮时,

会像蛇一样咝咝扭动起来。

译经者,一直待在换喻处,

把梵语的发音,卷起来

放在汉语嘴里。

卷起舌头若不与自然的变化

相接触,佛就会以金手指

点它一下,物象,随之友飞烟灭。

一切将排山倒海地重来一次。

佛也将重新设定核按钮

的指纹,唯鸠摩罗什可触碰。

佛,将在所有敌人和亲人身上,

再次成为一个异乡人:一切母语

都是外语,其原听和原文,

不在任何人身上。

在雷音寺,越是静听风语,

越对天上大风感到难言。

否定之否定的经典场景是:

鸠摩罗什走进一家时装店,

对店员说,我不要风表,只要风。

23.海藏寺

长日将尽,小乘教艾的上达者,

很乐意假扮一个逼真:

将石子投入深静之水,

纸面起了漪涟。

举洪荒之力写蝇头小字,

可镇住晃动的、浮出水面的

海底怪兽。如是,大乘教义,

视木鱼为太阳鱼:佛不会因为

被银匠和泥瓦匠联手抵制,

而不再做木匠活。

佛骨长出青草,鸠摩罗什

置身庙堂金龛却日复一日,

给大地上的菩提树弯身浇水。

有的树已成枯木,

但仍然日日浇灌,

为使尊贵的、来自根部的焦渴,

能留存下来,供后世人汲取。

24.白马寺

把佛语说给机器哈姆雷特听,

说给市场听,抢在对冲资本

买下新世界之前变旧自己,

抢先一步将脑垂体冷冻起来。

除非所有的新闻都是古代史,

除非四世纪的麻葛要素,

在贝鲁特采取罗马法学,

在亚历山大采取希腊哲学。

4世纪,萨巴国王尤哈利希

率远征军,从波斯推进到中国。

寸土,多推进一寸就是幻觉了,

必践踏野蛮人的心灵。萨巴王

能感受人与兽的距离,却不能

将距离所产生的形而上恐惧,

转化为崇高:他找不到白马寺,

也不把白马当作非马。

唯有采纳地质学的分层,鹰隼

或蝴蝶的各种飞法,各种句法,

方可按照鸠摩罗什的刻度,

去测量,去研究,去深跪。

25.妙音寺

心种子,打开一个概括,

水的耳朵被泼向大地,

听上去像一个异想天开的工匠,

以天工的手法造物,

又以造物的精神尺度造词。

诵经声自地下水涌出,

水滴,滴在纯银的泪滴上。

东方三圣徒走进妙音寺,

将三枚银币多给了银匠一枚。

鸠摩罗什端坐在莲花中,

气息渐渐安顿。

一大把铁针不是众弟子能吞下的。

译事日深,积尘暗淡下来,

日后重写重读,

读得白骨累累,青草萋萋。

草色连天,未经大面积日晒,

毒日炎炎而头发湿漉漉的,

不敦请,也不求古人之迹,

唯求古人之所求。

造物后面,造词两手空空。

26.十诵律

大历史在上,真东西出现了。

佛,该如何解释这越界,

这虚实与曲直的种种关联?

即便捂不住的鼻子凑上去,

细嗅春天样子的美人和傻子,

佛超度一人,另一人就闯进来,

何以有那么多的二次元幽灵?

真与讹,按十诵律的教条,

写出一部鸟迹鱼书,

仅仅为了察看土星。

佛之缓慢,一时还不觉扰乱。

要等鸠摩罗什把讲经坛

以光速迁移到土星上去。

要等鸠摩罗什把汉语所无的原质,

赋予统治者的汉语,

等他换乘一只鹤,

把有言在先骑入死后的舌头。

所有的先行一步者,

终将落在落日之后:精神邈远,

路远,心远,唯草鞋是新的。

27.弟子僧肇

鸠摩罗什感觉下雪时说汉语,

能听到死者,转身对弟子僧肇说,

佛也将融化。

古代事物在一场大雪的嘴里

不必有声音,不说的也都说尽了。

鸠摩罗什死后梦回武威,

将舌舍利留给西域大地,

去驰骋,去领悟,去见证。

烈日下,没有那么多水

可供人造,盈缺对于月亮

也没有古今之别。

写,并非深埋后才有了呼吸,

汉字因鸟迹而成上古心灵。

鸟书入土,皆以咒语护之,

且不得解咒,不得以心像写之。

竹简和石碑,出土已无原文,

辩伪,超出了古人对时间的理解。

至于孔雀币和比特币,

谁更值钱,佛,不做区分。

如是,依据未形成的东西,

去辨认佛手能埋得多深,

留出死后的眼睛和心自由生长。

28.藏经馆

公元413年,译经第十一个年头,

行将坐化的鸠摩罗什,

感觉时间和声音被用光了,

意义与无意义,学佛与杀佛,

变得越来越像。

所有以“如是我闻”开头的句子,

皆无主语,无主显,无主次之别。

从句,随流水离析分身,

又安静地吐出丝缕。

译事所厦,将鸠摩罗什的心事,

村与小天下:王维的终南山,

因韩退之拒迎佛骨而缩小,

小于、化骨于帝国整体。

斯文的庞然大物

出现了,把方块字的盆池之水,

埋八后花园:偷它满天星。

那些读经读老时间的书虫,

那些摇晃着量子脑袋的疯子,

像是被史料动了手脚。

藏经馆历经多么灰心的迁址,

佛也退下,为给天上的译经人,

以及天下读经人腾出一张书桌。

废名也觉纳闷:何以泥中无瓶?

何以一佛,身兼十亿无佛?

无非读书人读不出汉语身上

某个印度人是鸠摩罗什。

无非西方人读善本老子

得另起一行。

29.原文之问

但老子又是谁的原文:

鸠摩罗什在佛经里代入了

那么多的三藐三菩提,

替换出来的原文,

会是一个意识形态吗?

异文吞噬美文,就像黑洞吃掉光。

假定佛是一切时代的知识分子,

而鸠摩罗什只是佛的古代译者,

还会有第二部《金刚经》供他翻译吗?

假定佛在阅读佛法条文时,

将重新定义什么是佛法。

假定身份的代入,事件的代入,

签字笔迹的生物学代入,

皆是为早期菩提树准备的,

而此刻坐在树下的,

是一个AI代理人。

假定佛的真身不容任何假定,

而一个星际邮差却固执己见:

他认定快速到佛手上的,

不是花,而是一枚原子弹。

佛,该怎么办?

30.大悲咒

佛身一直在退身,不介意

在该止步处多走几步,

将人心退入花儿的心,

而不丢魂、不恐怖、不唱诺,

轻看了文明人的野蛮维度。

心,大于核弹而小于花朵。

一道亿万年之久的天光,

从万道霞光偷得一丝黑暗,

仅保持了一秒钟。这惊天一偷,

只是为了给无尽的心之黑暗,

划出寸心寸土、一寸灰的界限。

天开了一道口子,雷电选出,

汉语也伤痕累累。

鸠摩罗什是空的大师,

他落空这个空,又坐实这个空,

顺从了万物有灵的空的法度,

以使汉语贴切、盈余而讲究,

不扩大,也不刻意缩小

部分所包含、所概括的全体。

风吹动的每一片叶子都含着圣灰。

有时,佛打开小一些的祷语,

只是为了将小所包含的大悲咒,

以佛法、以佛念、以佛的双掌合上。

2022.12.30完稿

(欧阳江河,诗人,现居北京)

责任编辑:夏海涛 吕月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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