凯特是个谜

2023-04-29 02:06俞胜
万松浦 2023年3期
关键词:凯特老总嫂子

“对啦!”我—拍肥厚的巴掌,“凯特也就是那时候不见的,妈,你想想看,你说要真是我爸的牧羊犬惊吓了它,那它隔天不就回来了吗?”我脑子里电光石火一般,凯特失踪和梁叔失联这两件事突然就交织到一起,我有些自鸣得意地冲我妈说。

这是夏夜,秋天正跃跃欲试地前来。夜风从纱窗里透进来,比十天前凉爽了许多。我和我媳妇宋妍在我妈家蹭完饭,宋妍得做出贤惠的样子,收拾碗筷到后厨洗碗去了。我坐在我爸妈卧室的炕上。如果没有贵客、来的人又不多的话——通常也不会多,晚餐都是在我爸妈的炕上吃。这盘炕也不是我出生时的炕了,两年前我爸妈翻盖了新房,这是盘新炕。翻盖的新房呀,跟我们镇上许多老住户的新房一样,院子是用木栅栏围起来的,如果夏季雨水多,木栅栏上常长出一簇簇黑色或白色的蘑菇。院门也是木板钉的。进了院门,是一溜红砖房的正屋,有着坡型的屋顶。正屋的门前有三级台阶,一进门就是客厅,左首边一间屋子是客房,右首边是我爸妈的卧室。穿过客厅的后门,饭厅的左首是储藏间,右首是后厨,灶坑连着我爸妈卧室里的那盘炕。

我和我爸都喜欢盘着腿坐在炕上。我爸长得黑瘦黑瘦的,上身穿着一件破旧的跨栏背心,下身是一条旧军裤,上面染满了草汁,还有一些泥点,身上满是羊膻的味道。

我爸掏出两支烟,习惯性地递给了我一支。硬牡丹,四十元一条。我们家,我哥不抽烟,只有我遗传了我爸抽烟的基因。我抽烟时也不喜欢吭声,和我爸像来了一场抽烟比赛,默默地憋着劲儿吞云吐雾。院外的草丛中小动物在开着会,“咕咕”“呱呱”“唧唧”声不断,灰蚊和飞蛾不停地往纱窗上扑打,噼噼啪啪的,让人不时产生窗外正下着淅浙沥沥小雨的错觉。

按照后来宋妍的说法,这晚是我嘴欠。烟从我嘴中吐出来,一缕烟雾就像被谁牵着似的向坐在炕沿的我妈头上飘去,我就脑洞大开地说了开头的话。我妈正在仔细地研究颜真卿的《自书告身帖》。听了我的话,我妈抬起头,老花眼镜滑到鼻尖上,她努着眼从镜框上方瞪了我一下。我没脸没皮地笑了,脑子里突然又闪出了似曾相识的上一回。那天晚上蹭完饭后,我爸也是递了一支烟给我,我妈也是坐在炕沿上,但那天她没有研究《自书告身帖》,我们家的凯特—一一只浑身雪白,找不到一根杂毛的猫正卧在她的腿上,她的手在它脑袋上摩挲着。

我说:“妈,一只猫,你咋亲不够呢?”

我妈抬起头来,老花眼镜也是滑到鼻尖上,眼睛也是从镜框上方瞪了我一下。我妈说:“你俩又不给我生个大胖孙子,我不亲它亲谁?”凯特听了我妈的话,醋意十足地抬了抬脑袋,不怀好意地朝我“喵”了一声。

我爸冲它的眼睛吐了一口烟,它腾地伸出右前爪向我爸挠去。我妈笑着摁住了它,所以我爸没有受伤,但他仍然爆了一句粗口。

可今晚,在我妈手上,凯特变幻成颜真卿的字帖。我妈家的凯特,已经失踪十天了。

在这只凯特之前,我妈还养过另一只凯特。我二十四岁那年和宋妍结婚,两个月后,那只凯特伤心地不辞而别。我妈说它并不是因为我结婚而伤心地走了。那年,那只凯特已经十八岁了——猫的十八岁等于人的八十八岁,它是跑到—个偏僻的地方离开人世了。我妈说,猫是高贵的动物,就连死也不想在主人的面前失去尊严。可是,这后一只凯特才四岁多一点,它的不辞而别,一定不是为了有尊严地死去。

我就把梁叔的失联和凯特的失踪联系到一起,时间和地点都舍得上:“凯特就是梁叔带走的!”

我妈身子一哆嗦,眼镜掉到了字帖上。

我爸气哼哼地朝我瞪起眼,但我视而不见。

我循循善诱地说:“妈,你想想看?”

我妈迟迟疑疑地问:“是吗,二民?”

“那可不是咋的,就是梁叔去牡丹江的那天,凯特失踪的。梁叔那么稀罕凯特,见到它就跟见到亲儿子似的,一准就是他带走的,都不用猜。”

我妈底气不足地问:“真是他带走的?”

我说:“那可不是咋的。妈,你不是不同意抱团养老吗?没准是梁叔想和凯特抱团养老呢!哈哈……”宋妍常说我彪乎乎的,她哪里想到有时候我比谁都聪明。

我爸气不打一处来:“哼!啥抱团养老的!”他溜下了炕,背着干瘦的手往出走,连门帘都不撩,差一点和收拾完碗碟回卧室的宋妍撞了个满怀。

我妈的脸阴沉沉的。雨云积得很厚,眼瞅着大雨就要倾盆而下了。

宋妍说:“二民,你不会说话就甭说话,你不说话没人当你是哑巴。”

宋妍在我妈家往我的兴头上泼水,惹恼了我。我说:“你这个彪娘们冲我吼啥,是我爸先发飙的,知道不?”

我爸在院子里咬牙切齿地说:“你们这两个吃里爬外的家伙,吃饱了就赶紧给我滚吧!”

我问我妈:“妈,我爸这是咋的了?肝火这么旺呢!明晚我捎点牛黄解毒丸来?”

我妈也没好气地说:“你俩快点滚球吧!”

我和宋妍对视了一眼,只好尴尬地走了出来。夜风一阵一阵地吹过来,带来野花的气息,江水散发出来的白天的太阳的气息,以及我爸养的那一群小尾寒羊的气息。满天的繁星拱卫着不知怎么有些偏南的新月,淡紫色的雾气像轻纱一般在天地之间弥漫。

我说:“爸,你火气咋还那么大呢,气大伤肝、火大伤肺……”

我爸突然咳嗽起来,一声一声的,咳得佝偻起腰,瘦弱的脊背像江涛一般起伏。我说:“你看,火大伤肺吧?”

我爸一时说不出话来,一只手扶着膝盖,另一只手朝身后的我俩比画着,一下一下的,像划船的桨似的。

宋妍扯着我的胳膊说:“走吧,爸都撵咱俩了!”

我和宋妍结婚后有了自己的家。我妈家在镇子的东头,我家在镇子的西头。我们镇子是狭长形的,镇街东西有三公里长,南北只有—公里宽。我家住的那个小区由八栋六层的小楼组成,叫“幸福小区”。对了,我有一辆奇瑞车,日常就是在镇上跑跑出租。

宋妍坐到副驾驶位置,蹙着眉头问:“咱妈又要和咱爸冷战了吧?”

车灯亮了起来,黑夜中无数的飞虫围绕着灯柱起舞。车缓缓地往前,我大大咧咧地说:“冷战呗,不然吃饱了咋消化!”

宋妍撇了撇嘴:“二民,你个彪乎乎的样儿,咱妈说凯特是被咱爸的牧羊犬惊跑的,你偏要说是梁叔带走的,他俩冷战刚结束,你又提那个抱团养老干啥!”

“提提怕啥?”我固执地说。

“你不知道那是咱爸的心病吗?到现在你还梁叔长、梁叔短的,真是你梁叔,至于对你失联吗?”宋妍是刀子嘴,挖苦死人不偿命。

一只灰猫大小的东西从道路左边的榛子丛中钻出来,我一脚刹车,宋妍的头差一点撞到了挡风玻璃,那只灰猫大小的东西已经嗖的一声越过车头,消失在道路的右边。“啥玩意儿?是不是凯特呀?”我故意刺激宋妍。

“嘁!你瞎吗?”宋妍冷笑道,“是只灰猫。”

我记着刚才她骂我彪乎乎的,就回敬道:“你这个彪娘们儿说的是啥话呀,是我要喊他梁叔的吗?梁叔!梁叔!不还是你让我喊的吗?”

这事,我记得真真切切的。那天,我在东边老秦家的宾馆院里趴活。老秦家的宾馆其实叫“秦风宾馆”,但叫“秦风宾馆”的都是外来的游客,我们土生土长的人都习惯称之为“老秦家的宾馆”。

镇上正在开发旅游,这几年除了发展民宿,宾馆一共开起来七家。七家里面,老秦家的宾馆在江边,地理位置好,盖得又最气派,宾馆内外都是按照哈尔滨的马迭尔宾馆的风格装饰的。我没去过哈尔滨,没见过马迭尔宾馆,但有一回我拉老秦家的宾馆的客人,才明白哈尔滨的比老秦家的要气派得多。那对三十岁左右的夫妻没带孩子,是从哈尔滨来的。男的长得丑,不说话时也龇着两颗大门牙,比我爸还瘦,像只猴;而女的则长得漂亮,丰盈如杨玉环,吊带背心遮不住的皮肤像剥了壳的鲜荔枝一样,让人恨不得扑上去咬一口。

他俩在老秦家的宾馆住了好几天了,游览了白桦林、乌苏里江湿地、赫哲人秘境,打我的车是要去木泥河景区。

从我们镇上到木泥河景区,单程六十五公里,来回一百三十公里。我平时在西边的客运站和东边的江边往返,跑一单才五元钱。一百三十公里的路程,一个旅游旺季都难得遇见一单。所以,开起车,我就奉承起他俩,没话找话地说起了老秦家的宾馆:“假如老秦家的宾馆在哈尔滨,那它就是‘哈尔滨的马迭尔呀!能住马迭尔宾馆的可不是一般的客人,像您二位!”

男的眉开眼笑地说:“这是啥马迭尔呀,这只能算马迭尔的儿子,哈哈,连儿子都算不上,只能算马迭尔的孙子,哈哈……这叫儿子不如老子,孙子不如儿子,一代不如一代啊,哈哈……”

女的娇嗔一句:“瞧你说的,庆阳!”她甜蜜地把头靠到男的胳膊上。他俩没准是来我们镇上度蜜月的呢。

我也不觉得窘,跟着庆阳哈哈地乐。这宾馆又不是我开的,管他是谁的儿子、孙子呢。只要他俩高兴,拉着他们多跑点路,多挣点钱比啥都强。

老秦家的宾馆一共有三层,每层有十个标间,院子里能停十五辆车。宾馆的主人是秦叔,他并不是我们镇上土生土长的人,只是年轻时在我们镇上当兵,退伍后就去沈阳工作了。五十五岁时,即八年前,他办了退休手续,领着老伴儿回到我们镇上住了下来,在江边开了这家宾馆。宾馆原来只有两层,我和宋妍结婚那年,又往上起了一层。之后不到半年,秦叔的老伴儿——刘婶就走了。原来刘婶在沈阳时就得了恶病,来到乌苏里江边,比医生的预期多活了七年。

我记得真真切切的。那天,我把车停在秦叔的院子里趴活。天空澄澈得像江水倒映上去一样,一片云彩都设有。太阳白花花的,乌苏里江的水也白花花的,太阳和江水像两面镜子一样,互相反射着光。不知有多少只知了在树上声嘶力竭地嘶鸣,一声接一声地叫得我头昏脑涨起来。中午,我懒得回家,就脱了鞋,躺到车后座上,一双赤脚惬意地伸到车窗外面。风从对岸吹来,带着烈日照射下的江水热乎乎、江鱼咸腥的气息,熏得我不知不觉就睡着了。

前几天,那对丑夫俊妻从宾馆里走出来,丑夫龇着两个大板牙问:“木泥河景区去不去?”我记得他的名字,突然就很生他的气:凭啥呀,龇着门牙像只兔子似的,却搂着杨玉环的腰,关键是杨玉环被一只兔子搂着,还陶醉得像跌进了幸福乡一样。我不去木泥河景区了,说不去就不去,跑再远给再多的钱也不去!

宋妍突然出现了,她气哼哼地指着我的鼻子骂:“你彪呀,这么好的活你都不接!你想接什么?你是不是看上人家老婆啦?”咦,宋妍咋一下子就猜中我的心思了呢?我窘迫地抵赖:“没……没……没有的事儿!”

“你还不承认!我让你不承认!”宋妍不依不饶地抬起像刀似的鞋尖狠狠地向我的脚上刺来。

“啊,你咋真刺呢!你这个彪娘们儿,你是真彪!”我疼得一下子醒过来,原来是秦叔正在踢我的脚。秦叔长得矮矮胖胖的,他一只手撑在奇瑞车的后厢盖上,正一下一下地挑着右脚踢我。

“哎哟哟,秦叔,你咋下手这么狠呢?你昨还真的踢我呢?”我坐了起来,不解地嘟囔着。

“二啊,你咋睡得这样死呢,我来问你,”他不等我推开车门出来,就把胖乎乎的脑袋探进来,“你妈是不是叫李秀丽?”大蒜蘸酱的气味扑鼻而来。

“是呀!”秦叔都把我间蒙了,“我妈叫李秀丽,你不是比我还熟悉吗”

“瞧你这彪孩子说的,我咋还能比你熟悉呢!”秦叔缩回了脑袋,咧着肥厚的嘴唇诡谲地笑起来。

“秦叔啊,你认识我妈的时候,还没有我呢!”

“别说,你的大脑袋瓜还挺好使,”秦叔嬉皮笑脸地说,“二啊,那咱这镇上还有叫李秀丽的吗?”

“咱镇上巴掌大的一块地方,常住人口只有一千三,叫李秀丽的只有我妈。”我刚睡醒,脑袋瓜还有些木,晃了晃脑袋说,“啊,对了,还有一个叫张秀丽的,是十字路口开供销商场的老宋家的儿媳妇,但她是从小木河村嫁过来的。”

“二啊,你这大脑袋瓜真好使!”秦叔拍了拍我的肩说,“二啊,叔就喜欢找你说话。”

“咋的啦,秦叔?您就别神神道道的啦,您看您都把我整蒙圈了!”

“二呀,赶紧回家告诉你妈一声,梁保东回来啦!你一提梁保东,你妈准知道。”秦叔压抑着兴奋的声音说,“就是当年从咱镇上走出去的梁保东,和我一起当兵的,现在人家可是保东集团的董事长啦!我想领着他去看你妈,就怕你爸小肚鸡肠的!你妈在家吗?”

我说:“我妈在家呢,整天在家练字!我爸不在家,我爸不是养羊嘛!”

秦叔说:“二啊,你还是先回家跟你妈说一声吧。”

我突然有了一个梁叔,还是一家大集团的老总,他事隔多年故地重游,还要在我们镇上投资一个我们县里甚至市里都没有的大项目……我听了秦叔的话,当时的感觉就和娶亲那天一样,人都处在一种亢奋的状态中,走路直打飘,像喝醉了酒。

我腾云驾雾似的钻进了驾驶室,发动了车。我妈家也在镇子的东边,老秦家的宾馆偏东北,我妈家偏东南,相距也才五六百米。

去我妈家的路口就在眼前,可我内心一点都没迟疑就越过了路口。我要先回自个儿的家,告诉宋妍这个喜讯,听听她的主意。

风不大,一阵一阵地吹拂着道旁的云杉、榆树、杨树,还有野山楂树的叶子,叶片翻卷起来,闪着粼粼的波光,仿佛江水流淌到树冠。客运站到了,这会儿没有班车来,里面空荡荡的。邮政所到了,它的院门对着镇子的主街,东侧围墙挨着老马家的包子铺,西侧围墙外有一条土路,只要不下雨,车就能从土路上开到我爸养羊的地方。老马家五岁的小孙子正在那条土路上玩。他光着膀子,脖子上系着一条枕巾。枕巾呼啦啦地飘在他背后,像一件斗篷。他手里挥舞着树枝,把自己当成一位带领千军万马的大将军,呼哈着直往镇街主道上扑,惊得我踩了一脚刹车。

老马的老伴儿趔趄着身子,张开大手,像老鹰抓小鸡似的把“大将军”抓回到安全地带,咧开掉了一只大门牙的嘴,怒气冲冲地对我说:“你这彪孩子,开那么快干啥?”

我没理她,急匆匆地开进我家的小区,停车、上楼。宋妍捏着手机打开房门,疑惑地问:“二民,咋回来这么早呢?太阳正当顶呢!”

我问她:“媳妇儿,咱妈是叫李秀丽不?”

宋妍马上把脸拉下来了:“二民,我说你彪啊你还不服!你妈叫不叫李秀丽,你自个儿不知道?特意赶回来问我啊?”

“不是,媳妇儿,不是这回事。我妈是叫李秀丽。我秦叔问我,‘你妈是不是叫李秀丽?”哎呀,我一着急,话就说不清楚。我喘了口气说,“媳妇儿,你先给我倒杯水,我先喝口水,再慢慢捋给你听。”

宋妍板着脸倒了一杯水,我猛灌了几口。我是真的渴了,刚才在老秦家的宾馆的院子里睡觉,被阳光烤的。缓了一口气,我坐下来,终于把秦叔说给我的话捋清了。

宋妍的眼波里,刹那间春潮涌动,她不相信地问:“二民,你不是在编吧?”

“媳妇儿,我啥时跟你说过假话啊!”

“也是,要说编呢,你真没这两下子!”宋妍笑得很诡秘,“哎呀,没想到啊,咱妈年轻时,故事多多,风光无限啊!”

我生气了:“咱妈啥故事多多的?”

“二民,瞧你这彪乎乎的样儿,咋分不清好歹呢!”宋妍把手搭在我的肩膀上,“有故事,是不是好事,那得分跟谁!跟人家大老总有故事是好事呀!”

“唉,可怜咱爸还一直把秦叔当故事中的主角呢!”

“咱爸呀,是典型的小肚鸡肠!”

“哎呀,这回真主角回来了,还是个大老总。咱爸要是知道了真相,咋整?”我愁眉苦脸起来。

宋妍说:“嘁!都过去几十年了,人家大老总早就儿孙满堂了。就算是老情人见面,有点余温,也是无可奈何花落去了,你替咱爸愁啥!”

宋妍说着就在手机屏幕上点点戳戳起来,然后把一条网页链接递到了我眼前:“二民,是不是就是这个保东实业集团?”

我一看,好家伙,这个集团经营范围涉及煤炭生产、化工运输、房地产开发等,光注册资本就有一个亿。这么大的老总年轻时竟然和我妈有故事,想都不敢想,我的一颗心不由得怦怦乱跳起来,磕磕巴巴地说:“是不是呢?也许是吧,也许不是……”

“那得回家问咱妈去呀!现在就去!”宋妍从沙发上弹起来,风风火火地拽着我就往门口走。

到了车上,宋妍仍然兴奋不已。她掏出手机,指尖点点戳戳一阵,说:“我看看保东集团上市了没有。”

我说:“那么大的公司,能不上市吗?”

宋妍叫了一声:“妈呀,保东股份,今天到了26.30元,上市日期是2010年3月,上市时每股面值1.00元,每股发行价12.58元……哎呀,二民,你咋不早一点告诉我呢,你咋刚刚告诉我呢?”

“我不是也刚知道的嘛!”

“唉!早给我一点内部股、原始股也好啊,我早就发财了!”宋妍懊恼地说。她没班上,专职在家炒股,有时赚一点,有时赔一些。

我泼冷水:“人家老粱头凭啥给你内部股、原始股呀?”

宋妍理直气壮地说:“凭咱妈呀!”她又问我,“你说咱妈,咋那么密不透风的呢?”

我说:“咱妈又不知道人家成了大老总呀!这不大老总刚来咱们镇上嘛!”

宋妍点点头,沉浸到幻想中,喜滋滋地说:“二民呀,你别以为我是为了自己发财,我想如果我发财了,我就养着你,再也不让你风里雨里跑出租了。”

我听了,心里有些小感动,嘴上却说:“我就愿意开出租呀!”

宋妍不假思索地说:“那我就专门雇你,从此,你就专门给我开出租。”

我说:“你不是还没发财嘛!”

宋妍哧哧笑着拧了我的胳膊一下。我的车已经驶到了前往我妈家的小道上。宋妍突然指着她那一侧的窗外说:“二民,那不是咱爸嘛!”

果然是我爸,正摩挲着手,垂头丧气地往一处草坡上走。翻过那处草坡,下面就是西大沟。西大沟常年干枯,里面长满了艾蒿、苜蓿、牛蒡等。西大沟沟沿有半米高,车开不过去。越过西大沟,前面就是西大坡,面积足有二十个足球场那么大,坡的尽头是一片白桦和白杨的混交林。西大坡有我爸养的六十只小尾寒羊。

我停下车喊:“爸,草茂盛着呢,羊又饿不死!大热天的,你急匆匆地干啥呢?”

我爸一身标配——条沾满了草汁、泥点和苍耳子也许是羊粪的脏兮兮的绿军裤,一件灰扑扑的破了几个洞的背心。他的背心被风吹得像一面招展的旗帜。我爸细高身材,退休前在我们镇上做农电工;退休后闲不住,迷上了养羊。我爷年轻时也养羊,我爸身上遗传了我爷爱养羊的基因。我爷去世得早,我生下来就没有见过他。

风把我的声音传到我爸的耳朵里。他停下来,扭身朝我看了一眼。我爸一定没有看清我,因为我坐在车内,还有宋妍挡着。但我爸知道开车的是我。他朝我挥了挥手—一就像我是一只吸血虻似的,不耐烦地转身大步流星地往坡上走了。

宋妍撇了撇嘴,不屑地说:“老财迷!”

我怒气冲冲地吼:“再这样说我爸,小心我捶你!”

宋妍“嘁”了一声,对我的威胁表示不屑,但也不再言语。我真要发起火来,她还是有些怵我的。我爸养羊,帮我娶了宋妍,又帮我买了车。他身上穿的却是那样的衣服,烈日当空的,也不在家里多歇会儿。我爸是想把羊伺候得更肥壮些,卖羊的钱最终又是流进我的腰包,我不许宋妍这样说他。

我爸昨回来了呢?他中午一般不搁家里吃饭,一定不是为吃午饭回转。我爸烟瘾大,一定是烟抽完了,回家来取烟,这是常有的事。

拐过—个弯,我妈家就在眼前了:“咦,是我哥回来了?我哥回来了,咱爸咋还那么急着去看他的羊呢?”

宋妍立刻找到了报复我的机会:“大民的车是黑色的,这车是白色的好不好,瞧你那彪乎乎的样儿,连黑白都不分了。”

宋妍这样骂我,我不生气,只要她不损我爸。我把车停在白车的后面。那车是白色的迈腾,似乎是秦叔的车。秦叔咋来我家了,他不是怵我爸吗?也许不是秦叔,是我妈的同道中人驾车来找她切磋技艺了。我妈是镇上初中的英语老师,退休后迷上了书法,不但加入了县书法家协会,还挂了—个副秘书长的头衔。我妈的同道来了,我爸在家里又插不上话,我妈还嫌他碍事,他当然要往出跑了。

院门和屋门都敞着,有陌生男人沉稳的说话声,口音不是我们北方的。我好奇地撩开了门帘。

果然是秦叔的车。秦叔正和一个陌生男人并排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秦叔坐在靠近门的这一端,我妈端端正正地坐在椅子上,椅子靠近陌生男人那一端。

秦叔见到我和宋妍,也不站起来,嬉笑着说:“二啊,我就知道你嘴上没毛,办事不牢呀!让你回家告诉你妈一声,好让你妈有个思想准备,你却跑回家接媳妇儿去了。二啊,你这叫啥,你这就叫有了媳妇忘了娘啊……”

我和宋妍不约而同地猜到了这个陌生男人是谁。宋妍站在了我妈背后,我则站在秦叔的身旁。

我妈的表情有些不自然,她略显慌乱地理了一下鬓角的头发:“喏,老梁,这就是我家的二小子和他媳妇儿,两口子就是不肯要孩子……”

秦叔哈哈笑着说:“现在的年轻人哪,都一样,我家那小子也是,要不我咋不想回去呢。”秦叔有个儿子留在沈阳。

我妈今年六十三岁,大老总的年龄看起来和我妈的差不多。他国字脸,稀稀疏疏的黑发中夹杂着一些银丝。大老总的穿着并不奢华——还赶不上前几天我拉的那个叫庆阳的男人,一件黑底带紫红条纹的POLO短袖衬衣扎在水磨蓝色的裤子里,腰系一条鳄鱼纹的黑皮带,脚上是一双带网眼的黑皮鞋。从坐在沙发里的身姿估量,大老总的身高应该不超过我爸,只是比我爸壮实许多。

大老总慈祥地打量了一下我,有些歉疚地说:“你看,我这个不速之客,一来就给你们带来困扰了。”

秦叔翻动着肥嘟嘟的嘴唇说:“哈哈,这其实还是我的主意,我也是急老梁之所急嘛,哈哈……”

我妈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说:“哪有啥困扰的,过去了这么多年,谢谢你还记得我。”

门帘闪动,只见凯特用脑袋小心翼翼地顶开门帘的一角,先是鬼头鬼脑地打量了一下客厅里的人,然后快速地蹿到茶几跟前,跳了上来,险些打翻了大老总面前的水杯。我的惊呼声还没有发出来,凯特已经跳到我妈腿上,用两只琥珀似的眼睛紧紧地盯着大老总。

大老总的面颊微微一颤,他朝我妈一侧倾了倾身子,声音低沉而清晰:“凯特?”

宋妍正端着水壶,殷勤地给大老总和秦叔添水。给我妈添水时,发现我妈的水杯还是满的,她就把水壶搁到了茶几上。

我妈的身体是绷着的,她带着慌乱的表情说:“我呀,就是对猫稀罕得不行。我养的猫都叫凯特……”我妈搂着凯特,把脸一点一点地往它的脑袋上贴,就像一点一点地沉浸到往事中去似的。谁知凯特一点也不领我妈的情,“喵”的一声挣脱了她的手,嗖的一下跃进大老总的怀中。

“好呀,好呀……”大老总抓着凯特的两只前爪把它提起来,就像抓举一个初生的婴儿,脸上满满的慈爱和柔情。

秦叔溜须说:“老梁有爱心,一位大慈善家呀,不然,猫咋喜欢你呢!猫是有灵性的,它分得清好歹!对了,咱们当兵那会儿,你也总是对一只猫亲……”

大老总笑了笑,没接秦叔的话茬。他打量了一下我,对我妈说:“秀丽呀,真是‘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呀,你的二小子都成家立业啦!在镇上工作?”

我微笑着朝大老总点点头。

“他呀,开开出租车。”我妈有意在外人面前贬损我和我哥,“我的两个儿子啊,都随了他爸,长着花岗岩似的脑壳,书是一点都读不进去。没出息嘛,只有留在身边了。那个老大算是子承父业,也在镇上的电管所工作。”

秦叔偏向我和我哥:“大民和二民可都是好孩子,大民从来没有断过我家的电啊,哈哈……”

我妈笑笑,又不自然地理了理鬓角,其实那里一根杂乱的鬓丝都没有。

大老总说:“蛮好,蛮好!娃留在身边好!”凯特听了冲着我“喵”了一声,好像也在“说”我们都留在我妈身边好似的。

大老总侧脸对秦叔感叹:“老秦啊,咱俩来这里当兵的时候,岁数比他还小呢,真是‘昔别君未婚,儿女忽成行啊,这一晃眼,时光都去哪儿了呢!”

秦叔朝我挤挤眼,嘻嘻哈哈地说:“时光都去找媳妇儿了呗!”

我妈笑了,宋妍笑了,我也笑了。秦叔总是喜欢逗我玩。

大老总又感慨地说:“娃都是好娃呀,秀丽呀,看到你过得这么幸福,我真的很欣慰……”凯特咧了咧嘴,嘲讽似的朝我“笑”了一下。

我妈谦逊地说:“也就马马虎虎的吧,普通人的生活嘛。老梁,你几个娃7”

大老总说:“我嘛,只有一个小子。大啦,公司就交给他啦。不交给他,我也没有时间回来呀……”

“咋一个人来呢7”我妈试探着问。

秦叔叹了一口气,说:“老梁和我一样,要不我俩咋有这么多共同语言呢。”

大老总低着头用手指梳理凯特的毛,猫毛在他指缝间一垄一垄的,就像雪浪一般纷纷四溅开来。

大老总一遍一遍地梳理着凯特的毛,凯特不乐意了,一纵身,从他的怀里冲了下来,像发威的猛虎似的,抖了抖身上的毛,瞅了瞅我妈的脸色,踏着碎步来到门帘跟前,用指爪拨开门帘,悄悄地消失在院落中。

“秀丽啊,今天我来,就是来认个门,什么都没有准备,你看看……”大老总摊了摊手,“连件伴手礼都没带,我能不能请你全家吃个饭?”大老总又想了想,边起身边对秦叔说,“今天能坐到秀丽家的客厅里,我还要谢谢你呢,老秦!”

秦叔跟着站起来,说:“谢我啥呀,要说谢,也是我谢你,不是你老梁面子大,我都不敢登秀丽的门。”

我妈笑骂道:“瞧你这个秦胖子说的,像我家养了一只老虎似的!”

秦叔说:“呵!你家的老孙嘛,可不就是一只老虎!前年的一句玩笑话,记恨到今天,见面就要和我拼命。那老梁、秀丽,今天的晚宴就安排在我那里。二啊,你和你媳妇儿也一起来。”

我妈为难地说:“哎呀,老秦呀,太突然了吧,我啥都没准备呢。”

秦叔说:“你来就行了,啥都不用你准备!”

我看出了我妈的为难,就说:“秦叔,要不改天7我爸不在家呢,这么大的事,咋也得和我爸说一声是不是?”

“你爸那人,说不说都行!”秦叔又觉得这么说似乎不妥,“二啊,那你就跟你爸说一声……”

我妈客气:“老秦呀,哪能让你张罗呢,老粱到咱镇上来了,我咋也得尽一尽地主之谊吧。”

秦叔说:“秀丽呀,老梁这回来,可能就不走啦!咱这地方,山好水好,真正是养老的好地方,人活一辈子图啥!”

宋妍溜了一句缝:“关键还有人好!”

秦叔瞅了我妈一眼说:“可不是嘛,秀丽呀,这回老梁还要在咱镇上投资呢,你的地主之谊,不急着尽……”

秦叔和大老总走了,我和宋妍没走。宋妍挨着我妈坐到沙发上,挎住我妈的胳膊,亲昵地说:“妈,我梁叔好帅气呀,当年你咋没看上人家呢?”

我妈一时没回过神来。我说:“也许是人家没看上咱妈呢!”

宋妍朝我翻了个眼白:“二民,你不说话,没人当你是哑巴。你要不要出去再跑两圈,挣个十元八元的再回来?”

我妈没听见我俩在拌嘴。

“妈,”宋妍挤挤我妈的胳膊,“你说你当年咋就看上我爸了呢?”

我妈回过神来,把宋妍的胳膊往外推,说:“去!去!你俩在寻思啥呢!哪有你俩寻思的那些事儿呀。”原来,刚才我和宋妍的对话,我妈都听见了。

宋妍说:“妈,都是老皇历了,有啥害羞的。我秦叔啥都对二民说了。你当时师范刚毕业,在镇初中当英语老师。我梁叔咋就认识了你,反正都在一个镇上呗,那时候镇上人更少。部队管理严啊,我梁叔为了见你,周日悄没声儿地从营房里溜出来,跟你到桦树林子里采桦茸,听说你俩手都牵了……”

我纠正:“昨是周日悄没声儿的呢,是平日吹了熄灯号之后。”

我妈气得拍着沙发的扶手问:“二民,你是我亲生的吗'你咋听那个秦胖子瞎编派你妈呢!”

宋妍说:“妈,牵了手就牵了手呗,牵个手算啥事呀!”

我妈板着脸对我说:“二民,你接着往下说,我听听那个秦胖子还编派了我啥!”

我瞅了瞅我妈的脸色,说:“我秦叔说,你俩牵手的事,我姥爷昨就知道了。我姥爷说这还了得,一个当兵的竟想诱骗我的宝贝闺女!他一分钟都没耽搁,找到了驻军的首长。首长就把梁叔给开除了,部队不准士兵和当地姑娘谈恋爱呗!”

宋妍又埋怨起我姥爷:“姥爷咋那么多事呢!”

我妈说:“哎呀,哪是你姥爷反映的呀,是他的班长向上反映的,也不是被开除了呀,是提前转业了……”

宋妍紧追不舍:“妈,人家都转业了,你咋就没等人家,就嫁给我爸了呢?”

我说:“是呀,妈!”

我妈气鼓鼓地瞪了我一眼,说:“不嫁给你爸,咋会有你呢!”

门帘一闪,凯特又窜了回来,这一回它直接扑进我妈的怀里。宋妍伸手想摸它的脑袋,它却不知好歹地龇起牙,像见到了老鼠一样低吼着发威。

我妈笑骂着我和宋妍:“谁让你俩耳根子那么软,别人编派你妈的话都信呢!凯特可是知道好歹呢!”凯特得了表扬,像吃奶的婴儿似的直把小脑袋往我妈的怀里拱。

宋妍不理会凯特,问:“妈,那你咋就嫁给我爸了呢?”

我妈想了想,似乎觉得说出来的确没啥,就慢悠悠地说起来:“四十年前哪像你们现在呀,又有手机又有微信啥的,那时候除了书信,就没有别的联系方式。老梁这一走呀,连封书信都没有。他是辽宁朝阳人,你姥爷说,转业也只能转回朝阳。朝阳那个地方不像现在,那些年可苦了。那里的人当年都恨不得留在咱乌苏里江边上呢!为啥呀咱乌苏里江边上土地多肥沃呀!可那个时候,咱镇上哪像现在说留下就能留下的。那个时候呀,留不下。老梁没有一封书信,大概也是记恨你姥爷吧,毕竟是提前转业了……”我妈想了想,又说,“即使老梁有书信来,你姥爷也不会同意我去朝阳啊!等我终于收到他一封书信的时候,都认识你爸,有了你哥了……”

宋妍问:“妈,那我爸知道你和梁叔的故事吗?”

我妈说:“你爸呀,也听说了,把老梁当成老秦呢!所以,他一见老秦,就像狗见了猫似的!”

我说:“妈,刚才我俩来之前,看见我爸正往西大坡那边走呢,我爸没碰见梁叔吗?”

宋妍说:“是呀,妈,没准儿我爸正想回家呢,看见梁叔来家了,见不得梁叔,就气呼呼地走了吧?”

我说:“我爸又没见过梁叔,哪会见不得梁叔呢?是见不得秦叔!”

宋妍说:“那不对呀,秦叔都撵上门来了,我爸见了还不得扑进来掐死他呀!”

我说:“院门和屋门都敞着呢,除了我秦叔,还有梁叔在说话呢!咱爸还担心啥?只好就气呼呼地走了呗!”

晚饭后,我哥和我嫂子来了。他俩很少晚上来我妈家。

我哥问:“大老总没搁咱家吃晚饭啊?”

我说:“哥,你消息咋那么灵通呢?”

我嫂子说:“嗨!二民,咱镇上巴掌大的地方,你昨晚在家放了—个屁,我和你哥都闻到了。”

我说:“嫂子你就吹吧,反正吹牛又不上税。”

我妈问我嫂子:“你咋有空呢,饭店那么忙!”

我嫂子说:“嗨!巴掌大的一个餐馆,整天也没几个客,小周照看着就是了。”小周是我嫂子的娘家侄子,在她的餐馆里做厨师兼服务员。

我爸饭后习惯性一支烟,也递给我一支。我俩坐在炕上面对面地吞云吐雾。

我说:“爸,还在为我秦叔来家生闷气啊?”

我爸吐了一口烟,说:“为他7哼,不值!有啥了不起的,觉得自己有几个臭钱,已经横着膀子在镇上走路了,还领着一个大老总来咱家显摆。”

我嫂子说:“秦叔走路就是那姿势,像鸭子似的,他哪是因为有了几个臭钱呀,他是胖的。”

我爸没理我嫂子。

我嫂子讨了个没趣,转而亲热地对我妈说:“妈,听说大老总要建啥五星级的养老机构,将来好抱团养老。啥是五星级的呀,贫穷都限制了我的想象力,那得投多少资啊!”

我哥像什么都明白似的说:“那可不,要不人家咋叫大老总呢。”

我嫂子跟我妈套近乎:“妈,听说人家大老总是冲着你来的,冲着你才肯来咱镇上投资的。你跟大老总说说,拔一根汗毛给我投点儿,咱自个儿家的餐馆,再扩大扩大,咱镇上正发展旅游,前景好着呢。”

我妈把脸沉下来。

我嫂子添了小心说:“妈,咱也不是让他白投资,咱可以当他人股呀。”

我妈面沉似水。

我哥像在演戏似的冲我嫂子说:“闭嘴!人家大老总刚来,你就异想天开了。餐馆再扩大扩大,当然能赚钱了,赚了钱……”我哥转向我妈,“我俩想把小龙送到县城去读书。妈,我俩得让你的孙子接受更好的教育。可不能让他学他爸了。你说呢,妈?”

我妈恢复了初中老师的身份,语重心长地说:“大民、二民,妈对你俩从小就是这么教育的?”我妈一板一眼,“大老总来咱镇上投不投资,投多少资都和咱家没有任何关系。别人的钱再多都是别人的。钱这东西啊,花自个儿挣的才安心!”

我嫂子急了,说:“妈,咋和咱家没有关系呢?人家大老总是因为你才回到咱镇上的!再说,咱又不是白沾别人的便宜,咱说的是投资。”

我妈说:“大民媳妇儿可别胡说,人家大老总是老秦的战友,咋是因为我才回来的呢?你这样说,让你爸咋想?”

我爸没吭声,只是手颤抖了一下,一团烟火没有掉进烟灰缸里,掉到了炕上。我哥瞅瞅我妈的脸色,冲我嫂子吆喝:“你给我闭嘴吧!”

我妈现出疲惫的脸色,说:“不早了,大民、二民,你们都回吧。”

我的烟吸完了。我吸得比我爸快。我把烟蒂摁进烟灰缸,说:“爸,那就按照晚饭时商量的,明天晚上请老梁头吃个饭?”

我爸大度地说:“请呀!请!”

宋妍问:“去我秦叔家的宾馆?”

我爸生气地说:“就他家有餐馆?咱家也有餐馆呢!”我爸也把烟蒂摁进烟灰缸,不容分辩地说,“要请就得在你嫂子的餐馆里请呀。”

我嫂子喜笑颜开地说:“爸说得对呀,就按爸的意思来。”

刚才边吃晚饭边商议时,还说的是在秦叔的宾馆里宴请,我爸也没有表示反对,现在却变卦了。我问我妈:“妈,你看这行吗?”

我妈反问:“有啥不行的?”

我们就回了自己的家。

夜风习习,满天的星辰。天空中有一颗流星滑过,似乎落人东边的江水里。静夜里,江中果然传来咚的一声闷响。流星那长长的印痕,像一把锋利的刀,把灰蓝色的天幕割开了一道口子。当然,这道口子只存在了一瞬间,但这一瞬间的印象却永久地留在了我的脑海中。

“二民——”宋妍兴奋得睡不着觉,暗夜中的两只眼睛,就像两颗闪烁不定的星星。

“咋了?”

“我咋觉得大老总不是第一次来咱妈家呢?”

“你是说老梁头?”

“啥老梁头,别不懂礼貌,叫大老总、粱董事长!不对,咱就叫他梁叔,叫大老总和梁董事长都显得生分了。”

“当面叫粱叔,背后叫老梁头。”

“应该表里如一。”

“好,那就叫梁叔吧。”你们看,梁叔不就是宋妍让我喊的吗?所以,若干天后,梁叔失联,她讽刺我“梁叔长、梁叔短的”就因为人家是大老总,冤枉得我跳进乌苏里江都洗不清,我自然就对她恶语相向了。

其实,我也可以喊他老梁头,我们镇上管上了年纪的男人都叫某某头,譬如我爸,在别人嘴里就叫老孙头,一点贬义都没有。

宋妍突然说梁叔不是第一次来我妈家,把我说得有点蒙,我问:“咋不是呢”

“你想呀,梁叔如果是第一次来,那凯特咋和他那么熟呢那小畜生可精了,我要摸它一下它都不肯。”我躺着,宋妍侧身用指尖在我的脑门上画圈圈儿。

这一画,我果然像醍醐灌顶似的叫了起来:“对呀,我也纳闷儿呢!梁叔第一次来咱妈家,咋能一下子喊出凯特的名字呢?”

“是吗?”宋妍呼啦一声坐了起来,“我昨没留心这个细节呢!”

“我留心了呀!”我觉得自己的脑子分外清醒,就像一只飞轮在暗夜中飞速而又灵巧地旋转着,“梁叔来咱家之前,秦叔特意问我,咱妈是不是叫李秀丽!秦叔为啥要兜这个圈子呢?媳妇儿,秦叔好有心机啊!他葫芦里卖的是啥药呢7凯特这个名字会不会是秦叔告诉梁叔的呢?”我一个激灵,也坐了起来。

宋妍却拥着我一起躺下来,她把指尖移到我的肚皮上画圈,悠悠地说:“也许是咱妈有心机呢。咱妈呀,是做英语老师的,那英语弯弯绕的,都能把人绕蒙。”

我的脑子转向了另外一个问题:“我姥爷当年咋就看不上梁叔呢7媳妇儿,你想想看,如果我妈嫁给他了,现在的董事长不就是我爸吗?那我……哎呀,我想都不敢想呀!”

宋妍问:“二民,大老总真要是你爸了,你还娶我吗?”

我想都不想地说:“当然啦,不娶你娶谁?”

宋妍高兴地把脑袋往我怀里拱,就像凯特往我妈怀里拱一样,可是我又想到了一个很严重的问题:“如果我妈当年嫁给了梁叔,生出来的还会是我吗?一定不是的,因为我只能是我妈和我爸的种!”想着想着,我就有些惆怅起来。

窗外,有只夜鸟突然“咴、啾、咴”地叫了三声,只有三声,像是影片中地下党的接头暗号,三声后又发出一连串“啾啾啾”的颤音。我认真地谛听着,许久也没有听见另一只接头的鸟几的呼应声。

我嫂子的餐馆位于镇子的中间、大十字街供销商场的北侧。餐馆只有两层。一层的大开间是由两间门面房合成的,大开间后面有通向二楼的简易楼梯,楼梯下方有一扇通往后厨的门,后厨是私搭的建筑。二层只有一大两小的三个包间,大包间能坐十二位客人;小的包间,每间挤挤能坐八位客人。

太阳还在西天明晃晃的,我爸就把羊拢到圈里,回家洗完澡,换皮鞋时,发现两年前买的带网眼的夏天皮鞋放久了脱了皮,像一条害了癞疮的狗,身上露出东一块西一块的疤。我爸踌躇起来。

我妈不以为然:“凑合着穿吧,天黑时,谁往你脚上看呀。”

我爸认真地说:“那可不行,在大老总面前,咱可不能掉份儿!”我爸自个儿去供销商场买了一双新的带网眼的黑皮鞋。穿上新皮鞋,他顺道儿到我嫂子的餐馆看了看。

我嫂子皱着鼻子说:“爸,你新衣服新鞋的,咋也染上了羊膻味儿呢?”

一只壮硕的绿头苍蝇迷上了羊膻味儿,在我爸的鼻尖前盘旋。我爸伸手抓了几把,没抓着,对我嫂子说:“别瞎说,是你餐馆的味儿。”

我嫂子说:“爸,一定是你的头发没洗干净。羊膻味儿哪是冲一遍就能冲掉的,再说你头发长了,也该理理了。”

我爸说:“是吗?那我得去理理呀。”我爸就去找理发店理发去了。

太阳渐渐西沉,西天一片火烧云,我妈从家走着来我嫂子的餐馆了。

我嫂子殷勤地说:“妈,晚上上咱家的招牌菜红烧大鳇鱼,足有二十来斤呢,我托了好几个人才弄到的,费老大劲了。”

我妈微微笑了笑。

我嫂子又说:“妈,茶杯、盘子、盏子全换了新的,骨瓷的,大民托人买回来的……”

我妈说:“大民媳妇儿啊,花多少钱,妈都买单,啊……”

我嫂子不好意思起来,说:“妈,瞧你说的,这不是和我见外吗”

梁叔是我和宋妍接过来的。我接梁叔时,没看见秦叔。宋妍对我说:“秦叔也是大老总,你以为他是宾馆的门卫啊,成天盯着你?”

梁叔说:“我给老秦打个电话。”

我说:“没事,咱先去喝喝茶,我秦叔自个儿有车。”

梁叔笑了笑,就没给秦叔打电话。把梁叔接过来时,我哥已经下班回来了,我爸还没有回来。

我哥充当跑堂,把梁叔和我妈领进楼上的大包间。我哥谦卑地说:“咱这地儿就是太小,也简陋,让梁叔见笑了。”

梁叔摆摆手,和蔼地说:“酒香不怕巷子深,好吃不在餐馆大小嘛。”

进了包间,分宾主落座,宋妍主动当起了服务员,端茶倒水。

我的手机响了,是秦叔打来的。我拿着手机往包间外面走,梁叔见了对我妈夸我:“秀丽呀,娃多有礼貌呀。”

我妈客气地说:“有时候也犯浑。”

我出了包间,秦叔就在电话里嚷:“二啊,请客咋不请我呢?”

我说:“秦叔你就自个儿来呗,刚才不是没看见你嘛。”

秦叔说:“二啊,那你快来接我吧。”

我说:“秦叔,你咋还摆谱呢?你自个儿不是有车吗,一脚油门的事。”

秦叔说:“二啊,你这么说可不对。有没有车是我的事,来不来接就是你的事了,二不来接我我咋知道二是真心的呢?”

宋妍推开包间的门,狐疑地问:“谁呀,接个电话还神神秘秘的。”

我说:“是秦叔。”

宋妍舒了一口气,说:“我当是谁呢,接个电话还背着人。”

我没接宋妍的茬儿,梁叔和我妈都向我看过来,我对我妈说:“我秦叔要我去接他。”

我妈说:“这个老秦真能摆谱儿,二民甭理他,他爱来不来吧。”我妈估计是真心不想让秦叔来,因为我爸不待见他。

梁叔笑了笑,没有表示反对意见,我也就不理秦叔的茬儿了。

我爸上楼来了。他不但理了发,还换了一根新腰带,人一下子就年轻了十岁,跟当羊倌儿时判若两人。主位是给我爸留的,他的左首边是梁叔,右首边是我妈。

我爸对梁叔说:“你是大老总,又是远道而来的客人,这个位置还是你来坐。”

梁叔摆手道:“老哥,你是主人,理应坐主位。”

我爸侧脸问我妈:“秀丽,你说呢?”

我妈说:“你就恭敬不如从命呗。”

我爸就安心地坐在了主位。宴席还没开始,他习惯性地摸出烟来,让给梁叔一支。

梁叔摆手。

我爸说:“中华的!”他平时不抽这么好的烟,这是刚才特意去买的。

梁叔客气地说:“老哥,我以前是抽烟,后来肺上长了结节,医生不让抽了。”

我爸说:“哦,那得听医生的呀。”他叉说,“大老总,咱俩谁大?你咋叫我老哥呢?”

梁叔说:“我五七年属鸡的,老哥你是五八年属狗的。”

我爸“哦”了一声,瞅瞅我妈,知道是她把他的年龄告诉梁叔的。

我妈端庄地微笑着。

我嫂子亲自端上来了红烧鳇鱼,我哥又端上来两个时令热菜,宴席就正式开始了。

我哥挨着我妈坐,他旁边是我嫂子。我侄子小龙有功课,没有来。我挨着梁叔坐,宋妍挨着我。

酒倒上了,我爸举杯。梁叔又不能喝酒,说:“哎呀,不瞒老哥说,年轻时是能喝一些,但把身体都喝坏啦。如今这把年纪了,可不敢再喝了。”

我爸说:“那也得尝尝啊,这是本地酿造的粮食酒,真正纯粮食酿造的,不比茅台差。”

梁叔为难地说:“哎呀,这……这……老哥,你这盛情难却呀!”粱叔到底没有抹开面子,端起了酒杯。

我妈提醒我爸:“老孙,酒能喝多少就喝多少,咱别劝酒啊。”

我爸说:“那哪成啊,人家大老总不远万里到咱这里来,酒不喝好,就是咱没尽到礼数呀。”

我妈说:“哎哟,就你懂礼数呀!人家老梁做大老总的,手底下得管多少人呀,不比你懂礼数?”

一杯酒进肚,我爸豪情万丈地说:“这个我知道,我能不知道吗?大老总管过许多人,我不也管过许多人吗?”

我妈说:“竟说胡话呢,你啥时候管过许多人?”

我爸说:“我工作那会儿,咱这镇上七八百人的用电都是我管理呀。”他和粱叔碰杯,又一杯酒进了肚。

我妈说:“老孙你可拉倒吧。你工作那会儿,咱镇上是有七八百人,可这七八百人哪是你管理的呀,那有书记和镇长呢。你在电管所,不就管着你自己和你的徒弟吗?”

一瞬间,我爸黑瘦的脸变成黑红。他说:“我现在手底下还管着一群羊呢。其实吧,管理人和管理羊都是一个理儿。大老总,咱哥俩再干一个!”三杯酒进肚,我爸就有几分醉意了。

喝白酒的只有三个人:我爸、粱叔和我哥。我嫂子和宋妍喝啤酒,我什么酒都不喝。我一会儿要送梁叔回宾馆,所以,没人劝我酒。但我也懂得礼数,用白水敬梁叔,祝梁叔在我们镇上生活愉快、投资顺利。

我敬梁叔时,宋妍也乖巧地端起酒杯,说:“要用车啥的,梁叔就吩咐,您几十年没回来了,这镇上变化可大呢。”

正说着,秦叔不请自到了。

我妈端坐不动,我只好给秦叔让座。秦叔也就毫不客气地挨着梁叔坐下了。

我爸不乐意,板着黑红的脸问:“你咋来了呢?”

秦叔不觉得尴尬,反而觉得我爸问得有趣,哈哈地笑了起来,说:“老孙,你心眼儿咋这么小呢!那回吧,我就是和秀丽开开玩笑,你咋还一直记恨到今天呢?”

我爸说:“你可拉倒吧。秦胖子,我还不知道你的花花肠子,你那是开玩笑吗?你那是投石问路呢。”

秦叔说:“老哥呀老哥,就算我是投石问路,就算你不相信我吧,你家秀丽是啥人,你还不相信你家秀丽吗7”

我爸真是小肚鸡肠的,脖子上青筋都蹦蹦跳,说:“秦胖子,你甭和我笑嘻嘻的,扯那些没有用,咱俩是永远尿不到一壶的,也不可能尿到一壶。赶紧给我走,我这儿不欢迎你!”

我妈生气地说:“老孙啊,咋这么说话呢!好汉还不撵上门客呢,你看你现在的样子,哪有一点好汉的影子。”

秦叔一点都不恼,笑嘻嘻地对我爸说:“老孙啊,话可不要说得这么绝对,山不转人转,没准咱们以后还是一家人呢,哪能这么对一家人说话呢,是不”他又对梁叔说,“是不,老梁?我来晚了,是刚才被李镇长拽住了。这家伙,拉着我嘀咕了半天,都是关于你投资的事。明天中午,镇长还要宴请你,招商引资嘛,你来,是为咱镇上做贡献啊。”

我爸撇着嘴说:“小样儿吧,还李镇长呢,李镇长还是我小舅子呢。跟我扯这些!”我爸说得没错,镇长是我妈的堂弟,我得管他叫“老舅”。

我嫂子插话:“那五星级的养老机构,得投多少钱哪。养老能有开餐馆回本快吗?啥时候能回本呢?”

秦叔说:“有你梁叔在,你操啥心呢?钱都不是事,只要能够抱团养老,咱就图个念想,啥回本不回本的。对不,老梁?”

我爸气哼哼地问我嫂子:“啥玩意儿,啥叫抱团养老?”

我嫂子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宋妍掏出手机,指尖点点戳戳几下说:“抱团养老就是指志同道合的老人,不依靠子女,离开传统家庭,搬到同一个地方搭伴居住。”

我爸的眼珠子都在往外冒火,他瞅了瞅我妈。

我妈生气地说:“你瞅我干啥,老梁投资抱团养老,和我有啥关系?我又没想抱团养老。再说,八字还没—撇呢!”

秦叔指点着我爸笑着说:“你们看看,看看,老孙浑身都哆嗦了。老孙你怕啥,你以为抱团养老就没有你的份儿吗?哈哈……”

我爸一下子就发飙了,说:“秦胖子,你别再做白日梦了!”他猛地往起一站,碰得面前的餐具叮当作响。

我嫂子惊呼起来:“爸,你小心点!”

她这一声惊呼,让我爸的火烧得更旺了,他索性把桌布一掀。我嫂子餐馆新换的、薄如蝉翼的、晶莹剔透的杯子、盘子、盏子哗啦啦碎了一地。

我妈又惊又怒:“老孙!”

我爸如梦方醒,对梁叔解释说:“大老总,你千万别多心,我不是冲你来的,和你一点关系都没有!”

秦叔一句话都没说,铁青着脸擦溅到身上的蕖汁。

梁叔深深自责起来,说:“哎呀,都怨我,我不该来给你们添乱呀……”

我妈和我爸的冷战又开始了。他俩经常冷战,一般不会超过三天。但这一回,我爸的行径实在恶劣,他自己也觉得没趣,当天晚上就卷起了铺盖,睡进了羊圈。

早上,我和宋妍去看我妈。她蜷缩在沙发里,应该是一夜没睡,眼袋乌青。见到我俩,我妈惴惴不安地说:“二民啊,咱家的脸都叫你爸给丢光了呀!”

我说:“都怪宋妍,非得说出离开传统家庭、搭伴居住干啥!秦叔又在场,这我爸能受得了吗?”

宋妍气呼呼地说:“二民你彪乎乎的,咱爸发飙,你咋能赖上我呢?我还提醒过你,宴请梁叔的饭局,不该让咱爸参加!”

我抢白道:“能不让咱爸参加吗?这么大的事能瞒得住吗?咱爸知道了,是要出人命的。”

宋妍说:“别说那些没用的!妈,只要我梁叔不多心就好。我爸是冲着我秦叔发飙,和我梁叔无关呀。”

我妈叹了口气说:“多不多心又能咋的,事情已经发生了,就那样吧!”

宋妍说:“妈,要不我俩去看看梁叔吧?可千万别让他多心。”

我妈又重重地叹了口气。

宋妍拽着我的胳膊,急火火地上了车。

我说:“不得先去看看咱爸呀,那可是我亲爸,就把他一个人晾在羊圈?”

宋妍嘟着嘴说:“就咱爸那个脾气,谁也没招他惹他,晾晾他也好。”

我和宋妍就来到了老秦家的宾馆。

秦叔正站在宾馆的大门前,叉着腰看天上的流云,见了我俩连连摇头,说:“二啊,你说你爸那脾气,背后冲我发火、掐死我啊,咋样都行,咋能当着人家大老总的面呢!”

我说:“秦叔,我爸是过分了。梁叔呢,在房间里吗?”

秦叔继续发着牢骚:“抱团养老还是我出的主意。人老了图啥,不就图个念想吗说得你梁叔也动了心。谁能忘记自己的青葱岁月呀!不冲着你妈冲谁呀,好山好水的地方多的是。被你爸这一闹,你梁叔打退堂鼓了。建不建五星级的养老机构都无所谓,关键咱镇上招不来商、引不来资呀!”

我着急上火地问:“梁叔呢,在房间里吗?”

秦叔发泄了一通,伸出肥胖的手指,往江边指了指:“那心情老郁闷了,一晚上唉声叹气的,一早上又去江边散心了。备不住这两天就要回去,再不来咱镇上了。”

梁叔就要走啦,再不来咱镇上啦!我和宋妍对视一下,急忙奔向了江边。早晨的江面波光潋滟,游客还没有上来,江边没有嘈杂的人声,只有江水缓缓撞击江堤的声音和江上飞翔的鸥鹭的啼鸣。

我还在极目搜寻,宋妍突然拽住我,让我向东边柳枝掩映的地方看。那里,露出了沙洲的一角。梁叔正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像个正在专心观察水面的垂钓者。沙洲长度不足百米,这头连着江堤,那头就是那个角,尖尖地刺进江水里。碧蓝色的江水倒映着天上几朵絮状的云,江水一漾一漾的,让人疑心云朵原本是厚厚的棉花,是被江水扯成了这样的絮状。

我们走到离梁叔近岸的位置站住了。我开口要喊他,宋妍却阻止了我。她朝我使了个眼色,没话找话地和我聊了起来。我明白她的目的是要让梁叔从苦思冥想中自然回转过来。

“二民,你说这乌苏里江的水总是不停地往前淌、往前淌,那水都流到哪里去了呢?”

“流进黑龙江了呀。”

“那黑龙江的水又流到哪里去了呢7”

“流进大海了呀!”

宋妍又问:“那这水一直这么流,咋流也流不尽呢?”

我又脑洞大开地说:“地球是圆的嘛!那水流着流着,绕个圈子,又流回来了!”

宋妍哈哈地笑着说:“二民,你又在瞎掰了。”

梁叔果然自己站了起来。他用伟人的手势朝我俩挥了挥手,迈着沉稳的步伐走出沙洲,走到我俩的面前来。

我瞅瞅梁叔的脸色,小心翼翼地说:“梁叔,我爸吧,一直和秦叔不对付,昨晚的事,您千万别往心上去呀!”

宋妍溜缝儿:“他俩就像猫和狗,一见面就要掐架。”

我又说:“我爸就是属狗的,见到我妈的凯特也要掐架。”

宋妍又溜缝儿:“凯特还挠过我爸的手呢。那一回,他被凯特挠得伤痕累累的,到医院打了两周的针才好。”

梁叔若有所思地笑了笑。

我说:“梁叔,我俩今天就是想陪您转转,陪您散散心。”

梁叔认真地问:“是你俩的主意?”

我说:“是啊,也是我妈的主意。”

梁叔边往江堤上走边说:“那去白桦林看看?”

我和宋妍对视一下,都高兴地点起头来。

这片白桦林,以前是自生自灭的,没有人关注它。后来,南方的游客来了,一个个对白桦林稀罕得不行。我们镇上为了打造旅游,就在林间铺了一圈木板栈道,还设立了有人看守的入口和出口,下一步还想开发一些白桦木工艺品,已经有了规划的蓝图。

“白桦林里人儿笑,笑开了满山红杜鹃。赫哲人走上幸福路,人民的江山万万正……”

一进白桦林,梁叔一改矜持、沉稳的形象,情不自禁地唱起了那首著名的《乌苏里江船歌》,脚步也变得轻快有力了。他唱着走着,下了木板栈道,往没有人工痕迹的林间走去。

林间的草地上,一蓬蓬的通泉草开着白色的米粒般大小的花,驴蹄草张开五瓣明黄的花瓣,鸢尾花像一只只蓝色的蝴蝶,林木的清香更是不绝如缕。

我记起秦叔告诉我的,眼前就幻化出四十年前的我妈和梁叔。我那个做了副镇长的姥爷,培养出了我们镇上的第一个师范生。我妈应该是梳着两条长长的辫子吧,辫梢上也许还系了朵粉红色的小花。她身姿婀娜,眉目生辉;而梁叔呢,应该是一身土黄色的军装。他们在林间走走停停,一会儿摸摸这个树干,一会儿仰头看看那个树冠。树冠上的流云也在走走停停。走着走着,梁叔向我妈伸出粗壮的大手。我妈羞涩得很,那只手像~只惊慌的兔子,在梁叔目光的鼓励下,颤抖着、一点一点地往前伸。那只粗壮的大手把它握到了手心……这时,一只猫窜了过来,两只手惊慌地分开……

对了,四十年前一定有一只猫,这只猫的名字也一定叫凯特……我脑子里电光火花,为自己的重大发现而激动得浑身颤抖。宋妍啊宋妍,我这样聪明的人怎么能和“彪乎乎”这种字眼联系到一起呢!

白桦树树干上的一块块节疤像一只只眼睛。梁叔在一棵粗壮的白桦树旁站了下来,一只手杵在树干上,头低着,像是唱累了、走累了似的在休息,又像是陷入了对往日的回忆中。

那棵树树干上的“一只眼睛”格外清秀,我意外地发现它的“眼神”与凯特的眼神竞有几分神似,深情而忧伤,里面仿佛藏了一千句话、一万句话。

梁叔抚摸着那棵树,久久不肯挪步。

这片白桦林从一座山头延伸到另一座山头,像梁叔这样转,一整天都不一定能转过来。镇长老舅绐梁叔打来电话时,我才想起今天中午镇上要宴请梁叔。梁叔推辞道:“哎呀,李镇长,中午不巧了,咱们改日或者晚上吧?”

梁叔为啥要推辞呢?只是因为和我俩在逛白桦林吗?还是真的因为我爸一闹,就打了退堂鼓呢?

挂了电话,粱叔冲忧心忡忡的我俩笑了笑,仿佛是为自己刚才撒了一个谎而感到羞涩。

午餐,我们是半下午的时候,在江边的一家鱼馆用的。饭后,梁叔提出要回宾馆休息。

我俩把粱叔送到老秦家的宾馆,他又希望我们把他送进房间。原来他是有礼品要送给我们。梁叔送给我的是两条黄鹤楼香烟,送给宋妍的是一串叫“绿幽灵”的水晶手串。我俩哪能收他的礼品呢。在推来推去中,梁叔生了气,我俩只好收下了。

宋妍有点不喜欢“绿幽灵”这样的名字。出了梁叔的房间,我们顺着楼梯往下走,她说:“好好的干吗要叫幽灵啊,怪瘆人的,”说着,她果然像见到了幽灵似的,惊呼一声,“凯特?”吓得我浑身一哆嗦。

凯特在楼梯上跳跃着,身形像波浪一样起伏。它对宋妍的这声惊呼置若罔闻,但从我身边溜过时,却诡谲地瞅了我一眼。

到了车上,宋妍才兴奋起来。她对着手机比画:“绿幽灵的名字虽然怪怪的,但我这个一定是聚宝盆了。咋样,二民,好看吧?”

“绿幽灵”戴在宋妍白皙的手腕上,珠子个个圆润,每个珠子里面各有一半蓝色的矿物质,她说这叫‘半盆半景。我发自肺腑地说:“好看!”

宋妍想想,又锁起眉头说:“二民,咱不至于就被梁叔的一条手串收买了吧?我可是惦记着他那内部股呢。”

“啥内部股呀!不都被咱爸一下子掀翻了吗?”

“梁叔也没说不投资了吧?”

“那得多琢磨琢磨,咋得先把梁叔陪高兴了……”

“唉!咱俩加一起陪还不如咱妈一个人陪!”

“啊?你是要把咱爸气死吗?”

“彪乎乎的二民,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呀!”

“你这个彪娘们儿,为了套狼就要牺牲我妈呀,这可不成!”我意志坚定地说。

在我妈家蹭完晚饭,我惦记起我爸来:不知他晚上一个人在羊圈里吃了啥。

我打算抽完一支烟就走,我哥和我嫂子却来了。

我哥一来就埋怨:“妈,我爸咋真下手呢,刚刚买来的骨瓷,一下子全稀里哗啦了。”

我嫂子说:“嗨!那些杯子、盘子、盏子都算不了啥,就是那条大鳇鱼啊,让我心疼的……妈,你也知道的,现在弄一条那么大的,费老劲儿了,咱们都没尝几口呢。”

我妈冷冷地说:“大民两口子,你俩好好算算一共多少钱,妈给你们。”

我嫂子说:“妈,你误会了,我俩可不是这个意思。我俩是啥意思呢?我梁叔不给我俩投资也行,投资五星级的养老机构,投那么多钱,能不能让咱掺和进去,肥水不流外人田呀。”

我妈冷笑着说:“人家被你爸一闹,都不投资了,马上就要离开了。”

我哥说:“那不能呀,晚上我老舅正在宴请梁叔呢。”

我嫂子说:“老舅咋不把人往我那里领呢?胳膊肘咋这样不往里拐呢?”

我哥冲我嫂子吆喝:“闭嘴,不会说话的娘们儿。”

我哥瞅瞅我妈的脸色,说:“妈,我俩的意思呢,还是想在咱家的餐馆宴请梁叔。我爸闹的,得向人家梁叔赔赔礼呀。”

我妈讽刺道:“大民两口子,那让你俩的心得疼多少回?”

我嫂子装着没听见我妈的话,扭头注意到宋妍手腕上的“绿幽灵”,张口就问:“啊,我梁叔送的吧?”

宋妍警觉地说:“自个儿买的,玻璃球做的,不值钱,嫂子要喜欢就取了去。”

我嫂子说:“哎呀,你稀罕的东西,我哪能夺人所爱呀。妹子是在哪里买的?”

宋妍说:“网购的呗。”

我哥拉了我嫂子的胳膊一下:“看妈今天脸色不好,咱俩就早点走吧。”

我说:“妈昨儿一晚上都没睡好,你看眼袋都乌青的。”

我妈一点也不承我的情,说:“二民,你俩也早点走吧。”

我本想饭后去看看我爸的,但宋妍的心情被我嫂子搅坏了,她说:“哎呀,大夏天的,露天都能睡,咱爸那个脾气也是够咱妈受的,就让他在羊圈里反省反省吧。”

第二天,县里的招商局来人把梁叔接到了县城;第三天,秦叔陪梁叔去了镇上驻军的营房。驻军的营房早已不是以前的了,现在部队连建制都变了,但老兵和新兵之间有许多共通的情感,有说不完的话。所以,这两天,我和宋妍想把粱叔陪高兴了,都没有找到机会。

第四天一早,我给梁叔打电话,说可以陪他去赫哲人秘境,或者梁叔想去其他什么地方都行。

梁叔的声音有些低沉,带着歉意说:“二民呀,你看,今天我也有安排了,我要去一趟牡丹江呢……”

“啊?您咋去牡丹江呢?牡丹江还有熟人啊?”我吃惊地问。

梁叔平静地说:“是啊,也是几十年没见的战友了,我去看看他!”

我突然感到梁叔要离开我们,再也不来我们镇上了,就十分怅惘地问:“梁叔,您还回来吗?”

梁叔语调一点都没有改变,说:“回来,过两天,咱爷俩就见面了。”

宋妍在一旁撺掇:“你送梁叔去牡丹江呀。”

牡丹江就远了,从我们镇上到那里—个单程要五个小时,高速费就得一百四十多元。但我听了宋妍的撺掇,便很大方地说:“梁叔,那我送您呗,咱自个儿的车,去哪里都方便。”

梁叔不领我的好意,说:“有车接我呢,谢谢二民。”

他挂了电话。

宋妍情绪低落地说:“二民,你该出去趴活儿就出去趴活儿吧,我总担心竹篮打水一场空呢。”

天气晴朗,三只白天鹅从乌苏里江那边飞来,飞得低低的,几乎要碰到我们幸福小区的楼顶,三对翅膀有节奏地起伏着,像跳舞的女人舒展着美丽的胳膊。

在邮政所围墙外面,老马的老伴儿朝我招手。我停了车问她:“婶子去哪里?”

她说:“你这彪孩子,我去哪里呀,我是听说咱镇上要建五星级的养老机构,抱团养老,我想看看我能住进去吗?咋收钱呀?”

我说:“婶儿啊,八字还没一撇呢!”

她说:“你这彪孩子,啥事都得提前说。等建好了再说,就住不进去了,咱镇上一千多号人呢!听说吃饭都免费,那到时外地人挤破头都要住进来呢。”

我说:“婶儿啊,这事我也不知道呀。”

她说:“你这彪孩子,你是不知道,可你妈知道呀。我跟你说呀,你妈当年……”

我突然就烦躁起来,发动了车就要走。她又拦着我说:“你这彪孩子,你慌啥呀。我刚才瞭见你爸呀,前脚进了一趟家,后脚就出来了,一定是被你妈撵出来的呗。大老总回来了,你妈是不心疼你爸了。可他毕竟是你爸呀,大老总不是你爸!你得心疼你爸,羊圈哪是人住的地方……”

我撇下老马的老伴儿,一扭方向盘,车就颠簸着上了土路,车后腾起两团尘柱,把她呛得一跳。她骂了我一句什么,我没听清。后来,我就把车停到离我爸羊圈最近的地方。

在西大坡上,苜蓿、牛蒡草、黑麦草长得旺盛,羊们在专心致志地吃草,有几只羊听到刹车声,抬头瞟了我一眼,见我不像恶人,又埋下头继续吃草。我爸的牧羊犬撒着欢地朝我奔来,到近前,两条后腿猛地一顿,腾起两团细尘。它龇着牙咬咬我的裤脚,嗓子里呜噜着一个劲儿地往我身上扑。我踢了它一脚:“头前带路,鬼东西!”

“鬼东西”没承想受了委屈,步伐郁闷起来,一声不吭地把我带到了羊圈。

我爸新理的头发上沾了草屑,裤子上除了草汁和泥点,还沾了几粒苍耳子,不仔细看,以为是羊粪蛋。我爸坐在羊圈前的草地上抽烟,对我的到来好像一点儿也不吃惊。

我兜里还有半盒黄鹤楼,这几天,我已经抽了五盒半。我递给我爸一支烟,说:“爸,抽这个,黄鹤楼!”

我爸接过烟,放到鼻尖上闻了闻,就别到了耳朵上。看看手中的烟差不多燃烬了,他才从耳朵上把它取下来,点着了。

这烟有一股芬芳,抽起来感觉置身于白桦林中。我爸抽了几口,却摇摇头说:“没有牡丹的劲儿大。”

我没有和我爸探讨牡丹劲大劲小的问题,而是说:“爸,咋在羊圈睡好几天呢?要真没地方去,你去我家也行呀。”

我爸不吭声,默默地抽黄鹤楼。

一只草绿色的牛虻要喝我的血,在我身前身后盘旋。我瞅准了时机双掌合击,击得它脑浆四溅。我揪起一把草擦了擦手,说:“爸,这回冷战时间有点长呢!”

我爸说:“回家,你妈就给我冷脸子,瞅了更难受。”

我说:“爸,秦叔那事儿,是误会。那次是我妈的同道来了,其中一位和秦叔也熟,午餐就安排在他那里。秦叔那天也是喝高了,看见了我妈,兴许就想起了自己的老伴儿,拉着我妈的手,哭得稀里哗啦的。”

我爸生气了:“就是拉手那么简单吗?他还喊你妈‘老伴儿了呢。我告诉你,二民,那个秦胖子一直惦记着你妈呢,不然他咋不回沈阳?”

我说:“爸,当年惦记我妈的是梁叔呢,被我姥爷搅和黄了。再说,两个人也没啥呀。这事也都过去几十年了。”

我爸说:“亏得你姥爷搅和黄了,不然他要犯严重的错误,你知道不?”他狠命地吸了几口烟,然后把烟蒂一抛,用从来没有过的严肃表情对我说,“二民,听爸的话,以后再别去秦胖子那里了。妈的,他是在占你便宜呢,别以为我不知道。”

我吃惊地问:“他咋占我便宜了呢?”

我爸问:“他每次见了你都喊啥?”

“喊我‘二呀。”我有些蒙了。

“他是喊你‘儿呀!二民呀,二民,你真是二呀!难怪你媳妇儿总说你彪乎乎的呢。”我爸痛心疾首起来,那表情差一点就到捶胸顿足的地步了。

我不乐意了,说:“爸,你咋给我取了这么个名字呢?哦,我哥叫大民,我就叫二民,你图省事给我取名叫小民也行啊。”

我爸气呼呼地说:“你少跟我扯犊子,要不听我的话,你就不是我儿子!”

我爸的牧羊犬朝我愤怒地低吠了一声,龇着牙跃跃欲试地要报一脚之仇。

我爸朝它摆了摆手。

他的声音低沉而痛苦:“二民,老古话说得好,‘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秦胖子就是那个贼,现在他又喊来另一个贼……”

我说:“爸呀,我妈是啥人,你还不清楚吗?打从年轻时起,我妈做过对不起你的事了吗?”

我爸摇头。

我说:“只要我妈没做对不起你的事,你管他几个贼惦记着呢!”

我爸悲怆地说:“理儿是这么个理儿,可爸眼里就是揉不得沙子呀!秦胖子就是爸眼里的一粒沙子,现在又来了一粒沙子……”

这几天,我爸住在羊圈里,吃的是老马家的包子,一张脸显得更加干瘦了。我也是男人,我身上流着我爸的血,突然就理解起他来:“爸,我答应你,我绝不同意往你的眼里揉沙子,我不去秦叔那里趴括儿了。梁叔,那个大老总,也走了……”

“走了?”我爸眼睛熠熠生辉。

“没准儿还会回来呢。”我心情矛盾地说。这会儿,我希望梁叔回来,又希望他不回来。

“爸,晚上还是回家吧,别睡羊圈了,镇里人都笑话我呢。”

我爸一把一把地揪着身边的草,像一个犯了错误的孩子,可怜兮兮地说:“你妈不肯原谅我呀!”

十一

我要去做我妈的思想工作。沿着这条蜿蜒的土路往东,可以走到我妈家,只是因为西大沟,我的车开不过去。

我从邮政所围墙的一侧拐上了镇子的主街,暗自庆幸没有遇见老马的老伴儿。在客运站那里,一对年轻夫妇带着—个五六岁的小女孩叫停了我的车。我把他们载到了江边,回来经过老秦家的宾馆的时候,又有一对年轻夫妇叫停了我的车。他们要去伊曼河入口处钓鱼,那里离我们镇上有十五公里。回到镇上,我又拉了几趟从江边到客运站和从客运站到江边的客人,这一天的时光就像风卷落叶一般,呼啦啦一卷就卷过去了。

做我妈的思想工作这件事,被顺理成章地拖到了晚上我和宋妍一起蹭饭的时候。

我妈心情不佳,晚餐只是熬了一锅疙瘩汤,还好,还有午餐时剩的葱花饼。

我边喝着疙瘩汤边说:“妈,我爸吃饭更是凑合的,还是把他叫回来吧。”

我妈冷冷地说:“甭搭理他,他那多能耐呀!”

我说:“妈,我爸说他最怕你的冷脸子,待会儿他回来,你别板着脸啊。”

宋妍也说:“妈,夜风一天比一天凉了,我爸落下病可咋整?这两天镇上都在传,李老师要和别人抱团养老,把自个儿老伴儿都赶进羊圈了。”

我问我妈:“我爸是不是早上回来过?”

我妈叹了口气说:“回来啦。回来就回来呗,还带着一条狗,那条狗吓得凯特都蹿上了房顶,直到现在还不见它的影子呢。我咋对他好脸色呢?”

我放下碗说:“妈,那羊圈,晚上蚊子、小咬老厚了。我去把我爸叫回来啊,你俩又不是阶级敌人。”

我妈板着脸没吭声。她不吭声就是勉强同意的意思了。

屋外繁星满天,不远处的江水在星空下成了一条灰黑的缎带。对岸的森林中有一盏灯若隐若现,那是哨所。我用手机上的电筒照明,越过草坡,跨过西大沟,来到西大坡。一路上的蚊子都像死了爹娘似的,一只只哼哼唧唧地尾随着我。小咬成团成团地起舞,直往我脸上扑。

羊早已进了圈里。我爸—个人没滋没味地坐在圈门外抽烟,烟头的红光一闪一闪的。他身边燃着一堆苦艾,浓烈的味道熏得我打了一声响亮的喷嚏。

我爸说:“又来啦!”

他的牧羊犬悄没声儿地走过来。它已经忘记了我对它的伤害,亲昵地用牙扯了扯我的裤脚。

我说:“爸呀,回家吧!咱就别装了!”

来的时候,我还想自己不知要费多少口舌,才能做通我爸的思想工作呢。没想到,我只说了一句话,我爸就扔掉了烟头,拍拍屁股上面的尘土,准备和我往回走了。

他的牧羊犬一蹦三尺高。我又踢了它一脚:“别自作多情了,鬼东西!”

“鬼东西”又受了委屈,闷闷不乐地呜噜了一声,捌动了几下四蹄,没滋没味地往羊圈那边去了。

我爸边走边问:“你妈咋没来呢?”

我心里想笑,憋了半天没笑出来,说:“爸,咱就别摆谱了!”

十二

梁叔失联的消息就是我爸妈冷战结束的第二天传来的。我哥打电话问我,我还不相信,连忙拨打梁叔的手机,果然只有一个机械的女声反复提示,“您拨打的用户已关机或暂时无法接通”。一连两天都是如此,微信各种联络也都没有回复。

这天晚上,我惴惴不安地将这一消息告诉了我妈,她却异常平静地说:“失联就失联了吧,失联了我能有啥办法?”

我说:“—个大活人,咋就突然失联了?”

我爸不吭声,朝我瞪了瞪眼。

第二天一早,宋妍说:“二民,我觉得梁叔失联的原因,你问问秦叔不就知道了?梁叔去牡丹江看战友,梁叔的战友不就是秦叔的战友吗?”

自从答应我爸不去老秦家的宾馆趴活儿后,这两天我真就没有去,我的内心对见秦叔也有些抗拒。但宋妍撺掇我,我就硬着头皮去见了他。

秦叔埋怨道:“二啊,你那么关心人家干啥,被你爸那一闹,人家心灰意冷,也不想在咱镇上投资了。”

我想起了我爸的话,脸涨得通红,忍住气说:“秦叔,你以后再别喊我‘二了!”

秦叔诧异地问:“为啥?”

我说:“‘二是骂人的话,跟‘彪乎乎一个意思。”我没说出我爸的“二”是“儿”的意思,“梁叔在牡丹江的战友不也是你的战友吗?一个大活人,突然就失联了,别不是出啥事了吧?”

秦叔剜了我一眼,说:“几十年过去了,我又不是所有的战友都联系呀。失联就失联了吧,失联了我能有啥办法?唉!”秦叔的口径咋和我妈的这样一致呢?

晚上,在我妈家蹭饭时,我依然惦记着梁叔失联这件事,脑子里灵光一闪,梁叔失联和凯特失踪就交织到了一起,时间、地点高度吻合。确定无疑的,凯特是被梁叔带走了。

这个晚上,按照后来宋妍的说法,是我嘴欠,不该提到抱团养老,惹得我爸怒气冲冲地走进了院子。

被我爸赶回家后,我俩都睡不着。

宋妍还惦记着内部股,但梁叔已经失联两天了,这让她越来越沮丧:“二民,也许就要彻底泡汤了吧,连秦叔都联系不上老梁头了。”

“失联就失联吧,可老梁头为啥要带走咱妈的凯特呢?”

有一阵儿,我俩都没吭声。窗外又传出一只夜鸟“咴、啾、咴”的三声暗号,不知是不是前几晚的那一只,我依然没有听见另一只接头鸟儿的呼应声。也许它们已经接上头了,只是并不以我们人类所熟知的方式。

突然,宋妍神秘兮兮地问:“二民,咱妈养第一只凯特是哪年?”

“我哪记得。”我一下子明白了宋妍的意思,“你算算呗,应该是二十二年前吧。”

宋妍肯定地说:“应该就在那时候,老梁头就和咱妈联系上了。”

我心虚但嘴却很硬:“别瞎掰。”

宋妍说:“瞎掰啥呀,信不信由你。”

我内心翻江倒海得没有个头绪,跑到窗前看星星。一颗颗细碎的星星铺在天空深蓝的底色上,像一地流沙。我一会儿想起那天坐在江边沙洲上的老梁头,一会儿又想起我爸那黑瘦、带着悲怆表情的脸……

我情感的天平渐渐倾斜到我爸这一头。

十三

老梁头失联的第三天晚上,我哥和我嫂子又来我妈家了。他俩已在餐馆吃了饭,不像我和宋妍,总在我妈家蹭饭。

我嫂子一进来就咋呼:“妈,镇上人都在传老梁头‘跑路啦!”

我妈的表情不再平静,而是吃惊地问了一句:“是吗?”

我和宋妍也是大吃一惊。

“啥?跑路啦?”宋妍急忙掏出手机,一番点点戳戳,果然有一条网帖写着“保东集团董事长跑路了”,原来保东企业集团早就经营不善,早就陷入债务危机了。

“我说昨就失联了呢,原来是跑路了啊!”我哥骂骂咧咧的,“你说老梁头,你都要跑路了,还说来我们镇上投资。”

乌云在我妈的脸上堆积,越堆越厚。我爸不动声色地抽着烟,但眉眼在渐渐舒展。

“跑路的这个董事长叫李保东。”宋妍叫了起来。我们一起扑到宋妍的手机跟前,看到有人晒出了他的照片、年龄和简历,这个人果然是叫李保东。宋妍又在手机上查了查,原来这个保东集团不是那个保东集团。

我嫂子舒了一口气,说:“吓死我了,我就觉得我梁叔不该跑路嘛!可我梁叔咋就联系不上了呢?”

“对了,爸,”我哥对我爸说,“下午我碰见老舅了。我老舅说,西大坡原来就是镇上的养殖场,你在养羊,他顶着老大的压力了。”

我爸生气地说:“看把他能耐的!西大坡荒废的那些年,他咋没顶着老大的压力?”

我哥说:“爸,你别冲我发火呀,我就是替我老舅捎个话。我老舅说,你要是再破坏招商引资,镇上就要把养殖场收回了!”

我爸敲敲炕沿,黑红着脸说:“啥招商引资?就是那个抱团养老吗?我不同意!”

乌云又往我妈的脸上堆积。

我哥说:“爸,你咋就不开窍呢,八字还没一撇呢。你同不同意,都是我粱叔那项目落地之后的事,你就先说同意。你再说不同意,我老舅真就把你的养殖场收归镇上了。”

宋妍跟着溜缝儿:“爸,我哥说得对,你就先说同意。”

我嫂子丧气地说:“现在再说同意有啥用?我梁叔都失联好几天了。”

我爸黑瘦的腮帮子抖了抖。他瞅了瞅我,那无奈和求助的目光打动了我。

我有些激动地说:“爸,我支持你!”

我妈一声不吭,面沉似水。

一周时间过去了,夏天已近尾声。一场雨后,道旁的树叶开始露出一丝斑斓的意思来,野山楂树上缀满了小小的、深红色的、带着白色斑点的果。

这天中午,我载着客人往江边走。在经过去我妈家的路口时,突然蹿出来一只白色的猫,浑身一根杂毛都没有。我立刻想到了凯特,但也不敢十分确定,也许它是一只长得像凯特的猫。它机灵地观察了一下街道,在距离我的车头十米远左右的时候,箭一般地蹿到了街道的另一边,然后放缓了步伐,似乎怔怔地看了我十秒,之后迈着碎步往老秦家的宾馆的方向去了。

到了江边,我放下客人,扭动方向盘,猛踩油门,气势汹汹地冲进了老秦家的宾馆的院子。我并没有发现那只猫的影子。

秦叔站在宾馆门前的台阶上,略显诧异地打量着我。

我问:“秦叔,我梁叔回来了?”

秦叔不以为然地说:“是啊,回来啦。二啊,你消息咋这么灵通呢?你妈告诉你的?”

我妈都已经知道梁叔回来了?我妈知道了,咋没告诉我呢?

我不知为什么竟然有些激动:“这些天,我梁叔究竟是咋啦?”

秦叔乐呵呵地笑起来:“喝酒喝高了,进了一次ICU,也算是从鬼门关走了一遭啦!”他意味深长地望着我,让我想起凯特的诡谲眼神,让我怀疑他这话的真假,“二啊,这回可别让你爸再犯浑啊。”

我爸悲怆、求助的眼神向我投来,梁叔慈祥、沉静的眼神也向我投来。一瞬间,我感情的天平又倾斜到了梁叔这一边。

“爸,家中最支持你的人也要背叛你啦!其实都是没啥呀!”我在心里这么念叨了一句,有些小羞惭,有些小伤感。我想宋妍一定会高兴得跳起来,我哥和我嫂子也一定会高兴得跳起来。

2022年3月17日

(俞胜,作家,现居北京)

责任编辑:夏海涛 吕月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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