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微光镇

2023-04-29 02:54阿舍
万松浦 2023年3期
关键词:微光母亲

1

暮春时节,庭院里草木欣然,百合刚刚露头,葡萄开始吐穗,油蟠桃正在开花,海棠花的芬芳时浓时淡。一个无所事事的下午,我凑近檐柱下的一株月季,将这个春天抽出的新枝数了又数。我一边数,一边想象着未来花朵的数量,一边窃喜于这份无人分享的快乐。一旁是育着菜苗的塑料暖棚,芹菜、辣椒、茄子、黄瓜……嫩绿的秧苗吮吸着泥土蒸腾而起的暖湿空气,个个神气活现大模大样。一阵疾风穿过栅栏外的丁香花丛,我抬起头,朝着南边天空低垂的铅云耐心凝视。云层又厚又重,几乎挨到了几座大厦的楼顶,而东西两个方向的天空,还有更多阴云翻涌而去。片刻,太阳完全被遮蔽了,我闻到了被风卷来的潮湿气流,天色眨眼间暗了下来。

好端端的天气说变就变,就在这时,我原本惬意的心绪为之一振,猛然做出一个决定——立即启程,赶去微光镇。

微光镇——它在哪里?

这的确是一个由来已久的问题,事实上,我渴望讲述它的时间和它出现的时间一样长。虽然讲述从来不一定是一件美妙的事情,虽然道明真相永远是一件极其危险的事情。

的确有许多细碎的干扰,一次次打消了我去微光镇的念头。就像一场忧心忡忡的梦,梦里你不顾一切去追逐梦的结局以便参悟它的启示,你又恐惧又勇敢,但始终无惧于情节的险峻和环境的幽暗,不受时间与肉体的限制,一往直前,然而梦却自然地中断了。有时候是因为梦中所见到的人和事太过剧烈,心脏功能因为难以承受而从惊愕中醒来;有时候则是因为窗外的一抹月色,而你在梦中根本看不见它。

那些阻挠我去微光镇的原因,现在我能记起并说出的近乎为零。它们琐碎、平庸、繁杂,它们就是普通人日复一日的日常生活。谁能把每一天都经历了什么说清楚呢?当然,翻找纠缠不休的记忆,我还是从中找到了一条贯穿至今的线索。

2

离微光镇越远越好,许多年里,我一直是这么想的。

任何人在地图上都找不到微光镇,它可以一蹴而就,也可能远得无法抵达。如果非要让我说些什么,我只能说——微光镇类似于一个人的故乡,但又大于故乡,那里有真正属于一个人的一切,所以我无法用语言更可靠地描述出一个具体的、有着经纬坐标的微光镇。它远不是有几个亲人和故人、一种乡音或者一段人生经历那么简单。微光镇,它看起来意味着过去,实际上却容纳着此刻与未来,它更多的真实是人用肉眼看不见、嘴巴说不出来的。所以,不管谁问我微光镇在哪里,我只能这样回答——它在我的心里。

千万不能用过去、此刻与将来去想象微光镇,那样会缩小它的体积。最和它相像的空间是梦境,但梦境是虚无的,微光镇则实实在在地等候在我找到它的地方,就像家乡和亲人。

微光镇确实令人费解。时间在这里发生了挤压和变形,所以,抵达微光镇的每一次、每一个时刻都意味着它的变化,而它改变的速度、方式以及大小也令我匪夷所思。前因与后果可能错位,清晰之物瞬间变模糊变可疑。就是因为时间的缘故,在微光镇里,熟悉与陌生像一对姐妹,时时陪伴在人的左右,让人时时为之恍然大悟或者愈发困惑;尤其无法忍受的是,微光镇会使人感受到时间的折磨,过去、此刻和未来实在而奇怪地叠压在一起,彼此关联难以厘清。总之,不管过去我对微光镇有多么熟悉,但当再次前往,我都需要重新认识它、记忆它。

我就是被微光镇这种复杂难解甚至有些混乱的气质惹得心烦气躁,所以才刻意地远离它、躲避它和漠视它的。另外,前两次去微光镇的遭遇使我元气大伤,它挫败了我试图淡忘它的企图,更捣毁了我多年积攒下来的少许平静。

一次是十年前的事。

我是坐着一辆时速四十公里的绿皮火车回到微光镇的。列车老旧而缓慢,车厢连接处的铸铁构件在行驶中发出的巨大噪音、车轮有节奏的哐当声,以及红色胶皮地板散发出的黏着气息,会让置身其中的人牢记自己作为—个游子的身份。火车将我送至微光镇,离开站台,我顺着一条新铺了沥青的旧马路往前走。

黑油油的马路朝着一个方向延伸,路的尽头,就是我曾经的家园——三间砖砌平房和围绕它的小院。它每一次都会出现在微光镇,每一次都会在这条马路的尽头等待着我。

往家走的路上,微光镇的变化历历在目,马路两旁全是旅舍,有平房,也有二层小楼,每间旅舍的房前都有休闲椅和花池,都挂着“租车、导游、宿营”的标语。我站在一家名为“地平线”的旅舍前愣了会儿神,终于明白——满世界都是游子与游客,所以微光镇也像别的地方一样,为这些人的到来准备好了足够的房间。所以,回到微光镇,还意味着我会碰上一些意想不到的人。

我家的那座老屋在微光镇的旧街区,我必须穿过已经废弃的电影院、篮球场、镇礼堂和学校校区,才能在一片三叶树林带的浓荫下看见它。天空有一种奇异的颜色,大地一望无际,平坦的地平线上,火红的夕光反照着乌黑的云山,此情此景,让我一再陷入沉思。人们在这里是怎样生活的?人们播下哪一种粮食?人们节日的餐桌上摆着什么样的餐食?人们用什么取暖?人们喝的是自来水还是纯净水?在微光镇沉寂而遥深的氛围里,这些日常所需并不是唯一重要的事,人们经常会绕到时间的另一面,情不自禁追究起一些习焉不察的事物的来龙去脉。一路上我没有碰上什么人,隐隐约约的人影似乎都在不远处一闪而逝。我走走停停,脚步渐渐迟疑。离家越近,我却越来越觉得心慌,并且连连质疑起自己——为什么又回来,这值得吗?这重要吗?这是我每一次回到微光镇都会出现的生理反应,似乎前方有一道不可逾越的障碍。

站在学校菜地旁的一棵老柳树下顺了口气,我继续向前走。

院中无人,家里像是没有人的样子。葡萄架空空荡荡,葡萄树还埋在地里;菜地一无所有,去秋的菜埂上残留着晒干的辣椒和茄子秆。梨树和桃树刚刚发芽。晒衣服的铁丝上坐着两只麻雀,见我走近,嗖的一声,不耐烦地飞开了。我确信这一幕已经经历过多次,却记不起上一次出现在什么时候。我拼命回想,带着苦恼,可是时间还是叠压在一起,像杂乱的线团——找不到那根关键的线头。就在这时,母亲一把拉开了门。相视的一瞬,我和她都愣住了,仿佛我们都从梦里醒来,不确定自己人在何方。但我确定我比母亲更糊涂,因为她一直在这间老屋里,她的时间从没有混乱过,而我,不确定所看到的是过去、此刻或者未来的哪一个她。

你一个人回来的?母亲没等我回话便转身回到屋里,她似乎在生气。

进屋后我一边脱外套一边打量四周。我的脚踩到了几块蚕豆大小的煤渣。一只单人沙发的盖巾挤压在沙发一角。窗台和方桌上积着灰尘。房间阴冷,火炉冰凉。午饭用过的碗筷扔在搪瓷盆里。父亲的单人行军床挤在客厅一角,枕巾和床单都已发乌,脏衣裤丢在床边的一只方凳上,像一只奄奄一息的流浪狗。母亲坐在沙发上心烦地看着我。

爸爸不在家吗?我问。

母亲没有吭气,眉头越拧越紧,眼中有了泪光。我立即明白她要做什么了。

跟着他我真是瞎了眼。我真是命苦,这辈子我太冤枉。连隔壁没工作的家庭妇女的命都比我好,都有男人为她出头。我年轻时的朋友,哪个都比我命好,人人都可以在我面前炫耀男人,只有我,全得靠自己。像他这种资历的,别人早就有个一官半职了,他可好,什么也弄不来。都在调工资,他就调不上,我让他去找,他一分钱都找不回来,他就干巴巴地让人欺负。每个月的工资从来都是莫名其妙地没了,用在什么地方从来说不清楚。上个月我让他把烤火费给我,他非狡辩说已经给过我。做饭我叫他少放点油,他从来不听,一壶油一个月就没了。一个星期—条烟,谁也不像他那么穷大方。你也对我没安好心,你早早地就想往外面跑,扔下我不管。你们都向着他,从来不为我说话……

我坐在母亲对面,一无所动听她哭诉——这段我从童年起就可以反复背诵的内容。母亲把自己半个世纪的人生浓缩在这段话里,直到父亲进门。

我去买菜了,这个时节,市场里的菜就那么几样。父亲高兴地看着我,眼光又温暖又慈爱。

爸爸,我给你带了瓶好酒。我悄悄地对父亲说。

虽然爸爸有些贪杯的毛病,但我还是愿意买一瓶好酒让他高兴一回。准备晚饭的时候,爸爸喜欢站在灶台边自斟自饮,有时候喝着喝着就过了量。这一次我没有阻拦父亲,不是为了让他的厨艺在酒精的刺激下发挥得更加尽善尽美,而是为了母亲无休止的抱怨而向父亲道歉——就让这个一生都在委曲求全的男人再尽兴一次吧。晚饭后我开始清扫房间。厨房里出现了蟑螂,我喷完杀虫剂从厨房出来,母亲坐在客厅抽烟。

回来有什么事吗?母亲问我。

我想去看看既白。我说。

既白是我的姐姐,她和丈夫余墨住在距离微光镇七十里外的偈偈岛。既白与母亲之间发生了许多事,搬到偈偈岛后对母亲日益冷淡,兼带与我和父亲也不愿多语。不多的联系中,每次意识到我要和她说些贴心的话,她就挂了电话。听父亲说,既白和余墨最近夫妻关系不好,余墨一心要上外面做大事,出去了几趟都灰头土脸地回到了偈偈岛,回去后更加心浮气躁,像是一只就要爆炸的气球,动辄要与既白分道扬镳。我很担心既白,我希望她跟我说点什么,那些锁在她心底多年的话会让她生病的。

既白从小是个好孩子,懂事又勤快,长大之后完全变了。母亲说。

上一次你们为什么争吵?我问母亲。

她借了我两万块钱,非说一万。

会不会是你记错了?每一笔钱你不是都有记录。

我记得有个欠条,但是找不见了。我怎么会记错!

干什么提到钱的事,你要用钱吗?

我就是提醒她一下。

她过得好不好,她和余墨的关系,你没问问?

那是她自己的事,好不好我有什么办法。

这天晚上,我又一次梦见了既白。她倚在门框上,还是那么瘦小,永远都是一个九岁女孩的身高和神情。既白跳下门框,欢快地朝我跑来,却又害羞地停在离我两米远的地方,眯起眼皱着眉头朝我绽开笑容。这个迎接我的动作在梦里从来都是一样的。我望着既白,心情矛盾地在原地愣起神来。

既白,你手里拿的什么?我问。

冰棍啊,华子哥给我买的。

既白低头瞧了一眼手中发白的冰棍竹签,抬起脸疑惑地看着我。

华子哥是父亲家的一门亲戚,比我们至少大十岁。有一年从父亲老家前来投靠我们。华子哥中等个头,会一些武功拳脚,浑身腱子肉,皮肤白里透红,嗓音又低又空,仿佛缓慢转动的换气扇。他干活肯吃苦,挑泥扛木头从来不喊累,一顿饭能吃掉我们全家人的饭量。他脾气很好,总是笑盈盈的,尤其看见我和既白的时候。华子哥来到我家之后,既白和我顿时骄傲许多,有了一个会武功的大哥哥,学校和街道里那些不知天高地厚的男孩再也不敢欺负我们了。既白和华子哥的关系尤其好。

微风卷来一片不知从什么地方飘来的桃花花瓣。花瓣落在既白乌黑漆亮的头顶,我上前为她轻轻取下。就在这一刻,既白伸出手牵住我。既白的小手又湿润又柔软。

我带你去一个地方。既白说。

我们站在一片只剩几排空房子的废墟中央,在我环顾四周的时候,既白摇摇我的手臂,指着左手边一个向下沉陷的正方形小屋说,我们进去吧。

忐忑萦绕着我,就在我不置可否的一瞬间,我的腿脚已经跟随既白走进那个阴暗潮湿的小屋。小屋内部不像外观那样破旧,四壁用铁锹削铲过,平直齐整,墙面上留下的锹印散发着新鲜的泥土气息。还有光线,红铜色的夕晖穿过潮湿的空气,在东墙上留下一片焦黄的光影。时间在这里凝固了,即便意识到这是一种假象,我依旧跟随既白天真执拗的背影往前走去。

这儿。既白拉着我坐在一束暗黄色的光线里。

我们要干什么,既白?我问。

华子哥一会儿就来了。

既白,我们走吧。我说。

华子哥说,不要害怕。

既白,走吧。

华子哥说他喜欢听话的女孩。

既白,这里不好,我们走吧,别让妈妈知道了。

妈妈不会知道的,妈妈去县城了,华子哥说不要告诉她。

既白,天要黑了,我们走吧。

华子哥马上就来了。

既白,不要等他了,我们走吧。

华子哥让我在这里等他,华子哥说他喜欢听话的女孩。

既白,你不能待在这里,我们走吧。

华子哥会生气的,华子哥要是生气就不会保护我了。

别管他生不生气,我们走吧。

要做—个听话的女孩,是吧?

天已经黑透,小屋里除了既白朦胧的头影,我什么也看不到。但是,在一片黑乎乎的宁静里,我又分明听到了一种声音,一种湿热、沉闷的喘息声,它是确凿的、实在的,像是公共浴室里因为电压不足而缓慢转动的换气扇。这时候,既白放在我膝盖上的小手更凉、更湿了,她的手指微微颤抖,嘴里发不出任何声音,就像—个空纸盒,无依无靠地摊在黑暗里。

远处传来了母亲呼喊既白的声音,既白嗖地靠紧了我。

走出门外,我低下头凑近瞧了一眼既白,发现她的头发湿漉漉地贴在脑门上。那一刻,微弱的月光映在她惊恐不安的眸子里,我的内心却塞满了无边无际的羞耻,它们像废墟上的垃圾,又硬又沉,有着粗糙尖锐的棱角。

我决定把这个梦告诉母亲。

午休后我走进母亲卧室,听到我的脚步声,她合上正在记录的本子,回过头,用一种深知一切的神情看着我。

华子哥对既白做的事,你知道吗?我问母亲。

什么事?母亲有些恼火。

你明明知道。

你叫我怎么办?她的名声,还有我们一家人的名声,我能不管吗?母亲说。

你为什么把她扔下不管?我问。

父亲回乡探亲不在家,母亲要去县城看朋友。母亲不开心的时候会去县城看朋友,回来之后会更不开心,别人的人生总是刺激出她更多的哀怨。这次出门,母亲又把既白留在了家里,把她交给了华子哥。我记得既白央求母亲带她一起去,既白哭得嗓子都哑了,但是母亲仍旧不答应。母亲不说为什么。

谁能想得到。母亲说。

你不心疼吗,妈?

你是要跟我清算什么吗?算吧,我生养了你们,你们怎么还我?

过了这么多年,母亲仍然是同样的腔调。而我,本应该把华子哥忘掉,让他成为一个死人,一个埋在地底下的人,即使忘不掉也不能提起,但是我没能做到,并且又一次被母亲击败。

你不肯带既白去朋友家,到底是因为什么?还有另外一次,你趁她睡觉时坐车走了,把她一个人丢给外公。醒来后她要去找你,外公拦不住她,就狠狠打了她,她的整个左脸都被打青了。你知道这件事吗?

……不,不知道。

你怎么会不知道呢?从县城朋友家回来,你去接她的时候问过她的脸为什么叉青又紫。

既白说是她自己摔的。

那是因为她害怕再挨打。

她如果听话地待着不是什么事都没有?

你为什么把她丢给外公?你不知道外公脾气坏经常喝酒吗?

你想怎样?

你为什么总不肯带她去朋友家?

她大了,能听懂话了。

你怕她听到什么?

你到底想干什么?

妈,既白是你的女儿。

那件事肯定是她在胡说。

你的心不疼吗,妈?

你每次回来脸都黑得像乌云,动不动就把这些陈谷子烂芝麻翻出来,你到底想干什么?我为你们操的心你们都记不住,专拣这些莫名其妙的事记恨我。我的命真是苦到了家。男人不争气,女儿又是一副仇人的面孔。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母亲提高嗓门,边说边哭,我再也没能讲出一个字。没能让母亲告诉我为什么,却又一次成为该受谴责的忤逆子。我怎么能指责母亲呢?不辞辛劳的受难者——天下的母亲——让我在开口质问的一刻就为情所不容。

第二天天没亮我就离开了微光镇,怀着羞愧与懊悔,像是一个潜逃的罪人。

没能与父亲告别让我伤心,一想到他委曲求全的卑微面容,想到他在知道发生在既白身上的事之后与母亲保持的一致,我就有一种痛恨自己和所有人的愤怒,以至于回程路上我终究没能忍住眼泪,只好戴上口罩和帽子,把自己隐藏在正午刺眼的阳光下。

3

即使捂住耳朵还是能够听见从微光镇传来的争吵声。

母亲怒气冲冲,哭诉着自己的不幸人生,为自己抱屈,为自己嫁给一个不会为自己争辩和争取机会的失败男人,为自己指靠不了男人,以致将自己的美貌白白葬送。母亲的哀怨成了我和既白的心痛,成了父亲的愧疚。很长一段时间里,我和既白都认为自己亏欠母亲一个好的命运,尽管我们从不知道这个过错是如何转移到我们头上的。

很长一段时间,我和既白都将母亲视为自己的骄傲,作为一名职业妇女,她争强好胜,敢于出头露面,获得过不少荣誉。而父亲向来无此殊遇,并惯于被人轻视和忽略。也许这就是母亲不停哭诉和发怒的原因。但凡母亲开始落泪,或者开始数落父亲,这件事在每天的任何时间都可能发生,十一岁的既白便拿起扫帚开始清扫家里的地面,拿起抹布抹擦灰尘,拿起父母扔在一边的脏衣裤,拿起丢在筐子里的瓜皮或者烂菜叶剁鸡食,拿起柴火生火,拿起没有清洗的脏碗筷清洗,拿起扁担去挑水……既白拾起母亲所厌恶的家务劳动,以便稍稍弥补母亲的不幸,以便使母亲相信她拥有懂事的女儿的幸运,以便让母亲感受到家人对她的关爱和最绝对的服从。既白为此而骄傲——为自己能够使争吵平息,为自己被母亲需要。

但母亲并不与既白亲近,外出或者在家里需要陪伴时,她不会让既白待在她的身边,更别说母女之间的爱抚、拥抱或者亲吻。既白的懂事与勤快或许触碰到了母亲内心的什么东西,大概她从既白冷冰冰瞧她的目光里看出了女儿对她越来越多的质疑、否定和对抗。

既白的要求越来越少。她不需要母亲为她梳头,从不和母亲窃窃私语,从不向母亲倾诉委屈和困惑,不向母亲撒娇,不需要母亲的怀抱,到了十六岁的时候,既白甚至不需要母亲对她的关注与赞美,更不需要母亲的陪伴……至少她看上去如此。和最初的懂事相比,十六岁的既白有了一种令其他人都捉摸不透的性格,她看起来善解人意,事实上却在以一种法医似的锐利眼光审视周围的人,但是她不说,什么都不说出来。我不知道她是怎样做到这些的,那时候,我们姐妹之间并不懂得如何交流这些难以表达的情感。我甚至不以为然地以为这都是天生的——既白的身体里天生就长着一根指挥棒,这根指挥棒告诉她如何感受世界,提醒她潜伏在心底的那股黑暗的力量。

既白因此愈发不好相处。她不允许家人靠近她,任何人在身体与语言上的靠近都会让她的神情愈发警惕与冰冷。她甚至不许我靠近她的书桌、她的小床。一次我在好奇中拉开她的书桌抽屉,在被发现后,她把抽屉里的所有明信片、信件、参考书和没有做完的习题集撕成碎片撒在我的小床上。另一次是她终于与母亲爆发了冲突——临近高考的既白需要家里安静,可是母亲天天要看电视,并且不肯因为既白的需求调低电视音量。既白在一个寒冷的冬夜离家出走了,父亲发现后爆发了我记忆里最为凶狠的一声怒吼。吼叫声穿透漆黑的夜空,惊扰了就要入睡的四邻。如果既白出了什么事,那一天父亲的愤怒让我相信,他会像一头狮子猎取一只离群的羊只一般吞掉母亲。当我和母亲追出家门在黑夜里大声呼唤既白的名字时,我发现自己的内心充满矛盾和恐惧。那一刻,我强烈地渴望既白出走成功,这几乎成了一种祝福,因为只有这样才能彻底摆脱家里的争吵与痛苦;但我又害怕得直打战,牙齿咯咯不停地响,因此不得不紧紧咬住牙关,以至于将口腔咬出了两个血齿印。我想象既白在荒滩野地被狼掏空了内脏,想象一个丑恶的男人残忍地侮辱她,想象她躲在一个我们难以发现的犄角旮旯里经历内心最痛楚的一次成长——接受母亲一贯无视自己的事实。

一切似乎是顺理成章的,一找到工作既白就离开了家。这也正是我的渴望——远方与他人也许会给予我们想要的爱与关怀。

既白找到了工作,不久,她恋爱了。但是她没有好朋友,更不确定该去信任单位里的哪一位同事,她的心总是很难向任何一个人敞开。亲人、往事、微光镇……所有对她重要的人与事她都无法开口去谈。她同样不知道怎样谈论她的恋人——余墨,一位意气风发的“无冕之王”,而她只是—个在办公室打杂的新人。我猜向余墨示好的女性还有不少,所以,当他最终将既白作为女朋友介绍给同事时,既白说——他们带着笑意的目光下都在玩味她的局促与不安。我猜那时候的既白,除了不被人了解的陌生感,只剩下使一个男人产生保护欲的弱小感。一个听话、温顺、丧失主见,眼中布满迷茫之色的年轻姑娘,这样的女孩有什么魅力可言呢?既白甚至不会搽脂抹粉,更不懂得——掩饰、矜持和拒绝——这些欲擒故纵的游戏伎俩,更不知道如何判断恋人的自负与多疑,他猛烈地追求她,没有几周就令她五迷三道精神恍惚。不到两个月,既白就像一块热天融化的巧克力,彻底与余墨黏在一起,再后来,并不需要他开口,她就搬进了他的宿舍。但当婚期一天天逼近,二人却开始天天争吵。脸盆的颜色、拖把的价格、梳妆镜的大小、窗帘的质地……每件琐事都会让他们互相指责和心怀不满。他们不再是靠在一根大树干上谈情说爱的恋人,而是变成了一根树干上的两条枝权,不仅分向而生,还要拼命从对方身上抢夺营养。恋爱初期,他们有过多少令人欣喜若狂的不谋而合,现在就有多少让他们南辕北辙的意外分歧,以至于有时候余墨会将既白撇在街头,骑着自行车扬长而去,任由她站在料峭的春风里愚蠢又可笑地独自哭泣。他们每天争吵,每天和好,反复数次之后,一天,既白又一次产生了逃离的想法。所有和余墨的争吵使她想到了父母,想到了那些无休止的哭喊、吵闹和摔打……但是她能再去哪儿呢?她已经逃离了母亲,她原以为只要逃离了母亲、逃离了家,她就可以按照自己的方式、愿望和憧憬去编织属于自己的生活,就可以做一个有别于母亲的妻子和母亲,但是,一切才刚刚开始,母亲和往日的气息就淹没了她,而她缺乏再一次逃离的力量和勇气,更意识到新的生活不过是旧时光的延伸与重叠。

4

母亲将我叫回微光镇。

父亲在屋里呻吟,疼痛发作的间隔越来越短,止疼针的药效时间越来越短。父亲得了绝症。坐在客厅看电视的母亲听到声音后拧紧了眉头,拿起遥控器将电视声音提高两度。癌症到了晚期,父亲生不如死,母亲所剩下的耐心,只是每天做一件事——按时给父亲打杜冷丁。她很少走进父亲所在的那间小屋,那儿有一个远房男性亲戚专门来做看护,除了给父亲翻身、擦身、抱他上厕所、抠大便,还负责做饭洗锅。远房亲戚想让母亲按月给他结工资,可是母亲不肯,说等人走了再说,平常就只给些抽烟买啤酒的零花,算没算在工资里没有人知道。

呻吟声响起的时候我在清理厨房,灶台上的油垢和水槽里的污垢让我怀疑母亲他们这些日子吃下去的东西。电视声音调大了,母亲并没有看电视。我过去问她厨房角落里的铁丝和空油桶怎么处理,她正瞧着窗外发呆。

窗外是夏天,葡萄树因为父亲病重的缘故无人打理,几乎没结什么果实,许多果穗抽缩成千硬的枝丫挂在枝茎上。菜地缺肥少水,没有几根像样的菜蔬。母亲早上和我提过装修房子的事,问我有没有钱,我气愤地打断了她,大概此刻她还在生我的气。

父亲的呻吟声越来越大,呜嗯呜嗯,像哭又像是在骂人。母亲还在盘算着自己的心事,我喊了两声,她终于回过头来。母亲让我把铁丝和空油桶放进院子一角的鸡窝里,连带着告诉我一个空油桶两毛钱,攒多了会有人收,铁丝的价格会更高。父亲的呻吟声再次传来,母亲照例坐着没动。

妈,爸爸又疼了,你去看看。

我的命真苦,到了该享福的年纪我却什么也享不上。

你可怜可怜爸爸吧。

谁可怜过我!你们的翅膀都硬了,开口就敢指使娘老子。

我去鸡窝放下东西,擦把手进了父亲的小屋。父亲趴在床上,枕头扔在床边,床单几乎掀掉。父亲咧着嘴让我给他一把刀,他要杀死自己。照顾他的亲戚面无表情地坐在一旁,以防父亲来回翻滚摔在床下。这个一生恪守本分的男人如今已经被时间抛弃在世界的另一边,我们眼睁睁看着他在那一边痛苦翻滚,他眼巴巴看着我们在这一边吃吃喝喝来来去去,任有多少不舍和不甘,谁都跳不过隔开我们的那道深涧。抹掉令自己鄙视的眼泪,我站在床边连声唤他—爸爸爸爸,你不要这样,一边祈求苍天开开眼放过这个只剩下一把骨头的男人,连带为自己也做了祈祷,将来不要死得如此痛苦。这时候母亲进来了,她沉着又傲慢地走到床边,右手握一只长方形白色药盒,如同一位操持生杀大权的特使,神情严厉地瞟了一眼已经滚到墙边的父亲。

父亲停止了哀叫,疼痛像台大功率的抽水泵抽光了他身上的力气,我和守在一旁的远房亲戚把他抬回原位。母亲打开白色药盒,取出针和药,一边把药水吸进针管,一边提醒父亲——如果不学会忍耐,她开不出更多的药来帮他止疼了。

打完针,母亲心烦地坐在廊檐下的一小片阴凉里抽起烟来。她坐在那里——像一座碉堡,看得出,碉堡之外的人和事都让她心烦。

父亲安静下来,眼睛异常清澈,他久久地呆望着天花板,没有人知道他在想什么,也许他在想——就快没有人在乎他在想什么了。我凑近父亲,问他中午想吃什么,他看看我,回忆了很久,说吃汤圆,太苦了太苦了,他的嘴里模模糊糊地嘟哝着,汤圆甜汤圆甜。

慈悲像一个游荡于生命中的访客,时而抵达时而退场,总是难以找到永恒的归宿。坐在一旁的远房亲戚对我默然无语,坐在廊檐下的母亲对我视而不见,我猜他们都在冷冷地掂量我的耐心能坚持多久。

午休后我被母亲叫到她的卧室。开口之前,她神情凝重地将我看了又看,似乎在警告我事情的严重性。

你写—个自愿放弃家中房产和财产继承权的说明书,再去做个公证。

什么?

写—个自愿放弃家中房产和财产继承权的说明书,必须做公证,否则没有用。

为什么?

你爸走了之后,都来跟我要房子怎么办?我住哪儿去?

……我是那样的儿女吗?

谁知道呢。你要真是没这个想法,那就更应该写了。

既白知道吗?

她已经写了。我得提早为自己打算,你爸爸看病已经花了不少了。

他有自己的工资,你没让他多花一分钱。

他走了,就剩我一个孤老婆子,你们就不能可怜可怜我?

绐你,我不要。放心吧。

走出那间只有母亲个人物品的正方形卧室,我只想放声大哭。刚刚经历的一切,刚刚听到的话,虽然才过去一分钟,虽然再真切不过地发生在自己身上,我还是无法相信这是真的。我目瞪口呆地站在客厅中央,似乎才感到难以置信,才察觉到欲哭无泪的疼痛。一根针管捅进了我的骨髓,我的手心在冒汗,脊背在发凉,膝盖在颤抖。

良久,我缓缓回转身去,就看见跟在我身后站在卧室门旁的母亲,她平静又坚定地凝视着我,似乎对我们之间刚刚发生的事情感到万分满意。

这天之后,我不敢再看母亲。我害怕看她,她眼睛里透出的每一丝光泽和意味都会让我冷得发颤。我不敢把母亲看得太清楚,不敢再去回想这个家庭被一再撕裂的伤口,就在母亲对我说完这番话后,伤口下所有的往事已经变成了一个凶蛮的追赶者——不仅越过了我,而且一脚踢飞了我。

陪伴父亲的日子我见到了既白的丈夫余墨,他从偈偈岛来,既白让他过来住一段时间,代替她照顾余日不多的父亲。我从余墨照顾父亲的神情中看到了既白,猜测他们夫妻度过了最艰难的时期。余墨看起来心事重重,我猜既白已经对他说了些什么,也许在这些往事面前他比我们更感到无助,所以他安静地接纳着每天所经历的一切,从不多问,像是与我达成了默契,努力为这个正在解体的家庭拼凑出—个完整的构图。

既白与母亲失和,为此最受打击的人当然是父亲,他性格里的慈爱与软弱让他无法接受既白的这种不合常情的行为。血缘与亲情,在父亲心中是这个世界最坚固和神圣的事物。父亲把给既白的留言交给了余墨,让他转交给她。

父亲的字条是这样写的:你一辈子都会为自己的行为而受苦的,你不懂得自己在跟谁斗,你斗不过的。

父亲痛彻心扉的临终之语没能让既白回心转意。而我,也关闭了记忆,打算从此忘记关于微光镇的一切人,一切往事。

5

微光镇在时间里改变。当微光镇的陌生人远远多于周围熟悉的人群时,我离开了家。离开家园,以便于家园由现实变成想象,变成一个可以被一次次涂改的象征体,一支穿梭于过去与未来的时间之矢。既白与我,大概都是在沿着一条只有自己知道的时间轨道做着远离和重返家园的漂移。

我不知道有谁不是孤身一人,有谁不是漫游在荒野里的游子,但是我又相信,时光千回百绕,在一重重的波澜里,人总是会像自救的溺水者一样,游向他生命的倾听者。这个暮春的下午,那个倏忽间指使我前往微光镇的念头来自我突然想起了既白,我不确定我们姐妹之间谁更需要倾听,谁更需要倾诉,但如果我们不共同面对微光镇赋予我们的一切,我们两个中的任何一个——准都没有力量摆脱或者扛起那个捆缚着我们的难题,它将使我们终生受苦。这个念头霎时大过了一切,大过了以往所有的担忧与恐惧。我要见到既白,我要把埋藏在心底的话说出来,这件事突然大过了一切,成为过去以及此刻再也不能耽搁的急症。

想要结束一件事,必须回到它开始的地方,找到它的源头。

买火车票的时候,我有意选择了一趟速度最慢、转乘次数最多的普通车次。这当然是为了舒缓见到既白之前的紧张情绪,我们要说的话过于重要,要澄清的疑问过于使人不安……所有在见到既白时可能出现的意外和难以自持的情绪都让我遐想联翩。

天色暗下来,我站在通向微光镇的“丁”字路口,对着紫蓝色的夜空发了阵呆,脑袋像是倒空了,一路上塞满我心头的回忆与疑虑这时候都没了踪影。空气很干燥,暖风轻拂着路边还未苏醒的野草,草丛里窸窸窣窣,就要完全消失的斜晖映衬着大地的轮廓,四周了无人影,泛白的砾石路,电线杆发出的嗡嗡声,路边的柽柳和三叶树,淹没在芦苇丛中的松软河岸,一律散发着寂寞又无可奈何的气息,一如多年前的某个黄昏……一切都和从前一样,一切又都不一样,过于清晰的景象反而让此刻显得极不真实。

太阳把芹菜刚刚长出的嫩叶都给烤焦了。气温一夜之间高了十度,午饭前,母亲一边给晒蔫的辣椒苗遮阴,一边咒骂天气。在微光镇,天气忽冷忽热不足为奇,但是五月份的温度极少反常到这种程度。我站在花椒树旁,从头顶一枚绿油油的叶片上摘下一只大眼睛的蝴蝶幼虫,它鲜绿色的无骨躯体看起来很像一段恶毒的咒语,我把它扔给了一只从后院跑出来的芦花鸡。

花椒树摇动的枝叶荡来一阵辛香,母亲退进房檐的阴凉里。我继续寻找花椒树上的蝴蝶幼虫,母亲在我身后干坐着。我猜她和我一样,一时找不到可以说的话题,或者正在回想一件让她烦心许久的事。家里养的猫咪趴在厨房门口打瞌睡,新招来的保姆在屋里做午饭,刚才我们谈了猫咪,现在可以谈谈保姆,我不打算把去看既白的计划告诉母亲。

这个保姆你满意吗?

离婚好几年了,每天起床不知道打扮给谁看,五十多岁的人,比你都大,能在镜子前鼓捣半小时。

人看着挺勤快。

洗一次澡要二十多分钟,水流开到最大,一点儿不心疼水。

饭菜做得可口吧?

喜欢吃肉,肉块切得又厚又大,一顿吃掉几天的肉。

过段时间就吃不动了。

我搁在床头柜里的二百块钱找不见了。

说不定你记错了地方。

她儿子要过生日,跟我说了好几回,这不是变相问我要钱吗?

每个月休息几天?

我看干不了多久,整天念叨要找个男人当靠山,不停地相亲,不是斜眼,就是欠了一屁股账,有一个有点小钱,头一回见面就告诉她说自己那事不行,过不了夫妻生活,问她介不介意。

她介意吗?

介意,怎么不介意,要男人又不是当摆设。

前面院子住着谁?听起来很热闹。

渠三回来了,租了几十亩地种葡萄和红枣,看样子挣了不少钱,请了十几个工人,全是外地人,住在一个院子里,吵吵嚷嚷的。

听说他老婆是个医生,也回来了?

他自个儿回来折腾,老婆在县城开了个私人诊所,各干各的。

没想到他也回来了。

你这次回来,该见到的人都会见到的。

渠三是我的儿时伙伴,高中快毕业时突然开始追求我。我喜欢他高大的体魄、总是有办法的样子,以及在男孩中的号召力,但是害怕他苍老的笑声和他在我脸上和胸口之间来回滑动的目光。即使在那个我根本不懂得爱情是什么的年纪,我也知道他不爱我,他追求我的原因仅仅是想把我约到三叶树林里和我亲吻,或者进一步再做些别的事情。我和他进了小树林并被他强吻过之后就明白了这件事,于是不再和他约会。高中毕业不久渠三就离开了微光镇,但是三十年后的某一天,他突然通过同学联系到我。电话里,每句话我都要请他重复两遍才能听清楚他到底在说什么。他问了我一些极其具体的事情,比如我从事什么工作,生的男孩还是女孩,一个月收人多少,住的房子有多大,当没当官……我们很快就没有话说了。

该见到的人都会见到的——我在心里念叨母亲的话,这不过是她的一句无心之语,还是她有意在提醒我什么?渠三真是个意外。当一个女人人生交往的第一个男人蓦然出现在眼前,这意味着什么呢?意味着我应该回顾自己的爱情或者审视爱情之于一个女人的成长与改变吗?

所有的母亲都是女儿的教科书,鉴于母亲从我懂事起就在抱怨父亲的懦弱与无能,渠三因为他阳刚壮硕的男性体貌而满足了我对男性的首次幻想——只有这样的男人才能保护女人,只有这样的男人才可以被女性依靠。我不知道渠三如果知道当初我的想法是会为此感到骄傲还是荒唐,更不知道有没有别的女孩也会如我这般愚蠢可笑。渠三并不能保护我,相反,与他独处时我总是觉得不安和害怕,那是一种来自女性身体深处的直觉,他的目光—放肆地从我的嘴唇滑到脖颈,再移到前胸,再回到嘴唇—一上上下下毫无掩饰,现在我只能归结于年纪的缘故——荷尔蒙使他无法自持。匆忙而短促的交往,既没有闯人禁区的新鲜感,更没有快乐、甜蜜和沉醉,所以我慌张又羞愧地跳开,结束了这段我从来不愿意重温和承认的初恋时光。

下午,我在院子当中晾晒床单的时候,渠三来了。他兴冲冲和母亲谈论起最近一次买彩票的经验和险些中奖的遗憾,然后笑眯眯地在房檐下的一张木椅上坐下来。渠三胖得每做出一个举动都能带动周围的气流,膨鼓松软的肚腹和滚圆粗壮的四肢像是会从衣服里溢出来,坐下后他取下无檐软帽,从口袋里掏出一块手帕擦去额头和脖颈里的汗水。坐在三米之外,我像是都能闻见他身上的汗气。

渠三,你为什么回微光镇?我问。

哪儿都不如微光镇自在。

自在?你指什么?

人在自己家里待着才舒服嘛。

听说生意不错?

混得下去。你好多年没回来了,上回我给你打电话,你对我爱搭不理的。

……我们都不知道说什么好,是吧?

渠三没有接我的话,他略带失望地低下头去,对着脚前的一块光斑发了阵呆。

哪天你有心情,我带你去微光镇周围转转。渠三猛地抬起头来。

我很快就要去既白那里。

既白?上一回我见到她是去年秋天,她在三叶树野生公园收集甘草种子,你们俩,长得简直像一个人。渠三说完突然莫名其妙地笑起来,笑声比从前更苍老。

三叶树野生公园?

就是以前的偈偈岛。

晚饭后我去逛超市,看看能为既白带些什么必需品。路上我经过了一条宽阔的主街和两个分叉口、一座公园、数排挂着牌匾的办公机构、大餐厅、土特产店,以及一条长长的居民区小巷。从前,微光镇的道路没有这么复杂,房子也没有这么多,人们在前院种果树和蔬菜,在后院做饭和养鸡,闷了就到邻居家发发牢骚,闲了就上那条唯一的主街上溜达一趟,那儿必需品和时新的玩意儿都有,但是大伙儿只买自己需要的东西。当然,那不过是因为手里的钱不够用,因此糟蹋不起。路多了,房子多了,但是我不觉得走在路上、住在房子里的人,可以更新出一个不同的微光镇。

在超市旁边的夜市大排档,我碰到了正在吃烧烤喝啤酒的渠三和他的工人们。渠三拦住我,非要我坐下一起寻点乐子。坐下之后,渠三身旁一位穿圆领汗衫的小个子工人赶快为我斟满一杯啤酒。渠三的工人个个都有一种与陌生人自来熟的本领,很快,有人喊我“阿姐”,有人喊我“小妹”,我胡乱应着,与他们猜拳碰杯,赢了就大笑,输了就大口喝酒,却始终心不在焉。乐子只在渠三那一边。

渠三发出苍老的笑声,似乎十分满足。呵呵呵,呵呵呵。

我还记得渠三的母亲,一位经常遭受他父亲毒打的瘦脸女人,她当然次次都是挨打的份儿,但是她的嘴巴从来不求饶,甚至可以说是因为她不肯停止的唠叨和埋怨而招致丈夫对她的毒打。她站在红砖搭起的灶台前,一边往灶膛里添加晒干的葵花秆,一边把一段所有人都忘记的往事像吐瓜子皮一样吐在脚前。不一会儿,她的丈夫就会一个箭步跳到她身后,一把揪起她的头发,将她拖到院子当中,开始对她拳打脚踢。渠三和他的兄弟们都痛恨毒打母亲的父亲,但是他们更希望母亲闭上嘴巴,忘记过去所发生的一切痛苦和不幸,忘记生活和丈夫施于她的暴力,忍气吞声。因为只有忍气吞声她才可以不被殴打。渠三家的儿女们都对父亲敢怒不敢言,都觉得母亲可怜,可是没有一个人站出来帮助自己的母亲。

往事如在眼前,但坐在我身边的渠三——往事中人——却显得陌生和遥远。人与事如此之近,人与人如此之远。夜风霎时有了凉意,也催人安宁。

渠三,你妈妈好吗?也在微光镇?

也在微光镇,身体还不错。

你爸爸呢?

去世十来年了。

你怪你父亲吗?

如果时光能倒流,有时候真想也让他尝尝拳头的味道。

你这是气话。

是的,是气话,这得感谢我妈,要是她走在了我爸爸的前面,我心里的怨气这一生就化不掉了。现在,她健健康康地每过一天,对我来说,都是在抵销我爸爸的过错。我说不清这里面的原因,可是我就是这么想的。

替我向你妈妈问好,祝她健康长寿。

谢谢你。

后来你又给我打过两次电话,我没接,有事吗?我问。

没事,就是突然想起你了。

凡是从前的故人,有段时间我都不想多联系。

为什么?

会让我想起过去。我把过去包了起来,像装进一只真空包装袋。但我对你没有恶意,我只是想躲开而已。

现在你回来了。

你从没想过躲开什么吗?

有些东西能躲得开,有些躲不开,比如亲人。

可是我们并不是一开始就知道会这样。

你又回来了。不晚。

6

时间不停给微光镇注入新的内容,这样一来,回到微光镇,就意味着我将再次更新我的记忆,再次调整和衡量我与记忆的角度与距离。

母亲是微光镇的源头,是转动和搅动我与既白全部记忆的风车,坐落在我们生命的正中,尽管她绝不会承认这一点。

记忆可以作为证词,也可以成为陷阱。来微光镇的路上,我已经察觉到了这一点,并为此一再怀疑自己——我是否曾对自己的记忆做过什么手脚?我是否暗中指使过自己去看什么、去记住什么?人们的眼睛无法无所不见,也常常视而不见,更何况记忆。或许,记忆真的使我漏掉了什么。

我漏掉了什么呢?一个普通家庭零碎平凡的温馨场面,一对男女在艰难岁月自愿结成夫妻并患难与共的细节,母亲走在由职业与家庭搭建起来的跷跷板上的失衡与苦恼,一个漂亮女人没有因为容貌而获得幸福人生的遗憾,一位妻子无法从丈夫那里获得安全感的不安,一位女性对自己缺乏母爱的察觉与恐惧,一个女人对作为家庭主妇的责任与义务的反抗和厌腻……

一直以来,我的记忆在这些无法证实的细节里上下沉浮;一直以来,我都在想方设法填补记忆里那些可能漏掉的更为本质的细枝末节。人总是太容易被自己习惯看到和想看到的东西所迷惑和诱骗。但如果真是这样,我为什么要这么做?这样的追问令我苦恼,我受记忆的驱使回到微光镇,此刻的我,却掉转头来怀疑起记忆的内容与动机。

为什么会这样?这一切是为了什么?我可以再相信自己吗?

无论如何,在见到既白之前,我得清理那些阻挡我视线的记忆。

犹豫再三,我还是决定走之前再和母亲谈谈既白。但我要怎样和她谈呢?不可能再像从前,把那些不堪回首的往事扔在她的眼前,那样太残忍了。母亲开始衰老——衰老意味着更多无法撼动的本性,更多的无从说起,以及对自身对世界的无能为力。所以,无论发生了什么,我都不能期望再从过去的时光里要回什么,更不能期求从母亲那里问出——为什么要那样——的答案。早在衰老之前,母亲就已经承受不住答案里的真相了。

恐惧像一条蛇盘旋在母亲心中。从她要求我和既白放弃自己的继承权之前,这条蛇就已经侵入她的身体。一定有什么事情使她多疑和心有余悸,为了免于遭到掠夺和抛弃,她将自己的女儿想象成强盗和小偷。纯物质的金钱成为她最为信赖的保护者,这突如其来的一招暴露了她自己。

即将到来的衰老、孤独以及死亡让她望而生畏,哪一样她都害怕。腰、腿、乳房、胸口、脑袋、眼睛、牙齿、血液的各项指标……每一处出现的疼痛和功能退化都会让她情绪低落进而烦躁不安。她没有做好开始衰老的准备,衰老就已经开始击打她的肉身,就像她没有做好成为一个母亲的准备,一个女儿就已经降临人间一样。样样事情都让她始料未及,样样事情都超出她的想象;一个陪伴她一生的人走了,虽然她从没有真正地爱过他,从来没有满意过他。屋子里空荡荡,无论再有多少泪水和烦恼,都只能说给发黄的墙壁和一屋子蒙着灰尘的家什物品听。无动于衷比有人可以抱怨更可怕更无情,电视机、冰箱、地板、吊灯、茶几和茶壶……哪一个能理会她的需要?三餐、清洁、购物、整理、维修……这些琐碎麻烦层出不穷的日常,一生遭她厌腻,现在则全赖在她一人身上;周围的熟人越来越少,到处都是陌生的面孔,他们根本不想知道她是谁,她也从来理解不了他们。去买菜的路上,一辆倒地的自行车、一道在身后响起的车喇叭声、一条迅速超过她的人影、一个绊脚的石块……都能把她吓出一身冷汗。去药店买药,她突然忘了药的名字,着急地想了又想,一抬头看见营业员漠然又不耐烦的眼神,就再不敢来这家药店买药了……过于强烈的被抛弃感,无由的自我隔离和与人对立,母亲的内心失去了全部的安全感。

电视机旁边一个一米八高的立柜里全是药,码放得整整齐齐一目了然,为了便于查找,药名一侧尽皆朝外;茶几抽屉也全是药,这里主要是一些就要过期的以及药效不甚明显的药品;床头柜抽屉几乎被药塞满,这里放着急救药、安定镇痛药、皮肤类药膏和血压仪、血糖仪;窗台晒着橙皮、山楂、苦瓜——味自制的茶饮补药正在制作中;书桌上搁着买来备用的呼吸机,因为价格昂贵,所以他人不得触碰;床角放着一台落了灰的制氧机,因为极少使用,每次启动后都得再熟悉一次操作流程;方桌上搁着两只大玻璃瓶,里面泡着用来补气活血降血压的食材与药材……开始老去的母亲像一个全副武装的战士,用大把大把的药片、功效不明的食材,以及暂时无用的医疗器械,将臆想中的死神堵在门外。必须准备足够半年吃的常用药和各类辅助性药品,每天必须吃下六种药物,母亲这一天才不会忧心忡忡。

与无节制地买药吃药相伴而行的,是母亲令人无可奈何的极度节省。她从不给自己买金银首饰,唯一的金戒指还是我给她买的,但是她几乎没有戴过,随后不久就和一块五分硬币大小、据说是可以化解体内毒素不明质地的褐色石片放在一起,当作最昂贵的家当藏在只有她自己知道的地方;母亲可以为一瓶打碎的药液哭泣整整一天;她把每一块餐巾纸撕成四片分开使用;她把每一个喝完的饮料瓶攒在房屋一角;剩菜里的任何一点汤汁都会被她想办法吃得干干净净;用水时水龙头开到最小;药盒的背面可以用来记录昨天发生的事情;鞋底已经开始打滑的鞋子也不会被她扔掉;她送给我的传家宝是一把二十厘米长的小铁锤,以纪念她年轻时修理打字机的那段时光;不到天黑透、屋里什么也看不清楚的程度不准开灯;拖地用水的水量不可以超过拖布淹在水中的高度……母亲时刻担心着从她手指缝里溜走的每一丝财富。

我们一直认为母亲是位强者,事实上,在她努力扮作一位强者的过程中,恐惧如尘埃一般蒙上了她的心,她害怕着我们感受不到的一些威胁——来自她远去的童年。或许她早就被心底名目繁多的恐惧折磨成了一位病人,或许她一直病态地生活在她自己感知和需要的世界里,病态地成为和作为一位妻子、一位母亲、一位孤独的老妇,病态地渴望和索求着亲人的爱、世界的爱和外人无法给予她的爱,病态地将爱等同于物质的充裕、安全的保障和地位的优越……父亲没能察觉母亲的病态就离开了人世,既白经受不住母亲的病态所以痛苦地躲避着她。

我是什么时候接受的呢?是在所有期望的尽头。

我要把这些话告诉既白,让她别再有所期待。我们的母亲,她是一位病人。除了认识、接纳和照顾她,我们无法去责怪一个时光里的久病之人,更不能要求病人说出那些使她致病的原因,因为能够认出和说出原因的人一定还算健康。

妈,我要去看看既白。

既白小时候勤快又懂事,长大后就变了。

你要我给她带什么话吗?

我知道你们都想走,都巴望着离我越远越好。

谁都想过自己想要的生活。

微光镇要走空了。

不会的,会有更多的人来来去去,微光镇永远都是这样。

你到了既白那里,问问她,她拿走的那些照片没弄丢吧?家里所有的照片,都让她拿走了。

我给你带回来几张?

别带,就搁在她那里。照片上全是过去,日子已经过去了,该折腾的也折腾了,该遭的罪也遭了,还看那些东西干什么呢看了叫人心里难过。我不留那些东西,过去的东西我一样不留,可是扔了也不对,就搁在她那里吧,总得找个地方搁着。

7

去三叶树野生公园需要先沿着叁平河上溯七十里。微光镇每天都有发往公园的专线巴士,一天四趟。我是知道那里的,中学时代,学校每年春天都会带我们去游玩。那时候它不叫三叶树野生公园,它叫偈偈岛。那时候我们谁也说不清这个名字的来历,人们口口相传,都相信湖底有一个黑洞,从那里可以前往自己想去的任何地方。偈偈岛是一个自然的沙漠湖泊,没人知道它在那儿有多久,人们发现它的时候,那里就已经是一片植物和动物的秘密乐园。从名字上来看,被重新命名的偈偈岛似乎失去了原有的神秘感,从前的它陷在一个时间的空洞里,通往一个未知的宝藏,从前的它给予我们无限想象。

赶到乘车点已经下午四点。天空碧蓝,阳光刺得人睁不开眼睛,微风缠绕着旱柳最纤细的树梢,小鸟钻在丁香树丛里轻声细语,一只大功率的电钻在不远处声嘶力竭地吼……站在乘车点的路牌前,听着这些南辕北辙的声音,我失去了方向感。朝着马路两端我看了又看,努力在记忆里寻找自己所在的位置。街道、屋舍、太阳的角度,甚至马路的方向全都已经更换移位,一时间,微光镇成了一枚在时间里漂流的树叶,顺着水流随波而去,而我,如果能对照记忆从中捕获到什么,也只能是它曾经的—个坐标。

上一趟巴士刚走,一位同样没有赶上车的乘客告诉我明天是端午节,去三叶树野生公园的游客大增,微光镇特别增加了两趟车次。

一刻钟后,一辆深蓝色的依维柯九座客车停在路边。我将挎包提在手中,司机摇下副驾驶座的车窗朝我嚷嚷——这趟车明天中午才能抵达三叶树野生公园,今晚要在白孔雀住宿。白孔雀是中途的一个驿站,它在我的记忆里只是几排低矮的平房、数不清的陌生面孔,和一大片灰尘翻滚的空地。司机并不给我问清原因的机会,只是大声地催我赶快决定上不上车,又告诉我这是今天的最后一趟车。

车里的座位都空着,我和另外一个乘客被请到最后一排坐稳,司机这才说明原委。这辆前往三叶树野生公园的专线巴士被整个包租下来,司机不甘心白白浪费两个空座位,未经同意拉上了我们,所以再三嘱咐我们要一口咬定自己是司机顺路搭车的亲戚。

汽车停在地平线旅舍门前,按了两声喇叭,片刻,门里走出五个人,三男二女,每个人都背着鼓鼓囊囊的旅行袋,一望即知是结伴组团的旅行者。五步之外,当我看清其中一个身材瘦削颀长、头发白了大半的中年男人时,几乎以为自己是在做梦。我全身发冷,却又像是坐在跳动的火苗中,没等我拿出口罩把自己遮严实,五个人已经陆续走上车来。我假装望着窗外,然而还是感到头顶滚过一束灼热的目光。一个旅行袋的摆放成了一个小问题,我必须站起身来挪出一个空间,这样,我不得不回头抬起眼睛,忐忑却又期待地迎向那束望着我的目光。

说什么我也想不到会以这种方式与今南重逢。呆坐在车座上,良久,我又确定这一幕已被自己期待多年。

该见到的人都会见到的——母亲的预言成真。但是今南怎么会出现在这里?我们怎么会在微光镇相遇?我说过微光镇大于故园和童年,那也只是说出内心的直觉而已,之前我从来没有碰上这种情况。难道所有我在微光镇见到的面孔,不管熟悉抑或陌生,都是过去的重新排列?使我震惊的不止有今南,这些我仿佛初见的陌生人,难道曾经出现在我的生命里?难道我曾经对如此众多的人视而不见?这难道不是恰恰说明了记忆的很大一部分很可能不过是自己的错以为是?我六神无主地果坐着,内心仿佛一个杂乱无章的旧房间。

今南站在我前排座位的过道上,坐下前故作镇静地瞧着我,我将目光移向他身边的女人。我们都没有开口打招呼。

巴士车重新发动。我坐在最后一排的左边位,他坐在前一排左边位,我们一前一后近在咫尺的距离令我连生冷战。抵达白孔雀的两个小时里,我一再压低自己的呼吸,极力使自己成为一个隐形人,却又在极力倾听——与我隔着一张座椅靠背的今南——发出的每一丝同样近似于无的呼吸声。

我在白孔雀下了车,今南要和他的队友们继续前往白孔雀腹地,他们必须赶在天黑前进入白孔雀半干旱区域,在那里扎营露宿—个昼夜,感受无人区的蛮荒枯寂。生活和时间都有余裕的人才会有这样的消遣吧,或者是自我放逐。今南的确是一个喜欢尝试各种滋味的人。

司机下车买饮料,大伙儿都下来活动筋骨,今南离开他的女伴,走过来站在我面前。我凝视着他,就像站在一幅深深喜爱的绘画之前,良久,心里终于松了口气。时间同样研磨着今南的脸,眼角纹、法令纹、眼袋、皮肤和眼睛的光泽……都透露出岁月经过的手脚,但那缕让我一眼望穿的林荫气息还在他的身上,轻柔、缜密,以及犹豫和冲动交织在一起的苦涩,从他黑而清澈的眼睛里完整流出。即便此刻的我已经逃出爱的枷锁,依然还能在记忆里嗅到那股使我迷醉的气息。从前,置身在今南裹挟的林荫氛围里,我是兴奋和热烈的,会自动放弃除他之外的时间,会盘算自身更持久的坠落。这一刻已非昨日,平静下来的我期待自己说出——自己不告而别的原因,更想知道他—是否对此念念不忘。

我和今南认识的时候各自的生活都有了规定的半径,我们和大多数人一样平庸无奇,按照所有人习惯和被允许的方式度过每一天,越轨的心思时而骚动时而沉寂。爱无理性,它仿佛不在现实的时间里,就是某一瞬间的打开和突破,两个心灵便在另一个维度认出并接纳了对方,如同在黑暗的地室中触到了石门转动的开关。一个新年之夜,事情就这么发生了,朋友们在一旁举杯抒怀,我与今南却落落寡欢地坐着,我们隔开最远,却都从对方的眼中看到了就要发生的事。宴席散了,我们夹在相互拥抱相互祝福的朋友们当中也拥抱了彼此,那一刻,冰冷的雪粒打在脸上,我却感觉如同沐浴着花雨与暖风。那一刻,身旁的朋友都消失了,世界只剩下了我们两个。那天之后,我们将彼此视为心田里的一扇窗,一扇在陈旧枯燥生活里打开的明窗,窗外只见阳光、草地和溪水。我完全陷了进去,梦里或者醒来,脑袋里全是他的身影与呼吸,全世界不必再有他人,仅仅一个晚上没有联系也会使我感到痛苦和恐慌。但我只向他表露我的欢喜,所有因他而生的苦恼与担忧我只字未提——半年过去了,我们从来没有谈过我们的关系,更不谈未来,我们用沉默来回避这些棘手的话题,以免说出自己的胆怯与顾虑、探进彼此内心的阴影。需要和给予、温暖与默契都悬在空中,悬在未知里。我不开口是因为一旦开口会让他误以为我有更多期待;他闭口不谈,则意味着所有可能的可能。我们似乎可以这样再悬浮一段时光,毕竟它是甜蜜的,让时间来决定我们的最终去向。但谁都知道,悬浮也是需要力量的,而我没有这个力量。爱到底是什么?在那么多爱是什么的说辞里,我只相信“爱是一股无法让两人分开的力量”。显然,我在我们的关系中感受不到这股力量,更重要的是,当时的我无法找到一个新的自我,她可以用一种新的姿态游弋在我们之间,不使我们被破坏、被网罗和被碾压,不至于又重蹈使人渴望逃离的藩篱。然而,越是深陷其中,我越是看见自己——仍然在用那个陈旧的、被所有人习惯的方式在思念、在期待、在沉迷。所以,欢喜与甜蜜越是浓烈,苦恼与担忧也就越发沉重,越让我焦虑。所以,在这段关系成为心灵的又一个负担之前,我决定终止它。审视自己的过程是艰难的,没有任何人可以参与进来,这意味着我对自己的否定。而我怎么向今南解释呢?任何解释听起来都像是我对这段关系的否定。

你也在这里。今南的笑容带着苦涩。

乍见你我吃了一惊,再一想又觉得合理。

这一幕——真奇怪——好像发生了很多次,好像早就发生过。

你也有这样的感觉?

我们为什么会在微光镇重逢?我问。

我——说不好,就是时间的巧合吧。

你一直没有想过问问我吗?

什么?问你什么?

我为什么不告而别。

是我哪里做得不好吧。我让你不开心了。

你真是这么想的吗?

也只能够这样想了。

那么,我该说声对不起,我害你自责这么多年。你误解了我,但是连误解也是我造成的。

有的事情解释不清。

我希望我们别钻进套子里,我可以换一种想法和方法与你相处,可是我扔不开那个陈旧的自己,我——没办法改变自己。

只好一走了之。

人从来都不可能早一点知道自己该怎么办。

现在呢?今南边说边朝女伴看了一眼,她也正朝这边张望。

现在我更想知道我们为什么会在微光镇重逢?

你有答案吗?

这样一来,我们之间就完全不再有疑问了。

我们有过什么疑问吗?今南问。

现在彻底没有了。说完我终有所悟,真正的爱才会充斥着质疑。

你经常来微光镇吗?

不,我一直在躲避它。

这次……

这次是因为我的母亲和姐姐。

她们也在微光镇?

是的,连你也在微光镇。微光镇真是太神奇了,接下来还会遇见谁呢?

这么说,你对微光镇很熟悉?

不,不管走到微光镇的哪一条路上,我都会问这是哪儿。它变化太大了,成倍成倍地变,每个人都能为它带来新的变化。你们还要往里走多远?我问。

大概五十公里。

经常走这么远的路吗?

觉得闷了就出来走走,换换滋味。

时间过得真快,你的头发白得好像比时间更快。

这有什么办法呢。

挺好看的。

你——这是为了安慰我吧。

车要开了。

匆匆一见,这次可以说声再见了。今南的女伴在用眼神呼喊他、质疑他。

再见,今南。

8

巴士要送今南他们去无人区,而我不想在白孔雀留宿。车站里去三叶树野生公园的车很多,我跟一对中年夫妇拼了一辆出租车,继续赶路。

马路两旁隔着一条起伏不平的草坡,全是平整的土地,空荡荡等着耕耘、灌溉和播种。叁平河向着东南方向斜穿而去,平静的水面倒映着阳光、蓝天和游荡的白云,河的两岸青草连绵。但是出租车向南拐上一条变窄的车道后,四际变得极其荒凉。干燥的热风逼着我们关紧车窗,灰蓝色的天空下,只有一望无际的戈壁与沙漠。车速慢下来,车轮碾压着路面的沙砾,我的耳际塞满了这种熟悉的沙砾破碎的声音,当年,我就是在同样的声响里离开微光镇的。旅途善于拉长人的思绪,无目的的遥望更易导致幻觉,走着走着,窗外的景象就变成了—个重复过许多次的梦境。啊,窗外的微光镇和微光镇外面的世界,它们都无边无际。

路上,司机问我是哪儿人。微光镇,我告诉他。这以后司机没有再和我说过一句话,大概他认为与一个微光镇的人没什么好聊的,微光镇人讲的故事都太令人费解。

夜里一点我们赶到三叶树野生公园。司机将我和那对看起来无话可说的中年夫妻丢在游客中心的台阶前便扬尘而去。游客中心是一间两百多平方米的大厅,内部包着蜂蜜色木质墙裙,一边是前台服务区,另一边是分隔成若干区间的餐饮区,现在是深夜,大厅冷清且昏暗。我们的脚步声吵醒了工作人员,一位年轻姑娘披散着蓬乱的头发,慵懒地告诉我们——只有一个空房间。我算了算时间,离早晨第一趟开进公园深处的区间车发车时间只有五小时,于是决定在游客中心的休闲椅上打发这并不漫长的黑夜。

坐下没多久,年轻姑娘提着一只热水瓶来到我身旁,她已经将头发挽在脑后,浅灰色的睡衣外面披了件虾粉色毛衫。

你长得像一个人。年轻姑娘说。

我看着她,努力分辨这个看起来至少小我一辈的年轻姑娘的脸,没有一丝熟悉的气息和相关的记忆。她是从谁的脸上认出我的呢?没等我接话她就开了口。

我妈妈叫刘倍利,你很像她影集上的一个同学。

我们的确是同学。

你要是不介意,我让我男朋友上别处去,你去我那儿将就一夜?

不了,反正我也睡不着,天一亮我坐头一趟区间车进去。你妈妈她好吗?

她就那样,没有多好,也没什么不好。她早就离开微光镇了,重新嫁了人,估计你现在见到她根本认不出来,她的熟人没有一个能认出她来。

她整容了?

和整容没有关系,她整个让自己变了个人,有时候连我都会被她吓一跳。

为什么?

她说要彻底摆脱微光镇,办法就是让自己彻彻底底成为另—个人。

她做到了吗?

只有她自己知道。

刘倍利是我中学时代的一位伙伴,她聪明活泼又极度敏感,有一双清澈水灵的大眼睛和一对雪白可爱的小虎牙。因为过于敏感,中学时代刘倍利就严格区分着她喜欢和不喜欢的人,有时候会因为某人的某句无心之语突然甩手而去,留下其他人站在原地张目结舌。我们的关系也随着她的情绪时而亲密时而冷淡。工作后,我们通过两次信,第二次我还随信寄去了一本三毛的新书《撒哈拉的故事》。她很陕回了信,信中语气激动难抑,一连问了我几句“你为什么想到给我送这本书?为什么?为什么?!我简直像得救了一般”,我被她激烈的情绪搞得不明所以,却也欣喜于自己在无意中对她做了一件好事。但是当我回信过去,她却没有再给我回信,并就此中断了我们的联系,或许还有友谊。

那些曾经的故人,绝大多数的到来与离去,应该只是为了印证人世的熙攘与苍凉。我几乎已经忘记了刘倍利,却在微光镇遇到了她的女儿,这样的巧合像是谁在暗中为我捡起一段掉落的线头,好让我接上这段往事,再往前寻找些什么出来。也许我可以抓住这个机会打听刘倍利这些年的情况,也许通过这些情况能够找到当年她突然与我中断联系的原因,甚至再往前推,可以进入刘倍利的青年、少年与童年时代,从而重新认识这个我并不真正了解的旧日伙伴,对她怀以理解与同情——这理解与同情面向除自己之外的他人,是我向生活示以善意的体现。但是,这段曾经的少女友情并没有什么激动人心的细节,又夭折得过早,更关键的是——此刻和将来的我再也无意于此。

受困于自己的记忆并不比外部世界带来的伤害小。多年来,无论躲避还是羞愧以对,我的眉头与心头都被它无尽的阴影所笼罩。这一次回到微光镇,应该是我烦透了这些年来记忆对我暗中施展的手脚,它使我从来不能完整而轻松地拥有当下,从来不赋予我一心一意专注于此刻生活的快乐。

到了我和我的记忆做清算的日子了。人们渴望着爱与美好,但是时间带来的从来不只有爱与美好,无论时间裹挟了什么,它的目的都不是为了人的渴望,而是为了带来一个可以品尝、感受、看见和听见的泱泱尘世。所以我不再向我的记忆索求什么,不再期盼向记忆里的人与往事要回什么,更不愿再扒开记忆的裂缝,猎取一些在春天的荒原上惊慌奔跑的兔子,以及在树洞里冬眠的蛇,就让它们在无人打扰的时光里奔跑、呼吸和自生自灭吧。

过去遍布塌陷,记忆里到处是黑洞,如果我没完没了地在一个个黑洞之间钻来钻去,我就从来不会拥有真正属于自己和未来的时间。不过,这意料不到的巧合又如同一剐望远镜,让我借此嘹望到——每个记忆的黑洞都如同一扇阻挡自己的门,它使人渴望和想象门外的世界,但是,如果闭合的门全部都被打开、被撞开,人可能也就置身于荒野中了,到了那时候,人还能往哪儿去呢?记忆的黑洞也许就是时间的裂缝,蕴藏其中的未知与神奇使人痛苦和不解,但也赠予了人对未来更多的梦幻和不舍。

想到这一点,我更急于见到既白。她也许已经听到了我急切的心跳。

偈偈岛不过是个狭长的沙漠湖泊,最古老的三叶树都生长在水中,岸边是它们千千万万代的子孙。湖水比从前多了十倍,因此狭长的偈偈岛现在变成了更狭长的三叶树野生公园。区间车司机告诉我,专家每年都会测出几大本子的监测数据,但是那些数据从来解释不了湖水倍增的成因,无论如何周密计算,那些数据和数据后面的知识都显得力所不能及。自然从不把真正的秘密告诉人,自然把自己的秘密放在时间的缝隙里。

区间车很有趣,一辆越野车的车头拖着一节锈迹斑斑的拖拉机车斗,没有遮阳篷,遮阳篷的钢筋骨架坚固结实,正好给人当扶手。两列人面对面坐在车斗两边,谁也不看谁,更没有心情看风景。车子—俟发动,灰尘扬起半天高,越往里走,车轮掀起的尘雾越大。我看了看坐在车上的陌生人,包括那对几乎从不交谈的中年夫妇,都像忍受痛苦一般——蹙起眉头紧闭双唇——沉湎在自己的旅途中。

一小时后,路程三分之一处,我们下了车,一并坐在岸边的一片树荫下等候渡船。四周静极了,没有风,灰色的蜻蜓驻足在倒伏的水草尖上,纹丝不动,岸边清浅的湖水里游动着浑身透明的鱼秧,它们带来细如发丝的波纹。从前的偈偈岛在这里结束,新的三叶树野生公园从这里包揽了它的过去和未来。渡船要连人带车带我们穿过湖心,而后继续向东南方向行驶将近两个小时。

渡船在又一个沙洲的南缘绕出一个S形。不知名的水鸟在芦苇丛里轻声呜叫,身上长着黑色条纹的野生鲈鱼在惊慌中游进深水区,白色的浪花翻滚在船舷两侧。我坐在船尾,沉浸在少有的平静中—那些绞缠我多年的记忆此刻透亮如眼前的湖水。前方不远处,那片在林荫间伫立的土黄色砖砌平房就是我的目的地。

9

湿热的水汽沸沸腾腾,渡船缓缓停靠在—个空阔的码头,四周渺无人迹。

下午五点,太阳余威尚在,亮金色的光线像是一只高强度的滤镜,瞬间转变了光区,将草木、林荫、泥土、马路、路边的土围墙以及电线杆,甚至载我们而来的区间车,都调换为另一种色调,明快、鲜浓和强烈,仿佛在一种神奇的液体里浸染过。地面滚烫,燥热的空气平静地吮吸着岸边芦苇与三叶树枝叶中的水分,静立一旁的蜀葵耷拉着叶片,对发生在身边的一切生机与危机都无动于衷。

渡船的马达声一刻也没有停息,将我们送上岸就完成了这一趟的使命,我站在岸边清理墨镜镜片上的水渍,再抬起头的时候,渡船已经消失在刺眼的水光里,水面上只剩下一条被拖向不可知处的深绿色波浪。

下了船我们重新上车,区间车沿着一条细长的黄土路向前行驶,路边林带齐整绵长,次第排开的槐树、杨树和三叶树像一首标注了绿色音符的五彩曲谱,在我身后向着四际弹奏而去。这里是三叶树野生公园的树苗繁育基地,既白就在这里工作。

在一个“丁”字路口我下了车。告别之际,众人坐在车厢的边凳上看着我,我挥挥手,却没有—个人回应我,沉静的目光仿佛在掂量我就要见到的人,都因为预知了什么而对我拭目以待。

我朝着那座土黄色砖砌平房走去。三十米外,一条皮毛闪亮的纯黑色大狗缓缓走出院门,站立在屋山头一小片炫目的空地上。见到我,它立刻现出不安,来回徘徊几步,想要吠叫却又闭住了嘴,末了,像是—位眼神不好的老人,耐心又慈祥地打量着我。

我试着唤了一声狗的名字,就好像我知道它的名字一样。

它噢呜噢呜地回应了我。我想我听得懂它在说什么,它以前就是这么冲我和既白说话的。

院门打开了,走出来一男一女。

我像看见镜子里的自己一样看见了既白。同样的短发,相差无几的个头,遗传自父亲的脸颊,以及那双与母亲几乎雷同的眼睛。但是我认不出走在既白身边的男人——余墨,他掉光了头发,驼着肩,双眼迟疑又木然地望着我,松弛的两腮与嘴角拉扯出两道深深的法令纹。见我直盯着他,他自卑又惊慌地躲开了我的目光,似乎在为自己没能被我认出而羞愧万分。余墨已经完全不是三十年前娶既白为妻的那个男人了,三十年前的他——那些能够引来众人瞩目的自信和热情,或者还有自以为是的自大,此刻全都萎缩成了眼角的一缕哀伤和疲惫。

既白的目光明亮而饱含深意。阳光下,她还是像小时候一样皱着眉头眯起眼睛,绽开笑容之际,双唇的颜色有些发白。她穿着一件亚麻色的长袖衬衣,袖子挽在小臂处,下身是一条十分宽松的牛仔工装裤,右脚那只浅灰色平底球鞋的鞋头被水打湿,颜色深于左脚。她右手提着一只装满了青绿色白菜的柳条筐,左手不停在帽檐下抹汗,见到我那一刻的表情,就像我们从来没有分开过,既不吃惊,也不期待。

但既白身上还是有一种我不熟悉的气息,一个远离人群的人大概在见到外人的时候都会自然露出一种迷茫之色,像是在冗长昏暗里待得过久的人要透过一层刺目的光线去看清对面的人。我们面对面站着,相互凝视并打量,许久,才穿越一段时光,终于抵达彼此。也是在这一刻,我突然担心起自己来,时隔多年,我与既白能够在一个时空里对话吗?一个人只能用自己可把握的高度与他人对视和对话,与亲人亦然,与自己亦然。但几乎又在同一刻,一双手在我的身体里猛地摇了摇我,让我立即打消了顾虑。我担心什么呢?从这一刻起,只要我丢开所有的担心,就一切都不用担心了。

没有发生那种因为多年未见而悲喜交加的催泪场面。走进庭院,站在葡萄架下,一小片三角形光斑打在既白的左眼皮上,她站在那里,歪着头朝我微笑。我们轻轻拥抱对方,她耳边和衣领间的气息陌生却又亲切。我们又赶快分开了,我记得既白从不让家人靠近她。

你来了。既白说。

摘这么多白菜干什么?我问。

那十来只芦花鸡每天要吃掉两筐菜。

和我想的一样,你没什么大变化,进屋洗把脸吧。既白说。

余墨,你们的小院真不错。我说。

既白一天能把十二个小时花在上面。余墨说。

洗掉一身尘土,我在小院里溜达。院子四周种着一圈枸杞树,枸杞篱笆的内侧扎起一道原木栅栏,长短不一粗细不匀,扎得也不紧密;平房有三间,房前葡萄架下的空地中央搁着一张圆形水泥桌,桌旁扔着几只高矮不一的实木方凳,有的已经掉了漆;厨房单独盖在院子一角,房顶上爬着一根粗壮的南瓜秧;黑色的大马蜂在厨房一侧的柴火堆上嗡嗡飞舞;绕到葡萄架南面,一边—个方形菜池,韭菜、芹菜、莴笋、长豆角、丝瓜、西红柿、辣椒、茄子、香瓜……刚刚浇过了水,散发出泥土的芳香。我走遍小院角角落落,心中十分震惊——连鸡棚、伙房、柴垛、桃树和梨树的位置都与小时候我们的家一模一样。

走进院门的第一眼我就意识到了这一点,既白把自己的家复制成父母的家。她是如何记住那些细节的?窗台砖缝里的一根拔了捻子的红色鞭炮,那根二十米高的电视天线杆底端毛糙凌乱的猫抓印,那块一人抱粗细的老树根中间发黑的凹槽,黑狗吃饭的搪瓷盆,土火墙上的裂纹与补丁,那只挂在屋门上生了锈的大铁锁……我越看越难以置信,有一刻我甚至怀疑起既白的精神状态。她是打算把自己关在过去的笼子里不出来了吗?

帮我想想,我漏掉了什么。既白很清楚我在想什么。

你这是在干什么?我问。

你不感到亲切吗?

既白,你不是告诉我,你离开家是为了按照自己的方式过你自己想过的生活吗,那封信我到现在还留着。

如果我说——这就是,你会相信吗?

两只鸡跳上鸡棚的棚顶,怪叫着从空中飞落到院子当中,惊慌失措的母鸡眼睛充血,扎煞着翅膀,一边逃命般向前飞奔,一边扯着嗓子呼救,但不出两步就被后面恶煞般追赶的公鸡踩在脚下。

你来了,正好帮我看看,哪里漏下了什么。既白说。

你不是从前的既白,即便所有的东西都和从前—个样,这也不是从前的家。

话说到这里我住了口。突然间我感到非常难过,像是一只铁钳般的巨手将我狠狠捏在掌心。我听见自己的骨头咔吧咔吧地响,感觉到自己的皮肤像锡纸一样被搓揉出满身的皱褶。要不是没有办法摆脱掉过去的一切,既白何至于束手就擒?在我眼里,这一切看起来既荒唐又残忍。

偈偈岛怎么会多出来这么多的水?我努力移开话题,免得自己不当的语气再次伤害既白。

叁平河要改道了,说不定再过几年,这里都要被水淹掉了。

这是谁说的?

爸爸说的啊。你忘了吗?叁平河快要改道了,他老是这么叨叨。

他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说的?

我不记得了。

不记得是一件好事。

不管谁问他是怎么知道的,他从不说一个字。他解释不清自己的直觉,他对自己一点儿自信都没有,他担心别人笑话他,笑他胡说八道。他有时候想唱歌,那是他喝了酒之后,他突然就唱了起来,表情和声音都怪模怪样,一点没有平时温和的样子。先是妈妈笑他唱得难听古怪,我们也可耻地笑他。后来他就不唱了。

爸爸都唱些什么?

谁也听不清,只有他自己懂得那种调子来自哪里,那种调子是不需要歌词的,歌词就是唱歌人自己想说的话,唱到谁的嘴里都不一样。不唱歌之后他开始自言自语。那些话都是他的内心独白。他对着一堆劈开的柴火说,对着开始坐果的葡萄穗说,对着开了口的番茄说,语言终于臣服在他的舌头上口腔里,每句话都是不可违抗的命令,都是令人大吃一惊的智慧,都是叫人着迷的传奇故事……爸爸迷失在他从来没有品尝过的虚幻的荣耀里。妈妈瞧见他这样总会撇着嘴笑,说爸爸又在白日做梦了。我们也可耻地跟着笑。妈妈的话语像在阳光下爆裂的豆荚,妈妈的话语声比黑夜里的闪电更耀眼,我们都为妈妈而骄傲……

既白,你不要再自责了。

冬天的早晨,屋子里到处都是梦的黑影,爸爸起床了。他睡在自己的小床上,床边是一只凳子,凳子上搁着他很久没有清洗的衣裤,它们被随意扔在那里,像一只奄奄一息的流浪狗。冬天的早晨,屋子里到处都是梦的黑影,爸爸起床了,他把蒙着白霜的柴火和煤饼提到屋里,他开始生火,烟味飘进妈妈的卧室,妈妈在大床上翻了个身,她沉湎在棉被下的身躯如同一只沉重的水缸。我们也翻了身,我们还在梦的旷野上奔跑。屋子暖和起来,铁炉上的热水开了,白米粥开了,蒸笼里的菜和馒头都热了,我们的家在又一个黎明的火苗与食物的香气中复活和重生了。这时候爸爸会咳嗽几声,他是真的咳嗽,还是在呼唤我们去迎接又一个白昼?不管怎样,我们拖拖拉拉地起床了。

既白,你说这些干什么?你说的这些已经超出了我的记忆。你总是这样回想过去吗?你还记得华子哥吗?

当然记得,他又勤快又朴实,他喜欢微笑,他的力气很大,他帮爸爸挖菜窖,菜窖挖得又快又大,墙面平直齐整,铁锹削铲过的印迹永远散发着泥土的芳香。菜窖挖好了,冬天爸爸在里面储藏白菜、土豆、芹菜和胡萝卜,夏天我们在里面存放煮熟的番茄酱和腌鸡蛋,吃冰棍……他对我很好,经常给我买冰棍,我们躲到菜窖里吃冰棍,因为只有那里冰棍才融化得最慢。我忘了他是什么时候离开的,他待得好好的为什么就突然离开了呢?他离开的时候跟你告别了吗?他没有对我说过要走的事,他突然就走了,像从来没有来过一样消失了。我记得他,他笑起来的声音很低沉,像呼呼旋转的风扇。

我吃惊地看着既白,难以相信她所说的话。她说的每个字都是真实发生的,没有一个细节不准确不具体,可是这些真实的、准确的字句编织成她说出的话之后,就成了一张全部由孔眼连成的渔网,现实的水漏过孔眼,网里只剩下了一些银光闪闪活蹦乱跳的鱼儿。

我们回到屋里坐下,既白为我倒了一杯晾凉的砖茶茶水,蜂蜜色的茶水进入口中,这间墙壁已经发黄的房间里顿时溢满了蠢蠢欲动的寂静。

这里大概是既白的卧室。一张木质双人床将房间隔成了一大一小两个空间,床的左边放着一张焦糖色实木写字台;写字台再往左,有一只同样颜色的实木立柜;写字台上方,在墙壁的正中挂着一个深褐色相框。相框里全是时光的碎片,有父亲年轻时的个人留影,有我和既白的百日照和童年照,最多的是母亲的个人照和她与旧日好友的合影。相框里没有我们一家四口的全家照,也没有母亲与父亲的合影。床的另一边,放着一只淡米色的床头柜,它躲在墙壁和一只暗黄色衣橱的暗影里,铺着一块米白色钩针台布,散发出一种被人精心守护的静谧与神秘感;南窗台下是一台蝴蝶牌缝纫机,宝蓝色的粗布缝纫罩被流进窗户的光线捎成了灰蓝色……在这间朴素又凉爽的小屋里,我再次领略到那缕使我无法呼吸的气息——既白照原样布置了一个母亲的卧室。我无法不钦佩既白的记忆力,以及她的细致与耐心,在我认识的人当中,不会有谁比她更处心积虑地使用自己的记忆,她由此复制出的旧日景象远远超出了原本生活所赋予我的印象,它们像是在补充我因为粗心贪玩而漏掉的一切蛛丝马迹。我感到难以忍受,我无法忍受一个人强行将我拉回到过去的生活与时光里。

这些东西,你都是怎样一件件凑齐的?我望着墙壁上的相框问。

这不难,难的是一些东西我怎么想都想不起来了,比如,在那张床头柜玻璃板底下,妈都压了些什么东西,是她与朋友的照片,还是票据,或者是一张记着重要日期的信纸?

是妈和朋友们的照片,她们都在县城,妈常去县城找她们说话。我说。

和妈妈一起去县城是我最期待的事,我记得县城比微光镇热闹多了,街道两边花花绿绿,女人们画着浓眉穿着丝绸长裙走在街上,像是去参加盛会。县城里有公交车,有冰淇淋,有人来人往的集市与百货商场……只要妈妈去县城找她的朋友,她就会带上我,在我的记忆里,没有比这更高兴的事了。既白说。

妈在县城的朋友家都在哪里,你还记得吗?县城的冰淇淋店、百货商店、电影院,都在哪里,你记得吗?百货商店有几层楼,你记得吗?

我忘了,全都忘了。我的记性真是太坏了。

不,你没有忘,因为你没有去过。

我是去过的,每次妈都会带上我。我记不起来是因为我高兴得昏了头。

外公长什么样?我问。

外公?我们很小的时候他就去世了,死前他吐了好多血,他真可怜。我不记得他长什么样了。你为什么突然想起外公?

是你让我想起了他。你这里死气沉沉,全是一些旧玩意儿,我随便扫一眼,都能在这种极不真实的氛围里看到一条条故人来回穿行的影子,他们的脸朦胧一片,像是还没有从显影液里生长出来。说实话,既白,我坐在这里,有一种被强行拉人别人生活的感觉,没有感受到一丝你所说的亲切感,而且你的记忆总是在最关键的地方走到了我的反面。就算你是故意的,我也想不明白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这有什么奇怪的,我们都只愿意看到自己想看到的东西,都不得不记住自己想记住的东西。你不会不明白我这么做的原因的——想要改变一件事,必须要回到它的源头。你一次次地回到微光镇,怎么会不明白?

既白,你动不了过去的任何一个细节,不管你在上面涂抹了多少层油彩,发生了的事还是发生了。我回到微光镇是为了改变自己,为了解开自己与过去打下的死结,不是为了涂改记忆。

你解开了吗?

我要告诉你的正是这个。那些死结,那些导致你的记忆发生错乱的关键点,它们就是命运本身。与命运唯一相像的东西是我们的身体,我们没法不要,没法重来,我们只能想办法和它共处,幸运与美好,损坏与伤害,它们从不和我们商量,更不和我们交易。你漏掉的、遗忘的那些事情,和你重新拼贴的这些可笑的旧玩意儿,只能说明你什么也忘不掉。遗忘是不可能的。别去假装忘掉了,既白,我告诉你怎么办。所有的过去,都是你身体绽放的花朵和酝酿的疾病,你得带着它们朝前走,别计较它们留给你的难看的疤痕,因为这个世界上,只有人和人的不同,却没有谁比谁更幸运。

让我好好想想,你的话,昕起来很有道理。

我从妈那儿来,我从来没能替你问出什么、要回来什么,这让我很难过,但也让我终于弄明白了这一点。

你从妈那儿来?你想替我要回什么?

爱与关怀。

你要不来别人没有的东西。妈,她都不知道怎么正确地爱自己。

我在想,这会不会是一种遗传?我们家的每个人,是不是都得不到自己想要的爱?是不是都有不知道怎样去爱自己、爱他人的疾病与缺陷?从妈发现生活——那不是她想要的生活——的一刻开始,她就开始恐惧了。她总是觉得得不到想要的幸福与满足,总是得不到,总是得不到,渴望越强烈,失望就越强烈,接下来,就是无边无际的恐惧,害怕连现有的也失掉了。妈按照人们对一个女人的规定去恋爱、结婚、生子、工作,到头来发现哪一样都不是为了让她得到快乐和幸福,而是日复一日地向她索取无私的辛劳与持久的爱,而这——恰恰是她天生的缺陷,她从来都不认为这是她应该做的,或者是她的天职。说到底,没有人与任何天职有绝对的关系。天职这样一种说法,唉,谁知道有多少是后来被人加上去的呢。我们的出生与成长附着在妈的失望与恐惧之上,我们的人生也附着其上,我们都学不会正确地爱自己、爱他人,所以我们都不快乐。现在,我几乎已经相信,一种导致我们不快乐的基因在我们身上延续,并且很可能再遗传给下一代。你说得对,我们要不来别人没有的东西,哪怕对方是亲人。不过,我更想知道的是,是不是任何人都没有权利向他人求取爱与关怀,哪怕是母女之间?我们错了吗?

可是谁有正确地爱自己、爱他人的天赋呢?人人不都是在一次次的试错里挣扎或者醒悟的吗?或者,更有可能错上加错。我们能向妈要来爱与关怀吗?我们试过了,可是我们失败了。我们错了吗?这件事,似乎不应该有对错,我想,也许就简单地把它叫作失败吧,这样,我们的心里会平静些。到处都是失败者,你不是也说,没有谁比谁更幸运。我们从妈那里要不来我们想要的东西,就像她从命运手中要不来她想要的幸福与满足。这件事,我早就知道了。

你早就知道了,为什么还要拼凑出这些可笑的玩意儿?

这和你的方式有什么区别呢?我们都在想办法走出失败,方法不同,不过是因为你是你、我是我。我们就如同一个身体的左与右,不是吗7但是,我有些不明白,你刚才说你从妈那儿来,你是在哪里见到她的?她在哪儿?

哪儿?微光镇啊,我在微光镇见到的她。你怎么会问这么奇怪的问题?

可是,可是她在我这里啊,这些年,她一天都没有离开过我。她老了,怕孤单,需要人照顾。

她在哪儿?

在隔壁她自己的房间里休息,每天这个时候她要小睡—会儿。

怎么会!我就是在微光镇见到她之后才上你这里来的。

你一定记错了。你看,你也有记错的时候。走吧,我带你去看看她,时间差不多了。

我跟着既白走出她的卧室,母亲已经站在院子当中,她背对着我,像极了一棵秋天的向日葵,黄褐色的茎秆直立在夕阳的余晖下,其上悬垂着一个沉重又硕大的圆形籽盘。

母亲的头发全白了,一天前我见到她时的头发已经由半白转为雪白。她匀圆的双臂伸向身前的一根胡桃色实木拐杖,双手交握其上,纹丝不动地望着小院外面一棵三叶树怔怔出神,仿佛正与枝条之间的什么东西怅然相对。母亲沉浸在自己的时间里,浑然不觉我们的脚步。

妈,你已经醒了。既白问。

母亲转过头来,目光在我脸上停留片刻,就好像我就是既白一样,没有惊讶,没有疑惑。母亲脸上的皮肤苍白而松弛,散发着一种暗白色丝绒的柔软质地,右腮上和左眼角周围长出了几粒淡褐色的斑点。我注意到她薄而失去弹性的嘴唇虚弱又自然地向下垂落,似乎已经因为无力抱怨而安于自己的命运。衰老更愿意在她浑圆的双肩上筑巢,她年轻时腴润的腰身因此依旧残存着昔日的骄傲。

它又来了,今天比昨天提前了十分钟。

母亲回过身去,冲着三叶树嘟哝了一句。我顺着她目光的方向仔细探寻,终于在一片横生交错的枝叶间看到了一只目光炯炯的猫头鹰。

它好像等不及我睡醒似的,它是从梦里把我叫醒的。母亲继续说。

不过是只鸟儿。再说,哪里有鸟儿的叫声。我说。

你看不出来吗?它瞧我的样子活像你爸爸盯着什么东西发呆的神态。

母亲这样一说,我立即对那只猫头鹰产生了亲切的感觉,不免向前走出几步,凑近去看它。而它似乎看懂了我的心思,毫不戒备地往枝条的外端——我的方向——移过来几步。那一瞬间,我不仅确信母亲说得没错,更似乎捕捉到了这只猫头鹰出现在这里的企图。它冷静的目光时而透出顺从什么的轻蔑神色,时而又露出抵抗什么的严厉之光,为此我回过头凝视母亲,想知道她对这只山野飞禽到底了解多少。母亲的表现使我吃了一惊,她睁大眼睛一动不动盯着它,突然间蠕动起紧闭的双唇,拼命忍耐了片刻,还是没能阻止行行热泪流出她发红的眼眶。

既白从屋檐下搬来一把紫红色的靠背椅让母亲坐下。我们都没有询问母亲流泪的原因,坐下后她很快抹干了眼泪,随之悲戚又难为情地望了我们一眼,我与既白同时移开了目光。突然到来的情绪失控让母亲的双唇现出虚弱的苍白色,我们知道,只有我们共同的无言与沉默才能让母亲免于受到回忆的压迫与折磨。

母亲坐在那张紫红色靠背椅上,不用查找证实,我也能够一一说出这把靠背椅在什么地方补钉了一个钉子,在什么地方掉了一块漆皮因而露出它原本的深棕色漆面。剐刚发生的一切,尤其是—一在既白这里见到了母亲,这骤然变换的时空让我放弃了对此时何时、此地何地的追究。这把椅子到底是既白的复制,还是它原本就是从前的那一把?我在微光镇到底见没见到母亲?既白是不是真的忘记了那些不堪回首的往事,是否真的原谅了母亲……这些不解之谜顺次倒退而去,它们仿佛终于领悟到自身晦涩而无从解答的命运,撤离出一度被自己酿造过混乱与悲伤的事发之地。

琥珀色的光线从三叶树林弥漫过来,像一个怀着绝对冷漠的裁判员,不偏不倚地为院落里的栅栏、菜蔬、果树、柴垛和桌凳,为混淆不清的时空,为或坐或站在院落当中的我们抹上它澄润而意味深长的色泽。如果再仔细地嗅闻,这蜜黄色的光芒里还有一股稠厚醇香的树脂气息。头一次,我们母女之间毫无期待和压力地安坐在共同的时光和自己的命运当中,做到了既不向他人索要,也不向外部世界索要,更不向自己索要。也是头一次,我们共同关心起一个不可知物——那只目光炯炯的猫头鹰,试图猜测它为何而来,试图给它喂食,试图将之收养,试图触探它的孤独——它有没有亲人,它们在哪里?

时光悄然流逝,静悄悄地与琥珀色的光线合谋着即将到来的黄昏,没有人知道它将在黄昏里再安放些什么,或者随意丢弃些什么,好让我们共同再去承受什么,或者终于得到一种失而复得的幸运眷顾。

那只鸟儿仍旧固执地盯着我们,灰色的身体摆出一种胜利又威严的姿态,似乎为眼前所发生的一切——与它曾经的预言紧密咬合——而心满意足。我转过头去,想去问问母亲它要这样待到什么时候,却猛然发现既白不见了。我朝庭院的四角来回张望,又去各个房间反复寻找,哪里都没有她的影子。我回到母亲身边,满腹纠结,直觉到自己不该开口去问,却还是将信将疑问了出来。

妈,既白去了哪里?

母亲转过脸看着我,在确定自己没有听错我的问话之后,松弛的双唇露出一丝老年人才有的迟缓的苦笑。

你别以为我老糊涂了。母亲不以为然地说。

直到我离开三叶树野生公园和微光镇,既白再也没有露过面。而我,也没有再去寻找过她,更没有为她的隐而不见感到不解或者心生不悦。回想我来到微光镇的初衷,途中遇见的人与事,一切明暗交织的迹象都指向这次旅途的终点——既白最终的消失。现在来看,这不仅是一件顺理成章的事,而且成了最令我感到欣慰的局面,成了我最深的渴求,如同一部小说行至曲终人散之际又豁然荡开的收笔。当然,这以后,不会再有同样的事情发生了,过去只有一次,人生也只有一次。这以后,如果我再因为别的什么念头重返微光镇,所经所历,都将会与这一次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但不管从谁的目光看过去,它们将毫无相似之处。

2022年7月11甘星期一

于银川家中

(阿舍,作家,现居银川)

责任编辑:王月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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